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昏暗,闵玧其转转手腕,耳侧传来滴水声。
手脚给两条腕子粗的铁链牵住,闵玧其没有逃脱的本事,这会儿坐在草席子上,湿气袭身,给衣裳烘的半干不干,黏在皮肤,冷进膝盖骨。
这小半辈子,原以为穿越就是最深刻的记忆,没想到临了到头还能住一遭古代人造的牢房,给铁链磨破皮肤。因着是建在地下的牢房,光线只有外头墙上挂着的火把,一团火,熊熊燃烧。
进牢前还是下午,太阳烈的很,毒辣辣地烤他头皮。这会儿早把时间同方位一齐丢去九霄云外,地牢的大门一关,那就是且等且住,只等有人来提,拿去大殿或衙门,审问发落。
现在是什么时候,闵玧其分不清。他这是睡了一觉刚刚梦醒,耳边的滴答声慢了些。这些水滴快要浸穿他的草席,脚踝上的镣铐太重,闵玧其站不起身,只能靠着这些稻草得一丝暖意。
他这厢想着,又去回忆前头同昔翰星的一夜春宵。他被人逮捕,昔翰星是知道的。他这会儿明白这都是昔翰星的一场策划,一场阴谋,前头早在县衙门里审问过他,给他定下两样罪。一项是同男人通奸,另一项统统是欲加之罪。
不晓得谁用的什么栽赃手段,偷换琉璃盏和释迦摩尼佛像,后来又有害死越歌楼小厮的一条人命。实则都不重要,只有其中密谋私吞金蛇绞这一条,这是王室的宝贝,足够让闵玧其以命相偿。
那县令问他,你可知罪?闵玧其不辩解,当哑巴。县令说,那就是认。昔翰星也站在堂上,闵玧其这会儿还装忠杰烈士,说,我只认前头一条,是不是昔翰星也该抓?
县令一排桌面,大喊,放肆!闵玧其不在乎他的反应。
他一侧头,去看昔翰星。他是完完全全踩进昔翰星的陷阱,最后悔的不是相信他,而是这一路走来,他居然处处都拿昔翰星同金泰亨相比。昔翰星的眼神变了,仍然有一丝不舍。闵玧其不看他这点怜悯,在堂前问他,昔翰星,你敢不敢认?
这一问,问到地牢来。闵玧其的睡意很快给寒气驱散,从草席上起身,想借着大门一道缝隙,看看外头是什么时辰。
他这厢探头,牢里死一样的寂静,铁门外头忽然响起一阵窸窣。那是门锁被阖动的声音。
有人要进来了。
闵玧其立马缩回身子,躺回草席去。
铁门一关一开,声音给空旷环境放大。门锁声之后是脚步声,频率熟悉,闵玧其不能看,靠耳朵辨认。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昔翰星。
昔翰星走到他的牢房前,闵玧其还在草席上装睡。他蹲下,去看闵玧其缩在草席上的模样,瘦小的一团,给黑暗吞下大半。
看了会儿,昔翰星叫他,玧其哥。
闵玧其的耳朵听着,不加理会。
他晓得第一声闵玧其绝不会给他反应,接着说,哥,我知道你没睡。
这是经典对话,闵玧其不愿翻身面对他,就背着昔翰星,声音闷闷的:“别叫我哥。”
“玧其哥。”
昔翰星还是用这三个字的称呼,闵玧其给他惹怒,猛地起身,看见昔翰星一身华丽衣裳,怒气又从他脸上尽数褪去,全变成轻蔑笑容。闵玧其说:“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是吗?”
这会儿早成定局,没有昔翰星说不是的余地。他只好最后同闵玧其辩解:“我会想办法让哥尽快脱身的。”
“昔翰星,你的演技真的很不错。”闵玧其冷笑一声,道,“是不是你们这张脸的人都合适做演员,金泰亨也是,你也是。觉得我足够好骗,对你足够认真,到底谁说的才是真话啊?”
昔翰星回答他:“哥,我对你没有假。”
“我现在算过来了。”闵玧其抬起眼神,对上昔翰星的眼睛。昔翰星给他瞪的发怵,闵玧其接着说,“从艺妓院开始就是你的设计,对吗?我的这些罪名还轮不上关到王宫里头的大牢来,你接近我,晓得我人生地不熟,遇见你出手相救,一定会孤注一掷地投靠你,你都算到了,是不是?从艺妓院到比武大会,再算一算松月的死,也是你有关系吧?昔翰星,”闵玧其喊他的名字,声音狠狠的,“你为了骗我连松月的命都舍得害,我只好奇一件事。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遮掩,你和金泰亨长得一模一样,就是他妈的一张脸我才会信你,昔翰星,谁告诉你的这件事?”
