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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大浴女

你还记得那幅收藏在费城艺术博物馆的画儿吗?

我想你记得它的名字,可眼下你无法立刻就在这关头说出口,由法国画家塞尚创作的这么一幅彩色油画,阿姆罗,你需要时间去回忆回忆。

对了,你是在都柏林大学的建筑学院遇见他的。在那时,你需要穿过建筑学院去坐那儿的十一路公交车前往市中心,而他在那儿当两周的客座讲师。当你从那座古老的男子孤儿院的遗迹间穿过时,你撞见了他。

这不是你第一次用撞来看见他的,从前你们也撞,小时候,上高中的时候。你低着头赶路,他要抬着头赶去上课,你们两个匆匆的忙人都没能做到仔细看看脚下。你已经二十九岁了,他三十三岁。三十三岁的他比你高一点儿,其实不止一点儿,但你只承认这将近十厘米的一点儿。你抬头,之后把他瞧见了。他低着头也瞧见了你。

他第一句话说的是:“嘿。好久不见。”你简直要气疯了,什么好久不见?距离他和他的恐怖的吵架之后已经过去整整六年,六年!你在心里呐喊,六年足够把一个二十岁拔升到二十六、把二十六变成憔悴的三十二。而人一旦越过二十六岁,身体素质便开始呈现下滑的趋势,你和他都在缓慢地向下滑。

你冷冰冰地回答他:“没那么好。”当然没那么好。你观望他的金发,它被板正地梳到了脑后,显得相当服帖。从前他的头发可做不到这么乖巧,每当你亲吻他的时候,它的头发总是跑进你的嘴里。你有时候觉得它的头发就像有了生命,不断地向你的五官扑去,后来没那机会了,你偶尔也会怀念他的头发向你扑的感觉。

“真意外能在这里遇见你。不过时间不太赶巧,我现在必须要去给学生上课。”他向你挥舞手中的手提电脑和笔记本,这便坐实了他的教授的身份。现在他的社会地位可比你高出许多,在你们分开的这六年中你遭遇了一些变故,例如父母的离世、家产的争夺,还有那副仿画儿的最终归宿。你父亲很早就把别墅的所有权拍卖出去,这件事儿是瞒着你进行的。现在你只有这么一间建在邓莱里海边的房子,这就是你从加拿大迁居都柏林的原因。

“可我想你能够进来听一听我的课?哈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没什么意见。”他已经开始向你补充了,他对你发出了这么个邀请。你也是,皱着眉毛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不了,夏亚·阿兹布纳尔。我有约了。”

“你还是这样的,”夏亚·阿兹布纳尔用熟悉的眼神和态度上下打量着阿姆罗·雷,“抢手。”

阿姆罗说:“抢手不是一个漂亮的词汇。我走了,再见。”这再见就是他给他的所有的态度。

夏亚笑着压下二楼他的冷酷,他说别着急说再见阿姆罗,或许我们还能够再见一见。他没有理会他,低着头向前走。两座矮楼之中连接着一只高而窄的拱门,阿姆罗通过那里,一块儿长着青苔的石砖在他的脚底下摇晃。

拱门从他的头顶向他的身后而去了。夏亚的声音从那儿远远地飘来:你还在画画吗,阿姆罗?

你还在画画吗,阿姆罗?

他戏谑地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不画画了,他用异常坚定地口吻喊回去,我早就不画画了。画画养活不了我。他说完之后快速离开了那里。他感到夏亚的视线落在他的后背,便让阿姆罗有一种被谁凝视着的恐惧。他真害怕被人凝视,他太明白凝视的感受。他坐上十一路公交车,向司机报站,他说我要去市中心,奥康纳,没有头发却留着棕红色络腮胡的司机说那可是个好地方,加拿大小子。

车上没有座位了,他站在前面和司机聊天。在等待红绿灯的时候他告诉棕红络腮胡,你们总是能轻易地看出来我是美国人。棕红络腮胡爽朗地大笑,他说那当然了男孩儿,你说着加拿大的口音而我们是——爱尔兰口音嘛!瞧瞧我们,互相都无法取消对方的口音。他还告诉他,奥康纳是一个多么地道的爱尔兰姓氏。红色的卷发和雀斑,这就是爱尔兰人的全部构成。他无法混进他们之中,他总也很难混进他们之中,即使他已经在这儿渡过五年时光,他也总是很难融入他们。

