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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慈塑悲泥

  01



其实她根本讨厌吃亏是福这个词。

她一早就知道她的名字,光是凭听说也够了,没见面之前,她就对她的脸有了个设想。

她其实小小地恨过她,后来消失了,因为觉得对素未谋面的人就这样平白产生恨意实在荒唐,她讨厌不讲道理的人。很多时间里,她都在扮演一台高效率的机器,要让自己做到微米的精准,要准时,要时时刻刻的警惕,所以刨除了部分不必要的情感。人们这样评价她,倒也算贴合。

她不大爱说话,没什么知心的朋友,唯一同高她几级军衔的丽贝卡关系还算不错。在专为还未建成的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培养预备人才的部队中,已经算是难得。

她——名字不重要,不必过多地提及。要注意的是,她臆想中的那名女性。要注意她的名字。

夜莺,或者是南丁格尔,她更倾向于前者,认为那是一个更加贴靠上位者的姓名。跟她一样年轻,一样从同一所军事学校毕业,在铁律森严的部队里,就这样一步登天地成为了最高长官兰利的贴身副手,作为正常人,她很难不对她产生猜疑。对她来说,这本不该是一个向往成为英雄人物的军人该拥有的气质,但她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学会负面情绪,这是自己为人的本能。

许多人,包括丽贝卡,都把她当做机械人比。她倒不这么看自己,觉得她还会感到嫉妒和不屑,有时看见路过的野猫也会发扬爱心,所以还算做一个完整的人。在刚刚进入部队的首个短暂的休假日,她和丽贝卡都选择留在了部队度过假期,她自发地去做晚训,恰巧被丽贝卡在训练场撞了个正着。

丽贝卡手里拿着易拉罐,她看了看,分辨不出那是果汁还是酒。丽贝卡很快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她也没机会再观察。

虽然部队不允许饮酒,但丽贝卡可以,她总是有这种特权。两个人坐在训练场旁边的长椅上聊天,那晚有一轮完美的月亮。丽贝卡不禁调侃她恐怕只是一件精美的仿生人作品,她严肃地反驳了丽贝卡:难道你会和仿生人交朋友吗?

丽贝卡笑着想了想,之后神秘地反问她:那也挺有趣的,对不对?

她把眉毛掉下来,只觉得丽贝卡在笑话她。

“哈哈,别这么看我。”丽贝卡伸出手就要去摆弄她的眉毛,她向后闪身,轻巧地躲开了。丽贝卡便收回那只手,转而抚摸自己的下巴,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随后深沉地对她说,若要向我证明你不是仿生人,只有展开一段爱情才行了。

凭什么?她有些嗔怪地问丽贝卡。她没理由花费力气去证明一个莫须有的身份,她的时间很宝贵,还得留着做更多的训练和功课。丽贝卡只对她说你总会明白的,在那之前不要真的变成仿生人呀。

她想,什么跟什么啊,她才不会真变成什么仿生人呢。她是要考去成为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局长的。她给自己的未来,从来都这样清晰。

假期的训练场四下无人,没有督查员在这里巡逻。丽贝卡再也不掩饰什么,从一起带来的塑料袋里拿出一听啤酒,递给她喝。她摇了摇头,说不喝这个,她不喝酒。丽贝卡说: “嘿。”收回去自己拉开易拉环,一条腿翘上另一条腿,坐姿优雅的灌下好几口。她看着好友丽贝卡的姿态,不知该不该夸奖她的礼仪做的很好,够格成为一名优秀的上庭人员。本来,丽贝卡也不用来到这个部队。丽贝卡是为了陪伴她才来的。

她一接到部队的通知就告诉丽贝卡了,丽贝卡欣喜地告诉她自己也要进入到部队去,她向来以为她俩是缘分使然才考到一处去的,是后来,后来同部队的其他军人吵架,她忘记是为了什么,总之吵起来了,那名男性同僚失控地对她大叫:要不是跟丽贝卡军士长有关系你才当不上班长,没了她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个……她没叫他把话说完,只用了一拳就撂倒了他。因为这件事她吃了处分,很快又被撤销,她才想到去质问丽贝卡是不是她做的,丽贝卡,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丽贝卡用一个熟练的哼笑省略过去,没对她坦白。但她已经大概猜到事情的全貌:丽贝卡不该来到部队。丽贝卡是要去上庭的人物。

回到这个晚上,丽贝卡咽下啤酒,说她这样可不行。如果真的成为了局长肯定要面对不少应酬,不能不会喝酒。她说她不会理会那些官场上的潜规则,不喝就是不喝,这是她的规矩,没人能撼动她。丽贝卡哎呀了几声,不知是否因为酒精的缘故,丽贝卡的沉默中似乎牵带了更多的情绪,但她只是沉默,什么话也不说了,安静地看着她,月亮将两个人照的无比苍白。

喝空了半罐她突然说:你知道么,我本来向上级推荐过你,他们也说要将你提前引荐入米诺斯危机管理局。虽然不能直任局长,但仍然有个不错的位置。

她问,是什么呢?

是副官。丽贝卡回答,局长的副官。

我不去做副官。她一下子就拒绝了丽贝卡的好意,且心里在想,丽贝卡这样说,看来这已经是一次彻彻底底的失败的举荐。

虽然不满足于这个位置,但她仍然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她没能通过他们的检验,导致即使做了类似这样走后门的手段也没能将她提拔上去,出于什么原因,是她做的不够好吗,不够优秀,还是成绩不够漂亮?

丽贝卡早看出来她的想法了,接着说,你足够优秀,成绩也好,这是有目共睹、白纸黑字的事。但后来知道早有人定下了那位置。你猜猜看,是谁?

她想了一阵,诚实地说不知道,丽贝卡便说是一名她知道的人物,且军衔很高,比丽贝卡还要高。就是那么高级、那么权利的一个人,居然也要靠关系才能在米诺斯谋个副手官衔,想必这里的工作要困难许多,要面临随时舍身的风险。

成为军人没有不战死的。她坚定地回答丽贝卡,并从丽贝卡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副手。副手——她所知道的副手,只有那么一个人。

夜莺?她迟疑地开口,语气上扬,充满不确定性。丽贝卡对她释放了一个微笑,那意思是,猜对了、做得好,她便没声好气地哼了一声。夜莺。她不屑且敌视地重复了这个名字。

丽贝卡为两个人都未曾见过面的夜莺打圆场:听说是兰利长官的意思。但在她听来只觉得是欲盖弥彰。丽贝卡接着问,你不是不要去么,看起来相当在意。她说她只是不愿意比谁做得差,仅此而已。选择的权利必须在她手中。丽贝卡又说,夜莺副长官的确有本事,她是一名很坚强的女性。她又想,爬上长官的床当然有本事,她早就知道兰利尤其对女性下属关心有加,一切猜测都变得合理,一切猜疑都变得理所应当,她愈发觉得这样的劣根性便是自己并非仿生人的象征了,她想丽贝卡也是知道的,否则不会把这些说给她听。但无所谓丽贝卡的用意是什么,她知道丽贝卡绝不会害她。她也一直觉得,要是换做是丽贝卡高高在上的耍些官威,对她来说才是万分自然的情况。她觉得人就是这样,总是好坏参半的。她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哈哈……你呀。”丽贝卡满意地笑了几声,从塑料袋中取出一听橙味汽水,易拉罐上还残留着水珠,她接到手中,一滴顺着袖管滑进去,惹得她汗毛直立。丽贝卡要和她干杯,她不愿意做,丽贝卡便一仰头,痛快地喝掉剩下的酒。喝完之后两个人道了别,分别回去各自的寝室。她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一名有着少见发色的女性,夜太深了,她只大约看出是蓝或湖绿,也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能够看清肩膀上的军衔,数了数,是她的大上级。她向她行了军礼,对她说:长官好。对方点了点头,离开了。直到拧开寝室房门的把手时她还在心里对夜莺这个名字咬牙切齿,像咬一片吐司面包似的那么用心,把那两个字磨狠了磨碎了,变成十几个残破的笔画,顺着一口唾液,七零八落地吞下肚去。

那时她对夜莺这个人就有了初步的构想,想象得极其妖艳妩媚,极其诱惑非凡。虽然恶毒了点,但她觉得这样刚刚好。不对敌人手下留情才是对自己的尽责,这么想着,她又让想象中的夜莺变得更漂亮了些。




02



她可不止一次听到夜莺的名字。大家都在传颂夜莺,只有她知道夜莺是个怎样不堪的人。因此,被兰利长官召见,看见长官身边娇小的副手时,她才觉得自己的一切幻想都被瞬间击碎。

这名女性其实应该长着一张良家妇女的脸么?这么说的确不厚道,但她还是不合时宜地这样想了,很快又用眼睛去挖掘夜莺的身体,足够纤细也足够丰满,这倒符合她的想象。总的来说,没有太多偏差。

兰利长官态度温和,邀请她在皮沙发上坐,她便直挺挺地在沙发上坐下,板着腰背,一丝不苟。兰利笑了笑,在她看来是种和蔼的嗤笑,也不觉得反感,就那么坐在那里,板板正正,等待着长官的吩咐。

兰利没急着开口,先让夜莺为两人倒上两杯热茶,随后问她,喜欢喝什么茶?她认真地回答兰利,是,长官。没有特别喜欢喝的,平常只喝水。偶尔喝其他。

会喝酒么?

