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Kim
我对朴智旻说:“智旻,你现在可以依靠我了。”
这是从我救下智旻时,头一回好好地和他说话。我们彼此都完整地面对彼此,脸上没有创可贴,智旻没有跪着或趴着哭,我没有让谁来把智旻变成耶稣,架起他,两手钉在人做的十字架上。我们先前还没有这么平等。
在我说这句话之前,我和智旻,最开始是猎人和猎物的关系。
再之前,在我能遇到智旻之前,还有件事做前提。这是我能和智旻见面的条件和契机。
有天,我十四岁的这天以后都被我叫做有天,那时刚升上初二。我哥哥金南俊念大四,准备考伦敦政经学院的研究生。在有天的这天,南俊哥在那天必须在家。餐桌上有四人,他当然也在场。很多时候我常常因为有南俊哥在变得更大胆些,所以我对爸妈说:我喜欢男人。
爸以为我开玩笑,摆摆筷子,不当回事;我的年轻小妈坐在爸身边,和他一齐认为我开玩笑。我又说了遍,我说爸,我喜欢男人。爸的脸色这才变了。他把筷子甩到桌面,乒乓一下,那双细的钢筷在桌上发出这样的响声,连续一阵,像我的心跳。
然后爸踢开凳子,走到我面前。凳子腿在地板上拉出一声噪音,呲啦,紧接着是:啪。他的手掌紧随其后,重重地摸了我的脸。这动作叫打耳光。
小妈绝不会动作,只有南俊哥上来分开我们,其实他只是分开爸而已,因为我没有还手。我是没权利还手的。爸还要再打我第二下,南俊哥站在我身前,他替我问:你打他,就因为他喜欢男人?我的父亲脸上终于浮现该有的不可思议,他问南俊哥,就因为?然后大吼,老子生儿子要的是传宗接代,不是他妈的让他去捅男人!南俊哥显然也真的生气了,他反驳他,别拿泰亨当做你的附属物。
因为我点的这场大火烧烫了每个人。我的小妈坐在椅子上哭,她是故意的,她早就想看我吃瘪。她一哭,爸会把她的眼泪迁怒给我,南俊哥没份。南俊哥拿出他的辩论天分和爸打加持赛,但其实比赛开始时胜负已定,我和南俊哥最终都会成为输家。结果就是这样,爸叫我们滚,离开他的房子。于是我哥金南俊带着我走了。离开家前我问他,南俊哥,要不要拿走银行卡?南俊哥说,他会自己把我们要的挣出来的。我认为他和我确实该愤怒了,在这个节点上。
我在向我的前父亲宣布我喜欢男人时,那天是我生母的忌日。
很多时候我想,为什么小妈能成为爸的小妻子,而不是爸还爱着他的亡妻。在我看到她坐在椅子上哭的那瞬间我明白了:她哭的像是朵吃水量过多的枯萎期玫瑰,爸或许正是给她这股趋近于腐烂的芳香吸引的疯魔,而我真正的母亲在小妈进门前才刚刚去世不久。或许爸和小妈的忘年恋是从妈插上呼吸机时开始的,即使不是,小妈在我生母过世不久后就嫁进我家,就这一点,也够我和南俊哥与他们划清界限。老人说家里有人去世,三年不能婚嫁,可爸甚至没坚持过三个月。
我是很情绪化的人,妈这么说我,南俊哥也是。因此我放任自己在小妈那里无理取闹。我做的并不是能给三级片提供灵感的事情,是真正意义上的胡搅蛮缠。比如我真的恨她,于是我扔掉爸买给她的衣服,折断她亲自买的花,或者我干脆对她甩脸色:我喊她那个谁,你,去给我倒热水。这对话一般发生在餐桌上,像现在一样。爸会说我没规矩,让我喊妈。我也一般不听他的,继续喊她,那个谁,快点。我不怕他,我会愿意坐在一张餐桌上和这双忘年恋夫妻吃饭的条件只有南俊哥也在场。他成绩好,高材生,爸很向着他,因此我在他身后躲的很好。如果有时候南俊哥也拦不住他了,我仍有杀手锏。
杀手锏就是我懂得怎么哭。我的泪腺实在太听指挥,我一想,现在要哭啦,快,哭出来看看,眼睛眨几下,就能感到脸上有热流。我一哭,爸绝不会再打我。不是他心疼,他说过看到我哭,就会想起我生母生病时疼的哭起来的样子。他最讨厌看见谁哭,在我们家,最弱的我的母亲才会天天流泪。作为强者的我的老子,他是不会哭也绝不允许他的家庭成员哭的。我想我的哭或许令他感到恶心又挥之不去,于是我每次哭,其实心里都笑得很痛快。
我和南俊哥也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带我就这样离开了家,去了他上大学的城市。这是座南方城市,还好,我们原本也就是南方人。我们从此和我的前父亲前小妈再无瓜葛联系。