他下车了,前往圣殿酒吧。一家艺术公司要办画展,他们希望能够借用阿姆罗父亲的仿画作为本次画展的重头戏。作为曾经名噪一时的画家,他的父亲向来立志于模仿出最精妙的保罗·塞尚之作,因此被人们骂透了,也被另一部分人喜欢透了。他认为画面就该是浑然天成的色彩,而不需要用实际的线条勾勒,否则便破坏画画本身的目的——这平面的二维世界不需要出现过多的三维的界限。

艺术公司的负责人约他在圣殿酒吧见面,他喜欢他们家的爱尔兰咖啡。负责人是一位有着红色卷发的中年男性,一位真正的爱尔兰人。一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向他介绍自己,他说阿姆罗·雷先生,我们实在是荣幸,您在这里,真是太好了。否则真不知道该如何去寻找您。

买张机票飞到加拿大去,在那栋当地闻名的古老建筑中找到他,他想,这简直是废话。但阿姆罗并不能真就这么说出口,他和他客套,说哪里哪里,我才是相当荣幸。于是红卷发与他开门见山,他向他报备了画展的时间和流程,并承诺了阿姆罗自由出入的权利。之后是合同的签字和约定好的分成,因为画展所有的名头都是借着他父亲的仿画去的,他和他父亲有着同样的姓氏,那么阿姆罗理应获得一份分红。

这大约花去他们两个多小时左右。两个多小时,当他抬起头,终于签好最后一份文件,驻唱歌手已经进入了酒吧。这是一支传统的爱尔兰乐队。他们使用爱尔兰哨笛和竖琴进行演奏。一位女主唱,还有两名和声的男性。在他们即将要开唱之前,夏亚走了进来。

他看见他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看见他之后立刻错开眼神,他对红卷发说我得走了,之后还有安排,红卷发收拾着桌上签好的合同,他说或许我能送您一程呢?阿姆罗摇头,样子很急切。他的确急着走他要躲掉他,躲掉夏亚,他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才来到这里,或许是巧合或许是故意,但总之,他还不想与他这样快的再次碰面。

但夏亚还是看见他了。他朝他走过来,每一步都踩在阿姆罗的心口。倘若说脚步是多么不值钱的东西,阿姆罗的心就像一张廉价的红地毯一样,无论他的脑袋里装着多少讨厌夏亚的想法,但夏亚站在那里,他还是会把红毯向夏亚的方向抖下去。他恨上这种条件反射,在他恨的间隙,夏亚已经靠近了他。 夏亚站在阿姆罗的身边,亲切地挤走了艺术公司的负责人,他对他说:“阿姆罗,我的话一向是正确的。”

所以负责人是逃走的,而非体面的离开。可怜的负责人,阿姆罗心想,他只是来完成工作,是他害了他陷入男人和男人之间较量的这股气氛。他留给他出门前的眼神已经表明他的恐同情结,负责人是一位艺术分子,而艺术分子所做的一切都能被考量。

夏亚挨着阿姆罗坐下。阿姆罗向墙壁的方向挤了挤,一边移动一边问:“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当然有了。”夏亚招来服务员,点了一份无酒精的鸡尾酒,“而且有不少。”

阿姆罗抱着手臂问:“比如呢?”

夏亚终于肯舍得将墨镜从脸上摘下来。摘的动作使他潇洒了一小下,就那么一小下,他一个摆手,顺其自然地打翻了路过服务员的餐盘。那杯巨大的五百毫升的健力士倒了下去,杯子里的啤酒浇在两人之间。

服务员惊慌地蹲下来捡拾玻璃碎片,夏亚说抱歉抱歉,实在是……他也蹲下去捡。他说真不好意思,这是谁的啤酒呢?啊——他看向对面的桌子,他对他们说这杯啤酒我请了,额外再为你们来一份薯条。我和我的——男朋友,很久没见,情绪有些激动。

他就是这么说的,在这里向所有人宣布了他们的关系。他还以为这样就能激怒了阿姆罗呢,谁知阿姆罗竟然成长得比他还文明一些,而原因就在于其实阿姆罗知道夏亚说的不错,那场吵架并没能导致他们分手,这六年对于阿姆罗来说更像一场冷战。他盯着夏亚再次弯腰的动作,他拍他的背说别捡了他们这些人自然会有办法。夏亚回过头来问,你在担心我吗?