她顿了顿,眼神中显露出疑问。怎么问这个,一下子想到丽贝卡,若说是丽贝卡也就罢了,不该连长官都是一个样。可她更不敢叫长官等待太多时间,想要站起来回答兰利,兰利立刻伸出手示意叫她坐,她半弓起的身体才重新变直回到座位上去,用最正经的声音回答兰利,是,长官。我不会喝酒。

兰利从始至终都对她散发着慈爱的光辉,笑着对她说,只用叫我长官或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不喜欢死气沉沉的上下级关系。如果可以,灵活一些,相信你会擅长这个。

她又想说“是长官”,话到嘴边立马停下,改口只叫长官。夜莺为这个座位沏上两杯茶,兰利从办公桌走到这里,开诚布公地坐在对面的皮沙发上,两个人好像达到了一种高度。

这叫她难免有所受惊。认识的长官向来俯视着她,忽然之间有一位手眼通天的上将竟然与她平起平坐,不能不叫人多多思考。兰利首先拿起了茶杯,新进的异邦红茶,香味已经飘到她的鼻孔里,即使不懂茶的人也能知道它的醇厚。这是上品的好东西。拿这种茶叶招待她,招待她这样一名小小的中士未免太过小题大做,她没那身份,也自知底气不多,可是长官已经喝了,她不得不顽强地表现出自己的临危不惧,镇定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

喝茶的时候,她用空着的目光去瞟站在长官身后的夜莺。夜莺军姿站的笔直,把那套紧身的军装穿得极其肃穆,欣赏之外,使人凭空多出一些敬畏。但她是带着对夜莺的恶意和好奇来的,所以也多了一些不怀好意的打量,眼神直上直下在夜莺的身上游走,恶劣地意淫着军装之下的夜莺的肉体。她对自己自觉得很,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从不避讳这样的性幻想。那也无妨啊,谁会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呢?只要她眼神看起来足够正义就是了,况且,她也不会对夜莺真造成什么伤害。

她的目光最后停在了夜莺的肩膀。她去观察她的军衔,认出那是大校,立刻去算日子。她同夜莺是一般大,也就是说,她刚刚毕业进入部队做个小催巴下士的时候,这个人至少已经是尉官的身份。只用了两年她就站到了大校的位置,甚至被提拔去做兰利长官——兰利上将的贴身副手,这样的地步,真能够拿些人际关系来铺垫么?

她这么一看,就叫兰利发现了她的漏洞。兰利笑眯眯地问她对自己的副手这样感兴趣么,她急忙摇头,不敢真说出口。兰利说,夜莺的工作做得很好,优秀、尽职、恪守规矩,因此坐到了这个位置。很多人都猜忌她的手段,事实是——没有手段。中士,夜莺泡的茶还算不错吧?

看吧,她暴露了。一早就在权重之人的眼中被剥得体无完肤。丽贝卡的话她或许仍有质疑,但兰利的话她便再也不能不信。现在她只觉得尴尬,彻头彻尾地输给这个同龄的女人,失败的一塌涂地。

她仍然坐的笔直,但心里已经扭成了麻绳,想不通自己哪里不够好,哪里没做到,才致使她没能成为夜莺。她感到自己对待夜莺仍然有一种不能忽视的排斥,正因为夜莺足够正大光明,才衬得她多么卑鄙不堪。她觉得自己要完蛋了,若说让夜莺就任米诺斯局长旁人也是毫无质疑的,可她去到那里,竟然也只能够成为一个副手,那么她,她这么一个人,能够做到什么呢?

什么也做不到。她的心又像气球一样瘪了泄了气,她自己明白她的界限在哪里。丽贝卡也早升任做了军官,两年过去,她从下士成为中士,虽有成长,可是太少、太缓慢了。她不甘心这样。

“抬起头来,中士。”兰利的声音传来,魔力般地安抚了她的感情, “成为军人的第一步是学会控制情绪。深呼吸三次,并向我报告你已经缓和,我们再谈下一步的事情。”

她点头,照做了,用力呼吸,第三次时感到些许缺氧的症状。之后对兰利说,长官,我已经完成。兰利也点头,很好,中士。夜莺,替我取那份文书。

夜莺在兰利身后行了军礼,从办公桌上的文件堆中拿出一份报告纸,回到这里递给兰利,兰利又把它递给她,就这么薄薄的一页,顶头黑色加粗的字体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

——关于米诺斯危机管理局编外人员调查BR-000环外的申请报告,在下面的姓名一栏已经填好了她的名字。夜莺为她递来一支笔,兰利指着一处空白说: “签下你的名字,代表你愿意加入本次的环外远征调查。任务结束之后,我会以最高长官的身份将你迁入米诺斯危机管理局。你将赴任局长一职,副手是——夜莺。

“当然,并不强迫你这样做,倘若你认为无法胜任这次的行动,我不会责怪你,这是你的选择。同时若你同意出任调查成员,我要求你在遇到生命危险时优先自保,即使放弃任务也要活着回来。我同样不会责怪你,这是我的规则。夜莺会跟着你去。听她的话,她会带领你走。”

她的表情表现的相当震惊,不可置信,兰利说了些什么,蚊虫一样地从耳边飞走,她只看到那么几个字:米诺斯,黑环,耳朵从白噪音中艰难地抓住了一些词汇——赴任局长,以及,副手是夜莺。

怎么可能相信呢,怎么能够相信?光是叫她加入编外队伍去做环外远征调查就已经足够光荣了,她更不敢奢求什么奖励和名分,况且,她才不屑呢。她不愿意用一件事去换另一件事,这根本是分开的,是互不相干的。若是要做,就要把两件事同时踏踏实实地办下去,做出成果来叫大家信服,她向来坚信走了捷径所到达的目的地总有一天会被同样的捷径摧毁。她是一个有着这样信仰的人。她也这么和兰利说了:不,长官。我愿意加入调查小组,但是,等到我回来的那一天,请不要将局长的职位交给我。我还是喜欢一步一步地来。

兰利有些意外,挑了挑眉毛,也对她刮目相看了,给她一种没看错人的感觉,夸奖她,很好的秉性,中士。前提是活着回来。

她语气诚恳地嗯下一声,一笔一划在报告单上签了字。可她这么严谨的人,却在那天忘了一件事:这样重大的调查任务,她只是一名中士,即使训练成绩再优异,可到底还是没什么准备。这事原本是落不到她身上的。




03



她被兰利特聘为环外调查小组成员的事情很快在部队里传开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她的班看她。他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讨论她的功绩,把她在部队两年多的生平翻出来左看右看,没有实体的记录,但就要在他们的嘴巴里编撰成册。

他们发现,除了成绩优异训练刻苦,她只剩下不缺勤这一条绩点。难道这也算一项指标?可她从没上过战场啊,专业方向也不是研究人员,一穷二白的一名中士,或许有些资历,但绝对够不到能出任调查的水平。

