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金弘昌。
金弘昌手里拿着假佛像,急匆匆地走来。朴在民抬起手,同金弘昌打招呼,叫到:“金大人,金大人!”
闵玧其这才转身,看过去,瞧见金弘昌步伐一叠比一叠紧,心里明白金弘昌已然上钩,后退一步,先给他让让位。
昔翰星站在闵玧其身后,闵玧其这一退,直直撞上昔翰星的胸膛。金弘昌朝这方走来,闵玧其不好再回头看昔翰星,也不能再重回原位去,只得维持这姿势,心里只期盼他二位大人尽快地挪挪地盘,让他好与昔翰星分开些。
心里这厢想着,忽然听到昔翰星在他身后头轻笑一声。闵玧其给他这种趁人之危忙着取笑的态度又引出好些记忆来,倒不恼怒,只把他这点同金泰亨连在一起,觉得可爱。
他也勾起嘴角笑笑,手心突然传来一阵瘙痒感。闵玧其给这阵感觉逗弄的笑意全无,细细体会,原是金泰亨的手指在他掌心画画。
画的什么,闵玧其猜不出。一些笔画和线条,金泰亨写的还是汉文,闵玧其脑海里全变成金泰亨的简笔儿童画,一收手,正正好抓上昔翰星的指尖。
闵玧其虚握着,昔翰星也一顿,手指在闵玧其的手心里勾一勾。刚上大学时金泰亨得上失眠,夜夜虚汗打湿床单,精神郁郁,闵玧其不晓得从哪里得来的偏方,说是给按摩食指能缓解缓解。他晓得是迷信,野方子,可总要给金泰亨做些什么才安心。他这会儿握上昔翰星的,拇指轻轻搭上去,缓缓摩挲。昔翰星的食指在他抚摸中静下来,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是他给闵玧其拿捏。
捉迷藏,小孩子把戏。直到金弘昌站在朴在民面前,闵玧其把昔翰星放开,听见金弘昌要撞破朴在民一样地质问:“朴大人,怎么敢拿这种物什来拍卖?”
朴在民仰头一笑,反倒比金弘昌更有底气:“金大人倒不如仔细念想念想,这佛像是怎么来到我手上的?”
金弘昌拿近了,细细一看,道:“全国上下只你我欣赏佛学思想,供佛像的事情,至少在都城的大户里,没有第三家。这,”金弘昌忽然慢下声来,又把佛像上下颠倒着研究一番,在莲座一瓣花瓣上寻着他金家的标志,两眼更加地怒目圆睁,“这是我送的那尊?”
朴在民点点头,打着步子踱:“正是这一尊。”
金弘昌的气势立刻灭掉一半,把佛像在手里又把弄一番:“可这应当是过了我的眼,才好好送进朴府的,当时是真佛像,怎么能变成了假的?”
“这可要问您了。”朴在民道。
闵玧其这会儿适时地插进话题:“好不好问是谁运的礼物?”
金弘昌一转头,上下打量闵玧其。先不询问他姓甚名谁,闵玧其有问,他便答道:“我家管事的。怎么,你怀疑他?”
闵玧其回答他:“不是我要怀疑。一边坚持送了真的,一边已经收到假的,两边大人句句属实,只能是中间操作出了差错。”
“可,”金弘昌面露为难之色,“我顶信任的家丁,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闵玧其从鼻腔中出口气,“人心难测,都晓得没什么不可能。”
昔翰星这会儿做闵玧其的好跟班,又来补充:“金大人不如先回去仔细盘问盘问,是不是自家内鬼所为,总要先给自家人问问呀。如果是,那么再商量下来的事;如果不是,朴大人一定会给大人一个满意答复。”
这话一出,朴在民本想全身而退,做个可怜的受害者,这下给昔翰星架在天上,骑虎难下。不能驳了昔翰星的话,否则是他不够大度,只得顺着昔翰星这番发言,点点头,应下来。心想,算不过身边两人,这一栽,认了。
金弘昌也给架到一样的高度。只是同朴在民不一样,金弘昌这人老实,地道,偷梁换柱的事情绝不容忍,而牵扯上自家人有可能被污蔑,他一定得查出个水落石出。
金弘昌说,三日时间,一定给个答案。两方又寒暄一阵,这才算了。等着金弘昌拿着佛像走远,朴在民转头,朝昔翰星一瞪眼,昔翰星给他用笑脸还回去;又来瞪闵玧其,发觉人家根本没看他。又吃亏,没声好气地来一句:走了!