若说真的还有藕断丝连的那么一丁点,就是南俊哥动用他的一些交际时牵连到我前老子那里。他们会打电话告诉他说,你儿子金南俊在我这里如何,不是你让他来的?等到他们从我和南俊哥口中得到真消息:我们和金家彻底单方面决裂了,不再属于那座房子这个姓氏。让他的小妻子替他生一个新生命吧,如果能够再诞生一个我的脸或南俊哥的脑子倒也不坏;但小妈看起来并不是那个人选。
我们现在还是姓金,是因为我们的生母也姓金。我们的金是妈妈的金。这很巧,再后来南俊哥的男朋友也姓金,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南俊哥在这里有很多关系,我不知道他如何在大学四年内认识当地中学的校长,但他托了这层关系,把我送进离我们出租屋有五站路的中学。他替我交了学费,导致自己没钱再完成学业。他的导师说过他要考进牛津剑桥都不成问题。南俊哥为了我把他所有的全部放弃,又为了我们的生活费,成为一位代写论文的准经济学研究生。我和智旻的故事是从南俊哥接手第一份毕业论文开始的。
我去学校上学,仍然继承上一所学校里横行霸道的做派。我是记得我已经不是可以仗着家里有钱能胡作非为的身份,但我有两点好:长得好,这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我打架也很好。我在打架上的造诣,如果某大学开设斗殴学这门课程,我肯定会全A毕业,也能去个什么哈佛、牛津。
我很快在学校打出名声。因为我确实什么都失去了,所以打起架来更狠。有人说我可以去做平面模特去赚外快,我说算了,我比你们懂行。我作为前阔少爷,纨绔子弟,对奢饰品和模特很有研究。在我眼光看来,我肯定会出名,那么经纪人就要处理我在学校打架的事情,我也会在娱乐新闻中变成打架染头发的坏男孩儿模特,一定会非常被同龄或者大我几岁的女生姐姐们追捧。肯定比我的小妈厉害太多。我会站上她从来没去过的国际舞台,这确实是种报复手段。但我不想。
一来我讨厌被人规定,二来,我的小妈就是野模。我不知道爸在哪里和她见面,但我对模特行业从此有种先入为主的厌恶感。
我因为恶名远扬,又因为外形条件,有些人挤破脑袋要和我做同桌;有些人但求分配座位时不要把他们发配给我。
我初中的座位按照成绩排,学得好的坐在最前面,老师的管辖范围只到第四排或第五排。再往后,轮到接下来的我们,尤其是最后一排的我和他们,我们,正是每个班里的自治区。
从右向左数,智旻坐在靠窗的最末尾。他的成绩其实不坏,我观察过,一个班六十多人,他差不多能考二十五六名的样子。但他还是被安排在这里,这不合乎规定。所以刚来时我就好奇,打架出名了我还在好奇。直到我的名字代替学校拿到各处打群架的社会角落去,我称王登顶了,现在听起来很可笑,但学生时代真的很威风。
就在这时有人告诉我,智旻是孤儿,是老师带头孤立的孩子。所以随意欺负他吧,没人在乎,也没人为他正义。
我想,孤儿?那简直和我和南俊哥一样。虽然我们是主动变成孤儿身份的,但本质上没什么不同。智旻是这样,我是这样,南俊哥是这样,我们都是没爹疼没妈爱的孩子。可我当时正值青春年少的叛逆期,不懂善良,别人欺负他,我也跟着做弄他。只是我不骂他是野种或者乞丐之类,那感觉像在骂我自己。现在回想,其实我也没对智旻做过实际上的肢体暴力,我只负责使唤他,泼水扔书包这类事情,都交给围着我的狗腿们做。
智旻果真不懂得反抗。过了新鲜感那阵我就觉得无聊。我想每个人都该知道,像我这样的烂泥巴正是喜欢看每个被霸凌者眼神中的不甘,那才有趣,才有挑战性和征服欲。可智旻没有。很多次我强迫他看着我,我大声喊他名字,朴智旻,然后我冲他笑,很恶心的那种,挑他下巴,拍他的脸。我说过的最过分的话是我问他,朴智旻,你多少钱?但即使我说到这份儿上,他依然是死水一潭,不懂得反抗,随我把他的尊严怎么揉,怎么放。
没意思了,我打算放过他,换个别人试试。
在我准备放过他的这个晚上,轮到我和智旻做值日生。我当然不会做,我从来都不会做家务。在我和南俊哥变成孤儿前,从早到晚,我只负责呼吸吃饭睡觉这三件事,其他的副业还有打电动花钱等等。小学时老师布置作文,要求记录一次家务过程。我挠破脑袋也想不到什么是家务,家庭任务吧?任务,那好办了,我第二天交给老师的作业本里写到,我打翻了我最爱的草莓牛奶,替我家的保姆们找了点活干。真是愉快的家务。所以理所应当地,那天的值日生工作全部都交给智旻来做。