那名挨过她拳头的男性同僚这时便又开口了:这还不简单,她没什么本事,随便想想也知道又是丽贝卡少尉帮她的。

有的人附和他的话,有的人不置可否。还有的人,单纯只为了听笑话,不轻易评价什么,等双方交换过意见他们才发表看法:我觉得,两边各占一半。

行了。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性同僚开口,制止了这场交流,她白了男性同僚一眼,她早看他不顺眼许久,用一种轻蔑的语气揭开了他的伤疤:可是上次你并没有打过她啊?所以大概也不会是你吧。借着别人的事,把他里里外外碾了个透。

这些事她都知道,作为话题的主人公,她已不屑于再搅合进去。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随便别人怎么说吧,成为军人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长官教给她的她得记牢。她当做是出发任务之前的训练,她是要去调查黑环的。

内海。黑环。光是用听的就让人不寒而栗。孩子都知道只是看着它或是讨论它都有可能引发精神感染,她这么一个资历尚浅的军人,如果连同僚之间的小小吵闹都无法做到心平气和的接受,还谈什么调查、谈什么环外远征呢?她不是去白白送死的,就算是死,她也希望自己是死得其所,死的壮烈,死的价值非凡。所以她算是彻底想明白了也看透了,一夜之间,忽然变得像个真正成熟的军人一样,路过这些窃谈的人们,她也能够表现的泰然自若,毫不露怯。人们看着她,同样感觉到她身上某一些气质发生了变化,再不是那个孤高自赏的年度优秀士兵,她已经孕育出一名军官该有的特征,这么一来,竟然衬得她有些悲壮。

她也没去感谢那位为她说话的麻花辫女同僚。那名女同僚或许还在等待她的道谢和示好,但来不及了,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这样一直拖延到出发的前一晚。

出发的前一晚,丽贝卡特地来见了她。她刚刚升任去了上庭,这样的案例很少有,甚至可以说是目前唯一一例,但人们大多都十分理解丽贝卡的升迁,因她的家来自上庭,她就算是自主地要回到地上来,总有一天仍要回去。

但她不在乎丽贝卡到底是不是上庭人,她还是拿她当交心的朋友看待。

丽贝卡问她,我这样会不会叫你被人传闲话?她直白地回答丽贝卡,早就被人传闲话了,可是,我没什么所谓。

没再打人吧?

这次没有。下次说不定。

嘿嘿。丽贝卡少见地发出真心的笑声,她是被她逗笑的,这时候才表现出少女性。她看丽贝卡这样开心,也跟着笑作一团。笑过之后丽贝卡说,明天我会去送你。你得保护自己的安全。她嗯了一声,说我会的,丽贝卡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编着蓝水晶的手串送给她。丽贝卡说能够保护主人平安归来,有凯旋的意思,她虽然不信这个,但仍然戴在了手上。

出发那日,丽贝卡隆重地为她送了行。丽贝卡穿着正式的军装,在她坐上调查小组专车的时候对她行了军礼,她便也回敬她一个。丽贝卡对身边的人说:稍息!那些由丽贝卡带来的军人们全都以一种肃穆且庄严的目光行礼目送她离开。她想,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受到这样大的礼遇。她相当感激丽贝卡为她带来的尊严。她坐在车厢内一直维持着敬礼的姿势直到丽贝卡和其他人彻底在视线中消失,她才不舍地放下了手,激动得几乎想要流泪。

坐在对面的同行的调查人员赞叹道: 你同丽贝卡少尉的关系真好。她骄傲地想,是啊,但不是因为丽贝卡是少尉她们才这样要好的。全世间,只有丽贝卡一人明白她。

她礼貌地向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前辈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之后回答他:我们是发小。老前辈乐呵呵地说真好真好,话锋一转,突然问她,谈过恋爱么?把她问的心惊肉跳。

没有。她还是回答了,一直在部队。

老前辈便表露出一丝遗憾:太可惜了。你要体会过爱情才懂得一些事情。

她对此毫不赞同。心里编排一阵,把这事敷衍过去。她想不通,为什么人人都说她应该有过爱情才行,连丽贝卡也这样说,爱情,她想,真有那样的必要么?

在她有限的阅读中,爱情从来都是一道强有力的致幻剂。虚无的,充满束缚的,叫她读起来就觉得不自在。她自诩从未爱上过任何一个人,即使连父母也是,即使连丽贝卡也是。对于丽贝卡,她永远只有无穷的尊敬。她敬佩这样的人,就像敬佩兰利一样。同样的,她也把厌恶一个人表现的很明显。好比面对夜莺——同他们一起出发的还有夜莺,老前辈不刁难她了,转头询问夜莺,夜莺便表现出恰当的害羞,语气柔软地回答他,目前没有这样的想法。

他便连连叹气,哀叹着世界的衰落,让人们失去了爱情的空间。他声音落下,夜莺又接上一句,但我对属于自己的家庭充满期盼。

车厢里的所有人立刻变得活跃起来,向夜莺推销自家的孩子、亲戚的亲戚。只有她对此嗤之以鼻。那东西太虚无了,家庭也好,伴侣也罢,终究要散尽的。像他们这样的人,注定无法获得像样的感情。她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希冀,只要完成她毕生的梦想——成为米诺斯的局长,为这个城市仍然在痛苦中的人们尽一份力,那就是她生命的全部价值。




04



到达BR-000的路程花费大约六七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下车时,她感到有些眩晕,还有强烈的反胃感。

她其实有很严重的晕车的毛病,加上部队建立在郊区,山路颠簸,起初她还能游刃有余地闲聊,后来她就再也没办法忍受了。中途停了一次车,她跑下去蹲在草丛里呕吐,夜莺贴心地为她递来纸巾和矿泉水,她倔强得很,原本不想收的,但总不能顶着一嘴污秽和残留物的味道回到车里,僵硬地对夜莺说了句谢谢,接过了两件东西,漱了口又擦了嘴,在大家的注视下坐回车厢。

一落地她就感到想要呕吐的欲望再度袭来,她强忍了忍,等待FAC的环外驻扎人员带领他们去临时的野战基地。

大约五分钟左右FAC的人就到了,一起来的还有一名中校。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性,看见夜莺之后,站在很远的位置就行了军礼,走到面前来又行了一次,这时她才看清这名中校少了一只眼睛。没有了眼球的支撑,松软的皮肉向眼窝凹陷下去,比她在教科书上见过的战争图片真实太多。她看着他的眼皮随着动作一颤一颤地在眼窝跳动,感觉喉咙里返上一股呕吐物的余味,忍不住干呕了好几声。她咳得直不起腰,夜莺向她靠近抚摸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只摸了两下,随后离开,不至于叫她反感也不至于让他人察觉出组内成员的生疏,同时,夜莺为她找了一套说辞。说她是带病出征,还没完全康复,但为了这次的调查义无反顾地跟来了,使得那名久经沙场的中校一瞬间对她肃然起敬。

他带领着他们前去提早备下的空房。但终归是野战基地,本就没什么像样的房间,为调查小组腾出的这几间已经称得上豪华。四人间的宿舍,六位女性每三人一间,剩下三名男性共用一间。这里任何设施都从简,集体用的大澡堂也需要按照顺序轮换,每两周能够轮到一次,除此之外,要吃集体食堂、要遵循集体的作息。一切以集体和对抗黑环为主。

她和夜莺出身军队,自然熟悉这些。但调查组的其他成员均为科研人员,恐怕多有不适应。那位老前辈用几乎干涸的声音说他曾经也当过军人,因为怕死所以早早退役,现在这个岁数竟然又回到野战基地了,真叫人感到意外。

她觉得没什么好意外,这时她有些瞧不起他的贪生。成为军人的那一天她就将生死抛诸脑后,对她而言,最好的死法就是光荣地战死。她像是从前的历史教科书上描写的那些舍身取义的民族英雄,你不能说他们不够伟大,但她几乎是把那些东西当做信条去奉行。她的确一根筋,不怎么会变通。

夜莺主动提出要和她一间房,还有另外一名年轻的研究人员,她们三个同住一间。她下意识要去否定这个提议,但很快想到夜莺是兰利指派给她的人,且她是大校,不知比她高出了多少个级别。她没理由、也没资格去反驳夜莺。在这里,在军队,她只有听从的份儿。

