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着一只漂亮汤碗，在那其中盛放的是中午就开始炖的苦瓜排骨汤。
田柾国，我们要说的这个主角，端起那只汤碗，将它放进微波炉里，随后扭动微波炉的开关。
他给这碗汤的定时是五分钟，并在心里和自己说，如果五分钟之后闵玧其还没有回家，那么他就要独享这锅汤了。早晨他给闵玧其打过电话，说他今晚要早点回家，因为他会做他最喜欢的苦瓜排骨汤。闵玧其在电话那头嗯了一声，又淡淡地说了个好，随后说，他工作很忙，上班偷闲的话会被罚工资。前些日子田柾国说过，希望这个周末他们一起去趟水族馆，如果他被扣了工资，那么谁来付水族馆之旅的费用？
田柾国不能否认这一点。他没有工作，和闵玧其结婚之后，田柾国就辞掉了原先的工作。那时候他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老板很赏识他，在递交辞职信之前，田柾国刚刚为公司争取下一个果汁品牌的大客户。田柾国做的是公关，包括明星公关或上市公关等等，这次果汁广告原本为田柾国奠定了公司内的名誉基础，但巧合的是，闵玧其也迎来了一次重要的升职。
他记得这是今年三月份的事情。眼下，他看看窗外，昨晚才下过一场雪，窗玻璃上还有结霜。他算了算，自己已经辞职十个月。辞职的一个月前闵玧其与他举行了一次餐桌会谈，闵玧其给他买了一支名牌钢笔作为升职礼物，虽不是田柾国的升职，但钢笔却是闵玧其开口的途径。
闵玧其问他：可以辞职吗？这样的突然，让田柾国来不及反应。他的眼睛看向桌面，黑色的大理石桌面，在靠近他的地方有一圈碗底留下的水渍。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擦掉它，他想到那天他们甚至没有在家吃饭，碗筷已经一周没有从橱柜里取出了，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水渍呢？闵玧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把钢笔推到田柾国的视线里，淡蓝色的钢笔蹭过水渍，拉出几条痕迹。闵玧其才发现那不是水渍，是一圈油污，他皱了皱眉毛，很快把手收回去，对田柾国说，你看，这里没有擦干净。他全然不提钢笔的最终目的。
但田柾国已经猜到了，钢笔也好，油污也好，对于闵玧其来说，那一天的任何都是完全对他有利的。一切条件都站在了闵玧其手里，或许他早就想说了，早在他们决定组成家庭的那一瞬间开始，闵玧其已经设想到送出钢笔的今天。田柾国抽出餐巾纸，拿起钢笔，将其笔身上的油污轻轻擦掉，又把钢笔放回餐桌中心。他抬起一些视线，看见闵玧其环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以一种自信且高傲的态度目视着他。田柾国问闵玧其，为什么？问的小心翼翼，闵玧其以为田柾国明白，因此，对于爱人的询问，他显得有些不耐烦：既然我们决定要一个孩子，总得有人是要顾家的。你看到了，现在我已经成为了合伙人，关于后续的开支，由我负责就够了。我们家不缺你赚的钱。你可以在家写写小说，你不是喜欢写吗？之前你还愿意给我看看的，最近怎么不了？
田柾国了然。他们之前决定去领养一个孩子，一个婴儿，那时他们没有讨论谁该留在家里照顾孩子的问题。他原以为照顾孩子是他们双方之间的事，包括家务，闵玧其总是不在家，家务基本由田柾国负责。
田柾国说，让我想想。闵玧其回答他，不用想了，在家休息做些想做的事不是很好吗？田柾国急切地说，可是我……说到这里，田柾国不再说了。他看着被抹乱的油渍，便认识到闵玧其已经说的足够体面。他为了果汁品牌的事情忙过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田柾国没能把家务做到细心。他知道闵玧其生气了，他能理解闵玧其生气的原因。他总是先入为主地将自己放在一个较低的地位当中，总是以询问的口味表述一些他的权利，其中的原因，却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