智旻当然不会有怨言,在初中时他从来不会。他是只生命只剩下一半的羊,我要他的羊毛和羊角,哪怕这过程让他遍体鳞伤,他至多只会展开身体,然后对着举起屠刀的我闭上眼睛。
我坐在讲桌上,看他扫了又拖,这里那里都擦一遍,心想,这个班级对他来讲,不可能有要他为它认真打扫卫生的这么重要。
他在这里,不如不在。这片水泥地上承载的是他的苦与痛,他消磨日子的方式就是吞下他人给他的果,他要吃掉,吃干净,吃下果核。让这些苦与痛在他身体里发芽,等枝叶蔓延到大脑,他才能得以秉持眼中死海。而他自己恰巧就溺死在这片海里。
我一边想一边看这幅场景,不知怎的,那天突然想仔细地观察智旻:他低着头,给我他的发旋,除了这个我看不到其他。我发现他的头发很多,想到有次我去寻他开心,想揪他头发,把手放上去就反悔了,这么软的头发,我实在不忍心。这会儿他正被夕阳吞没,头发还是我记忆里鲜活的毛茸茸。这份光随后变成他自己的,他把它们变冷了,极速降温,可边缘仍然柔软羽化。他是座冰的火山,热的死水。
或许是我看的太直白,智旻忽然停下,抬头看向我。我暗地里用眼睛侵犯他人肖像权的事败露,立刻移开,想到我凭什么躲他,又立刻移回来。智旻还在看着我。
我被他看的手臂冒鸡皮疙瘩,于是率先问他,你看我干什么?智旻对我摇了摇头,没说话,又低下去做他工作。我的小妈总是忽略过我所有问题,智旻这样举动正正好在我神经点火。我有点生气了,我说朴智旻,你看我干什么?智旻仍然给我他毛茸茸的头顶。随后我从讲桌上跳下来,走过去,拉扯他,我说了最后一次,朴智旻?
他的手腕被我拽起,我用的力气很大,我记得。那是我在爸面前偷偷握拳的力道。智旻可能是被我握得疼了,终于又抬头看我。可他不回答,不说一句话,我甚至开始怀疑他天生就是聋子哑巴。聋子才听不见骂娘,哑巴才说不出反抗。不过骂娘这件事于朴智旻而言或许没什么杀伤力,他成为孤儿,要么是丧母丧父,要么是爸妈扔掉他。如果是后者,那么现在有人帮他声讨他的畜生爹妈,智旻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我钳住智旻的手臂,智旻看着我,我看着他。我等他说什么,智旻等我放开他。我们就这样面面厮觑。
僵持了好一会儿,我的手机铃声打破这阵沉默。是南俊哥打给我电话。
这通电话救了我和智旻一命,否则我们要在这场沉寂中对峙下去。南俊哥问我为什么还不回家,我告诉他我是值日生,在做值日。南俊哥在那边笑了一下,他说泰亨啊,你做班级贡献大师,有没有兴趣考虑洗掉你自己的碗筷?我知道他暗讽我其实根本不会做什么家务,想到身后还有智旻等我,很对不起地敷衍了他几句,挂了电话,再转身回来。智旻这时已经把清扫工具放回原位。
救了我们的电话结束了,眼看气氛又要降回原点,明明是我欺负智旻的场景,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智旻主动开口,为自己洗刷残疾人罪名。
他说,你原来有哥哥。我哦了声,他又说,我结束了,我说,哦。
不明白平常为什么有很多话说,到了该说话的时候成了哑巴。智旻意外地成了我们这场简易对话的主导者,为我对他声音和他人的功能健全程度的好奇答疑解惑。我得报答他今日了却我好奇心,于是从抽屉里随便抽出一盒巧克力来,扔给他,智旻很稳地接住了。我说,送你,很酷地。我看到智旻第一次对我笑。他说谢谢,然后眼睛弯起来,露出牙齿,十四岁的智旻,脸还挤作一团,像日本和果子。那我呢,我则在这个瞬间感受到智旻厚嘴唇的魅力,身体里喜欢男人的那颗心剧烈地同意了。它跳着,我想用手捂下去,但不行,这些全部会把我自己暴露给智旻。我告诉智旻我要走了,教室的灯他也关了吧,头也不回地走了。智旻那时可能站在原地发愣,可能在偷偷笑我,但那最终都是我自己的猜测。我不知道我们第一次还算正常地对话时智旻在想什么,但我清楚,或许我对智旻的感情,正是从这时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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