他的质问连连打来,昔翰星喊他:“哥。”
闵玧其没了力气,摆摆手,说:“别用他的声音喊我哥。”
他又要倒回草席子上去,昔翰星见状,慌乱起来,问他:“闵玧其,你真的想知道吗?”
你看,昔翰星就是这种人物。做演员的义务到了尽头,他也懒得多费力气进入角色。闵玧其说,你还怕死人告你的密吗?
他真是给昔翰星伤透了。昔翰星不再为自己辩解,回答他:“我从来都是王的一条狗。”
“是,我现在算明白。你还有要说的吗?”
“关于我知道金泰亨和我有同一张脸的这件事,是王告诉我的。”
“还有呢?”
“我还知道你和王也有同一张脸。你和松月,松月和王,你们一模一样。”
闵玧其给他这话震住。
他和松月苦苦猜测的属于这个时代的他们的灵魂碎片,不是别人,竟然是高丽的王。既然他知道灵魂碎片这回事,就该清楚杀害碎片的危害之大,王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仅仅是因为他要寻找金蛇绞,这也不合逻辑。只要他闵玧其找到金蛇绞既能返回现代时空去,使这个时代的高丽恢复如初。这是天大的好事,他多留一秒都是对他王位的威胁。
他闵玧其大可以杀了他,用这张无差别的脸蛋去顶替他的位置,坐拥天下,这才是隐患。闵玧其猜不透王的意图,只能强装镇定,问昔翰星:“你看不出来。”
“如果我分得出来,”昔翰星说,“我也会像你一样,把你当作是王的代替品,更没法对你下手。”
“你说的对,昔翰星。我到现在才发现真是给你用这张脸占去太大的便宜。”
“哥也骗我了,我们是两不相欠的。”
“有一些瞬间,”闵玧其看向他,昔翰星的眼神不再躲闪,用的还是金泰亨的脸,反而让他自己有几分退缩,“我在这些瞬间里,对你有过真。”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昔翰星的脸上头一回露出苦笑,“你的真就是拿我当金泰亨的代替品,你在这样的前提下对我有过真。哥,你说这话时怎么骗自己的?”
“随便你吧。”闵玧其说,“你的那个君王,如果真的和我同根同源,你去告诉他,杀了我,对他只有坏处。”
“用不着我去说。”昔翰星站起身来,四周走来一些狱卒,他一退后,道,“我就是带哥去见王的。”
牢房的大门被打开,闵玧其得以从铁链中解脱一阵,很快又钻进新的束缚里去。昔翰星留给他最后的尊严就是还让他穿着闵玧其初来乍到时的那套现代服装,夹克外套上有一股檀香花味,在犯人之中有足够的体面。
出了地牢的铁门,没有给预料之中的阳光刺痛双眼。天上一片夜色,他这会儿才有空抬头好好看看高丽的夜空,满天星斗,他想,首尔已经看不到这样的夜景了。
他还在看,眼前立刻给白布遮盖。他也懒得过问这是哪里来的传统,一只手搀在他左臂,力度熟悉。那是昔翰星的手。
闵玧其说,我最后一刻还要先变成瞎子。昔翰星,你好歹和我睡过,能不能不要这么残忍?
昔翰星不接话,只管搀着闵玧其,朝行刑的地方移动。
白布透光,闵玧其能勉强分辨出一些影子。走了好一阵,昔翰星的手终于从他手臂离开,很快换成另一只。
力道大得出奇。闵玧其在他手中踉跄前进,直直走了一阵,搀他的人说,停在这里。声音竟然出奇的熟悉。
没等他接着思考,昔翰星的声音在他前头响起。同以往的温言软语不同,他看不见昔翰星的表情,但一定足够威严,才好配合这句话的效果。
昔翰星喊他,面见王上,还不跪下!