原本，他的这份工作也是有闵玧其的引荐才得以顺利地进入。他来自小地方，在这样的大城市中很难有人脉与立足之地。他承认他是为了闵玧其才来到这里，但同时，这之中还包含着他自己的一点小小野心。大城市的机会和竞争总是一样多，压力和疲倦涌入如潮水，起初他甚至连住宿都难以解决，是闵玧其给他提供了一处屋檐。后来进入到公关公司工作，一开始，田柾国做的并不顺利。工作上出过很多差错，被上司和同事教训，他尚且还能一一忍受，回到家里看见闵玧其给他铺的沙发床，暗红色靠背上挂着他的睡衣，凑近闻一闻，能闻到淡淡的香。
他有很多眼泪是在这张沙发床上流的，他总是加班到很晚才回家，闵玧其已经睡了，他躺在床上偷偷地流泪。有一段时间他的眼睛总是红肿的，闵玧其问他是不是眼睛感染了什么细菌，他说没有，只是最近很累，工作太多。他不愿意让那时候的他的男朋友闵玧其看出他的脆弱，但他没能瞒过闵玧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一直在听取闵玧其的建议中完成每一项工作。
他的大学并不好，进入到一线城市，生活和工作的节奏始终让他感到吃力。因此，在最开始的几年，他的工作没什么起色，总在及格线处徘徊。他进步到游刃有余的过程花费的太久，其中经手过的几个小案总是不痛不痒，直到今年的果汁品牌，才让他的事业有所起色。这一段过程，花去了田柾国五年的时间。但闵玧其却是稳步上升的，他的五年过的充实又精彩，同时，田柾国清楚的感到，闵玧其在这五年之中改变了不少。他们在这五年之间完成了结婚，完成了一些近期的人生规划，包括要孩子，买车换新房，这之中，大部分由闵玧其来支付费用。这些事情给了闵玧其许多的底气，促使他正式且严肃地提出希望田柾国辞职成为全职爸爸的要求，而他心中一定没有多少对于田柾国的愧疚。他认为自己对于田柾国做的已经足够多了，他没有像同阶层的同事一样始乱终弃，他爱田柾国，但不冲突他做的这个决定。
他知道田柾国喜欢写小说，恋爱的开始源于田柾国写给他的日记和散文。有关于他的事情，田柾国总是记的很清楚，有时候写在纸上，大部分都记在脑子里。做学生时田柾国就想要这个牌子的钢笔了，那时闵玧其也像田柾国一样，是小地方的孩子，家庭不富裕，不够给田柾国买昂贵的礼物。他知道田柾国一直在写，也知道田柾国多少有些写作的天赋，他总是能率先读到田柾国的最新文章，但最近两三年，他已经没再看过。
最终，田柾国点了两下头，沉默地答应了他。闵玧其则是露出胸有成竹的态度，并说我不会不舍得给你花钱的，在这里工作太辛苦了，希望你轻松一点。田柾国仍然点头，闵玧其选择忽视他爱人的神伤，拿起靠背上的外套，风一样地从家里离开。
他们从高中就开始谈恋爱，谈了很久，但有一点，他们直到结婚之前都没睡过同一张床。田柾国记得他们是在前年春天结的婚。结婚之后他们第一次做爱，田柾国把闵玧其弄的晕头转向，这里弄弄那里碰碰，他认为自己有口欲，喜欢咬闵玧其的身体，仿佛是刚刚长牙的小狼。好几回闵玧其嗓子叫哑了，手脚软的翻不了身，第二天去上班也迟迟不能恢复。之后他给田柾国立下一个规定，一周里只能做一两次。田柾国很认真地遵守了这个约定，伴随的是每一次做爱他都很卖力很珍惜，好像这次做了下次再没有一样。结果最终的结局还是一样的，可闵玧其不好意思再反驳自己定的规矩，所以承受着。
他并非不喜欢，只是没有田柾国那么依赖性方面的关系，在闵玧其的世界中，仍然是精神和生活的契合更重要。于他而言，早在高中成为情侣开始，田柾国就是闵玧其人生中必然的选择。他知道自己只有跟田柾国才过的下去，包括如今他逼迫田柾国辞职的坏脾气，也只有这个人才能忍受。所以他得寸进尺了，但这些对于田柾国的恶劣作为，闵玧其又是有着另一番的底气。