虽然FAC不承认自己是军队,那些官员总说着他们只是灾变应对框架,是处理灾情的队伍,是消防员和救护车,不算是正统的军队。可说到底,除了军人,没人能端起枪。他们就是军人。倘若不能以一名军人的身份战死,他们这些人真能死得心甘情愿么,死后魂魄会毫无挂念地去往西天么,他们那些官员又真敢面对战死之人的家属么?堂皇地告诉他们说你的女儿和儿子是战死的,可他们不是军人,只是灾害处理编队,不算得上是军队。因为一旦被认定为军队就要受到军队该有的规则的牵制了……那群蝗虫就是这么想的。她忽然为眼前的这些人感到莫大的哀伤。

背后的内海不断迸发出斑块破碎的声音,伴随着扭曲的哀嚎,回荡在野战基地的空中。夜莺站在她身边,虽然不语,但她仍然突兀地感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镇定。那是夜莺与生俱来的力量,坚定的力量,能够在黑环之外冷眼相看世间的力量,而她恰巧最向往夜莺的这份气质。虽然对夜莺有种种莫名的不满,但这一刻,她还是被她有所折服。于是她侧着目光去看夜莺的脸,发现她面容沉静得像尊大理石雕像,便想起先前在部队听到的关于夜莺的传言,说她不吃饭不喝酒甚至不用睡觉,全天候在兰利的办公室,见过她的人都能看见她无论何时都有一副完美的精神面貌,说那是部队里的贵气养人,可到底没有多少个他们这级别的士兵能够见得到夜莺的,所以更多了一些没边际的遐想。更有甚者说,这样细皮嫩肉的人部队里向来没有一个,夜莺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禁闭者!消息乱得很。可她亲眼看来,倒叫那些传言在心中不攻自破。夜莺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人类,没什么禁闭者该有的本事。

总之,先这么走吧。她心想她也没有其他选择可做了,除了紧跟夜莺,这是兰利嘱咐她的,她没什么别的可选。再一个,兰利只告诉她本次的任务是尽可能地探究狂厄的成因,可她对这些门道根本不熟悉,相关的研究她没做过多少,只潜心到指挥才能的培养上,这份任务交给她做,她始终没想明白原因。或许是考验她应对黑环的能力呢?或许真是兰利给她的考验也说不定。但她自己说过,不要兰利的那份给予,但现在她想,要是能顺利完成这次任务,肯定有资格进入局长的候选名单了。

她对自己的逻辑十分满意,跟着夜莺走到宿舍里。三个人面对着面互相做了自我介绍,那名年轻的女研究员自我介绍叫朱诺,刚满三十岁,和她的妻子育有一个孩子。她对此显得有些意外,但没太过将其表现出来,夜莺则十分沉静,问她的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她说是女孩儿,一个金头发的小姑娘,但那孩子生下来就有些感染狂厄的症状,好在这两年没有发作的前兆,仅仅表现为狂厄值比普通人要高一些。她是为了她的孩子才来到这里的。

嗳,我听说将要建成的米诺斯危机管理局会帮助感染狂厄的禁闭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朱诺兴致勃勃地问夜莺,夜莺微笑着回答朱诺,的确如此,我们会帮助每一个禁闭者。但我们会首先逮捕他们,虽然是这么说,但实际上是为了保证禁闭者的安全。根据建筑规划师的方案,局内会建立包括娱乐场所、用餐场所等一系列的高级设施,经由局长审批之后,他们会作为管理局的一份子参与到保护人类的活动中。

她一听就知道这是最为官方的说辞,但朱诺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说还以为这些人会就此死去,本不该这样的。

是的,本不该这样的。夜莺说,虽然是禁闭者,但他们仍然有作为人的前提。说完,夜莺看向了她。

这个眼神太过暧昧不清,说的是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意思,仿佛她其实就是禁闭者,这种意思,叫她好一阵无措。不过,说是另一方面的暧昧倒也能通,她这样迟钝的人,也从夜莺看向她的那个眼神中尝出一丝悲悯的情绪,像是修女注视悲剧的信徒一样。她不知道夜莺何来的这种悲,也不懂为什么是自己,只觉得她莫名其妙,可同时,她又忍不住不去看夜莺。她这时候就想起初见之日她对夜莺的那些下流的幻想,一下子羞愤万分,再盯着那张脸,脑中全是夜莺的泪水。




05



她得到了自己的任务,内容是监视内海和黑环的变化。

她看向破碎防线的外围——她更愿意把破碎防线称为野战基地,她一贯这么做。沿用过去社会对于军人的称呼,似乎能够让她和其他人更上一层楼地光荣。

夜莺为她解释了应该如何记录,如何观测黑环,以及什么情况下能够被称为异变点、记录它们的必要性。以每三天为一个周期对夜莺进行工作汇报,同时要学习如何应对黑环带来的突发情况。总的来说,似乎有意愿真要培养她成为米诺斯管理局的局长。

在军事学校和部队中虽有教育军人如何面对黑环的课程,但远没有真实的面对来得更加深刻。她第一天去到黑环附近工作时就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拉扯着她,几乎要把她整个人拖进内海去。她盯着防线外翻腾的漆黑的大海,那更像是一整片的浓稠的岩浆,表面不间断地吐出爆裂的脓疱,正如她初到基地那天所听到的一样,海面翻腾的状态和声音与她所知道的任何一条物理规则都搭不上边,每一次涌动带来的都是地狱的号角,亡灵在海面上漂泊,永无转生之日……她竟然一瞬间想到的是太阳黑子活动的影像画面。

对于人类来说,一切都得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形态,环环相扣且互相牵制着,才能够保护生物特有的脆弱性。她认为自己是一个比较坚强的人,但面对内海,面对真正的黑环,好比在军事学校学习地理课时第一次在纪录片中见到真实的太阳,除了感到地外环境带给她的震撼,还由衷地体会到恐惧的滋味。黑环,像是一颗镂空的黑色太阳,以盛大的姿态降临在地球,其不过是真正太阳的亿万分之一。这么一点就叫站在那里的她不寒而栗。她忽然真切的明白人类的渺小,并对那些义无反顾的投身在破碎防线的军人感到发自内心的敬佩。

基地的教导员告诉她,不要太久地注视黑环和内海,即使他们这些经过了特殊训练的人也要时刻紧绷着,但她一见到黑环就忘记了这些规则,看着内海,她突然有一种要投身而下的冲动。好在夜莺来得及时,拍了她的肩膀,将她一下拉回了现实。

她回过头,慌张了一小会儿,“……夜莺大校。”

“不要太久地注视黑环。另外,的确是那名教导员疏忽了,观测黑环需要至少三人成组以防不测。现下找不到合适的人,由我和朱诺来跟你进行工作。”夜莺手中抱着记录簿,朱诺站在夜莺一侧。朱诺戴上了一副圆形眼镜,走到她的身边来,开始接替她的工作。

抱歉,长官。她对夜莺说,感到有些惭愧。她低头站在那儿好几秒,什么也不做,等待着夜莺发落她。她习惯这样的处罚。因为是军人,她有这个自觉,虽说兰利将夜莺一并派到这里,说夜莺是跟着她去的,可她自己清楚得很,只能是夜莺做她的长官,她是没权利指挥夜莺去做什么的。在这个基地之中,就连那名中校都要听从夜莺的命令,夜莺是这里最大的掌权者。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嫉妒夜莺也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夜莺看起来从容沉稳,为人处世虽然圆滑,但仍有自己的守则,这是她在根儿上欠缺的东西。她要从她身上学习太多了。她几乎失落得要融化成一滩泥水,在自我检讨这种事上,她向来有着不小的天赋。

我们很难遇到像她这号人,总是苛责着自己的过错,同样的,对于别人的失误也毫不留情。就是这么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走到今天,竟然没在军衔上讨到一点好处。她虽然不需要也不屑那么做,但位份总是必要的。在这座城市中,位份必不可少。就像她即使再对夜莺有所不满,但碍于夜莺的军衔和她本人配位的品质,她也不得不对夜莺臣服一些。

仅这么一些,低着头的时候她想,仅仅就这么一些。旁人看来她几乎要羞愧地垂泪,为了自己的错误深深的忏悔,碰见这么个好兵,没有一个将军不会为之动容。

是的,一旦感染上狂厄,那将是远超过癌症的不治之症。她的做法很危险,除了忘记军规是一大过,同时也将野战基地的几百号人置于危难当中,这是极大的疏忽,按理来说,直接遣返她也不足为奇。

