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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坏种 01

青春期





 影山飞雄从后背们的缝隙中向讲台上看。及川彻穿着一件驼色风衣,背后沾着粉笔灰的灰尘。他转过身,露出写了一半的公式,随后问学生:谁能解答?他的眼睛看了全场一圈,一下子就看到你了。

他知道你不能。你的数学成绩很差,或许他应该以提点的方式叫你起来回答问题,以此督促你:影山同学,你应该好好学习。可他没有。他看你的过程不过一两秒,两秒之后,他把眼神转向了你们班的数学课代表。那个女孩儿,像是临危受命的战士,要奔赴一个光荣的任务去似的,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她没让及川彻再多说些什么,站起来,漂亮地解答了问题。

他表扬他,说所有人都应该向他学习。他又说了:可是老师我呢不喜欢死板的教学,大家都是有目标的,做人都是有追求的。我们来比赛,班级前十名,老师会带他们去游乐场玩。

你们已经是高中生了,你想,每个人都是光鲜亮丽的十六岁,谁会被一场游乐园收买?几个人在讲台下窃窃私语,说什么啊,这个人,不就是仗着长得漂亮吗?像个白痴一样,还以为能和我们交朋友。神经病。

你听见了,于是打开文具盒,从中取出一把美工刀。你拆下一截刀片又在纸团里写了点儿什么,随后把刀片包起来,将纸团揉成一个粗糙的圆,趁老师转过头去写黑板的时候丢向那个带头说话的男孩儿。你看见他纸团拆开,他迷茫又愤怒地左右看看,没能看清纸团的来源,你就等着他拆开。

他一拆开,立刻看见刀片下写着一个“死”字。你看,这就是你的优点:有话直说,从来不做弯弯绕绕。那男孩儿吓了一跳,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来,“啊!”,你笑了一下,就是一边嘴角勾了勾的那种笑。你很快把这种笑收起,因为及川彻转过来了,看着那个男孩儿,问他,怎么了?那男孩儿把纸团和刀片一并上缴,向老师告发这个不知名讳的恶人,他们班级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有人要害我!他大叫,及川彻抬头看了看挂在班级后的钟表,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就知道这节课注定不能完成。

数学课代表对纸团的真实性发出了质疑,不会是你自己写的吧?那男孩儿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着数学课代表:你放屁,你这个神经病……数学课代表甩甩辫子,语言轻松地说,老师,我看就是这样,您接着讲课吧。

及川彻把纸条捧在手中,暂且不听任何一人的发言。他还没跟他们要好到需要用恶作剧博取他的关注。

展开来,果然如此,他看一眼就知道这是谁写的字。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节课,他干脆给他们宣布提前五分钟放学,大家现在可以走了。然后他转头看了看黑板的角落,又说:值日生留下。那男孩儿浑然不知是以自己的人身安危给同学们换来一次提前五分钟的自由,他也高兴,何苦不呢,整个班级——不,整个学校,也不见得挑出几个他的对手。刀片就刀片吧,刀片的威胁怎么能够比放学的诱惑大,他立刻低下头去收拾课桌,大约六七分钟,同学们已经从教室里消失了。

影山飞雄是今天的值日生。两个朋友问他,影山要不要我们等你?他没回答,其中一个便说影山的毛病又犯了,让他一个人待一待吧。两个人肩并着肩离开了教室,现在这里只有及川彻和影山飞雄。

及川彻盯着影山飞雄,及川彻知道什么样的注视才让人不自在,可无论怎么看,影山飞雄始终用一个头顶一只笔应付他,好像要在同学们都走光之后补偿自己失去的那五分钟学习时间。因此他从讲台处离开,先去关了教室的前后门,再回到讲台前叫了影山飞雄的名字。影山飞雄才微微抬头,没有正脸去看,眼睛却是瞟向及川彻的。

他问他老师您有什么事,及川彻举着那个纸团说,是你写的吧?

