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川彻今年十八岁,念五年高中,有两年时间在医院度过。十八岁已经过了念高中的年纪,她应该直接进入大学或短期大学学习,或者进入社会工作,总之不是做高中生。不知道父母用了什么手段,让学校将她当做留级生保留下来,在高二年级一班上课。
她听讲,但不专心,觉得自己年龄大了,不该窝在高中里。虽然只做了一年高中生,青春在这里结束,抱有一些遗憾。但她认为,高中生已经是小孩子的游戏,十八岁一过,就有神仙专门把她变成成年人。及川彻不愿意和同班同学多接触。她讨厌他们。她长得好看,传统意义上的漂亮:鹅蛋脸,小鼻子,好身材,棕色的瞳孔装在庞大的眼眶中,使人以为,她眨眨眼睛也是一种消耗体力的运动。她喜欢把头发扎成马尾,她习惯了,这样靠着床板就不会硌着脑袋。冬天,医院里暖气欠佳,同一个病房里的病人受不了暖气的热,她的房间里的温度尤其低。出院前,受不了热的病人死了,听说是胃癌晚期。她得的是卵巢癌。
及时发现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不至于使她英年早逝。父母要求她必须住够两年医院再回去上学,否则自由的事情就没得商量。但她不想回到高中。
住院的时候,她学会了弹吉他。她看了一部爱情电视剧,讲男主角如何通过吉他和女主角相遇,她觉得自己也得学会一门乐器。可能是为了和谁相遇,她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木吉他是一门孤独的乐器。它是一颗独立的心脏。和她一样,在偌大的白色房间里缓缓地跳,像玻璃弹珠那样……尽管她被禁止跳跃,但她希望。
她参加了学校的吉他社团。老师告诉她,你父母特别叮嘱我,不允许你做任何运动,因此我已经将你从排球社的名单里移除了。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这么做,但好身体才有好未来,你明白吗?
她是不屑的,但还是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句:我明白。她微笑。老师让她重新选择一样社团活动。她说就吉他社吧,老师说,会弹吗?她点点头,嗯。
她也没去过任何一次吉他社的活动。她是病号,大家都让着她。不是病号大家也会照办,她漂亮,这还不够吗?他们就想着,给她行一次便利,她或许会多看几眼吧。还是在参与活动的那张登记表上记了A。
每到傍晚,同学们走光了,及川彻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弹吉他。有人回来拿东西就会发现她,通常是男生,只有一次是女生。她不是多么地喜欢这个女生,她觉得她刻板、呆滞,重要的是,她还有条件去排球部进行训练。
她一见到她就知道她的条件特别好,身高、臂长、包括那副长相,一张臭表情,训起话来就有威慑力。她知道她叫影山飞雄。那回撞上及川彻心情不好,更加讨厌这个破坏她时间的无耻之徒,她恶狠狠地说,请你敲门了再进来。影山飞雄不以为然地走到座位边,从桌肚里拿出一双护膝,她说这里也是我的班级。
影山飞雄把东西掏出来,是先弯下腰,露出后脑勺,绷紧小腿肌肉,再抬起头。及川彻忽然感到心惊肉跳。影山飞雄的头发垂到板凳上,快放暑假了,教室里只有电风扇还开着,衬衫半透明地贴在影山飞雄的后背,头发贴在她的脸颊和嘴里。及川彻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看,渴望她的生命力。有一瞬间她希望她们把身体互相交换,或者是谁都好,她的玫瑰人生拿去吧,她要健康的体魄。她看她的小腿肌肉和雾蒙蒙的后背看得愣住了。
她后来跟影山飞雄搭话,知道了她在排球部中打什么位置:做二传手,首发队员,大家指着她赢球,也害怕她。每一次,她们在放学了的教室里互相碰见,几乎都以影山飞雄忘记护膝为由,及川彻逐渐感到那是假的。没有一个排球运动员会在训练前总是忘记自己的护膝,它是运动员的第二条命。她觉得是影山飞雄故意把护膝忘在教室里,以拿护膝的借口,听她弹五分钟的吉他。久而久之她们就有一种这样的默契,有时候,及川彻会弹学会的新歌给影山飞雄听。她们最常听的是一首外文曲,两个人实际都不明白歌词的意义,仅仅被旋律触动,逐渐变成了女孩儿之间的暗号。
某天,影山飞雄忽然坐在及川彻身旁说:我想听你唱这首歌。及川彻告诉影山飞雄,我不会唱歌。影山飞雄坚信及川彻一定会唱,第二天她给她带了礼物,说冬天快到了,我自己织了一条围巾,送给你,前辈。
及川彻说我不是你的前辈。我是你的同学,虽然年龄比你大……不过你乐意这么叫就叫吧。她把围巾接过来围到自己的脖子上,灰色的羊毛围巾把脖子磨出一圈红疹,但她觉得暖和,不舍得摘下来,围巾像妈妈的手一样扼住她。她用脸颊蹭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问题:你特地给我织的?
