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玧其向昔翰星认了命,真不再打听金蛇绞的下落。风寒三日,于昔翰星而言也算场蜕变,有着这层安慰,昔翰星的心里总算好过一些。
他这就要下床打理家务去,闵玧其说,既然你真心想我一辈子留在这里,那就得听我的。他要他接着回去歇息,昔翰星说,田家仍然有田勇仁把持,他做不了田柾国,他早早就该独立。闵玧其问他,你信不信得过我?昔翰星晓得这话什么意思,回答他,你能吗?闵玧其心想,昔翰星太入戏,真把他当作昔府女主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蜗居。难道他心里竟真希冀过他拿捏针线的模样,闵玧其在脑中想象,觉得画面太不堪,同昔翰星说,我也是男人。
昔翰星慌张起来,说,哥,我不是那个意思。闵玧其叫他钻回被窝去,同他讲,你当我是女人。我是女人也能做,如果你真觉得男女有别,我们是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他说完,又觉得和古代人昔翰星理论得不出结果,改了话题,问他,眼下什么最要紧?
昔翰星回答他:“看账本,哥能做吗?”
闵玧其想,修过的会计双学位倒真给他派上用场。他想一口应下,又反应过来,账本上头的条款科目全用汉字,他看不懂,空有这一身本事,只能是无处施展。昔翰星晓得他看不懂高丽这会儿的文字,觉得是昔翰星刁难他,故意给他使绊。他摆出副冷表情来,足够哄骗昔翰星:“你知道我没办法看字,故意的,是吗?”
他这话一说,昔翰星更紧张,连忙同他解释,说是忘了这回事,没反应以来,又说他家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处理积下来的账本。
闵玧其想了想,也就是数字和计算问题,立刻得出对策来。
他要昔翰星只动眼和嘴,他把这些个账本全搬来昔翰星的床边,也就是他的卧房,搬到这里来,昔翰星替他翻译账目,他来做计算这类的工作。
结果发现昔翰星确实是一等一的糊涂蛋,开支用度,想他是靠着闵王支持才能撑扶昔家走到今天。否则真按着账本上的计数来收支,他昔家也只是勉强能剩下些利润而已,何况仍然存有造假嫌疑,闵玧其问他,你平常到底有没有好好算过这些账?昔翰星回答他,哥,其实我不擅长这个。
闵玧其笑起来,用毛笔笔尾点点他额头,道:“你家的这些钱,幸亏前人留下的家底足够厚,供得起你是个没什么脑筋的一家之主。你晓不晓得从今年开春你家再没赚过一分钱?”
昔翰星从床上支起身子,看过去,看见闵玧其在他账本上勾勾点点,回答他:“哥说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都不容易。”
“这话不是用在这里的,昔翰星。”闵玧其把毛笔放到一边去,随手指出个账目,“你去过赌场吗?上个月你还背着我去玩过窑姐儿,是吗?”
昔翰星顺着闵玧其的指头看。看到那些个汉字旁边都给闵玧其用毛笔标上他的文字,和闵玧其解释:“他们去玩一玩,没有大碍。”
“几两银子而已,是没什么大碍。”闵玧其说,“今天敢把吃喝玩乐的花销记在你头上,明天杀人放火也敢一口咬定就是你挑唆。昔翰星,你也背吗?”
他说话的气势逼人,昔翰星没见过闵玧其这么一面,愣了愣,说:“有这么严重啊?”
闵玧其说,金弘昌的亲信管家也能做出偷梁换柱的事,人心难测,我早说过。昔翰星这下是认定了闵玧其看账的能力,也认了他在昔府的地位和身份,钱财家当全托付出去后才问他,玧其哥,你会不会卷钱跑路啊?
