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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站在田柾国家楼下的时候,我看见他靠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硬壳书。田柾国看的很认真,他家的猫跳上窗台,它看见我了,我和它打了个招呼,豆包,我叫它的名字,豆包啊。

豆包是一只黑色的波斯母猫,前些年刚刚买回家时还是一团黑色的小煤球。眼见着豆包成长起来,后来因为难产做了绝育,田柾国曾经说如果豆包死了就养它的孩子,它孩子的孩子,养它的子子孙孙,直到他也死掉。等田柾国死的那天就把豆包和它庞大家族的尸骨埋在一起。

原本这件事田柾国交给我来做,但豆包已经绝育,变成了独苗,田柾国的愿望也因此落空。而我不愿意做这种没人道谢的苦力事,所以这件事之后我们谁都没再提。

我叫豆包,豆包应了,在窗户里看着我。我不知道原来田柾国家的玻璃是这么厚的,或者是猫的耳朵比人的耳朵更管用,总之,田柾国没注意到我。我也没想在这里喊的全小区都知道这里住着一个叫田柾国的人,今天来也并不是因为他,是他妈妈说为了感谢我给田柾国找的工作,喊我来家里吃一顿晚饭。但我知道今天是最后一面了,所以我也没想上去。我站在窗外看着豆包,突然发现它是很可爱的,脸很扁,像一块坐垫。

豆包,我叫它,乖。我想说让它别出声,别喵喵叫,好在豆包很听话,于是坐下来,模仿它的主人田柾国。我看到田柾国的那个样子一下回想到我们的高中,田柾国装作看书的模样,实际上在后面偷睡,口水流到袖子上,之后被点名回答问题也没来得及擦,从此在班级里流传下来,变成了高中的传说笑话。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高三年级,在此之前,我还没来得及注意到田柾国。田柾国是那种人,不爱声张,也不和什么人走的亲近,虽然脸很漂亮,但做事情不会变通,是认定一加一永远等于二的傻子。那会儿我和田柾国刚刚做同桌,等他坐下之后我递给他一张我的抽纸,田柾国接过去擦干净嘴角的痕迹,还是埋在课本后和我打哑语,谢谢,田柾国说,表情还是那副睡不醒的样子。我没再理他,不客气也没说,下了课我趴在桌子上休息,我没在意田柾国地动向,只知道他跑出去了。我醒的时候发现桌上多了一包餐巾纸,有印花的那种,印的是小狐狸头,眯眯眼,我去看田柾国,他又睡着了。

谢谢啊,其实你不用买。我看着田柾国趴在课桌上的头顶给他道谢,我不知道那时他听没听见,但我当他已经听见。我不擅长和田柾国这类的人交流,所以即使高三做了同桌,我和他也从没讲过话。因为田柾国一直在睡觉,我是这么认为的,能说的话题也没有多少相同,我之于他或他之于我,在这包餐巾纸之前都表现出对方是可有可无。

一个班里总有一些人的交集只有几句话甚至没有,我和田柾国原本就是这样的关系。我们不亲近,田柾国甚至没借过我的橡皮擦,也不会问我“刚刚讲到哪儿了”或者“作业借我抄一下”,都没有。田柾国的成绩不亮眼,平平淡淡。其实如果他希望我给他讲讲什么题目,大可以早早地对我说,闵玧其,教教我这道题。但田柾国从来没有这样做。

教室里后来变成三个人坐一个小组,我坐在中间,田柾国还是在课上睡觉,和另一边的女同学没什么交流。除非做英语对话训练或者小组讨论,田柾国逃不过去要开口说话,这时候,两个人才有了一些正面的接触。

有一次对话练习田柾国提到他喜欢小动物,尤其喜欢猫,不过他养不好它们,他说他先前买过两条金鱼养,一直向鱼缸里撒鱼饵,结果就是金鱼被撑死了,他亏了五十块钱。田柾国觉得对不起那两条金鱼,它俩甚至没撑到田柾国想出两个合适的名字就驾鹤西去,为了表达他的愧疚,田柾国在他家小区里给两条金鱼树了块墓碑,他自己用废木板刻出来然后上油漆。之后他再也不养宠物,金鱼也好乌龟也好,他喜欢的猫也好,田柾国认为这些不会说人话的东西让他窥探不了它们的真心,让他连它们的连饥饱也分不清,只要扔下食物就会吃到撑破肚皮。要分辨宠物或者他人的心情这一点,对田柾国来说实在太难。