是啊,我在担心你,你可不能因为被玻璃碎片划破手指而导致破伤风一命呜呼了。死之前你要告诉我你这些年做了什么,包括那次激怒我的目的。提醒你,那次说的是六年前……别让我把话说尽了。

“嘿。”夏亚直起身体,鸡尾酒上来了,他向阿姆罗举杯:“为了庆祝我们的和好。”

阿姆罗将鸡尾酒推了回去,他拒绝了他,并说:“一切都要在你坦白之后。”

“我可没什么能够坦白的,阿姆罗。所有的事情就像我在这六年之间发给你的邮件中说的。我去留学了,学建筑设计,学城市规划。现在我是一名口碑极佳的特邀教授,常常旅行,哪个大学邀请我去上课那么我的旅行就到哪儿,这次是都柏林大学的建筑学院邀请我,我会在这里呆个两周。”

“你真能放弃了油画而去学习什么城市规划什么建筑吗夏亚?”阿姆罗挑起眉毛,抱着极大的怀疑质问夏亚,“你的那些邮件、包括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我一个字儿也不信。”

夏亚耸了耸肩,表达出一副“信不信便由你了”的态度。阿姆罗终于感到愤怒了。他站起身来就要离开这里,夏亚又“哎、哎”地挽留他。阿姆罗想这个人永远就是这么一副随时随地都要紧一紧绳子的态度,他甚至怀疑夏亚是天生的受虐狂:他们从中学时代就开始交往了,互相只有十五六岁,十五六岁的夏亚已经喜欢阿姆罗对他狠毒一些。而和十五六岁时不同的是,三十三岁的夏亚学会了有的放矢,学会了见好就收,到底他谁也不是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社会总会磨平他的棱角,也会命令他舍弃曾经怀抱过的理想主义。他同时的确无法回答阿姆罗的这个问题:他要他坦白。他必须向他坦白两个人才有继续下去的可能,所以他不得不搜肠刮肚地说出一句真心话:好吧,来到都柏林是因为——我知道你在这儿。我想见见你。

阿姆罗说只是这样?

夏亚说只是这样。

阿姆罗问你再没有别的可说了吗?

夏亚说,没有了。

阿姆罗毫不领情。他喝光了杯子里的爱尔兰咖啡,从夏亚的身后挤出去。夏亚站起来说你可以让我为你让一让,阿姆罗回头瞪着他,为什么?没什么是你应该的也没什么是我应该做的。他说着推开了酒吧的大门,厚厚的木头大门发出吱吱的响声。“吱吱”打破了阿姆罗和夏亚之间的平衡,“吱吱”之后是阿姆罗先出去夏亚被人流冲散,他再“吱吱”,他跑出酒馆,阿姆罗已经不在这里。

他后来在另一边的吸烟区找到了阿姆罗。他找到他,他说或许我该用一个“哇哦”来表示惊讶,阿姆罗,你看起来就像个未成年正在抽烟。阿姆罗说既然你要跟上来就得向我解释你在六年前突然大骂我一顿然后同我在加拿大分别的原因,金发的德国佬。

哈哈……夏亚大笑,你真敢说!这儿可是谁都听得懂英语啊阿姆罗,不过好吧,我会告诉你的。但你得把我先送回酒店,因为我不认得都柏林的道路。

而阿姆罗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他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细细的女士香烟递给夏亚,夏亚摇摇头,说我不抽烟。