闵玧其心里有把握,只和昔翰星静候佳音。没想到金弘昌这一问,三日之限,到了第二日,金弘昌就提着他家管事的上到朴府来,一见面,一脚踹上管家后背。那管家年龄不出三十五,这会儿身体抖成把筛米的葧荠,跪在地上,嘴巴里嘟囔。朴在民不急着审讯,把闵玧其同昔翰星一齐叫来,齐聚一堂,再来让管家的亲口说说自己犯下什么过错。
管家的嘴巴还在重复大人饶命,金弘昌脸上挂不住,呵斥他,在家里辩解的时候主意满满,这会儿怎么不会说话?管家给他这一训,才哆哆嗦嗦地来了其他话,说,都怪小人贪财,都怪小人贪财,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呀!……
这一下,假佛像的案子算给破了。原是金弘昌细心挑选的释迦摩尼佛像,给这厮换成尊假的。朴在民没学识,分辨不出是真是假;作假的更没文化。金弘昌又给朴在民提上另一尊,闵玧其看过去,这倒是原原本本的释迦摩尼,佛祖身子佛祖头,做工也好,是真品,精品。闵玧其也早给他出谋划策,朴在民拿着这尊假佛像变本加厉,同金弘昌说,这一遭给他金朴两家之间闹出许多不快,不如金弘昌把它的那件青瓷盘子也一并送给他,他拿着这瓷盘上街去宣传,说他金大人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家法严谨,又晓得双重的偿还。这也是要给金氏落下好名声,一碟瓷盘而已,不愧。
金弘昌算明白了,他原原本本打的就是瓷盘的主意。没办法,确实是他管教不严,这些的惩罚他都心甘情愿地认领,答应朴在民,改日就把瓷盘送上朴府来。
这案子了结,朴在民虽然贪财,倒真心地佩服起闵玧其的鉴定能力,也给他这颗脑袋折服些许。金弘昌提着管家气哄哄地走了,朴在民这会儿终于把早该提问的问题问出来:“你有这种胆识,跑到我家宝库去,到底有什么意图?”
闵玧其原以为能逃过这一劫,还是给朴在民提起。他看看昔翰星,昔翰星耸耸肩,眼睛眨一眨,意思是让他说吧,也没别的法子可行。
闵玧其得了他示意,同朴在民说:“我要找金蛇绞。”
“什么?”朴在民刚喝口茶,险些呛进喉咙,“金蛇绞?”
闵玧其接话:“觉得最可能流落在朴府,冒犯了。”
朴在民又愣了半晌,才怔怔地喝下一口茶水,把茶杯放回桌面上,再想一阵,这才回答闵玧其:“不……我晓得金蛇绞的这件事。但不在我家,你找错地方了。”
昔翰星把扇子拆开,朝闵玧其扇轻风:“怎么信?”
朴在民的手一摆,摇摇头:“真不在。我有这么大势力得闵王赏识,这都城我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用得着要你给我使计策拿金家的瓷盘?我早叫他送上门咯!”
闵玧其还是副疑惑神情,朴在民晓得他不信,站起身来:“句句属实。我可不敢骗昔大人,闵王身边的红人,我骗他?没活够,我还不想死的那么早。”
他这话一出,才引起闵玧其思考起来。
这一想,也对,他能骗他,但不能骗昔翰星。他想起那些少的可怜的资料中提到过哪怕是暴政时期,殿上多看王一眼都能给杀头,朴家的寿命仍然延续。想他朴在民也不敢私藏暴君的宝贝。
朴在民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这是给闵王办事的人。则不敢怠慢,给闵玧其提议道:“我们都城的暴发户,田氏,隔几天是他家小少爷生辰,要办酒宴,昔大人一定早得了请帖。届时我们同去,我来提一嘴金蛇绞的事,你多留意席上,看看有什么值钱线索。怎么样?”