那个女生对田柾国说,不难呀,小猫生气的话表现难道不是很明显吗?田柾国说他没办法,分不清,虽然很喜欢,但他分不清这些就是动物受罪他也受罪的事情。我在中间夹着,看见女孩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失落,我想不到她是因为什么才失落的,只是对被迫坐在中间的处境感到尴尬。因为这个女同学我第一次见到田柾国说了这样许多话,发现几点关于田柾国的事情。他并不是有什么语言或表达方面的障碍,可的确不会看眼色,同时,田柾国会做一些简单的手工;他有爱心,但不经常使用。

这次之后我们的来往又回到从前那个状态,但田柾国和女同桌走近了。偶尔我会看到田柾国和她同进同出,很多次女同桌总是在共同出现之后总是娇羞地看着别人,娇羞地打招呼,连接水的背影也是娇羞的。有时候听女生讲八卦,女同桌对此也不言语,只是脸红,最后羞答答地说“你们不要再问了”,回到我左手边座位时也那样害羞地看着我。我想我大约听了个明白,便想同她说其实她的表现太明显,我已经知道。但我不喜欢多管闲事,也没说。之后很快有人说他俩在一起了,我也相信这是真的,那种状态让传言失去了空穴来风的借口。我猜他俩之间是那女生先开的口,至于田柾国为什么答应,我却猜不透。但那是田柾国的事,他怎么想,并不干系到我的身上。高三很忙,所有人都在忙着学习,为了考大学,我也是。只有田柾国忙着上课睡觉和谈恋爱,总是悠然自得的样子,随心所欲满不在乎的样子。有时开小差的时候我想他俩一定会在高考之后分手,女同桌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成绩很好,田柾国肯定考不到她上的大学。想法之后我又觉得自己很恶毒,这些不是我的事,田柾国不是我的朋友,女同桌也不是,我们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分心休息时却在揣测他俩的未来,颇有点嫉妒的意思了。

我们三个坐在教室的正中间,高考前两个月田柾国突然和我说,他和陈西君谈恋爱了。我不知道他突然对我坦白的目的是什么,况且大家对他俩的感情状况已经有了确凿的推理,不是什么新鲜事。我说哦,那祝你幸福。田柾国说陈西君挺好的,我说我看出来了,她是不错。那天陈西君没来上学,我左边的位置空着,田柾国选这个时间和我挑明,任谁看都是要避开陈西君的意思。我没有多问其原因,但田柾国变得很反常,他说闵玧其,我没有朋友。我在写题,管不了他的情绪,顺嘴说是吗,你想让我做你的朋友吗?田柾国问我真的?我立刻觉得他真的蛮好笑,快高考了,没人在这个时候交朋友,何况现在的时代已经不会有人问“我们做朋友吧”,显得白痴无比也天真无比。

我说随便吧,快高考了,希望你认真学一段时间。我的本意是希望田柾国能在这段时间内安分守己,我和陈西君要考重点大学,因此我相信陈西君其实也清楚,事情和计划是不能在此因为这点爱情事耽误的。我也暗自地认为陈西君和田柾国地那点关系根本谈不上爱情,不长久也总是在意料之中。想到这里我又有点好奇,在写完那道题之后问田柾国,你们早就在一起了,现在才说么?田柾国说没有,到今天为止,他们都没在一起过。

好吧。我应付田柾国,说完我又没理他。

只是事情发展并不像我想的那样顺利,高考前一个月我母亲出了车祸,伤势很重,没人照顾她,所以分了我的精力。很小的时候我母亲离了婚,走到今天的生活只靠着她在外面工作赚钱。这件事让我没办法不分心,我请了假去医院照顾我母亲,之后白天上学,晚自习翘课回家做饭拿去医院。我母亲原本是想请护工的,但我对一则护工虐待病患的新闻很深刻,信不过别人,所以坚持亲自照顾她。这样的生活很累,我逐渐感到力不从心,精神不够上课来用的,偶尔我也会在拿手科目的课堂上睡着,有一次自习课睡着了,再睁眼,天已经黑透。