你真是个孩子阿姆罗说,因为只有孩子不抽烟、认不得路。后面的东西是他在心里想象来的,他盯着夏亚,盯了一会儿,直到夏亚耐不住地别过头。

他不知道夏亚的别过头意味着什么,即使他们已经交往这么些年,阿姆罗也始终无法将夏亚全部猜透。所以他也就没能料到这些事情的真正走向:他的确送夏亚回了酒店,他把他送到那儿原本打算离开;但阿姆罗也的确在这间具有两百年历史的房间中跟夏亚发生了一次阔别多年的性关系。


二十三岁的阿姆罗坐在画室里清洗画笔,水桶放在右脚边。他弯下腰,将笔头伸进稍显浑浊的水里。

夏亚站在他的身后,弯着腰指点他的色彩。他总是指责他的颜色用的太轻,太轻的色彩无法表述情感,而阿姆罗也总会问他,什么才算做好的画面情感?

那实在是一种很难捕捉的东西。就像他们总是很难捕捉对待彼此的关系,人和人、人和画面,两者之间常常联系着一条透明的线。那或许是一根毛线也可能是一根外科用线,他深深明白,就是这么一种东西连接着他和夏亚。

夏亚抖着肩膀笑起来。他低下头亲吻了阿姆罗的额头,他说现在我把所有的灵感都交给你了,别听别人说了些什么即使那个人是我。

阿姆罗仰起头,用嘴唇和夏亚接了吻。他告诉他:我一直在践行。

阿姆罗站起来,将画板挪到一边去。他说夏亚你锁门了吗?夏亚点点头,当然了,他总是记得锁门。

画室就是阿姆罗的卧室,他靠在窗边问夏亚高中毕业之后的决断。夏亚将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慢悠悠且满不在乎地说:和你生活。

阿姆罗皱着眉毛摇头,说你知道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个。你也知道你的老师我的父亲的状况,他快死了,死去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等待我去处理。夏亚则玩味地打量阿姆罗:“所以你想和我分手,用‘我不想因家族利益而耽误你的前程’诸如此类的话术使我们分开?”

阿姆罗踩着拖鞋踢了踢夏亚的小腿:“你必须死在我身边。”没人教阿姆罗这么说,夏亚向来也没要求他这样说,因此夏亚总会被阿姆罗给的惊喜亮一亮眼睛,他对他说:“当然了。但‘和你生活’也不是什么假话。我会站在这儿等你完成一切,明白吗?就像你说的那样,‘死在你身边’。你拿到那份遗嘱了没有?”

没有。阿姆罗说,所有的东西都没能拿到,只有一间本来就写在他名下的房子、一副父亲的仿画儿、画画的本事、父亲对他的责骂,还有一个师从父亲的夏亚·阿兹布纳尔。

夏亚沿袭了父亲的品质,这不是什么好事。他把他的偏执和糟糕的缺点都遗传透了,有时阿姆罗想其实夏亚才是父亲的孩子,他自己的良善在家中反倒显得有损风格,而阿姆罗又有着超出常人的绘画天赋,这就是拉扯着父亲迟迟不愿对他放弃尝试的原因。所以夏亚出现了,阿姆罗还记得夏亚出现的时间,那时他们大约八九岁,八九岁时阿姆罗就认得了他。父亲向阿姆罗介绍夏亚的身份,他这最小也是他最亲爱的学生,他要阿姆罗多多帮助夏亚练习绘画。

夏亚先是每周来一次,偶尔会小住两三天,后来干脆在假期搬进家里的客房。反正阿姆罗的家够大够宽敞,容纳一个八九岁后来变成十一二岁的孩子永远不会是一个问题,所以他住进来了,占据了一些阿姆罗的位置。

阿姆罗满不在乎。他向来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在父亲心目中占领着一些地盘,他其实憎恨他,也憎恨自己绘画的天赋。但天赋就是天赋,这种流水一样的东西总有一天会从身体的瓶子中满溢出去。而在教学夏亚的过程中,阿姆罗学会了自洽。自洽让阿姆罗面对纷乱的人际关系显得更加顺从,母亲在这过程中因病去世了,所以他总是淡淡地坐在那儿观看一些私生子闹上门来的热闹,也观看夏亚出面顶着他的名字替他承受着不必要的辱骂。有一次他对夏亚说:我们换一换名字吧。从今天开始你叫阿姆罗而我叫夏亚。夏亚回答他那么我现在爱上的不是阿姆罗而是夏亚?阿姆罗才在自己发出的建议中惊讶了一下。他对自己说:夏亚是在开玩笑。而他说出口的话是:你想跟我试试吗?