影山飞雄没有承认。不用他承认,及川老师已经知道了罪魁祸首。他把刀片和纸团丢进垃圾桶,权当没看见,他说,但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他笑眯眯的,脸上是不符合这一职业的轻佻和快乐。影山飞雄依旧低着头,笔尖在一道题上来回涂抹,及川彻远远地看,试卷中心出现一个黑色斑点,他就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地等他说话。

然而影山飞雄终究没有对纸团和刀片的出现吐露一个字,他画完了,把试卷也揉成一团,一个掷投,纸团稳稳落进垃圾桶。及川彻忽然问影山飞雄有没有参与某种运动,影山飞雄才说话了:没有。及川彻就推荐他去打排球。

你有这个天赋,我特别推荐你去做二传手。他这样说,影山飞雄那张脸才从短发下出现,他把脸摆给及川彻,随后回答他:我被排球部开除了。及川彻的心跳了跳,很糟糕,他戳穿一个青春期孩子最敏感的那块儿肌肉,意味着他们之间那种亦师亦友的关系即将在这个提问里破裂,天才明白他花了多少功夫才跟这些孩子建立起感情,他们是他的第一批学生,他对此相当重视,心中还怀揣着上岗前的教师梦。如今破裂了一半,另一半还有所保留,就给数学课代表那样的、给语文课代表那样的,还有给教师办公室桌子上不断出现的礼物那样的。他紧紧抓了一把驼色大衣,很快松开,打算跳过这个话题,没想到影山飞雄自顾自地就把自己剖析了:“他们说我一意孤行,打不好排球,声称这是一项团体运动。”

他就大致想象到这个黑头发小孩儿在球场上的样子,一定是横眉冷对千夫指,这个性格,的确不好相与。他进而想到自己的高中时代,其实自己的性格也谈不上良好,只是遇到了好朋友自己又恰好善于伪装,他更是一个听劝的善良的人,所以才没走上这样的歧路。影山飞雄显然走进了一条成长的歧路,他一下子大受感动,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这一瞬间,立刻决定要执迷不悔地帮忙。

这句话说的不错,排球是一项团队运动。可影山飞雄给了他一种能够承担所有的假象。他原本想放弃,现在又想再试一次,于是他把问题再次问了一遍:“影山,你为什么这么做?”

影山飞雄走到教室后门,从储物柜中取出扫把和簸箕。他背对着及川彻,开始做值日生的工作。扫把簌簌地擦过地板,影山飞雄半弯着腰,按理说他该害怕,可是没有。他平静地说,因为他说了你的坏话。及川彻先是愣了愣,随后问,还有吗?影山飞雄一边扫一边回答,还不够吗?他那语气,似乎他的报复就是一种理所应当。

及川彻改换了姿态,用半个身体支撑重量,另半个放在讲台,庆幸自己没有当场揭穿。倘若揭穿,就是把班级里另外三十六个人推向一个战线。他第一次做班主任,深知自己一定没法儿处理好这种场面。但他现在可以轻松地对他开玩笑,对他说:你好像很在乎我。

是,他发现了,有那么一点苗头,但他从没把它往那方面想象。他发现他的苗头远比今天还要早。他还记得那是高一年级的入学典礼,新同学们陆续进入校园,校长在学校礼堂对他做了隆重介绍。说这位老师是欧洲留学生,刚刚毕业,一定和同学们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同学们的意志却不在这莫须有的共同话题,所有人都把脑袋三五个挤在一起,议论这位留学生老师的脸蛋简直漂亮,仔细看看,不像普通人。说不定人家在欧洲也兼职做平面模特呢?你们根本就不懂欧洲的时尚市场。

然而懂或不懂,对于这张脸蛋,大家纷纷做出了不同的态度。及川彻站在礼堂舞台上,一眼就能分辨出个大概。在他短短的二十几年人生之中已经习惯了分辨他人的眼光,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看得起你而什么又是纯粹把你当只花瓶,他太过清楚,立马就给这些学生做了个归类。

