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死,满城哀悼。
怎能料到松月命中还有这一劫,他做名满天下的剑客,有的是本事,有的是资质。原来也逃不过贼人暗算,一杯毒酒下肚,叫人肝肠寸断。
昔翰星丢了魂魄,闵玧其不知如何宽慰。生死归天命,他想,这边丢了个昔翰星,那头还有断魂的田柾国。
田柾国跑来昔府,要见松月最后一眼。昔翰星不见客,闵玧其算不得主人,做不了主。好不容易磨来昔翰星,昔家大人仍然一言不发。田柾国从他眼神中读出一样的绝望,一样的万念俱烬,松月一死,事发突然,谁都想不到还有这档差事在这里等着。
他不走,就要等在昔府门口。说总要给松月下葬的,难道他们昔府连这事都不肯做,他只求办事这天再看一眼,再陪一陪,他同松月生前还有好些未尽的缘分,人活在世总意识不到真情,等到阴阳两隔,田柾国想拿着这些情分,再送他最后一程。
闵玧其说,我谁也劝不动。至少你听听话,好吗?昔翰星还站在他背后,田柾国又把哀求眼神看向他,越过闵玧其,那双眼睛忽然变得冷冽非常。闵玧其脸上也尽是憔悴,昔翰星这幅人鬼两不如的模样,折磨他自己,又折磨闵玧其。
他没想过叫松月参加擂台赛是这么个结果。如果真是因为这层建议,有人妒忌,给松月酒里下毒,那么他算间接的凶手。松月本没必要参加,他的名头已经足够响亮,不必要再来大会上镀层金。他同田柾国,接下来该如何展开,他已经给这张胞胎脸蛋想好对策。届时田柾国也能算劝导昔翰星别再沉沦的一枚猛将,如今都不算数了。
即使是这境况,田柾国在昔府门口流泪,闵玧其看他深情,满目的恨。那是田柾国对他的质问,可秉着一些教养或是别的什么,田柾国没把质问说出口,只做这种眼神,叫闵玧其读懂。而后转身离开,让闵玧其再染上一层自我惭愧。
他站在原地,看田柾国走远,又转身,去拉扯面如死灰的昔翰星。
他走近他,说,进屋去。昔翰星这时把瞳孔转来,看向闵玧其。闵玧其给他忽然钉死在石阶上,他问他,哥,松月之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闵玧其的心快给他打破了。
可他又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真的将真相脱口而出。原本他和松月商量的计划中,并没有毒酒这一遭,不晓得是哪里生了变故,竟然叫松月为这件事搭上性命。
死的不明不白。闵玧其只能说,如果你觉得这件事我也能从中作梗,那么寻找金蛇绞也轮不上你来帮我。
昔翰星呛笑一声,说,哥。你能逃了朴在民的审问,能对上那些个诗句,还能办拍卖会,抓贼人,一条人命,对你来说有什么难?
闵玧其自知心里有愧,给昔翰星这样质问,又用着这张脸,竟然给他也激起一些怒火来。他说昔翰星,我在这里人地两疏,这么大的都城没我的去处。你给我一个住所,我感激你,感激你是我的恩人;你替我挡箭,我更对你有愧疚。我早同你说过我喜欢男人,你晓得这层关系,屡次来撩拨我,我念着这些理由随你的便,我的办法和我的能力,哪一个不是被天下逼的?
昔翰星说,哥,所以是我的错吗?是我逼你吗?闵玧其喊一句操你妈的,别骂人。昔翰星给他这句粗话愣在原地。
他想,怎么能在这时感到无厘的快乐。闵玧其质问的很认真,昔翰星分不出他是真愤怒还是假说辞。闵玧其的嘴巴厉害,可眼神不假,他同闵玧其,有一个石阶的距离。闵玧其自下而上地仰视他,昔翰星生出一种保护欲来。
他伸手,闵玧其以为昔翰星终于耐不住火,要动武。他打不过,下意识地将两条胳膊护在面前,下一刻就给昔翰星紧紧搂住。
昔翰星这样抱上来,让他不晓得如何回应。身后有路人来往,围观这对坐实了的情人相拥。
闵玧其轻轻抵了抵昔翰星的身体,反而给他搂的更紧。他的耳侧有昔翰星的鼻息,他就这样给昔翰星拥抱。
太阳还得升起。照在身后,光是热的,身是冷的。
半晌,昔翰星说,玧其哥,我们能不能不找金蛇绞了?