闵玧其仍然记得，高中时他曾经和田柾国在一个无风的夜晚讨论过关于他们的未来。他记得田柾国问他，以后我们还会在一起吗？他摇摇头，说不知道，如果可以在一起，他们一定会尽力在一起。田柾国说，他不要尽力在一起，两个人相爱怎么会是尽力的事情？他回答田柾国，有时候相爱的太久就很难说分开了。你分不清之后到底是什么情感在连接两个人，如果不是爱情，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件需要努力完成的事情。田柾国那时被他的话说的很悲伤，流了一些眼泪，说不会的，他们至少这一辈子不会分开的。他记得的，田柾国说绝对不会不爱他，田柾国站在那个月亮下大喊，我绝对不会不爱你！他呐喊的力度使闵玧其忘记去思考这件事情。
但在今天看来，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的事。对于现在的两人，过去的事只能在某一瞬唤起爱情。田柾国知道闵玧其让他辞职这件事是蓄谋已久，并不是一时的打算，因为他感觉到了，在结婚的不久后他就察觉到闵玧其的变化。尤其是对他的变化。他无法拒绝闵玧其的原因，一个是出于闵玧其先前提供给他的便利，另一方面，田柾国曾经在感情上背叛过闵玧其。
那段时间闵玧其正在忙一件跨国合作的案子，田柾国撞上了工作方面新的难题，由于闵玧其的时常缺席，使田柾国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但这不是闵玧其的错，他总要学会独立，并不能一直依靠在闵玧其身上。他觉得他到现在都还没真正长大，而闵玧其早已先他许多成为了大人。公司的同事知道他走的是快捷后门，又都看出他是小地方出来的人，在这里没什么背景，一些流行的话题他跟不上，也不愿意带着他玩。最重要的是，田柾国的专业能力不够过关，总是犯一些啼笑皆非的小错误，有时让整组的成员同他一起受罚。总的来说，他是现代社群里不受欢迎的那类人，即使他有着不错的外形条件，可那又如何呢？旁的人只会说他还是凭着脸的，他是一盏男花瓶。尤其是，这时候他和闵玧其已经结了婚，但婚礼是秘密举行的，只邀请了至亲好友，还是他自己的提议。他不愿让所有人知道他和闵玧其的关系，他明白终有一天闵玧其会爬到顶端，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改变，变得足够与之相配，这样，看向他的目光才是正直的，钦佩的，才会使他真正成为这座城市中的普通人。
但眼前多重的压力让他缓不过气，赶在闵玧其出差的那些天里，他一个人跑去喝通宵酒。在酒吧里他认识了一个陌生男人，他喝醉了，在不知道对方名字的情况下，他和他上了床。他知道那次不算是酒后乱性，他只是借着酒劲干了一件危险的事情，而且是他上的人家。之后他又鬼迷心窍地留了电话号码，那之后两个人又做过好几次，直到闵玧其回家的前一天他才和对方断了联系。这是田柾国唯一一次的背叛，但小的次数很多，回想起每一次，都使他感到愧疚。从此他再也不敢给闵玧其看他写的小说，他在里面写满后悔，他知道，只要闵玧其多看一眼，很快就能猜到他的秘密。因为这样，田柾国答应了闵玧其的条件，哪怕是这样不平等的，哪怕是剥夺了他五年的努力，哪怕是他也知道，闵玧其或许也背叛过他一次。
这回是听别人告诉他的事情。大体上是闵玧其同女下属有过火的接触，但他没有亲眼看到过，所以只是埋在心里，未曾有真正的询问。他想，他还是应该相信闵玧其，就像闵玧其相信他一样。他相信闵玧其没对那一次出差之后的他的慌乱妄加揣测，因此，他也不会通过一则不确定的消息来确定闵玧其承诺的真实性。