闵玧其听到他的建议,想一阵,反正眼下如无头苍蝇似的找,这也是个办法。应了他的邀请,看向昔翰星,昔翰星点头,说,确实有这么回事。
这让闵玧其的心里对昔翰星又生出些嫌隙。他早收到田家请帖,为何等到现在,要等着朴在民提起,他才顺水推舟地承认?他这才是将计就计,王身边的红人,闵玧其这时把手指间的温存抛出脑外,又把昔翰星在心里树成小小的敌人。
还是不能太信任。
酒宴是酒宴,要面子的场合。闵玧其前前后后也算在这方世界住下一月有余,为了行事方便,穿的都是粗布衣裳。昔翰星说,闵玧其要跟去,那也是昔家的颜面,要穿好的,要穿贵的。闵玧其习惯性地捏捏他后颈,说,我还是你的小厮身份,穿太好的衣裳,会露馅。
而昔翰星看着他,问他,玧其哥,在做什么?闵玧其的手立刻缩回去,说,习惯了。
昔翰星问他,是金泰亨吧?闵玧其点头,昔翰星又问,他就那么好吗?闵玧其接着点头,说,现在才发现。
昔翰星笑起来,道,哥拿我当代替也可以,不用拘谨。闵玧其对他这样的殷勤颇不适应,因着套上金泰亨的脸,又觉得好熟悉。他还是同昔翰星说,算了吧,大人。我对金泰亨做皇帝,不能再对第二个泰亨指点了。
他让昔翰星的话又讲到尽头,昔翰星又沉默,到了酒宴这天,昔翰星给闵玧其拿来衣裳,闵玧其一瞧,昔翰星倒考虑的足够周全。样式还是小厮行头的样式,花纹的花样多了些而已。布料用的高级,闵玧其穿上身,这才晓得那些的描写,云裳羽衣薄如蝉翼的,都不是假话。
田家不算在三大真骨之中,也是正经商人。朴在民这样的真骨瞧不起做商人的,闵玧其同昔翰星当天到场,亲眼一瞧田家家主的派头,慈眉善目,说话也有讲究,看起来倒不坏。
酒宴上的好酒好菜,闵玧其做小厮,不能吃,昔翰星吃的欢畅。
他看他吃饭,同金泰亨的影子又折叠在一起。他的这只小狗胃口也好,披萨饼独吞一张,他的那个漂亮同学,田柾国,嘴巴更了得。头一回约会去吃自助餐,在餐厅碰见田柾国,小子一人来吃饭,金泰亨说,那是我同学。闵玧其不见外,瞧见田柾国一人吃饭,觉得可怜,让金泰亨把他请来,一起吃。
坐在同一桌才晓得人外有人,金泰亨吃得多,田柾国吃的更多。本来是两人约会,变成同学竞赛,当晚金泰亨肚子一阵阵咕噜,同闵玧其说,哥,吃坏了。闵玧其去给他揉肚子,说他同学田柾国吃个秤砣也能消化,量力而行,为什么不懂?金泰亨马上变成好可怜的模样,给闵玧其的嘴巴封住。闵玧其说,好吧。金泰亨知道自己得逞,眼泪没有,抬起头来,闵玧其已经合上眼睛。金泰亨这就亲上去,尝尝闵玧其的两唇,闵玧其同他接吻,一边亲,一边替他肠胃顺气。
等金泰亨从他唇上离开,闵玧其问他,有没有好些?回应他的是金泰亨的打嗝声。
这都是顶好的回忆,现在窜进脑海里,又惹起心头烦乱。是朴在民拍他的手臂,说,田家小少爷要出来了。
闵玧其这才抬头,一看,心脏直跳。
这张脸,他差点脱口而出。可时日不同,只是没想到田柾国的灵魂碎片在这个宇宙仍然姓田,好一张脸,还是出彩的很。
等着田家家主再介绍,我家犬子,田柾国,十九岁生辰!闵玧其这算是信了命运一说。
田柾国在席上坐下,吃喝一阵,朴在民眼看时机成熟,终于挑起话头,道:“不知各位可否有所耳闻,王这些时日一直在搜寻一件宝贝?”
话音刚落,桌上立刻有人接道:“当然晓得!”
