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盏碎在地上,清脆一声。闵玧其抬头,夹克给清酒泼上半边,看一看周围,立刻晓得眼下状况。
穿越了。
这件事过去三分钟,头一分用来回忆穿越前的动作。闵玧其坐在桌前,手里握着木杯,听到林姐喊:泰亨来找你!给这声把精神震了震,手指一泄,茶杯摔下去。
那是木的,很好的木头,摔不碎,弯腰低头的瞬间闵玧其正想对策。
如何应对金泰亨,他来吵架还是谈情?
金泰亨最好学乖,同以往一样主动认错,那么他才好有个台阶,踩下去,接着他的话说,我也对不起。
他最好面子,前头吵架的理由是晚上喝酒,调情的时候该放圆舞曲还是流行乐。金泰亨说,哥的那套太过时,到头了,我们总不好用亚洲人的身份去跳欧洲人的舞蹈。闵玧其回答他,希腊人,你没资格说这话。他本意夸奖金泰亨脸蛋优秀,金泰亨听错了意味,回答他,哥,能不能不要贬低我?闵玧其思索发言,捻不出哪句话有错,金泰亨做刺头,闵玧其也给惹起火来,说,别太自作多情。
原以为只是简单拌嘴,但金泰亨不再接话,摔门而出。房间里还是圆舞曲,闵玧其想,人去楼空,这画面太俗了。
俗不可耐的我们的故事,开始和转折按部就班地操作,合适吗?放哪首歌都能点火的关系,何必拖延,消磨热情何必用最残忍的手段,何必再费心力雕琢,干脆他做坏蛋。总要有人成为坏蛋才好保全余下的体面,非得再多一次对金泰亨的最后关怀,这就是闵玧其的付出。
外头开始刮风,一阵呜呼。闵玧其拿出手机,光标闪出在输入栏。给金泰亨的头像还是先前他替他拍的照片,可爱的他的小狗,褐色头发,冰激淋举在嘴巴前,眼睛弯起来,好柔软。
风大了,闵玧其忽然好没勇气,踌躇一阵才下决心。
几个字给他打的好慢,一瞬间发送,蓝色气泡弹在聊天窗口。
闵玧其说,分手好了,别再多伤感情。听到窗外风不停,又补充道,风很大,还是回来睡。
林姐说,其仔,互相让步是成就,泰亨对你属于成全。闵玧其懒得从林姐嘴巴里分辨道理,分手就分手了,他干古董研究,上头给他派下寻宝任务,国际文化交流会开幕在即,没时间再谈红尘纠葛。传闻闵氏王朝遗落一件宝物,金蛇绞,他要给它要寻来,做过鉴定再交给当局,好撑场面。人手不够,要他做鉴定的变成探宝员,闵玧其不好抗旨,先遣走金泰亨又推脱公务,显得他过分幼稚。
金泰亨学表演,这会儿做学期末考核,他是忙人,闵玧其是只有这件事做的闲人,分了手,本不该碰面。可林姐喊金泰亨的名字,不知道这趟花掉他多少时间。
那会儿他正在翻阅前头找到一册传记,金蛇传,写的恰好是闵氏王朝的趣闻野史。他看到开头,闵氏当朝,再听到林姐的声音,随后茶杯脱手,再抬头,琉璃盏碎在眼前。
闵玧其想,蛮好,没了金泰亨,换成他如今不晓得流落何处。首尔入秋了,闵玧其穿件夹克外套来,后颈领口还扎着金泰亨的缩写。这时再响起一声老女人的破铜锣嗓,林姐的声音是这样,抽烟抽坏声道;这里的女人从楼梯奔下来,大叫道:“就这一只琉璃盏呀!”
他看过去,做文物鉴定的,瞥一眼,立刻晓得是件赝品。
闵玧其摸摸口袋,里头还装着银行卡,只是再多钞票都不得通用。周围人多,闵玧其不好再逃跑,只好留在原地,等着来人将两只肉手抓上他的衣领。
闵玧其低头看,白色领沿外堆叠出三层肉褶,两串金镯子叮当响。身后有成群的女人,耳边飞来伽倻琴乐声,有人还在唱,他反应过来,这是艺妓院。眼前女人头戴加髢,一些妓生前来拦架,喊她,姨母,春保姨母,身体要紧呀!春保姨母,都不晓得哪里来的人穿成这种模样,姨母,春保姨母……
闵玧其给她臃肿身材拽住,其实挣也挣得脱,可不好保证在座其中没有爱好正义的达官贵族。打碎琉璃盏本就为他的过失,再同艺妓院姨母纠缠,保不齐有真骨当场给他定罪,到时找不到回去的路,先在这里折了命。
春保姨母扭开旁的人,紧紧攥住闵玧其,手膀子碰到夹克拉链,给这坚硬触感愣住,眼睛瞪的圆滚,又叫道:“混崽子,王上御赐的琉璃盏!打了我的东西还私藏暗器入院,造反啦,不赔钱不要走!”