于是他们就开始了试试。“试试”的时间是十五岁,当天他们接了吻也交换了一些信物。阿姆罗给夏亚的是一枚银质袖口,夏亚给阿姆罗的是一盒油画颜料。阿姆罗将油画颜料一直存放在画册夹层里,那是很小的一盒,只有九个颜色。很小也很便于随身携带,在阿姆罗前往大学学习艺术的前一晚,他用那盒颜料画了一幅小小的自画像。他送给夏亚,夏亚把它贴在某件夹克的内衬中,他有空就翻出来看看,一看就要看上很久。这件夹克眼下已经被销毁,夏亚亲手把它丢进了火堆。

但在这个充满阳光的下午,距离发生这件事的时间还要很早很早。阿姆罗说完“没有”,夏亚便知道追问的机会已经用尽。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凑过去亲吻阿姆罗。他们接吻然后互相要去脱掉对方的衣服,阿姆罗很急迫,他很少这么急迫。夏亚猜测或许他的急迫来源于他最近的焦躁,遗嘱也好老师也好,那个年迈的老艺术家有着浪荡的生活作风,而他似乎隐约知道夏亚和阿姆罗的事情。肯定是哪个私生子给老头子吹的耳旁风,但实在不怪别人把他们看出来,经过那样跌宕起伏的青春期还能够手牵着手走进二十岁的恋人倘若还能在旁人面前装作素不相识才是最令人可怕的事情,倘若无人将他们认出来那么阿姆罗和夏亚都要想一想了,是他们之间的谁将他们的感情做出了背叛?他们是那么的——虽然他们很少对对方诉说爱,但两个人都坚信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他们的爱。他们是那么的相爱。直到这一天。

阿姆罗已经被夏亚脱去了上半身的衣服。他同时已经咬了他,这时候有人敲门,一阵很急的敲门声。阿姆罗不得不快速地重新穿上衣服理了理头发,调整好呼吸才将房门打开。来的人是家中的女佣。她带来了父亲即将驾鹤西去的消息。

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阿姆罗总算要从他的手中逃脱了。女佣却说父亲要先见一见夏亚再嘱托阿姆罗,于是夏亚先行走出了阿姆罗的房间。这位后来证实是被父亲愚弄了的女佣在夏亚走远之后向阿姆罗和盘托出那时的真相:是她故意支开夏亚的,因为她必须让她从小看到大的夏亚得到那份继承遗嘱。她从口袋里掏出笔和一份证明,她要阿姆罗立刻签字。

情况很紧急,所以阿姆罗并没有仔细查阅这份证明。他总是很小心,只有这次疏忽了,他签过字将东西还给女佣,女佣小巧地跑走,背影匆忙而坚决。

过了一会儿,夏亚回来了。带回来的还有他印在脸上的愤怒。浓情蜜意已经从他的脸上流失,他一靠近阿姆罗便说:你真可悲阿姆罗。你是一个完全的懦夫。

懦夫就是夏亚留给阿姆罗所有的诀别。他转过身离开了那里,留下一个无措的阿姆罗。也是后来阿姆罗才知道是女佣和他一起被父亲蒙骗了,那份遗嘱证明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后来他在那张窄小的双人床上苏醒,窄小使他不得不紧紧依靠夏亚。他热烘烘暖呼呼地向夏亚的身上贴,夏亚转过身来,眯着眼睛问他:你醒了?

我早就醒了。阿姆罗说,我梦见了过去的事情。

夏亚说,什么事?

阿姆罗说,你在我二十三岁时离开的事情。

夏亚抱上阿姆罗,企图用拥抱蒙混过去。阿姆罗显然已不再是那个全然信着夏亚、震惊的连追问都忘了做的阿姆罗,他用胳膊抵走夏亚的胸膛,他说你现在必须告诉我了,什么原因,为什么?

夏亚说:“我们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这是你坦白之前需要做的铺垫吗?”