我在高三的冲刺阶段我学会了抽烟,在医院楼下抽,躲在学校厕所抽,回家抽。我不觉得好抽,也忘记到底是跟谁学的抽烟,买下第一包烟的时候就会抽了。我不敢买贵烟,因此身上总有一股劣质烟的味道。高考前有一周的休整假,放假前一天的晚自习我在厕所里抽完了一整包烟,快下课的时候田柾国进来了,刚进门他咳嗽了几声,我把窗户打开,给他递了一根,他跟我摆摆手,说他不会抽。但很快他改口说想试试,我给他点燃,他抽了两口皱着眉毛说太苦了,不抽了,把烟碾在水池里。我说你这样留下烟头被发现就完了,田柾国说马上高考,考完就毕业,以后都受不到了无所谓。我想了想,也是,把手上的烟也碾在水池里。我说这里味道太臭,我想去天台抽烟。田柾国说上不去的,天台的门已经锁了,现在学生是上不去的。我想问他怎么知道天台的门上了锁,但下课铃响起,我也没再多问。

我说好啊,这下高中彻底结束,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随后我先他一步回到教室里收拾东西,我没什么好收拾的,背着书包就去车棚骑自行车。我母亲在那天早晨已经回家住,我不能再回家抽烟尽管她或许已经闻到我的烟味。我去车棚取车,田柾国也跟着来,我看看他,我说你好像不骑车,他说他不会骑,但他今天放学想和我一起走。

我说,你家和我家是反方向。田柾国说,最后一天了,没关系的。他说他想送送我,我觉得实在有趣,我说我是回家,又不是去别的什么地方,他不去送他女朋友吗?田柾国说,陈西君爸妈今天来接她,我说,哦,那我是陈西君的代替品。

田柾国说不是的。我不和他再争论了,我还是说随便,田柾国就跟在我的车的另一边。走在路上他问我,你妈妈怎么样了,还好吗。我说还不错,今天已经出院回家住,田柾国说那就好,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事的?我谁都没告诉。田柾国说他是在老师办公室里听到讨论我的事,我想了想,似乎也只有这种可能。走了一会儿我说,你为什么要和陈西君谈恋爱,你知道快毕业了,你们久不了。田柾国想了想,回答我,陈西君一直在追他,有次他听见班里的女生说陈西君的坏话,说她是荡妇追着男人不松手,他出于这个目的才和陈西君在一起。我问他,所以你不喜欢?田柾国说,不太清楚。陈西君对他挺好的,他觉得应该也对陈西君好,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他,也不敢问,怕她哭。我说,当然啊,女生都喜欢长的好的,你不问问陈西君,到底是喜欢你的脸还是喜欢你的人呢?

田柾国似乎被我问住了,很久没有说话。我和他走在街道上,路灯忽明忽暗,走了一会儿我说,你回去吧,太晚了,我还得快点回家给我妈做饭,就这样走回去我也太晚了。田柾国愣愣地看着我,好半天说出一个,哦,那行。我说再见,考试加油,骑上车子冲进夜里,再没有回头看他。

因为我母亲出车祸这件事我落了榜,去了一所与我预想中相差甚远的学校,反而是田柾国考上了重点大学,和陈西君同一所。我母亲说复读吧,我说不了,她腿上落了毛病,再跑不了几年工作,我快一年毕业是一年,她需要别人顶替她的责任感。我后来和田柾国再没有联系,毕了业我进了我母亲的公司,一上手就做人事,起先有些非议,但我还算有天赋的那种,花了点时间也把位置坐稳下来。我收到田柾国消息的时候刚刚升职,升了部门主管,田柾国在短信里说,想见见我,一起吃个饭。

我说好啊,那就见个面吃饭吧。我们在公司楼下的小餐厅里见了面,他憔悴许多,看起来精神不振,像是被折磨过的样子。我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我点了菜,倒水,沉默了很久,终于我问他,你和陈西君还好啊?他说,还好吧,陈西君在读研,他们打算结婚了。

挺不错的,我祝福他,我说他们这样也算是修成正果的学生情侣,很不容易。我想到当初我编排他和陈西君的感情时的不成熟,自嘲地笑了笑,田柾国却说,不太好,陈西君家里让我准备一套房子和二十万彩礼。我没有那么多钱。我不知道说什么,就问他现在的存款有多少,田柾国说只有四五万,买一枚钻戒就全花完了。而且,田柾国的脸变得窘迫起来,支吾了一会儿,田柾国才说,我现在没有工作。