闵玧其坚决不跪。
昔翰星同他身侧搀来闵玧其的铁汉使眼色。铁汉一抬脚,直直踢上闵玧其的后背。这算突袭,闵玧其防不住这一脚的力量,因着惯性屈膝,还是按着昔翰星的话来,双膝着地,跪拜他看不见的王上。
这一趟旅程,该用的聪明,该动的脑子,该受的苦或者该流的泪,全都受过,全都经历过。闵玧其想不到是哪里出了差错他才给卷入这场利益纠葛,怎么偏偏是他,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这里有个他不能爱的昔翰星,偏偏他爱过。他跪在地上,又在这里盘算一遭人物,他对金泰亨的碎片真情过,昔翰星对他的这块碎片爱而不得。
他想,这竟然也是一种缘分。首尔的金泰亨总把自己放低,高丽的昔翰星更甚。甘愿为他的碎片赴汤蹈火,甘愿把这颗心拉出来蹂躏,闵玧其至少会说谢谢,他上头的大人物绝不多瞧一眼。
昔翰星有没有真的爱过他哪怕只有一瞬间?闵玧其这会儿算是分清了,他爱过昔翰星,他替他挡箭的那一刻,闵玧其真爱过他这片灵魂。最终心灵归于首尔之处,原来爱一个人是爱灵魂的,原来纠缠到现在,脸蛋最不值钱。
人要赤裸地相爱,闵玧其总算明白。这算不算种短暂的背叛,情况太复杂,眼下不是归类的时候。他听见一声木椅子响动,就着渗进眼前白布的光去瞧,瞧见是有人从他前头起身,拿了件什么东西,架在肩膀上,冲他缓缓走来。
走近了,闵玧其听见一声蹭响。他这才分辨出那是剑刃划过石砖地面的声音。
来人在这距离中停下,突然开口,问他:“有什么想说的?”
闵玧其心里早有准备,听见旁人用他的声音质问他自己,还是浑身一震,回答他:“为什么要杀我?”
对方回答他:“我做个了梦。
梦里有人对我说,将有另两人顶着我的面孔去寻我要的宝贝,杀了他们,我能做三个世界真正的王。你说我该不该杀?”
闵玧其这回是打心眼里觉得昔翰星同新王是天生一对。天真地过了头,高丽仍然是冷兵器时代,随便一件热武器,最简单的手枪一类,总比他的剑更快。
闵玧其哼笑一声,说,你失策了。对方也回他一声,闵玧其听到剑刃划破空气的声音,知道那把剑已经举过王的头顶,他这会儿再大喊一声,王上,我拿下最后一局。
一声宝剑相撞的铮鸣声。
松月站在闵玧其面前,剑一挑,把闵王打出个踉跄。
他先转身,替闵玧其拆下白布。闵玧其看到松月,再看到他身后的王,还是给这场面震撼。
他这才看清,原来高丽当朝的闵王一头金发,这会儿全散开来,只剩一束扎在头顶。
昔翰星站在更远处,身边是把铺了绸缎锦绣的仙人卧。
闵玧其大喊,昔翰星,抱歉,你有你的计划,我也有我的对策!
他这话说完,闵王也回过头去,目光凶狠。昔翰星晓得这是他的王在质问他为什么松月还活着,他这会儿比在场的谁都烦乱,再忍受不住这三人之间的纠葛,急火攻心,一口鲜血涌出喉咙。
松月的步子挪动一分,想到身后还有闵玧其,没辙,又收回来。
昔翰星吐出这口恶血,问闵玧其,你到底骗了我多少?闵玧其回答他,比武大会前,没有他骗他的时间远。
有了闵玧其的这份答案,昔翰星终于大彻大悟。
原是闵玧其叫松月去参加比武大会,大会前几日,松月会见田柾国,商量的正是三人如何合伙在决赛演出松月力竭而亡的假象。没想到给他当中截胡,同田柾国打擂台的前一晚,昔翰星在松月的吃食里下了毒。一种假死药,松月对昔翰星当然没提防,中了他的计,使田柾国和闵玧其真以为松月给人害死。至于他为什么要让松月在他的手里假死,闵王要杀两块碎片,他对松月是真正的兄弟感情,一边是爱人一边是朋友,昔翰星没辙,把松月藏在一处偏僻小镇里。同外头宣称是松月中了贼人的毒,后来田柾国中毒,昔翰星以为是对田家怀恨在心之人借此机会,做一桩连环案,没想到是松月假死醒后同田柾国秘密会面,两人商量后放出假消息,以此迷惑昔翰星。那丫鬟捎的口信,计划行事,闵玧其在那刻就明白松月还没死。
“但我要说的是,昔翰星,”闵玧其双手上的绳结给松月挑断,道,“直到现在这一刻,名正言顺地同王上见面,都在我的计划之内。”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从一开始就迷惑我,昔翰星。我只是将计就计,抓进来也好,请进来也罢,打碎琉璃盏的那一刻,我坚信金蛇绞就藏在王宫里,没打算相信任何人。”闵玧其顿了顿,说,“包括你。”
他说完,昔翰星全身的力气给抽去,瘫坐下来,道:“直到刚才你都在演戏给我看。所以我才是傻瓜,是吗?”