闵玧其把双手从两人胸前抽出来,使得双方胸膛得以紧贴。他把手绕到昔翰星身后,放上去,回抱昔翰星。就这么些时间而已,昔翰星的那些骨骼好像又回到婴儿时代,需要人用一双手温柔托起,脆弱的要命。
闵玧其来做这双手。他缓缓抚摸昔翰星的后背,说,翰星,对不起。我是非找到不可的。
然后肩膀一沉,昔翰星把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几滴眼泪涌出,洇湿在此间。
他这时真不知道是否该继续把昔翰星骗下去。可过往的温存不假,他趴在自己肩头流泪,这些颤抖和消瘦,这张脸,这样的轮廓,昔翰星到底能不能算作金泰亨的一部分。他总是想着仅此一次,最后一次,可昔翰星不是别人。也就败在他不是别人,是金泰亨的灵魂碎片,闵玧其才做不到全身而退。
那么昔翰星呢?
昔翰星会否在这些瞬间,哪怕就一刻,用着金泰亨的壳子,真心实意地爱过他?那晚他替他挨针,到底是昔翰星的谋略还是他也真的动心,擂台下他问昔翰星的问题,你为什么喜欢我。昔翰星没反驳,这是默认还是承认?
闵玧其真不敢再细细深想。
可寻找金蛇绞还要继续。他要回去,闵玧其不想把一辈子花在这里。松月做他的灵魂碎片,这样厉害的人物也折在此处,闵玧其只有一身鉴宝技艺,除了昔翰星他再没靠山。
等等。
灵魂碎片。
闵玧其想,这等要事也给他忘记。他同松月互为灵魂碎片,按常理来说,昔翰星该发现松月同他长得是同样一张脸。可昔翰星对这件事只字未提,眼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昔翰星故作镇定,演给他看;要么是松月没死。闵玧其更愿意相信后者。
无论是哪边的结论,如今谜团在于到底是谁抢在他几人计划之前就对松月出了手。松月一向警惕,如果不是熟人,怎么能在他的酒里下毒成功?
他这厢问题还未一一排解,松月之死还做冤案,紧接着,田府出事了。
少东家田柾国,竟然给人用同样的手法在酒中投毒。好在毒量甚微,田柾国不好饮酒,当时只是小抿一口就罢,这才逃过一劫。
闵玧其因着有他灵魂碎片的猜测,这几日紧跟昔翰星,想从他的动静中拿出些端倪。可他就是那副挚友命归西天的惨样,只在听得田柾国给人投毒时有些小小的震动。
那到底是什么在暗中翻涌,是同情田柾国的遭遇,还是给别的事情撼动。闵玧其不好猜测,田柾国遭人投毒之事在城内酿成大波,田府的人又找上门来。出去应门的人是闵玧其。
来人是田柾国房里的丫头。
闵玧其问他,你家少爷怎么样?丫头说,少爷已经恢复的差不多。近来也能下地走路了,吃饭喝水,还是一样的。闵玧其松了口气,说,没事就是万幸。丫头回答他,闵大人,我是来替少爷传话的。
闵玧其的精神给这句话搞搞提起。
他同田柾国的交情紧紧止步于几次碰面,竟然也值得差人来捎信。闵玧其问丫头,田柾国要同我说什么?
丫头回答他:“少爷说,要大人放心,一切照常,并无变动。”
一切照常,并无变动。
眼前豁然开朗。
他叫丫头捎话回去,要她告诉田柾国,他都明白了。再说些寒暄的话,穿衣行事之类。同她说,你家少爷的心思我明白。
他给丫头差走,转过身子,要回屋去。又想起昔翰星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身旁正巧走过小厮丫头,闵玧其拦住他们,问,最近的集会在哪日?
下人们立刻明白这是他们家新主人闵玧其要带昔翰星散心去,回答他,后天是花灯节,城里城外都要展花灯,顶好看。闵玧其得了这消息,道几句谢,这才进了房门,同昔翰星说,翰星,带你去看花灯,好不好?
这是昔翰星以往惯常的句式。如今用回他身上,见效奇微,闵玧其现在晓得还是昔翰星不管不顾的那套最有效,又同他说,他人生地不熟,他得陪他去。
往年花灯节最热闹,为的是方便年轻男女们灯下约会。闵玧其把昔翰星拉上街去,这会儿白天,花灯早给挂出来,只等日落时分点亮,再做一只假荷花,上头放截蜡烛,点燃了放进游花船的那条水路里。一路飘到尽头,告知先人如今身体安康,国泰民安。
十方世界,哪里都是容身之所。人这一世讲究因果轮回,有时受用,有时又不尽然。松月的灵魂保存着今生的好和德,知恩图报,敬重生命,无论是高丽百姓还是拜火教徒,一视同仁。下一世如若有缘再为人,必然是更加光辉的一生。
闵玧其同昔翰星说,趁现在去买几只荷花烛灯,兴许还能买下今年最新鲜的样式。昔翰星不应,闵玧其说,多帅啊,翰星。我们一会儿点烛灯,你叫松月看你的这幅表情,是吗?昔翰星这才抬起头来,说,玧其哥,松月真会泉下有知,知道我替他的这些心情吗?