影山飞说不是的。她好像不知道如此回答会伤害收礼人的内心,纵然如此,还是诚实地告诉了及川彻:这是她织给另外一个女生的礼物。因为在这件礼物完成之前她们就闹掰了,完成后的礼物便成为了没有归属的孤儿,她想,它应该是有它该去的地方的。现在她觉得应该属于前辈。
及川彻“唰”地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扔在影山飞雄身上,屈辱地问,你把我当什么,你前女友的代替品,还是垃圾处理站?影山飞雄说不是的。及川彻想质问影山飞雄到底把她看做什么。当她站起来的时候,感到一阵恶心和眩晕,一仰头,向后倒了下去。影山飞雄把她接住,很快送到医务室。医务室的老师说她没办法诊断,应该通知及川彻的爸爸妈妈来看。及川彻一下子醒了。不,别叫我爸妈。
她赌气地制止了所有人的帮助。包括那条灰色围巾,在脖子上短暂地围了一会儿,又还到影山飞雄手里。回到家之后,她告诉父母,妈妈,爸爸,我不上学了。我觉得很不舒服。妈妈说,不上学哪里有前途?爸爸把报纸扔在她的脸上。当报纸落下后,她从纸张后头看见这个中年男人怒气冲冲的脸,才知道她喜欢把东西扔在别人脸上的习惯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一种遗传。她尚且不知道莫名的晕倒究竟是什么病,但明白爸爸留给她的习惯一辈子都改不掉了。她想到自己在未来也会变成一个夹带着中年男人的习惯的女人,便绝望得想要在这里痛哭。
隔天她还是去了学校,路上碰见影山飞雄,手里拿着巧克力,想和她赔礼道歉。她不需要她的赔礼道歉。道歉是道不完的,如果所有事情真的都有尽头的那么一天,人就不会对另一个人犯下错误。正因为知道有些错误不用挽回也没关系,反正没有尽头,时间把两个人抹平了,好的坏的,抹到最后,一切从头再来。道歉在这个过程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即使是点缀一般的无用功,也没有多么令人感到好受。
她走了。她再也没给影山飞雄弹过吉他。过了一个学期,她转学到青叶城西。在那里,她完成了自己最后的学业,毕业时,听同学说,有一名乌野高中的女学生拿着毕业证书等在门口,不知道在等谁。她可真高啊,人又瘦又挺拔,头发长长的,像大和抚子……
她瞪了这位男同学一眼。影山飞雄一点儿都不像大和抚子。最重要的是,大和抚子不会是个女同性恋。当影山飞雄通过围巾告诉她前女友的故事时,她心里其实有一半的放松。她感到自己的心从前是寄人篱下的,当影山飞雄表白了她的女同性恋身份之后,及川彻认为这是一个把真心拿出来晾晒的机会。但围巾不允许她那么做,影山飞雄这个人,不管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一定会叫另一半一样难受。及川彻能够猜到影山飞雄的前女友与之分手的原因,再一想来,似乎影山飞雄从没有证明那个闹掰了的女生就是曾经的女朋友。现在,她也算她的人生历史之中一名闹掰了的女性朋友。她还够不到其他的身份。她知道影山飞雄是来找她的,但是她逃跑了。她不想看见她。至少在这里,她不想看见她卑躬屈膝地道歉,虽然场面一定好看,但她不想承认影山飞雄此人在她青春年华中占据的位置。回到家里,她在高二年级的班级合照上划掉了影山飞雄的脸。