她在心里想好自己的结局了,回到部队去被大家耻笑,成为丽贝卡的不耻之证,从此也跟局长之位彻底失去关系,这是她应付出的代价。她都想好了,决心赴死般地等待夜莺的处置。

幸运的是,夜莺并没有那么做。她只是交给她一条手链,镶嵌着红色的石头,要求她戴在手上,能够抵消一些内海带来的不良反应。

这是命令,她只能照做。她把这条手链和丽贝卡送给她的那条戴在一起。两颗石头,在昏暗的空气中反射着清澈的辉光。她觉得它俩倒也适配,就这么摆在一起,将他人给予的祝福重叠,或许真能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

做完这些夜莺就留在这里同她一起观测。三个人行交接班的制度,夜莺没有对她的失职再提半句,换做是之前,她反而会为了夜莺放她一马这事而更怀疑她的专业性,但很显然夜莺是来救她的,所以,心中也没有那么多仇恨了。或许夜莺真就如此,一名女性大校原本就不该受到这些恶意的揣测。她原本就是堂堂正正的,并没有从了谁的意愿或是交出一些底线,或许,她的确如此。




06



你大概从来没见到过像她一样的人,在几个日夜的回合之中就能对另一个人全然放下芥蒂的彻头彻尾的直肠子。她算是彻彻底底被夜莺收服了,不分时刻地观察夜莺,知道她早晨起床是先扎头发再刷牙,五分钟之内完成换装到床铺的整理,再用十分钟完成简单的妆容,在一块残破的镜子面前做最后仪容仪表的整理,直到她自己满意了才来叫她和朱诺起床。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分钟。

她其实比夜莺还早醒五分钟,第一次是她为了检验夜莺作为军人的素质,故意裹在被子里观察,粗略地估算了时间,大概是这么个范围,打算装模作样起床的时候,听见夜莺的脚步声先靠近了朱诺,之后来到了她的床边。

夜莺的声音总是像雨水一样,她整个人都是一场淅沥的小雨,若为夜莺构建一个场景,她愿意将她放在夏天的清晨中。她一说话,所有人都给她淋透了泡软了,凭她点翠的双眼一汪一汪地把人溺死进去,等到再生出来就已经完全是这场雨的不二之臣。夜莺总是这样厉害,而比起这些原因,她之所以对夜莺另眼相看,更多是因为夜莺比谁都像旧时代的军人这一点而甘愿原谅夜莺的。

此后每个清晨,她都提前二十五分钟醒来,等待夜莺轻柔的召唤。之后她们三个一起去基地的食堂吃早餐,大约八点左右,到达最靠近内海的观测站内进行记录工作。她没有再去找一同做观测任务的伙伴,反正夜莺会跟来,她知道夜莺是来监视她的,充当兰利或者上庭、军方、FAC的眼线,但她身上实在没什么值得窥探的情报。她,像她这样级别的人,在部队里随便走一圈就能抓住几百个。在这方面,她跟部队里的同僚没什么不同。唯一有些值得提起的就是好友丽贝卡的升职之路,但保不准哪一个世家子弟也混入了部队中呢,保不准连麻花辫的背后也有些说头呢?所以她从来不敢给别人的身世亲自下定论。事实上,她连自己的身世也一知半解。

观测任务只持续到中午,吃过午饭,下午的时间她要去跟随教导员学习有关黑环的知识。她不怎么吃晚饭,因此除了晚上睡觉,午餐是她一天之中唯一的喘息口。

中午十二点半,记录的任务结束,三个人又一起去基地食堂进餐。在这里呆了大约半个月的时间,三个人在饭桌上逐渐有了可以共同讨论的话题,到了第十七天的时候,朱诺率先开口,讲述了关于她家庭的一些琐事。比如两个女人在一起的婚姻之路也没那么容易,比如经常纠结今天轮到谁来做饭、谁先洗澡、睡觉前谁来关灯,甚至因为剥橘子该不该把白梗去掉吵过架,总的来说,女人们在乎的事情更多。或许你会说可以她们可以也行排班制、洗澡可以一起洗、谁来关灯可以用猜拳,但谁都有想要撒娇一下的时候。我们承认女人和男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就好比狮子和狼的区别,按照朱诺的判断,女人们更倾向于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大多数男人们可能从不这么想。或许他们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但那总是阶段性的,并不长久。朱诺不多评价男人们的爱情,但她知道,两个互相陷入热恋的女人一定在最快的时间内同居并且开始着手一些家务和做饭的工作。

“相信我,”朱诺说,“这倒不是因为女人们天生就该做家务或者喜爱厨艺,只是大部分的她们认为,给对方做一顿饭菜就是爱情到极致的体现。爱情总是体现在这些简单的事情上,爱到无可复加了,那么今天就做她最爱吃的东西吧!又看到她吃得那么开心,立刻就能得到成就感。吃得干干净净的饭菜和她说‘辛苦了,真好吃’,那就是我的爱情得到回报了。虽然嘴上说着‘老娘做的饭当然好吃’,但心里还是觉得,这东西无论如何都不可替代。”朱诺的眼神里闪动出幸福的光彩,谈及她的家庭和恋爱经历,朱诺总是这样侃侃不绝。她接着又补充到:“不过我们不排除一些坏女人的可能性。不能说女人之中就没有坏人,曾经遇到过一个家伙,把我为她做的当成了义务,因此知道那家伙根本不爱我,只是享受着我的付出,所以很干脆地分手了。可是无论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在我看来,总得有这一段路要走呢。”

朱诺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中的筷子,指挥家似的,掌握着这场饭桌洽谈。夜莺和她一边吃一边听,基地的伙食和设施一样向来从简,但竟然比部队上的还要好一些。她吃起来觉得还算不错,盐巴撒的比部队的食堂稍多,菜式也从五个丰富到了七个,她已经十分满足。朱诺的话对他而言只算得上是一碗咸菜,她听得不怎么仔细,因为无法理解朱诺为什么这样说。夜莺表现出认同,而且是十分认同,和朱诺交流了几句,朱诺问她,难道夜莺大校你其实曾经也谈过恋爱吗?和女人?

她听到朱诺的发问,立刻停下了筷子,摆出一副端正的态度要仔细聆听夜莺的回答。她的这种姿态的转变是悄悄发生的,夜莺和朱诺没有注意到她,这也好,这本来就是她的用意。她几乎要用目光射穿夜莺的嘴巴,等待着她给出答案的时间被无限地拉长,就好像小时候看过的电视节目宣布最终谁是冠军一样,总是要在这里穿插几个广告的,就算回到了现场画面,依然有一名讨人厌的主持人扯着嗓子喊:冠军是——就像现在,她等着夜莺的那张嘴蠕动。

——“不。部队里的工作需要我全神贯注。但我的父母就像朱诺小姐你说的一样,很贴切。”

她紧咬的牙终于缓和下来,心情紧绷着又放松,像是马上要迎来海啸但最终却被告知是误报,不自觉地塌了些腰背,嘴巴重新开始咀嚼。

朱诺说:“这工作实在累人。不过我在车上听你说,你还是希望结婚的对不对?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呢?”

夜莺回答她:“是的,我希望能够组建像我父母一样的家庭。至于男人或者女人……嗯,其实不太重要。”

朱诺说: “你父母怎么说?”