上台之前,教务处主任已经告诉他这第一年教学的去处。他要去做高一二班地班主任,负责教数学,因此眼光最多三十七副,比在几百号人面前做汇报好太多。几百号白人黑人亚洲人,把他在大学里层层分剥,他从不敢出错。一出错就有几百个和样貌有关的指责迎面而来,有时候,他宁愿自己没这么“handsome”。

他把眼神瞄向高一二班的位置,从里面分辨谁是未来的数学课代表,他一眼就看中了那个胸脯挺得高高的女孩儿。以他的经验来看她最合适不过;随后他看到了那个被投纸团的男孩儿,想他一定是个小混蛋,在学校里兴风作浪,要差使一个戴眼镜的去买面包,还要趴隔壁教室的窗户,和两三个小跟班讨论哪个班的姑娘最正,她们分别都有哪里的好。他在心底笑了笑,他有的是办法收拾他。最后他看见了影山飞雄。他一下子愣住了。因为飞雄是唯一一个盯着他看的学生。

那种关注没有经过任何转折,单纯是在乎某人、重视某人,因而产生的那种盯。他一下子被他的眼神镇住了。那个时候影山飞雄还留着长长的刘海,有一些盖过眼睛的势头,可及川彻仍然从长刘海下看到了影山飞雄的眼神。他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自我介绍完了,他立刻回到老师的人群里,和两个中年教师并排坐在一起。他的眼神飘移着向四面八方看,时不时看回那里,看见影山飞雄仍然盯着他。他就知道完蛋了,他的教师生涯一开始就要遭遇一场挫折,这个小孩儿,肯定不好对付。他关注他,无非出于两种可能:恨他、喜欢他。倘若是恨,他们之间还有很多转圜的余地;倘若是喜欢,那才是天大的麻烦。他深深明白那样的注视之下的喜爱绝非善茬,他更明白那是一种什么角色和什么角色之间的喜欢。他抖着左腿开始想办法,忽然想明白了:他是老师呀,怕他做什么?于是开学典礼一结束,他就在学校门口叫住了影山飞雄。

刚刚你一直在看我,但愿是我自作多情。这是及川彻对影山飞雄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是:这里人多,和我去教师办公室说吧。几个路过的高一学生将目光投来,他生怕影山飞雄会因此感到尴尬,也觉察出自己处理得不妥当,但影山飞雄没在意,转身又向教学楼走。

他跟了上去,把他带到他们还未启封的高一二班教室里。他的第三句话是:怕你紧张,我们就在这里说。

影山飞雄站在他面前,那时已经和及川彻差不多高。那相差无几的三公分差距就是及川彻暂时居于人上的铁证,秉持着这三公分,他用死板的教师口吻问影山飞雄:“你讨厌我?”

说出口后,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可以是“你讨厌老师吗”或是“老师注意到你刚刚的表现”,唯独不能是这四个字。他手心开始冒汗,自己第一次真正做老师,没有经验也没有底气,但感谢影山飞雄当时的迟钝,他只是回答及川彻“我不讨厌”,又问及川彻“还有什么事吗”,及川彻想了想,顺口问了他的名字。影山飞雄告诉他,我叫飞雄。他说好,飞雄,你回家吧。后来他拿到了花名册,从上面看见了影山飞雄的全名,那时他全身一绷,意识到这其中的机关,可是完了,他已经叫过他飞雄。

那是一个不夹带任何后缀和修饰的飞雄。他知道它可怕,可好在影山飞雄并没有如他想象般地做出任何举动,他就把它当做过眼云烟,打算高高举起,轻轻放过。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这样靠在讲台边和影山飞雄开玩笑。他想他是会错意了,青春期的男孩子,哪个没有一点小心思?他推了推眼镜,影山飞雄已经扫到前排位置。他对他说老师要走了,开始整理摆在桌子上的教材和资料。没想到影山飞雄这时转头,他的刘海已经剪短,两只裸露的眼睛使视线显得更为直接宽泛。及川彻“嗯”了一声,一抬头,又看见开学典礼上那种眼神。他心头一沉,他不该愚弄,影山飞雄或许没把它当做玩笑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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