闵玧其干笑一声,回答他,昔翰星,我跑不过你的眼睛。
账房一经闵玧其接手,终于规矩起来。原先看账的是前头家主留下来的管账先生,年过古稀,给丫头小厮们逼去做假账。他不好反抗,一家人靠他这份工来活命,只能把账本上的数目尽量地接近原数。
这些个逼人做假的下人里,打头的叫润来。个头蛮高,斗殴打架总有他一份。倒说不上作恶多端,但也是昔府里头的小霸王,因着昔翰星呆头呆脑脾气好,觉得自己做得到欺上瞒下,要喝花酒要听大戏,过的逍遥自在,哪里是下人生活。
他先带头,行了阵风浪,其他人瞧见润来安然无恙,也跟着去做。久而久之凝成这股风气,如今闵玧其莅临,管账先生可算寻着靠山,给闵玧其拿来另一份账本,上头记得是原本的账目。
闵玧其一看,了不得,合着这城里能消遣的都给他们消遣一遭,没有玩不到的地方。丫头无非买些首饰衣裳,药材一目下,治跌打损伤的也有,可麝香藏红花之类的药材支出颇多,没等他发问,管账先生已经开口。
说是润来领头的小厮们,拿了昔府的钱跑去逛窑子,搞大好些女人肚子。人家找上门来非说是昔翰星的种,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没辙,就在人家的吃食里头下堕胎药。堕了胎,女人们没法子再纠缠,那阵子昔翰星名声不好,现在才知道都是替别人背黑锅。
闵玧其想,他做他的男情人,要小心脑袋不说,还得替他处理一屋子的烂账。闵玧其拿着管账先生这话,先是花钱购进一批最赶风潮的行头,金钗玉镯,叫府里的丫头都来挑选。又搬出一套工分制度来,互相监督言行检点,攒工分,攒够了来他这里报道,能兑成真物品回去。
眼下闵玧其管账,从他手里克扣不出半分油水;又是家主的正牌情人,丫头小厮不敢违抗他,有了能光明正大买这些行头的机会,至少丫头们不愿再冒险挪用公款。小厮不同,闵玧其总不能满足他们上窑子去的要求。糖和鞭子得恩威并施,闵玧其又颁道规矩,但凡给人举报说是再犯,立刻逐出昔府去,还要赔偿卖身契上十倍的价钱。
这么一苦一甜,下人给他治的服服帖帖。昔翰星恢复了神气,跑来恭维他,说他是他最难得的妻子,他的福分。
闵玧其回答他,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昔翰星又换别的称呼,喊他是夫人之类,闵玧其说,昔翰星,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昔翰星顿住了。
闵玧其见他不回答,接着问他,我和你,我们是夫妻吗?你真想和我做夫妻吗?昔翰星不说话,闵玧其说,别冲动,想好再回答。
他转身,又去拨算盘,看账本。昔翰星从他身后抱去,轻轻地说,如果你想,我们是可以成婚的。
“犯法呀昔翰星,我真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大胆的人。”
“我没有别的意思,这辈子就只想和哥在一起,仅此而已。”
“如果我真的爱你,”闵玧其回头,毛笔还停在半空,“我就该这辈子甘心做你的一个情人。你家要续香火,这个忙我没办法帮。”
“哥永远是我的正房。”
闵玧其反驳他: “你想多了,昔翰星。”
“我哪里说的不对吗?”
“我没有和别人分享的兴趣。”闵玧其的眼神严肃下来,昔翰星晓得他不是玩笑,“我也不喜欢你们的什么正房侧室一说。你如果只是为了生个孩子而锁住一个女人的一生,我不喜欢,也不想做坏人。”
“可是别人……”
“你觉得我是别人吗?”
闵玧其质问他,把昔翰星逼进个死胡同。良久,昔翰星开口,道:“哥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他把话说了一半,回过头去,发现一叠宣纸给墨滴层层浸透。这一叠报废,变成一滩废纸,昔翰星说,丢了吧,他再给他换新的来。闵玧其把他按住,说,还有用。
他问他,已经给染了墨了,还有什么用?闵玧其取了其中一叠来,自顾自地给裁成小片,四角对齐,平铺在桌面上,问他,教你叠纸飞机。
昔翰星当然不晓得飞机是哪种物什,要闵玧其同他解释。闵玧其这厢忙着把宣纸对整齐,只告诉昔翰星,这是他家乡的宝贝,飞行机关,所以叫飞机。昔翰星的眼睛亮起来,问他,能飞吗,做什么用的,闵玧其回答他,说,让你和我变成鸟,飞出这个世界。
他又说新词,这会儿不说世界,说天下。闵玧其不再解释,认真操作这一叠薄薄的宣纸,昔翰星也不做声了,全神贯注地看。
沿一条中线将一边两角对折,做出个三角,翻个面,两边对折,再把上头的短边折下,同下面的长边重叠,两边形成个双翼,这就算完成。闵玧其拿在手里,觉得太轻,又把前头的尖放进烛台蜡油里点沾一番,给封上层薄蜡,领昔翰星走去院子里再交给他,说,你试试看。
昔翰星不晓得如何去飞,又要还给闵玧其。闵玧其想从身后捏他的手腕,给身高的差异拦住,只得走到前头去,站进昔翰星的怀里,这才好把手心贴上他的手腕,要他捏着那遛飞机柄,他说放手,昔翰星就要放。
昔翰星点点头,闵玧其说,我要数了。他牵着昔翰星的手前后晃动几番,昔翰星又闻到闵玧其发间的那些味道,耳朵里只听见闵玧其喊,三!