大学毕业之后,及川彻开了一家女生俱乐部。来到这里的女人的类型有许多:喜欢女人的女人,喜欢男人的女人,喜欢任何人的女人,和没办法爱上任何人的女人。她坐在柜台里,为到来的每个人问好。几个常客经常问她,你是四大毕业的,为什么要来开酒吧啊?她笑笑说,四大毕业又怎样?东大啦庆应啦,最后还是要回归社会谋生活啊。人们认为她还有更好的前途可以走,她却总对人们说:饶了我吧,我不是读书的那块儿料。
有一个喜欢染红头发的客人说,你考得上四大,还是说自己不爱读书,你在鄙视我们。及川彻说我可没这个意思。有时喝多了,她们逼问她做学生时的感情史,她就抱着自己的上半身说:人家还是单纯的单身……客人不买账,她就把影山飞雄拿出来说一说。不过她给了她贴心的化名,叫她女生A,她还不肯给任何人暴露她的真身。
为了开这家俱乐部,她花了不少功夫。她从家里逃走了。她拿出自己所有的钱开俱乐部,是一场不可回头的孤注一掷。俱乐部成立后,她再也没回过家。她睡在俱乐部二楼,很小的一个房间,把她一点点供应起来。红头发的客人知道她的故事,她是她的第一名客人。起初,她想和及川彻有点儿什么,但酒吧老板和客人有点儿什么,在业界内是一件亏损口碑的事情,因此及川彻义正严词地拒绝了她,将这个被伤害的初恋故事又详尽地为红头发客人说了一些,然后她们成为了朋友,她会给她的酒水打八折。
有一次,红头发客人说要带来一位新认识的女孩儿来店里做客,希望及川彻还能够给她打八折。其实她每一次总是带许许多多的陌生人来,一些人成为了客人,一些人成为了一次性筷子。但还好,还在她的可接受范围之内,做这样的打算,让红头发成为还算便宜的素人推手,她想,其实算不出谁更吃亏。红头发告诉她:这个女生和你的初恋一样有着长长的黑头发。
她说,那不是我的初恋。
她的店里总是再放那首外文歌。成年之后,她终于弄懂那是一首中文歌曲,她从网络上找到翻译,想给它写一份日语歌词,却苦于没有时间进行。俱乐部每晚八点开门,一直营业到凌晨三点,客人们走了,她留下来打扫卫生,盘点酒水、对账,一切完成之后,一般要来到将近五点左右。此时她才能把自己打扫一番,将自己捡进小床里,让被子和床垫吃掉,一觉睡到下午两三点,起来做饭、发呆,又要到开门的时间。
所以她总是很没时间去做什么,开店已经把她整个人都割据到俱乐部几十平方的地盘里去。这一回,红头发这样说,她就对这个新来的客人有小小的期待。她想到自己对于性的启蒙,其实也分不清楚她爱着的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影山飞雄是一个影子,当她回头时才发现自己的影子被无限地拉长、拉长,长到能包裹下一个影山飞雄。她才发现人的一生是没办法痛快把谁割舍的。有人来了,你就得记住。她的青春是毫无意义的。她没有把它过得很好很精彩。她也不弹吉他了。
这天,红头发带着女生来了。她在给红头发准备酒水,抬头一看,跟站在红头发身边的影山飞雄四目相对。她对此感到并不惊讶,装作平常地和影山飞雄问好。她不问影山飞雄为何会和红头发在一起,她们碰面的缘由、契机,影山飞雄是否是故意;影山飞雄只是点点头,你好。她心想,你怎么不叫我前辈了?但成年之后的影山飞雄还是让及川彻全部的想法都铩羽而归。她把酒水放在桌上,对红头发说:我有些累,出去抽根烟。她走出去来到户外,看着门前的两棵法国梧桐,树根边放着两只垃圾桶。这里有一位环卫工人,总是把垃圾桶清理得很干净。及川彻每次都等到有人把垃圾丢进清洗过的垃圾桶时再把店里的垃圾扔进去。要她第一个破坏,令她有些于心不忍。最近生意越来越好了,她打算招几个店员来。她首先考虑到女大学生,让她们兼职,总是青春活力的吧,也听话,知道她名牌大学的毕业身份,更会不耻下问。然后她立刻对自己感到害怕,她感到自己也变成了那种可耻的大人,她变成了爸爸可能使用过的模样,她还继承了妈妈的多愁善感,她突然发现自己永远都是他们的孩子,除非她抽筋褪骨,否则永远都逃不掉。