哦,我明白了。我说,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帮你走个后门,是吗?我说完又觉得走后门这词用的不太恰当,刚想改口,田柾国打断了我,说可以这么说吧,但他不要多高的职位,哪怕是从底层的员工做起都行。我看他的样子,眼神中已经没有高中时候的无所畏惧,算算他今年二十五六岁,提前地成为了焦虑的中年男人。我说我可以帮你安排,但你想攒够房子的首付和彩礼钱就没那么快了。况且,我问他,你喜欢陈西君吗?

田柾国还是像之前一样,回答我说,她对我挺好的。我说你这样想,对陈西君太不负责了。你们要结婚,再也不是谈恋爱,陈西君家庭条件不错,要你二十万其实是看你的态度。她家不缺二十万也不缺一套新房,陈西君给你求情了吗?没有吧,所以她其实也看出来了,你对她这些年就靠着“对你挺好的”五个字过活。

我给田柾国分析,虽然并不是我本意,但工作以来,我也不再像高中生似的油盐不进,我说,你不要把女人当成傻子。田柾国听我说了这一番话,像是想不到我会这样说似的,惊讶地看着我。我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了,就不再继续下去,只说,我会帮他安排一个差不多的工作。

再后来,田柾国做了我的下属,我母亲突发恶疾,在一个冬天里彻底地离去。我度过了一段精神衰弱的无光时期,工作上总是出错,但老板和我母亲是旧相识,时常来体谅我。我花了四个月勉强从我母亲离世的阴影里走出一些,在这个时候,田柾国突然和我说,他和陈西君分手了。

我又觉得是自己的那些话打扰了田柾国和陈西君的感情,我作为局外人,事实上本不该说这些。帮田柾国的忙也是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况且只是让他顺利入职到我司,没做什么很大的贡献。我和田柾国又疏远了距离,直到有一天晚上接到田柾国的电话,他在电话那边哭,我说别哭了,你喜欢她再去追吧。田柾国说,不是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哭,就是觉得心里难过。我说,行了,我给你赔不是。下次给你介绍一个漂亮的好的,别哭了。

隔了两天,我送给田柾国一只黑色的波斯猫,就是豆包。

田柾国说他最喜欢吃豆沙包,所以就叫这个。我说,那是你的猫了,叫什么我也没办法干涉的。田柾国说,你可以经常来我家看豆包,我没应,但实际上,我的确也有些担心田柾国能不能养好豆包。我挑了一个日子去他家看豆包,豆包已经长大了一圈,体态浑圆,从沙发靠背上跳下来总是沉重的一声。那时他还住在和陈西君一起租的房子里,但陈西君已经搬回了家。我说,你也回家好了,田柾国却说他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他妈妈。他甚至连我帮他找工作的事都没和家里说,说是怕家里担心。我也并不奢求我帮忙的事他家里人尽皆知,也没想过从田柾国这处得到报答,关于这件事,我也不再管他。

我本身就是这样的人,天生有疏离感,我和田柾国除了工作和豆包没有再没有太多交集,直到今天,他终于把这些事和家里坦白,他妈妈打了很多电话说一定要感谢我,还说田柾国回家住了,说是我给他的建议。我推拒不掉,便才应邀而来。在我来他家前一天田柾国给我发了消息,说了很多高中时候的事情,说其实他才发现他对陈西君真的谈不上爱情,又说我是他高中唯一的朋友,现在也是。还说,闵玧其,其实我……

我没有再看下去。走到他家门前,我听见豆包的声音。他妈妈给我开了门,站在她身后的是田柾国。他妈妈要邀我进门,我把买的营养补品交给她,我说阿姨,我临时要开会,这会儿得走了。下次我再来吧。他妈妈急切地说烦马上就做好,吃完再走也不急。我说不用了,真的,迟到的话我会被开除。然后我看到站在那里的田柾国,脸上露出和高三的陈西君一样的表情,失落,哀伤,恍然间回到惆怅的少年时代,成为了无数个陈西君式的影子。豆包蹭我的裤腿,我摸了摸它,然后再起身。我不知道该对谁说,但我说,好好吃饭吧,对不起,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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