夜莺笑了一下,有些苦恼地说:“父母都不在了,所以我自己说了算。”

“哎呀。”朱诺立马显出不好意思,连说了两个抱歉,最后用筷子指着夜莺的餐盘说:“吃饭,吃饭。”

两个人重新投入到咀嚼和吞咽的活动里。快结束的时候,朱诺看见她的餐盘中还剩了一半的饭菜,便问她今天怎么没有胃口,她说最近吃的油水太多,有些消化不良。朱诺说这可不行,破碎防线这里的伙食已经少油少盐了,你得多吃点,否则没力气。又低声跟她和夜莺责怪上庭的家伙们不给奋战在前线的FAC战士提供好的餐食,肯定是把那些钱都独吞了。在抱怨上庭这一点上,朱诺和她相同。

她笑了笑,没接话。心里全想的是,夜莺和她原来也是一样的。




07



不过,你到底想和夜莺发生什么呢?你这样庆幸夜莺人生之中的悲剧,到底是因为找到了同伴,还是为了她现在成为了一名有着悲情身世的大校而释怀?或者这里还有另一种可能,根本是你觉得,这样一个渴望家庭却失去家庭的女人更能引起人们的关心呢?这个人们,说明白些,其实只有你。你为了夜莺的故事连着三个晚上夜不能寐,翻来覆去睡不好觉,顶着困意和一张快要变成破烂的脸去执行你的任务,浑身像结了层泥壳一样的沉重,因为这样,看着内海你愈发感受到它的召唤,几乎觉得自己在做梦,脚下轻飘飘的,仿佛早就只身内海之上,已经是一只像样的孤魂野鬼。

又是夜莺,又是这个看起来同样轻飘飘的女人,把你从那份不切实际甚至有些恐怖的梦游中拽回来。你一下子惊醒,眼皮打架,连视线都有些模糊。但你仍然看得清夜莺,看得清她闪过一丝责怪的表情。她要教育你了:注意力集中,不要被它牵着走。

你想你从未自愿跟随内海,但不知怎么的,那片可怖的未知领域总伸出一只手拉着你向里而去。打从你初来乍到时就感受到了,夜莺后来交给你的那条手链的作用微乎其微,起初还有一些帮助,到后来发现情况愈来愈严重,像现在这样,你无法抗衡。

她也没由来地感到害怕,生平第一次,感到生理性的、无法克制的恐惧。她左右权衡了片刻,还是打算把这种异样的感觉告诉夜莺和朱诺。

她的选择相当谨慎,用询问的方式先试探地问了朱诺,问她:朱诺小姐,来到基地之后,你有没有感到任何奇怪的地方?

奇怪?朱诺停下了观测看向她,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最终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倒是你,最近变得有些奇怪。

我么?我——

她拖了一个好长的尾音,她的确表现得不大正常。贪睡、多梦、失眠,三种互相矛盾的症状集中出现在她身上,甚至在任务进行中开了小差,这根本不是她的作风。她对待工作和训练一向刻苦认真,在部队的时候,总是拿她来当做标杆的。虽然只是个中士,她想,但她有她的气节。她对朱诺说,这几天有些失眠,精神不大好。这是实话。但她没告诉朱诺失眠的原因,好在朱诺是个细腻的人,只关心她的失眠,并未问及为何发生。而后她看向夜莺,也这样问道,夜莺大校,您呢?

夜莺很快给出了答复:没有。夜莺说,我和朱诺小姐的感觉一样。

……这么一来,就是她一个人独有的感受了。她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因为这情况只有她一个人遇见了不是么,倘若在场三人中有两人都感觉别无他样,她便显得尤其不正常。

合群向来不是她的标签,可是她要的不是这样诡异的不合群。她难免担忧是否是因为内海辐射的影响才带给她这些变化,思衬了半天,把全野战基地的安危和她个人的荣辱两相对比,比了又比,最终选择了前者。

“我感到……内海在召唤我。”她沉闷地说,语气中有一种万念俱寂的悲壮,“恐怕稍有不慎我就会成为这里的第一个异变人员。”

她不知道假使自己真的变成了死役是否真的就是野战基地在册记录的第一个,或许不是,或许早有人先她一步牺牲,但她敢肯定他们的牺牲一定是伟大的,而非像她一样,莫名其妙就感染上了狂厄。观测站内扼制狂厄扩散的装置一直都在正常运转,没有人变得失常,所以不该是她,也不能是她。

在场的两个人恍然大悟。这名尽责的中士并非是懈怠职务。夜莺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回答夜莺,刚刚到达这里时就有了。夜莺沉默了半晌,看起来心中有不少纠结。经过慎重的思考,夜莺给出了一个方案:她应该休息两天再来继续任务。关于黑环的学习,夜莺会叫那位指导员亲自上门辅导。夜莺叫她不用担心,她会陪着她。因先前的指导员是男性,夜莺当下就拨通了基地通讯,要求调出一位女性指导员来接替他的任务。

这样会让你安心一些吗?挂掉通讯之后,夜莺上前两步,体贴地观察她的反应,夜莺看着这张脸,这种无措又毅然决然的脸,让她一阵惊慌。

她不知道夜莺在想些什么,这事儿对她来说无异于赤手登天。她最不擅长猜测人心也不大懂得看他人的眼色,只能明白最浅显的外露的情绪,若说她不近人情便有失偏颇,因她本身就是一个不擅隐瞒的人,对别人的隐瞒自然也就没那么敏感。她一直认为这样的品性没什么不好,不窥探秘密,不做弯弯绕绕的场面功夫,这是她为人的准则。可现在她却对这项品德有些恨不成钢,这叫她连夜莺一丝一毫都猜不到,任夜莺如何把她在案板上翻来覆去地滚,晾了又晒,她只能任她宰割。她讨厌这样的被动感。

为了这个,她倔强的拒绝了夜莺的好意。“我可以继续任务。”她对夜莺行了一个军礼,谢谢夜莺大校的关心,但我可以继续任务。

大概从未被人这样拒绝过帮助,夜莺用了些时间把她里里外外重新审视了一遍。在她的再三坚持下,夜莺还是同意了她的要求。

你要保护好自己,离开的时候夜莺提点她,我可以帮你,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够帮到你。

她说,是,大校。但那时她想,她绝不要再做一个活在他人帮助之下的乞讨者。




08



朱诺送来的助眠药被她压在枕头底下,她坚决不吃,相信不必要的药片都将变成身体里堆积的毒素。失眠的症状持续了六天,她整个人变得摇摇欲坠,像一捧烟灰塑起来的人偶,一碰就散。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要吃下朱诺给她的帮助。

每晚每晚,她都听见从内海传来的无边的咆哮。她竟然逐渐能够听懂死灵们的呓语,知道它们就在内海的边缘向外张望,踌躇不前,永跨不出那道河。她从紧张担忧已经进化到熟视无睹,只用了短短六天,她完全接受了现状。这将是她毕生最大的考验,她想,兰利之所以派遣她来到野战基地的目的或许就是提炼一个能够抵抗内海呼唤的人,把生在和平世界的她提炼出去,留下一个无视恐惧也无视因果的真正的机器。或许呢,或许这就是兰利的希望呢?她得把这件事做好,要做得很好,要让所有人心服口服,要让他们从凳子上站起来为她而鼓掌,她希望、也渴望得到人们的认同。

横竖都睡不着,她干脆放弃了睡觉的念头,顺着楼梯向上走,走到建在宿舍楼顶的玻璃房去。这是基地建立的唯一一个用来提供娱乐功能的场所,为人们提供一处绝对安全的休息地点,所以她穿着睡衣就来了,挑了一张面对内海的椅子坐下,抬头看天空,夜晚被黑环隔断,一边是璀璨的星空,一边是无垠的炼狱。

有时她想,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这样努力的?米诺斯的局长真有那么值得么?她看见流浪在辛迪加的走投无路的人们便觉得一定得去成为什么,一看见上庭和FAC的高级官员,又变得退缩许多。她时不时怀疑自己的决定,怀疑自己是否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倘若最终当选的人不是她,她该何去何从;倘若是她,她又应该如何面对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

腕子上的手链闪着微光,把她皮下的筋脉暖了个透。内海附近的气温很低,即使现在是夏季,八月份,正当酷暑,野战基地的军人也不得不在盔甲里穿一层厚衣服。太冷了,冷得吓人,大家见面互相呵着白气,她从来是怕热不怕冷,竟也觉得有些刺骨。失眠之日起却渐渐感到暖和起来,看着内海,她感到温热的火苗正从自己的身体里向外燃烧。她觉得哪怕真有一把火把自己就这样烧毁也没那么有所谓了,她几乎已经确定自己感染了狂厄,为了不影响野战基地的其他军人,为了不让他们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遇难,她是甘愿凭空消失的。