“只有一件事没做假。”闵玧其的声音平缓下来,昔翰星抬头,两双视线又对上,“你替我挡箭的时候,我真心爱过你。”
就这一句,昔翰星仰天大笑,嚎啕大哭。
真正的君王给人冷落,这会儿终于挥剑斩来。松月提剑相迎,两人顿时打做一团。
闵玧其还有任务。他要找到金蛇绞,王的剑术竟与松月不分伯仲,可还没等他动身,一道鲜血溅来。那是松月的血。闵王的剑刺穿他的胳膊,松月节节后退,闵王正要乘胜追击,忽然停住,随即大笑起来,说,我要让你失望了,金蛇绞根本不在王宫!
闵玧其给他这话钉住。闵王又接着说,你真想知道金蛇绞在哪儿吗?我也是才发现,松月,原来你才是关键!
“金蛇绞,”他喊道,“早给人毁了,剩下它的底座,我到如今才发现,居然就给你这么明晃晃地挂着!”
他说完,举剑指向松月胸前。闵玧其看过去,闵王指的正是那坠彩色贝壳。
这算什么?他找了这一路,同昔翰星处心积虑,险些把自己也搭进去,到头来居然是这样的近在眼前,这到底算什么?
松月也低头去看。闵王趁着二人毫无防备,一剑刺来,正正刺上贝壳中心。而后一声裂响,那彩色贝壳裂开来,碎在地上,犹如枯叶。
闵王大喊,谁要什么金蛇绞,我要的只有杀了你们,我要做彻彻底底的王!闵玧其在这场冲击中愣住,再回过神来,松月又冲杀出去,同闵王一阵纠缠。
周遭一切开始放大放空。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闵玧其。闵玧其回头,那是搀他来的铁汉,再仔细看看,竟然就是街上肉铺的老板。
那铁汉从身侧又拿出套小木盒来。他打开,闵玧其望眼过去,里面躺着一把手枪。
没等他反应,身后传来松月的惨叫声。闵王已经一剑刺穿松月右肩,松月再没办法执剑,眼见闵王下一剑要向松月劈来,闵玧其顾不得其他,拿起盒中手枪,对准闵王,一枪射去。
砰。
惊天一声。
闵王倒下了。
一阵飞鸟离林的声音。
他看见昔翰星昏死过去,松月的血止不住,最后听到铁汉同他说,第一轮结束,你失败了。
意识在下一刻涣散。
林姐喊道:“玧其,泰亨找你!”
闵玧其睁开眼,脚下是古董店里的瓷砖地板。茶还在手中,闻见股香熏味,好不熟悉。
闵玧其喊他:“泰亨?”
他听见前头远远地应了一声。
金泰亨来了。他走进闵玧其的房间里,喊他,玧其哥。
闵玧其放下茶杯,一起身,同金泰亨紧紧相拥。金泰亨给他这阵仗愣住,本能地回抱,随后笑出来,问他,哥,怎么了,怎么这么主动?闵玧其把额头抵在金泰亨的肩膀,提着的劲这才卸下。
好像是经历一场浩劫似的。金泰亨不打算再催他,就这么抱着。良久,听见闵玧其说:
“泰亨,想你了。”
“哦,哥。我现在好像不是哥的男朋友了。”
“我爱你。”
“呀,”金泰亨笑起来,说,“还是爱我吧,闵玧其。”
风从窗户吹来,带动两人发丝。
身后是茶几,茶几上躺了本书。
书被吹开,前头的故事讲到三人角逐一胜者,无果,且听下回分解;再翻过这一章,竟是崭新空白的一页。顶端只有四个字,一句话:
闵王当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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