闵玧其想解释,说这是后头小辈忽然发达的智慧,春保姨母摸上夹克,又给布料的手感吸引。这样柔软又这样坚硬,还有胸前利器防身,给他扒下来,绝对做世上独一件,一碟琉璃盏换一件这样举世无双的宝贝,也不算太差的买卖。闵玧其见她的眼神飘忽,还没能猜出姨母的思想,春保姨母第三回开话:“这件,这件不错,你拿这件抵我的琉璃盏,否则我们报官,你哪里也别想逃!”
“姨母……”闵玧其开口,觉得太亲近,又改了名讳,“大人。”
这声“大人”叫到春保姨母心头,拿人手软,姨母的声调降下来,还是气势汹汹:“要不要赔?”
“赔倒要赔,”闵玧其借着机会,挣开姨母桎梏,蹲下身去,捡起块琉璃盏碎片,又回身来捧在手心,“大人,不晓得该不该说。”
姨母眼睛上下一瞪:“有什么该说不该说,要说就说!”
闵玧其要她附耳过来,姨母半信半疑地凑过去,闵玧其轻声道:“这是假的。”
这话一出,姨母登时把他推开。
本想破口大骂怒斥闵玧其怎么好污蔑王上御赐的心意,又立刻想到,她吹了好些年的王宫传来的琉璃盏,现在给人指控有假,天大的冤枉。人只听有趣的有利的,好些人嫉妒她的这一盏,不管闵玧其的话是真是假,日后传出去,旁的人只听假字,不认真字,这是必定的。
春保姨母料到险些祸从口出,同身边人打眼色,要他们先在场面上拿住闵玧其,拖到小厨房去,等她指令。
几个下手得了指示,随即将闵玧其团团围住。闵玧其一后退,看见春保姨母的姿态好似尽在掌握,也明白了她的打算。他没想着反抗,闲散地站着,心里谋划下一步策略。
正当保卫们要上手来抓闵玧其,一把折扇横在闵玧其的胳膊与他人手指之间,一抖,指尖就给拍开。闵玧其感到身上投来一片影子,侧目望去,先看见旁边人的侧脸。
两鬓留长发,挡在他身侧。闵玧其的视线给头发遮住,看不清,只能瞧见长长的绿色耳坠。没能等到他开口在他耳边说一声多谢,身后人缓缓开口:“春保姨母,我来赔。”
低沉的磁感,声线稳稳的,像盘黑胶唱片。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闵玧其忽然觉得鼻酸。
他想叫他,泰亨。这一声过去还能说什么,闵玧其不想思索,没看清真面目前闵玧其还不好猜测,等对方转过脸来,闵玧其看见他的脸,鼻尖的弧度都能闭着眼画出。这些棱角,嘴唇的温度,闵玧其看着他,叫他:“金泰亨?”对方一挑眉毛,闵玧其又说:“认错了,抱歉。”
“我叫昔翰星。”
“昔大人。抱歉。”
“现在不要抱歉,”昔翰星收起扇子,转向春保姨母,道,“琉璃盏,多少够赔?”
“昔大人,”春保姨母笑起来,表情立刻谄媚,手绢一勾,一摆手,“哪里话呀,旁人的罪也不好撂给您,怪不是不怪也不是,您叫我难堪呀,对不对?有话我们下来说,下来说。”
春保姨母随后叫退手下,昔翰星替闵玧其解了围,闵玧其同他拉开些距离,面对面地站。他这会儿又细细打量一番昔翰星浑身上下,完完全全的同金泰亨一个模板。
他又环顾四周一遭,再看看昔翰星,先念想他是昔姓,王族大姓,他是真骨,更有可能是圣骨,春保姨母也早晓得这一点才毕恭毕敬。他初来乍到,人地两生,给当朝真骨搭手相救,算是攀上一根大牌高枝,这是好的;了结了这一番,昔翰星这幅长相,闵玧其反应过来,碎片论不是假的。
这些时日兴起的碎片论,讲此间有平行宇宙,一宇宙为一世界,一碎片即为一人,一宇宙有一碎片。就例如闵玧其住在他的宇宙,则有另一个闵玧其,或许不叫一个名字,但一定有同一幅模样,住在相对的另一所宇宙。他眼下能认出昔翰星长的是金泰亨的脸,证明这间宇宙中没有第二片金泰亨的灵魂碎片,可保不齐有他的,不过不打紧,当复数碎片同处一个世界中,只有碎片彼此才认得出彼此长得是一模一样的脸。
十方三世,佛教也是差不多的思想。只是大韩民国这会儿重儒抑佛,僧人也做贱民籍,这样的理论没能早些普及,闵玧其同昔翰星行一礼,道:“多谢。”
昔翰星也一点头,答他:“不用客气。”
这厢互相恭敬,春保姨母又使唤妓生来耳语。年轻妓生向闵玧其一欠身,同他说,我叫荣岫,姨母在楼上客室里恭候二位。闵玧其冲她点点头,妓生秉持着好教养,仍然忍不住瞟他的夹克外套。
好奇的不止有姨母和妓生,两人跟着荣岫上楼,昔翰星在他身后问:“你的衣服……?”