你看,她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唯一害怕的是自己的坏变化将带给别人危险,太无私、太英雄的一个女人。算算日子,今年不过十九岁,老天,无畏的十九岁,十九岁就已经把为家国献身融进血管的中士,你该怎么阻止她这样奋不顾身的疯狂?你几乎可以说她是被英雄主义生出的孩子,只要有她受害就行了,只要有她死去就行了,其他人,不重要,他们的死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累赘。就好像特地为生了冻疮的人送去膏药,结果对方却在享受疼痛带来的殊荣一样,你不要感到惊讶,世界上的人口虽然已经急剧减少,可是总有这样的人在诞生,人是死不完的。大家普遍把这种行为称为活该。但一旦上升到舍生取义这种地步,这类人就要被叫做英雄了。人类过往的每一个英雄时刻都是由一次次活该的瞬间组成的。她自己却不这么觉得,反倒认为稀松平常,在家国大义面前,儿女情长或是其他的情感早就被她踩在脚下狠狠唾弃,你可以说她甚至有些看不起退居后方回归家庭的人,便能想象当她听见夜莺说希望组建一个家庭时的失望。一次是在车里,一次是在饭桌上。最叫她别扭的是第二次。这时她已经放下了对夜莺的成见,全身心地尊敬她,几乎已经忘记这回事,可朱诺把它重新唤醒,她不得不再次面对夜莺的选择。她认为像夜莺这种人是最该在前线上奋斗一生并千古垂青的,她不能跟任何一件无关的事情搭上边,尤其是——爱情。

可你要怎么说呢,你要怎么解释你对夜莺的种种注目呢?难道这也是尊敬吗,等待她叫你起床,关心她的感情状况,难道这也属于尊敬吗?扪心自问,你是否对待夜莺就像对待丽贝卡一样,你崇拜她,敬畏她,倘若真相如此,你怎么会庆幸夜莺跟你一样是一块儿悲剧的人间呢?

你——你心中模糊不清的那个人,这时候走上了楼梯,轻轻来到了你身后。她还是拍你的肩膀,你吓了一跳,但最终没有叫出口,回头看见她,也穿着一条棉绸睡裙。你本来是要站直行军礼的,但她学着兰利的样子叫你坐下,你又那么僵硬地去坐,浑身不自在,怎么摆弄姿势都不对。最终你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坐在夜莺旁边,脸虽然是朝向夜莺的,但眼睛斜过去看内海。

夜莺看着她的不自在,少见地笑了。她知道这个夜莺便是真心的夜莺,不是大校,也不是兰利的副手,把这些外壳都剥掉,夜莺是一名有着轻快笑容的女性。

“状况怎么样,还是睡不着吗?”夜莺问她,态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亲近。她头一次在回答上级问题面前表现得支支吾吾,不得不把眼神移回来,一下对上夜莺的双眼,两颗打火石,几乎能听见火星的声音。她根本不知道夜莺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摆出一个这么黏糊糊的眼神,立刻无所适从。

可以了,停下吧,如果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就要失去一些人生的守则了。她脑子飞速地运转,心中叫嚣,全身的器官变成几只横冲直撞的野兽,她不敢活动,害怕一下子就从手心跑出一头狮子或一条蛇来,死死将夜莺咬住并问她,为什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就这样晕眩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夜莺,我很好,夜莺大校。夜莺反而向后拉开了一些距离,观望着她对她说,看起来也是。我知道你在部队的成绩很好,对于最近的情况,你不用太多自责。人是需要时间的。

她当然知道这个。她知道需要时间,可是她的成长太慢,唯有这一点她自己分外清楚。夜莺的安慰反而让她感到炫耀的成分,她想那么十九岁就成为大校的你又是怎么做到的呢?大校,她真想呐喊出来,那可是大校!再往上是少将,之后是中将,那之后便是大将,大将!看那名年过四十的基地中校,他付出一只眼睛的代价也只是中校,那夜莺呢,你到底是做了什么才站到这个位置上来的?

她心里好一个天旋地动。她不知该怎样回答夜莺的话了,再说什么都将伴随着恶毒的气息,她只能看着夜莺,尽量维持自己的平静。

好在夜莺是个机敏的女人,她忽略了她散发出的哀凉的气氛,接着说:“能够得到这个军衔大多依赖于我的父母。先前说过他们已经不在了,是因为一个实验失误。一个有关黑环的实验。

“他们的实验室就建立在内海附近。在实验开始之前他们就上报FAC希望假如实验失败便将他们一起推进内海,他们知道那件物品被释放的能量是巨大的,没人能够阻止。结局就是——实验失败了,试验品爆炸,狂厄的浪潮吞噬了他们,FAC按照约定将那片区域也算进了内海的范围,而我得到的补偿就是步步高升的军衔,一路绿灯,因此能够成为兰利上将的副手。”

夜莺也学着她去看内海,她便以为夜莺期盼在海上窥见双亲的身影。夜莺诉说的语气分外平淡,事不关己似的。她感到一阵苍凉。内海翻涌的声音透过玻璃房传到两个人的耳中,这时候再不像滚烫的岩浆,类似真实的海浪涌动的声音,一潮一潮拍在残破的礁石上。沉默许久,她终于决定拿出自己的秘密来回应夜莺:“我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一开口她就后悔了,除了丽贝卡,她从未这样轻易地分享自己的身世。她这时才明白夜莺这个人的厉害之处,在于面不改色地先发制人,你必须跟着她走,否则便是不够领情。别的人或许可以拒绝,但唯独没办法拒绝夜莺。她全然对夜莺投降,不打算再做任何反抗,自暴自弃般接着往下说:“不知道父母长什么样,叫什么,最早的记忆就在孤儿院里。后来考去了军事学校,我是特招生。再然后进入了部队,之后就是现在。没什么特别的。”

“已经足够特别了。”夜莺说,“每个人都是特别的。”

“或许吧。不过我没有想要成为特别的人。”

“你已经是特别的人。”

“……或许吧。”

“中士,请给我你的左手。”夜莺突然这样说,她竟然真把左手伸出去,两串手链在夜晚的天空下发疯一样地反射,夜莺伸出一只手覆盖在上面,她终于知道,这只轻拍她肩膀的手是怎样冰凉、怎样细腻的。像水像雨像母亲的夜莺的双手把她从里到外包裹的完整,包裹的小心翼翼,那样不留缝隙那样亲切的抚摸,说她是特别的人,把她惹得又开心又悲伤。怎么偏偏要来招惹她呢,夜莺没理由也没道理来惹她这样一个人,是的她是想得到认可,她想得到天下的认同,她要一份绝对的肯定,肯定她再也不会回到那个飘忽不定的童年时代,没有父母也没有朋友,谁都无法依靠。那时已立下万事都靠自己的信条,你不能谴责她的怪和独,她是一个连命也可以交出去的人,可现在就算她豁出命去想要猜透什么也是再没可能了,她看着夜莺,这个女人正在给予她梦想中的东西。她知道夜莺这么做事出有因,夜莺有夜莺的目的,可是夜莺把她一下子看得那么透,一下子叫她无处遁形,成了一个完完全全赤裸的人,可就是这样,就是这份被迫的赤裸,才叫她看清一些夜莺的面目。

夜莺是掌权者,也是她的掌权者。想到这一点,她忽然也像发亮的手串一样发了疯地爱上夜莺。随后去想,是的丽贝卡,是的,人是要有爱情才能够明白一些什么的。




09



倘若你也是知情者,就不会陷在今晚这个危险的玻璃房之夜。话说到底,其实你本不该签下那份同意书,这件事根本就轮不到你的不是么?比你军衔高的人多的是,比你优秀的人也多的是。你,你要明白,你只是比其他石头大个儿一点,圆润一点,若你再早一些更深的认清自己,恐怕就能从这场命运之中逃出来了。

是的,在今晚的事件之前,你是想过要逃出去的。可你想的不是我们说的这个逃,你的逃是要从夜莺眼中逃出去,从这个你无法自拔的氛围里逃出去,甚至显得有些滑稽。你仅仅是为了逃避一个自觉尴尬又暧昧的局面。和你的结局比起来,实在不值得说道。对此你毫无察觉,还以为只是一场美丽的艳遇。你错的毫不留情,竟以为夜莺这类人能够在艳遇遇见,能够在艳遇中得到,事件的促成看来也有你一小份的错误。但我们不去讨论你的错,你的人生短暂到来不及回味,对于你这样的人,我们向来是不忍心苛责的。回头看,那晚你在想着什么?