他慌忙放手,纸飞机还是飞出去。昔翰星抬头,头顶是阳光,亮的刺眼。
昔翰星说:“原来真的会飞啊。”
闵玧其也看,想回答他,本来能飞的更远的。一阵风吹来,那层薄蜡抗不过风力,吹开了,纸飞机终于也给吹散。
立马离了体,纷纷飞扬在空中。闵玧其说,这就散了。昔翰星觉得没由来的凄凉,把闵玧其搂在怀里,说,哥,别走。
闵玧其不说话。
昔翰星搂的越来越紧,闵玧其忽然问他,翰星,你拿走我,要不要?
昔翰星一震,什么叫拿走?闵玧其说就是做啊,睡觉,男欢女爱,你真不明白?
昔翰星给他说话的镇定自如吓破了胆,立刻伸手去捂他的嘴巴。闵玧其不晓得自己哪里有错,只听见昔翰星在他耳后发话。
他要他搂紧搂好,闵玧其早熟悉过这一套。昔翰星真把他打横抱起,闵玧其说,好帅啊,昔翰星。
昔翰星抱他回屋,急匆匆地要脱衣服。闵玧其要他抬头,昔翰星不肯,闵玧其说,给我看看你的脸。昔翰星这才缓缓把头抬起来,从脸颊到鼻梁,一片喝醉了似的潮红。
闵玧其大笑起来,说脱吧脱吧,明明是你睡我,你害羞什么?昔翰星真给他的直白打败,这会儿信了闵玧其绝不是生在高丽土地上的人,扑上去,用嘴唇堵住闵玧其的嘴巴。
这一阵亲吻,闵玧其泰然自若,昔翰星乱了阵脚,自己先耗尽空气。
他再老谋深算,这会儿的慌乱绝不是吻技。闵玧其在这空档攀去昔翰星的后背,从脊椎摸向全身,寻他衣服上的绳带,一扯,感到昔翰星的身体一怔,又引他一阵笑。
昔翰星再起身,闵玧其说,你别紧张。又牵他的手指来,摸过他身上打结的绳疙瘩,要他也亲手替他来解。
有一瞬间,昔翰星几乎觉得,闵玧其已经完全属于他了。
他不想再管其它,终于铆足勇气,闵玧其从他的莽撞中又回到同金泰亨第一次做爱的晚上,这张脸是一样的。
昔翰星,你到底算是谁呢?
这一夜过得不好。昔翰星只有力气,闵玧其给他撞的流泪,终于停下来,昔翰星的胳膊压上他的身体,梦里梦见他给他压在座大山下,喊冤不成,动弹不得。
第二天睡醒已是晌午。闵玧其翻身,瞧见昔翰星还在他身侧。
他喊他,翰星,起床吧。昔翰星的眉头皱一皱。这是反抗,闵玧其晓得,又叫他,翰星,听话。
昔翰星还是闭着眼,把他更搂紧一些。
他想,这一点同金泰亨一模一样。还想劝他起床,闵玧其忽然开不了口了。
他看见昔翰星的睫毛阖动,流下两滴眼泪。
是这样。
原来真是这样。
昔翰星,我对你的期望没落空。
闵玧其忽然都明白了。他也不再翻动。
窗外响起一些脚步声。
头顶还是阳光。闵玧其看向窗外,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宣判:
“闵王有令,捉拿要犯闵玧其,提殿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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