她抽了三根烟,抽到最后,嗓子干了,她觉得有点儿想哭。她即刻转身返回店里,喝了一杯水,看见红头发看着她的表情十分焦急。她走过去才发现是影山飞雄醉倒在了沙发上。
红头发解释到,自己只让她喝了一罐啤酒,谁知道她会这么醉倒?及川彻说,交给我吧。她把影山飞雄搬进了自己的房间。
如果影山飞雄在这里出事,好不容易开起来的俱乐部就要倒霉。她不愿意看见她的任何一个客人在这里出事。她也把每一个企图在店里时常与其他客人产生纠纷的人拉进了黑名单,告诉她们不准再来。最重要的是,这里没人可以带着男伴进来。她爱憎分明,并非好坏统统包揽,她有她的规则,虽然蛮横,但却长久地有用。有几次隔壁的男人们喝醉了在门口打架,她叫店里的客人们都不要出去,然后把锁挂起来,让大家把玻璃门当做电影荧幕,声称这是男人的比美。
她不知道即使这样自己的店还是生意火爆是否也是一种同其他店铺的比美,她知道自己漂亮,很多人冲她而来,想一睹芳容,看看这个都市传说之中的女老板到底有着什么模样。她把影山飞雄扶到床上,想了好一会儿,想影山飞雄最开始接近她的目的,是否也是因为这份漂亮?倘若真的如此,她真要暗自神伤了。她宁可撕下脸皮来把血肉露给路人看。
坐在这里,才感到影山飞雄实在好重。及川彻打开手机搜索影山飞雄的名字,在百科里找到了影山飞雄。原来她已经成为职业的排球运动员,她摸到她衬衫下面的身体,都是比金子还珍贵的肌肉。
她原本是想走的,但是影山飞雄把她抓住了。她的身体醉了,头脑依旧清醒。她抓着及川彻的衣服说:我……
及川彻没有给她任何“我”下去的余地。她把衣服抽出来,拍了拍,再告诉影山飞雄: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影山飞雄抬起头,用一种悲哀感伤的眼神看着她。她警告影山飞雄不要吐在她的床上。
说出这句话时,及川彻浑身颤抖了一下。如果她有一名女友,她一定也会这么说:你不要吐在床上。这是多么生活的一句话:你不要吐在床上。也许她会和她共有一只猫或狗。也许她们会买一样的水杯。也许她们会有一张像样的双人床。也许她们会相拥而眠。她为这种可能性的也许不寒而栗。
倘若是影山飞雄,她这样想,她还能跟她讨论排球。其实她可以做运动,是爸爸妈妈把她耽误了。她错过了,从此和光明前途擦肩而过,同时迫切地寻找一个出路,她就选择了这一条。她想了很多:如果她是影山飞雄,人生是否会有什么不同?肯定的,她会成为比谁都伟大的排球运动员。她会和影山飞雄站在同一个赛场上,可能是队友也可能是对手,吉他是她的一门爱好,然后她选择在某一天和大家爆料,其实她已经与著名的排球运动员恋爱,她们的渊源可以追溯到高中……
她想象着,忘记前因后果,也忘记了过程。等她反应过来,影山飞雄已经从床上站起来吻了她。她把她推开,用手背拼命地擦自己的嘴巴,她看着影山飞雄湿漉漉的眼睛,仿佛从里面看见自己的前世今生。她的眼睛,她的小腿上的肌肉……她突然想到暑假前影山飞雄低下头掏桌肚的画面,那一下,好像将她的心也从胸膛里掏出来。
她忽然问她,那条围巾你怎么处理的?影山飞雄说,我烧掉了。
她就蹲下来,抱着膝盖,渐渐传出悲恸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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