我要逃出去,我要逃出去。她想,她得把手从夜莺的掌心里抽走,她得逃出去。再多留一秒她就要彻底被夜莺打碎成几千块尸体了,往后再重塑起来,将是一个完全爱着夜莺的傻子。她害怕成为书中因爱而丧生的可怜人,她曾经最唾弃这种人,所以不要做——她心里中了邪一样地默念,不要做这样的人。不要做这样的人。

夜莺,这个再差一步就能把她捏造的女人,恰合时宜地放开了她的手,眼神像柳絮似的落到她腕子的两只手链上。跟随着夜莺的目光,她发现丽贝卡送给自己的那一条颜色已经暗淡许多,夜莺送给她的这条反而更亮了些,像颗新生儿的心脏。放过她后,夜莺从椅子上起身,看了看内海又看了看她,露出一个富满深刻意味的笑。

夜莺对她点了点头,离开了玻璃房。她看着那个远去的精瘦的背影,对夜莺的爱情霎时水涨船高。

距离玻璃房事件的发生,还剩下不到五分钟。

五分钟,你能够做什么?你在那最后的五分钟里,先是站起来走到跟前去,贴着厚厚的玻璃去看内海。你发现那儿的水流竟然变得和缓流畅,流露出许多温柔的气质,死灵们的低语也变得柔软,你还善良的想,毕竟是死去的人类的魂魄,心中还是存有做人时的善意的。放在从前,你可不会这么想。这突如其来的爱情把你从内到外浇了个通透,把你那点儿不为人道的恶念冲走了,还给世界一个崭新的你。一个充满感激的你。一个对内海也生出不恰当的包容之心的你。

你看,爱情就是这样可怕,就算是你陷入它也会不自知地丢下自己的凛冽和歹毒,你身上流淌的再也不是出身孤儿院的那种愤世的血了,夜莺带着这份出其不意的礼物把你整个人脱胎换骨了一次,你现在终于是一个爱人爱民的军人,一个合格规范的军人,一个——你想——秉持着这份气质,假使成为米诺斯危机管理局的局长,这也一定会叫你深受大家的爱戴。你一想到那场景就觉得浑身酥麻发痒,可最开始,你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什么?——成为一个像兰利上将那样的长官,锋利又不失厚度,或者做丽贝卡也好,聪明,灵活,为人有恰好的圆润,你希望成为她们之间的其中一个。可现在你是怎么了,只顾着和夜莺有关的生活,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还能健康的从野战基地回到部队去,你根本忘了兰利的那句话:前提是,你得活着回来。但在这五分钟里,你再也想不起任何东西。你还开朗地以为今夜你将有一个蜕变,事实是,你的确等来了一个蜕变。但那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变化了。

你看见窗外的内海忽然开始剧烈的翻涌,卷起的波浪几乎要逼近防线。黑环开始颤动,起初那幅度微乎其微,后来几乎失去了环的形状,只是一圈不规律的峰波,在内海的上空无主地游动。你还能够听见那些亡灵的声音重新变回了嘶吼和咆哮,你感到它们正在步步逼近,从内海的深处,越过黑环,来到你的身边。

可奇怪的是,你再没有感觉到任何恐惧,你镇定极了,一手扶着玻璃,看着眼前景象的巨变,你不起波澜。很快你就听到拉响的警报声,野战基地的军人从建筑物里跑到空地上,你站在高处的玻璃房,看地面的人们像一窝四散的蚂蚁,一会儿集中,一会儿散开。你第一次这样俯视着谁。守夜的FAC士兵已经冲在了最前线,准备对向野战基地缓慢飘来的死役发起第一轮攻击。你作为一名军人,本也该去做些什么的,可你却完全丧失了这种意志,那只戴着手链的手这时候隐隐发出刺痛,紧接着,蓝色的手链突然断裂,已经失去光芒的石头砸在地面成了一把灰暗的粉末,你盯着红色的那条看,竟然看见有什么同样鲜红的东西正在向你的手心汇集。刹那间,天翻地覆,那东西叫你万箭穿心般的疼痛,你无法支撑自己而摔倒下去,视线涣散,意识迷离,恍惚之中看见那只手竟失去控制高高举起,指尖正对着黑环。你的手张开而后握紧,黑环也随之震动,紧接着你感到莫大的痛苦,你想要呼救,但已经痛到失声,终于挤出一个音节,也只是因为口中要吐出浓稠的黑血。

你嘴里尝到这样熟悉的腥味立刻便知道你自己大限将至,可是,为什么?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了。你感到黑环正在向你奔来,人潮在你脚下奔流不止,你被此间的嘈杂推着走向末路,到了最后,你彻底陷入黑暗之前,看见一张脸出现在身边。

她一靠近你就认出她了,光凭气息你就认出她了,她跪坐在你身边,你看见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可听不清说什么,看那口型,才知道她在跟你说:对不起。你知道对不起远比抱歉真诚,对不起是一个人放下自己所有的身段去做的最卑微的道歉,你想,那么她就是真心的了,她这时候比任何一刻都要真心,按照你的习惯,你会原谅她的。你这样朦胧地看见夜莺,恍然之间回忆到和丽贝卡洽淡的那个晚上,曾经擦肩而过的高级长官也有一头这样的头发,再想起那个在内海附近爆炸的实验其实有过报道,谣传那是正在研究一种能够使人类掌控狂厄的新型武器,你从来不信这个,可这一瞬间,你才算把一切都想得这样明白。

你,和你宝贵的十九年的人生,只是人为赐给你的有限的幸福。这结局也算不错了,你死在你将将爱上的情人怀中,死亡之前,你感到自己脸颊上得到了两滴冰凉的眼泪。你感到远方——也就是内海——变幻莫测的内海,又传来阵阵耳语,对你发出呼唤。你用最后一丝力气想,在你死后恐怕也要回归到那里去吧,回归到内海的怀抱,死前是夜莺抱着你,死后是内海担着你,你漂泊了整十九年,竟然以这种方式得到一个被袒护和偏爱的结局。太过戏剧,你被自己荒谬的结尾惹得哭笑不得,伴随着最后一口血和一个难看的笑脸,你停止了呼吸。

我们的确很难再遇到你这种人,一个麻绳总挑细处割的完美样本。虽然有些遗憾,可是中士,这便是你的全部故事。




10



这是一份关于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后方部队的相关机密报告。

文件号为000001,于入夜111年正式下发给相关各部门。详细来看内容,记录着关于枷锁实验的历史。因初期的计划和文书数量太过冗杂,重新编撰之后,我们将内容简化成以下版本,以供相关机构人员阅读。

入夜97年,内海附近的枷锁实验室因操作失误发生大爆炸。根据相关研究人员的要求没有对实验人员进行搜救,同时将该区域划为严重污染区域,并成功回收了枷锁样本。我们以两位重要研究员的牺牲换来了有效且可用的枷锁,并向社会征集成为枷锁载体的志愿者。

由于其与狂厄同源,人体无法承受枷锁带来的污染,最终只留下一名女性适配者。在种植枷锁之后,这名女性适配者共存活了23天14小时3分46秒,经过研究,我们认定她的基因中存在契合枷锁的部分。在她死亡之后,我们将目光转移到了死者之女身上。我们决定将其女列为二代适配者,为了得到一名身体素质优秀的载体,拟下二代枷锁适配者培养计划。一切都在顺利进行,于入夜110年成功接触二代适配者,并成功牵至内海,经由夜莺少将为其佩戴二代枷锁,并观察二代适配者的反应。但不幸的是,由于载体个人的情绪波动使本次枷锁计划仍然以半失败状态而告终,但值得庆幸的是,二代适配者的机体并未死亡,而是以一种静止的方式进入了自主休眠。我们猜测这是由于枷锁已经与二代适配者融合,枷锁为了保护宿主而带来的生理反应。现阶段,我们仍在研究如何完美唤醒二代适配者的方法,因此需要各部门的积极配合。

非必要时我们不考虑启用该计划,将从米诺斯危机管理局(以下简称MBCC)特别配备的人才部队中挑选成绩优秀者担任现阶段的MBCC局长,为了二代适配者的安全,特任夜莺少将为MBCC局长之副官,但仍保留其军衔和权利。以上。

注:二代适配者的机体存放于MBCC的地下基因库。如需进入库内,请提前三日与相关部门递交申请,通过审批后,即可在FAC部队的带领下进入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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