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鸽传书,真是好久不见的手段。昔翰星引松月在昔府来见,闵玧其从斗笠之下瞧松月,定了念想。
一张模子里刻来的脸,松月右眼划下一道疤来,闵玧其起了共情,忽地感到右眼皮跳痛,一摸眼下,还是平平整整的皮肤。不同在于松月打扮的也不是这会儿的韩国该有的打扮,他不问,要等松月亲自开口再说。
松月一样的高瞻远瞩,见了面,闵玧其拿捏古人官腔,说,我叫闵玧其,幸会。松月好气派,同闵玧其微一欠身,只有两个字,松月。
昔翰星说,我在同玧其哥介绍过你。松月这会儿才肯把斗笠之下的眉目给闵玧其看清一些,一抬下巴,嘴里叼根小青草,问他,我什么时候也能听你喊我一声松月哥?
昔翰星嘿嘿笑了两声,给他打岔过去。闵玧其则开始回忆昔翰星的描述,与真人做对比。
说是西来剑客松月,早年落魄一场,从北方逃来给昔家所救,日后做昔家独门剑客,暗的事他来做,因此结下的缘分。问他哪个北方,高丽疆域内以北就跑到大唐领土去,剑客说,都不重要。后又有拜火教教徒穿越大唐中原延至边疆地带,从那里来到这里,做传教士。大唐来的官说是妖教不得信,松月不同,救他传教头一命,说还是不忍杀生,同拜火教也有了交情,因而得名。
闵玧其想,太电影情节,哪里有不忍杀生的剑客。他原先想是受了古龙大师影响,也玩个什么一剑西来天外飞仙,讲松月松月出剑快,做他大韩民国的叶孤城。原来不同,是他先入为主。他借着松月的脸来观察,照镜子一样,性格不尽相同,说不出的奇怪。他二人互为灵魂碎片,只有对方才能认出彼此,昔翰星眼里他同松月还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性格稍有不同,脑袋灵光是一样的,有话不好现在说。
昔翰星简单和松月再做一番任务介绍,闵玧其做伴读,松月理所应当地来当侍卫随从,昔翰星最光鲜,饮酒吃肉,作诗去。
到了这会儿,闵玧其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帮我?”
昔翰星回答他:“哥真要答案吗?”
闵玧其给他这话吸引过去,心想,昔翰星果然藏着第二轮回答。他点点头,说,我要知道。昔翰星看看松月,松月识趣,一转身,跳到墙头上去。闵玧其的眼神跟着飞走,看见松月的背影,穿件白色外套,宽边斗笠,右侧配剑,好潇洒。立刻给昔翰星拉拢过去,听他讲:“帮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闵玧其右眉毛一挑,道:“你自己?”
“嗯,我自己。”昔翰星凑过去,把折扇抖开,举在两人之间。闵玧其对他的这张泰亨脸不晓得该保持什么距离,不要钻到扇子后面去。但昔翰星坚持不懈地向他勾手,要引他来,闵玧其没辙,只得硬着头皮,也藏进这一侧里。
昔翰星说:“那天会在艺妓院出现,是我约了人,要打探金蛇绞的下落。”
闵玧其呛笑一声,不挑明,心里全明白。昔翰星顶着这张脸,演出来的单纯,同金泰亨是天大的差别。前头说是闵王心思狡猾,把金蛇绞流落到手下府里,这会儿又要变卦,一要遮掩春保姨母的耳目,她是无关人等;二是用这几日的相处来摸清他,除了去寻金蛇绞,是否还有其他目的。没时间来知根知底。目标完全一致的才是朋友,哪怕闵玧其多要一根朴家的蜡烛,这点小小改变都能成为日后出现内乱的导火索。
他还是同昔翰星说:“你倒蛮精明,晓得编个说辞来先蒙了春保姨母的眼睛。”
昔翰星又笑。闵玧其给他的笑容封住嘴巴,太像了,这张脸。昔翰星见他欲言又止,等了等,闵玧其不说话,他才来回答:“她是外人,不要知道太多。”
“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其实是,”昔翰星又把距离拉的更近一些,“我家是王的要臣。金蛇绞原先不是王的宝贝,是前头的先王遗留下来的,打仗的时候丢了,王要寻回来,身份象征嘛。我是我们家的探子,既然你要找,多个人多份力。”
“你倒还是有和他一样的天真。”闵玧其撩一把刘海,昔翰星把眼睛瞪开,闵玧其晓得他又把金泰亨拿出来比对,清了清嗓子,道:“你不怕我要带走金蛇绞吗?”
昔翰星回答的不假思索:“你不会的。”
“凭什么觉得我不会?”