闵玧其正挑荷花灯,拿起一朵来,放在掌中。灯有两层,闵玧其指着下面一层花瓣,道:“他在这里。”又指指上一层花瓣,“我们在这里。”
昔翰星问他,到底什么意思?闵玧其说,这两层相合才能算作一朵完整荷灯。上头和下头算作一个世界,你在上面替他哭,他在下头看,不能给你抹泪,这才是最难过的瞬间。
他嘴上说的头头是道,全是为了哄一哄昔翰星。他从现代来,晓得人死了就是肉体的消亡,生物进化正是在一生一灭中更迭,人活着信科学,死了乱信一通,总是能找到自我安慰的方式。其实无伤大雅,闵玧其不介意临场编套说辞出来,叫昔翰星心宽些。
不晓得昔翰星是否是真单纯,闵玧其随口一说,得了这点救命稻草就牢牢抓住,真信了他的话。闵玧其见他眼神终于恢复一些气色,又同他说,翰星,我们不找金蛇绞了。
昔翰星这才拿回惊讶的能力,问他:“哥不是说非找到不可吗?”
闵玧其在前头走,昔翰星跟在他身后。他说:“你到底想不想我找到金蛇绞?”
昔翰星回答他:“如果哥拼了命也要找到金蛇绞,那我也拼命,陪哥一起找。”
闵玧其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同你隐瞒了。昔翰星,”他叫他,又笑起来,“你知不知道等我找到金蛇绞,我就要从这里离开?”
昔翰星问:“哥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
“永远都不回来吗?”
“找到金蛇绞,我就没办法回来了。”
“哥是什么意思,”昔翰星追上去,拉住闵玧其,“你爱我,是吗?”
闵玧其看着他,眼里的波澜闪动非常:“你要给我你的答案。”
昔翰星说:“哥,我给不出答案。”
他的头又低下来,闵玧其看到他的头顶,一簇簇的黑发。金泰亨的头发颜色最鲜艳,闵玧其总在他发根变成黑色时才晓得他的男朋友不是外国人。昔翰星这会儿向他低头,闵玧其忽然不明白他是无奈还是愧疚,回答他:“也不全是你的原因。”
他这才抬起头来,问闵玧其:“那为什么不找了?”
闵玧其说:“找金蛇绞这件事,没能善始,至少尽量地善终。从打碎琉璃盏那刻起注定是逆旅一场,而后是刺客行刺,松月丧命,田柾国也遭人暗算。好像这短短一路牵扯到的人事太多,天下之大,竟然处处都是眼睛。那宝贝我不找了,如果闵王足够能耐就让他寻去吧,如果下一个遭难的人是你,昔翰星,”闵玧其回握他的手,道,“我不希望它发生。”
昔翰星这才真切地高兴起来:“不找了最好。哥留下来,我足够养哥一辈子。哥真的打算做我的人了,是吗?”
闵玧其笑起来,回答他:“是吧。”
他说完,去瞧昔翰星。昔翰星似乎有种要热泪盈眶的冲动。
闵玧其还要说什么,头顶忽然闪过一阵雷声。他抬头看,原以为天色将晚,不晓得何时乌云密布,灰蒙蒙的一片。
闵玧其说,看来今年没办法看花灯了。他要昔翰星同他回家去,昔翰星看着他手里的荷花灯,说,我还要给松月点烛灯。
他没辙,去旁的店里买把纸伞,昔翰星从他手里接过,要替他打。
天上很快下起小雨,越下越大,雨滴打在纸伞上,发出一连串击打的闷响。闵玧其担心纸伞撑不住这般攻势,又劝昔翰星,还是回家去,明日来放也不迟。
昔翰星坚决要等。
伞外是雨,伞内是晴。水滴溅湿两人衣摆,没人关心。
天黑下来。
烛灯点不燃,昔翰星挪动步子,把这盏烛灯捧进水道里。雨势竟有所减退,使得这盏荷灯能漂出两人视线,远远地走,远远地流。
回了家,昔翰星开始打喷嚏。当晚发起高烧来,他近日元气大伤,下雨天寒,寒气入骨,最容易生病。
昔翰星给风寒烧的迷糊,躺在床上说,玧其哥,想吃蛋包饭。闵玧其说,你在生病,不能吃那个。昔翰星竟同他耍起泼皮来,说他不做就不喝药,只有这会儿像个少爷。闵玧其晓得同这号病人理论最徒劳,忆起金泰亨冒雨打篮球,回来发烧吃药,也是这么个德行。于是拿出对付金泰亨的手段来对付昔翰星,昔翰星真给他哄的服服帖帖。
汤药苦口,他看着昔翰星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画面再同金泰亨重叠,闵玧其忽然再不能恍惚,明白过来。
“翰星,”他喊他,“吃块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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