可究竟是为什么呢，田柾国有时又会忍不住的想，如果是闵玧其不知道这件事的话，又为什么要做出剥夺他身份的事情呢？他认为按照闵玧其的性格，如果不再喜欢他了，肯定会当机立断地和他分手，而不是拖到结婚这一步。可他立刻又想到高中生闵玧其说过的话，说的尽力理论，联想到今天，让田柾国感到无比的担忧。他真害怕闵玧其是因为尽力和他在一起才要他辞职，先前闵玧其也做过一些不在乎他的事，例如去年的生日没陪他过，愈来愈多的晚上夜不归宿，喝的烂醉到家，偶尔会动拳脚，但不重，只在胳膊碰几下就罢。好几次他提出做爱的请求，闵玧其不看他，就说下次吧。而每一回的诉求中只得出下次的回答，甚至是他看到过好几次闵玧其和不同的女人从一辆车上下来，车是公司专门接送客户的车，可那些女人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客户，便清楚那是闵玧其故意的。这些事说到底都像是闵玧其报复他一样，像是闵玧其不再爱他的所有证据，像是闵玧其已经在尽力，因为他们在一起太久，从高中到现在，连七年之痒的时间都过了。而如今，他更不知道如何面对闵玧其成长为巨人的身份，在他面前，他似乎只能对他俯首称臣。
就像今天一样，他炖了一锅排骨汤，期望与闵玧其有一次透彻的会谈。但他看看钟表，早已过了闵玧其的下班时间，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穿好衣服，在小区门口打了车，打算堵在闵玧其的公司楼下。到了那里他才发现楼上的灯已经黑了，他感到一颗心就这样被黑暗的窗玻璃切割的七零八碎，意识到或许他与闵玧其之间真的再无任何延续的可能，站在写字大楼的门口，他簌簌落下眼泪。
他站在那里哭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闵玧其摸了摸他的头发。田柾国一抬头，泪眼婆娑地望向闵玧其，闵玧其问他哭什么呢，为什么不回家？他说对不起，但他还是爱他的，他不知道离开他应该怎么办。闵玧其被他说的笑了，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最近对你很差劲？他没回答，默认了这个说法。闵玧其终于在这个同样无风的夜晚与他坦白：事实上，他是知道田柾国的那次酒吧艳遇的。
闵玧其为此感到忿懑，他态度的巨变，也的确从这一件事开始。他是在报复他，但同时，闵玧其也在漩涡里反复挣扎。有时他觉得畅快淋漓，可有时他又认为畅快淋漓地对待爱人有些太过残忍。他为他从前无条件付出的一切就这样被轻易地背叛感到愤怒，这无论如何都不能叫闵玧其接受。他是想过在这之后就和田柾国离婚的，但出差的那些时间里，他又觉得实在不能没有田柾国。而且，在报复田柾国的过程中，其实他也做了差不多一样的事情。但他没能从那些女人或男人身上找到与田柾国同一样的东西，他们也很好，但与田柾国差了些。差了什么，他说不出来，但就是差了点，便论证了他是非田柾国不可。现在，他看见田柾国站在写字大楼下哭泣的样子，黑色羽绒服包裹着田柾国大半的脸，更衬的他的眼圈和鼻头通红。闵玧其觉得他的样子像颗洋葱，喜欢哭的这点也是，他看了一会儿，也和田柾国说了对不起。他说他们都错了，各打五十大板吧。但田柾国认为自己错的更多一些，听见这句话，哭的更加厉害。他明白，其实他不适合大城市的节奏，工作也好，生活也好，都让他感到劳顿伤神。但因为闵玧其在这里，他也就无所谓了，毫无怨言地陪着他。他在这些事情之前认定闵玧其是爱着他的，现在不能确定。他说，我不知道如何解决了，我们离婚吧。闵玧其却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闵玧其说，我不是说过了，我知道，我也做了很多报复你的事情。我们两清了。应该直说的，对吗，这件事或者你的压力，一开始为什么不直说？田柾国说，这件事实在没办法直说。闵玧其想了想，也是，给田柾国擦掉眼泪，就说我们都当作没发生过吧。这些日子里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对不起啊，宝宝。田柾国又觉得无所适从，对于闵玧其这样地称呼他，让田柾国感到自己的确是在仰视爱人的。但他不讨厌，他甚至有些喜欢这一点，随后，他又听见闵玧其问他，但你想听实话吗？田柾国点头，闵玧其对他说，我爱你，宝宝，对不起。可我的确很喜欢看你哭的样子。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