这就开始议论,先是说出金蛇绞的名字,再来是议论这件宝贝有多么非同寻常,前朝的王正是因着金蛇绞带来的福分才登上王位。可话题逐渐变了风向,从宝贝讨论到堂堂一国之主,金蛇绞固然传奇,可闵王居然为了一件器物动用手下要臣,甚至不惜大肆散布地去搜索,只为寻着金蛇绞。再来是最近即将推行的一些政策,闵玧其晓得,闵王暴政已经初露端倪。
有人说,王是给前朝的繁荣昏了头,自己是谋反上位,做了王就要忘记自己的来历;还有人说他正是忘了自己如何而来才要将这些政策推行。打压的是百姓,辛苦的是朝臣,至于他闵王,高丽的天下是他的,高丽的人民是他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从。
话都不假。闵玧其早知晓结果,心里没有当代人的慷慨激愤。可昔翰星一直不发声,这奇怪,昔家该最清楚闵王的更多细枝末节,闵王要暴政,最苛责的也是他们。闵玧其转过头,想一探究竟,发现昔翰星停了筷子,神情黯然。
昔翰星双拳在桌下紧握,这是种怒而不敢言的表情。
闵玧其看出来了,昔翰星在为王不平。
他看在眼里,不想戳穿。朴在民瞧着桌上局势已经变成口伐君王,再说下去恐有祸患,又引了另一个开头。话题则转到作诗上来。
闵玧其想,又是诗会一场。昔翰星是无心应答了,有人点他的名,闵玧其这小厮站在昔翰星身后,接了主子的活,提他答上一答。
这不难,无非是对一些唐朝以后的诗人的篇目,哪个不比在座出彩。闵玧其的工作同历史相关,占了大前辈的便宜,心里多少有些愧疚。而他对出的诗句个个精彩,又说些奉承孔子之言,桌上这些个大户家主对他刮目相看,一定要敬酒。闵玧其想,真够乱的,敬他小厮喝酒。可他这会儿代表的也是昔翰星的身份,不喝就是昔翰星对人家的不尊重,闵玧其酒量不好,还是硬着头皮,强灌几小盅。
好菜配好酒,好酒醇厚,度数也高,喝到快散场,昔翰星才从愤愤中回神。再看闵玧其,已然醉成一滩,给朴在民扶着,倒在他身侧的凳子上。
昔翰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过失,连忙领着闵玧其打道回府。
闵玧其看着比他成熟不少,见识多,心思也妙。喝醉了竟变成闷葫芦,一路无言。到了家,昔翰星叫下人帮着闵玧其更衣洗漱,他在闵玧其的卧房里等着,想借着这机会,盘问盘问闵玧其的家底。
手下几人得力,做得快,闵玧其醉着,给人抬来抬去,折腾到天色将晚,才给好端端地还回床榻上去。
昔翰星叫退小厮们,这会儿再细细看闵玧其的脸,还有着浓重红晕。一团火红云彩,从左脸烧到右脸,鼻头也通红,极可爱的一副模样。眼睛闭着,昔翰星弯下腰去,轻轻开口,道:“玧其哥?”
闵玧其不回答。
昔翰星又喊:“哥?”闵玧其的指头动了动,说,泰亨,我很累。
金泰亨。昔翰星得了这切入口,同闵玧其说,玧其哥,我是泰亨呀。
闵玧其竟坐立起来。
昔翰星给这动静吓了一跳。他猛地往后一闪,闵玧其的眼睛微眯,看着他,昔翰星从他脸上那团仍然燃烧的红证明闵玧其还醉着,又探身回去,说,玧其哥,我是泰亨。
他话音刚落,闵玧其说,你能原谅我吗?
昔翰星一笑,问他,我原谅哥什么?
他没想到这话竟成为导火索,闵玧其的态度大变,喊起来,操你妈的,金泰亨,我真的。说到这里,闵玧其的声音又弱下来,昔翰星不敢动,闵玧其寻着他方向,张开手臂,竟将昔翰星拥抱住,又说,泰亨,想你了,哥也有今天啊。
昔翰星不晓得如何是好。
挣脱吗?好像太残忍。不挣脱就要把金泰亨这身份继续演下去。后者更合昔翰星的意思,他抬手,覆上闵玧其的后背,拍一拍,说,玧其哥,我原谅你。
闵玧其的下巴枕在他肩头,这会儿左右地摇了摇,说,别骗我。昔翰星说是真的,我不会骗哥,闵玧其还是说,别骗我。
昔翰星叹了一气,哪有原谅还不接受的道理。他只好问闵玧其,怎么才好让哥安心?
闵玧其把嘴巴凑到他耳边,说,泰亨,打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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