“你就当它是吧。”夏亚还是抱住阿姆罗了,鼻息铺在阿姆罗的后颈,“那时候认为不告诉你就是保护你,让你永远远离那个真相,后来发现根本是个错误的决定。忘了什么教授或者邀请吧阿姆罗,我是来找你的。”他抱着他,抱得越来越紧,“你听好了阿姆罗,不要再去触碰任何关于你父亲的东西了。”

跟我走吧,夏亚说,跟我走吧。

阿姆罗向后侧头,他问他:“为什么?”

“因为你父亲我的老师的确是个十足的混蛋。”一口气说完这句话使夏亚几乎感到缺氧,他停顿了很长一会儿才接着说,“你知道当年的那名女佣的去处吗?”

阿姆罗摇摇头。

“她自杀了。”夏亚重重地说,“她自杀了。她瞒住了所有人,因为她叫你签下的那份证明不是遗嘱,那是自愿放弃继承的签字书。”

阿姆罗在他的怀里抖了抖。

夏亚接着说:“她是因为愧疚而自杀的。”

阿姆罗轻轻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后来那房子给了谁?”

“它被变卖了。”

“是的它被变卖了,但卖掉它的人不是你的父亲,是我。”

“是你?”

“准确点来说,是夏亚这个名字。某一个不知名的私生子顶了我的名字将房产变卖了出去。”

阿姆罗攥上了夏亚的手指:“然后?”

“然后我知道你母亲的死不是自然死亡。”

“是吗。”

“她是由于过度惊吓引起的心源性休克。她本身就有心脏问题。”

“是吗。”

“她向来只对我们说‘我身体不好’。她被埋在了你父亲的旁边。”

“是吗。”

“最后是那天我们的分别,你知道吗阿姆罗,”夏亚简直要笑出声来,“你父亲想让我做他的儿子。即使他明白你的天赋要远远高过所有人但他想让我做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天啊,多么荒唐的事情!所以在我告诉他‘我和阿姆罗是爱人’之后,他只能痛苦地躺在床上挣扎。我想我是个杀人犯,而你是杀人犯的妻子。”

阿姆罗说:“我不是任何人的妻子。”

夏亚说那么就是丈夫或爱人随便什么都好。我是这么说的,倘若你要怨恨我就怨恨我吧。

阿姆罗说我不恨你,他不是我的父亲。

夏亚说而我跑回来斥责你是因为——那时认为你无法接受事情的真相。

阿姆罗说是吗。那么我现在就能接受了吗?

夏亚说我知道你不能,但我……

阿姆罗说你是个多么自私的人啊夏亚,你总拿你以为的事情来决定对于我的态度和我们的未来,你怎能呢?你后来竟然还在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地不断给我发邮件跑到这里来找我,你怎么能呢夏亚?你是一个,你是一个……他说到最后几乎失声,他颤抖着说你是一个卑鄙的人。你真是一个卑鄙的人。

夏亚说,我知道。我是一个卑鄙的人。我是一个骗了你的人。但你不能放弃画画,老师是错的,你应该…… 够了。阿姆罗说,停下吧。

他从床上站起来,利落地穿好衣服,离开了房间。

过了两天,夏亚收到了阿姆罗的消息。只有四个字:我不恨你。他于是跑去找他。他给他打电话,阿姆罗接通后什么也没有说。他只告诉了他家庭住址,夏亚花了一些时间赶过去,找到了那幢白色的三层小洋楼。

门是开的,他一开门就被房间里的烟雾缭绕熏了个透。他于是大叫阿姆罗的名字,他对着电话大叫同时对着房间大叫,而无论是哪一边都没能得到阿姆罗的回声。后来他再也没法儿忍耐了,夏亚焦急地闯进客厅,发现阿姆罗正站在厨房的位置焚烧着什么东西。他走近看,看见那副宝贵的仿画正立在地板上寂寂燃烧。

而现在你们都能想起来了,让我们重新回到开头的那个问题里。

你还记得那幅收藏在费城艺术博物馆的画儿吗?

我想你记得它的名字。由法国画家塞尚创作的这么一幅彩色油画,《大浴女》,它这唯一的仿画死于你和夏亚的都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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