“你给琉璃盏做鉴定,很在行,但你明明可以只告诉姨母那是假的,哪里是假的,没必要说出为什么变成假的,是不是?”昔翰星抿起嘴巴笑,闵玧其看着他,昔翰星接着说,“你大可以去寻朴在民,你发现了他的诡计,可以假借春保姨母表哥的官威,他不好说不是。不想闹大就会乖乖把琉璃盏交给你,你把它据为己有。但你没做。到眼前的宝贝都没能下手,金蛇绞传说一样的,你更不会。我相信哥。”
他说话的眼神纯真无邪,闵玧其忽然给他乱了阵脚,一时间说不出拒绝的话。
闵玧其在这时想到自己对金泰亨的感情之深重。金泰亨用这双眼睛看他哭,看他笑,看过他的好和不好,从前他给他的勇敢热血打破防线,露出里头的柔软内脏,没料想毫无防备有时也能变成刀刃,闵玧其想,他把金泰亨看得太轻了。二十二岁的他的泰亨,披荆斩棘推开他的城门,是闵玧其不要卸下所有武装。
金泰亨要改变自己,闵玧其不要。秉持长辈的身份,闵玧其坐在年长的椅子上,仿佛是制裁的至高点,同金泰亨相处,用的是审判他的态度。他把鞭策和审判当作是给金泰亨的爱,这会儿发现,从来没把金泰亨拉扯到同一条水平线过。
本来不该是这种结局,如果闵玧其能早些自我反省,学会包容金泰亨的慢慢,金泰亨包容他的缓缓,各退一步,他和他才有的谈。闵玧其忽然后悔那天顶好的气氛里他的执拗,又用手机说分手,太不正式。
他要再好好看一次金泰亨的脸,想到这里,昔翰心把脸蛋凑到闵玧其面前,问他,在想什么?
但要的不是这张。
闵玧其回过神来,先一步把身形从折扇后拉回。松月得了动静,从墙头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闵玧其心里暗赞一声好功夫,觉得不体面,没能说出口。
松月拍了拍袖子,闵玧其上下看看,瞧见他胸前挂件彩色贝壳,细细打量,颜色均匀,做工倒精美。
等松月走进,闵玧其回过神来,问昔翰星:“什么时候动身?”
昔翰星道:“给我发了请帖。后天。”
闵玧其问他:“我们认识几天?”
昔翰星答他,到今天为止是第十天。
十天。闵玧其在心里盘算,他还记得穿越前的日期,这样一算,后天就是他和金泰亨的恋爱纪念日。
蠢不蠢,非要做这样的纪念日。七年才有见异思迁,他同金泰亨谈到第三年,积攒的矛盾爆发开来,没有解释的机会,闵玧其独个儿把两人推开,分道扬镳去。他想,还是要做一做改变。人只有互相远离了才开始念想对方的好,距离产生美,痛心疾首的准则。他问昔翰星,有没有纸笔?昔翰星点点头,说,全国最好的宣纸,哥要用吗?
闵玧其说,要写信。昔翰星重复他的话,写信,讲的意味深长。闵玧其懒得同他理论,只管他要来纸笔,伏案写信去。
昔翰星引他去书房,闵玧其坐下,捏起笔杆,昔翰星问他,是不是写给叫泰亨的?
闵玧其给他的记忆力惊讶一阵,立刻恢复过来,点点头,说,金泰亨。
昔翰星又问,是谁?闵玧其答他,男朋友。昔翰星尚不能理解这样的名次,闵玧其又换了种说法,相好。
他站在他桌边,弯着腰,闵玧其不敢抬头看他。害怕这些话对着同一张脸坚持不了就要脱口而出,想和他拥抱,想说泰亨,别分手,真的爱你。
早该说的。早该在第一次吵架的时候就告诉金泰亨,他这会儿反应到自己对金泰亨割舍不下,迟到太久,他才是不成气候的那个。
闵玧其摇摇头,要把这些想法先抛出脑海去。他提笔,写下第一句话,写的是,泰亨,好久不见,很想你。没来得及点句号,昔翰星在他身边发问,这是什么字?
闵玧其张口,想说这是韩语,我们大韩民国的语言,我们的文字。又一想,这会儿《训民正音》还未问世,用的仍然是汉文,只能同昔翰星解释,这是我家乡的文字。
昔翰星啊了一声,说,原来你不是高丽人。闵玧其不晓得如何辩解,得在这里短暂抛却国籍,做一做外乡人才好蒙骗过关,只能答他,我是韩国人。
昔翰星又问他,韩国人?战国时期的那个韩国?闵玧其给他逼问的没有退路,此韩国非彼韩国,大韩民国,晓得吗?昔翰星摇摇头,要他别激动。闵玧其想他这一点倒和金泰亨一个样,让他生气的本事一个样。
他这样写,写过两天日子,换上昔家下人的衣服,三人一道,出发到朴家去。
昔家院子大,朴家做个旁支,竟然同昔家家院分不出上下。想来也是贪得无厌攒下的钱财,王宫里御赐的琉璃盏也敢偷梁换柱,在司宪府做个六品官,胆子倒泼天的大。松月武功高强,轻功了得,前头已有他替团队摸清朴家宝库的去路,如何走,何时走,都由松月听声辨位来把控。
从昔家到朴家的路途不近不远,昔翰星坐轿子,松月腿脚快,剩下闵玧其个现代人,装成是跟班下人,为了做做样子,得跟着用脚走去。
从来都是坐车代步,闵玧其想起金泰亨考驾照的日子,新学的车技,闵玧其坐他副驾驶,车速飙升起来,他觉得他们是亡命鸳鸯,闵玧其叫他,开慢点!金泰亨反倒不以为然,一往情深地同闵玧其说,这辈子到死都能得和哥在一起。
到死都得在一起。为了完成金泰亨的梦想,闵玧其先要明白穿越契机,才好再回到现代去。这里有金泰亨,但那是两种灵魂。碎片和碎片之间是独立的两个人,闵玧其爱的是金泰亨,昔翰星是只不够老练的小狐狸。他更爱金泰亨的这一片,或许这片宇宙中有另一个他负责和昔翰星相爱,但不是闵玧其。
走到朴府,侍卫给遣散去后院等候,松月也在其中。闵玧其先陪同昔翰星入座,等诗会开始,各个打上一轮,闵玧其听昔翰星作诗,说不上学术不精,只是平平无奇,不够出彩。闵玧其当下忆起几首诗来,想给金泰亨作作弊,可不会写汉字。没想到和同国家的同胞交流还会有文字障碍,趁着间隙同昔翰星耳语几句,引得昔翰星赞叹连连。闵玧其说,你且用吧,最好多拖一些时间,我去找找金蛇绞。
同昔翰星道别,闵玧其不晓得松月如何算准的时间,早已赶来接应他。闵玧其长到如今也没有做过这档子事,心里多少有些罪恶感,松月从这张胞胎一样的脸上看出闵玧其的情绪,宽慰他,做做就习惯了。
闵玧其说,你真的蛮不会说话。松月笑了笑,直言直语而已。闵玧其再想用他对金泰亨的身份同松月讲道理,发现没处可下手,这会儿才有思索。自己也是这样,处处让金泰亨无话可说,觉得他该听话,他该向左或向右,他做他的掌舵人,听话就好。闵玧其发觉出自己的错竟是在自己的另一半碎片身上,给自己相同的特征击败,感到可笑。他跟在松月身后,轻笑一声,有些轻蔑,松月已经站在扇门前,转过头来,说,笑什么?
闵玧其摇摇头道,没什么。随即同松月进了屋。
跨进门沿,闵玧其早有准备,还是给朴家藏宝震了一震。
金银玉石琳琅满目,连展放宝贝的架子用的都是顶好的木头请的顶好的工匠来做雕花,这么些宝贝,辗转流年,落到后世的只有那么几件。
觉得有些唏嘘。闵玧其挑着其中一列木架,凑上前挨个过一遍眼,摸一摸,同松月说,都是真的。
松月点点头,同他讲,朴家的账本有假,生意有假,唯独藏品个个属真。闵玧其又挨个转一遍,摸一遭,说,不晓得该不该夸他是个眼光独到的人,但你说错了,有一样是假的。
松月走近了看,看清闵玧其手上,拿的是尊佛像。他问他:“哪里假?”
闵玧其笑起来,这是吃了重儒抑佛的亏,道:“菩萨身体接佛头,能是真的吗?”
松月听他指点,看了一圈,看不出端倪。闵玧其把佛像放回去,顺手替朴在民鉴鉴真假,他目的不在此,要找的是金蛇绞。
他从木架前离身,要向更里处走去。松月突然叫住他,小声喊:“等等。”
闵玧其回头,不作声。松月说:“同你有问题。”
“我晓得。”闵玧其彻底转过身来,手去寻觅衣服口袋,忘记已经换上这身行头,索性背后去,“我们为什么长得一样。是吗?”
松月又冲他点头。闵玧说:“我做解释,你不一定懂。”
“你要至少说给我听。”
“总之,”闵玧其把重心换做压在一条腿上,模样有些闲散,“你和我,我们只是脸蛋一样,是不同的人。”
“翰星呢?”
“昔翰星很巧,他的这张脸正好是我的熟人。”闵玧其顿了一顿,接着说,“我爱人。”
松月显然不好接受这种事实,又问他:“旁的人觉察不出我们长相一样。”
闵玧其嗯了声,回答他:“我和你都不该在这里出现。你最好不要死在这里,否则天下大乱,你谁都保不全。”
他差了一句话没说。
两块碎片有其中一人死在同一宇宙,则所有人都能认得出这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闵玧其不晓得引发这种结局有什么后果,但最好避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松月提了提剑:“我死不掉。”
“万事小心。”
他这厢话音刚落,门外响起掌声。来人喊道:“小心什么呀,私闯我家宝库,小心你的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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