闵玧其脑袋转一遭,把音量控制在妓生同昔翰星之间,回答他:“中……”又一顿,改口道,“大唐的风潮。”
昔翰星的眼睛亮起来,凑到他身边:“你会说大唐官话?”
“我托人拿来的物件,你感兴趣吗?”
“那么你也是有些关系手段的人。”
“可以算,但不能全算。”
昔翰星把折扇抵在唇下,还想追问闵玧其的话中话,荣岫已经领他二人站在春保姨母的客室门口,又一欠身,低下头来。闵玧其得了她的示意,用食指去敲姨母的门,低声道,大人,是我们。随即听见门里传来脚步声,小碎步,哒哒地疾走来,向里一拉,一张脸出现在面前,比过三盏琉璃盏的大。加髢险些同他相撞,之所以拿捏住春保姨母不会当堂讲出闵玧其告她的琉璃盏有假,原因也在此。做艺妓院的主管事盘加髢,到底还是平民,只准盘一层加髢。春保姨母不同,给这层加髢的辫子加厚,使得一层堪比两层高。因此她是顶要脸面的,闵玧其拿准她拉不下脸说不出,只是没想到半路又有昔翰星出手,这会儿还叫她“大人”,春保姨母先耐不住,说:“给昔大人相救,又和我们王一个姓,指不定上头也有些关系,奴婢遭不起这一声呀。叫奴婢春保就好,心里安生。”
闵玧其从她这段话中抓到关键字。
和王一个姓?
他一算,这正是闵氏王朝。他随口一捏的大唐倒正正好撞上时间,本王朝及快速地兴衰,上头派给他找金蛇绞的任务,这倒好,就给他穿越来闵氏王朝的时间线。
春保姨母引二人进门,招呼他们坐下,给两人斟茶。等她也坐下来,闵玧其叫她:“姨母。”
春保姨母笑起来,捏着帕子摇手:“哎哟,也好的,也好的。”
闵玧其说:“打碎姨母的琉璃盏一事还是我的错,抱歉。事出有因,我不好从头解释。”
春保姨母摇摇头:“不是要紧事。已经给破掉,只是,呃,我叫您……?”
“我叫闵玧其。”
“闵大人,”春保姨母接着说,“我的琉璃盏到底是真是假?”
“有些冒犯,可好不好问问姨母,王赐琉璃盏有没有经由人手?”
“你倒是问到了,”姨母伸出根手指头,点了又点,道,“我这一盏,原是我家远房表哥在上头做大司宪,破了大案,王赏的琉璃盏。我顶喜欢呀,他说那么送给你吧,托司宪府监察拿给我的,就是那一盏。”
“嗯。那么就这也破掉了,姨母。欺君瞒下,这也是大案。”
春保姨母一惊,道:“有什么蹊跷?”
昔翰星听得这一番言语,也凑过身子来,折扇又顶在唇下。闵玧其余光看过去,看着这张同金泰亨一模一样的脸,想对他说教,要他把物什同嘴巴放远些。刚想伸出去的手给闵玧其极力克制住,收回神来,道:“这倒也算琉璃。只是水琉璃当然不如真琉璃值钱。树脂做的,晶莹度不够,颜色不稳定,重量也不如真琉璃有份量。姨母,”他把先前捡起的琉璃碎片又拿出来,“已经变色了。这是水琉璃。”
闵玧其把碎片递给春保姨母,姨母接来一打量,昔翰星也跟着看。一瞧,果真如此,大叫道,原来是朴在民这个小王八蛋,用这劳什子物品狸猫换太子,换了她的真琉璃。还好意思让她欠他一个跑腿的人情,她得找他算账去,算账去!
闵玧其说,姨母,偷换琉璃盏一事虽大,但惹上朴家不好过。春保姨母说,我家远房表哥是大司宪,从二品,他一个正六品的小官有什么不好惹?闵玧其接话,这是朴家。
春保姨母一吹鼻子,道:“什么朴家朴家,你不晓得呀?他家只是王宫里头姓朴的大人的一根分支,偏得不能再偏,有什么好嚣张?不是看在他爹是前朝功臣的份儿上哪里轮得到他来做司宪府监察!小王八蛋,奶奶的……”
闵玧其这会儿又想到他的任务。倒不如一边寻金蛇的踪迹,一边来摸索怎么才能让自己完璧归赵,试探地问道:“姨母,一事相问。”
他给她破了这件冤大头的案,叫她以后不再给朴在民蒙蔽,闵玧其算他的恩人。她的态度这回是真心实意地转变,说,要的,要的,有什么要问的,尽管说。
闵玧其则不再遮掩,开门见山:“晓不晓得有件宝物,金蛇绞。我想打听它的下落。”
“呀!”姨母叫起来,紧张地四顾右盼。闵玧其不晓得她为何做此姿态,昔翰星用扇子碰了碰他的胳膊,终于发话:“这是当朝闵王最疼的宝贝。”
闵玧其点点头,短短地哦了声。再看春保姨母,也算体谅她的慌张。想到金蛇传第一句,闵王当朝,联系起来,却是如此。
他做古董研究,对闵王的背景也有些了解。此人摸爬滚打一路从无名小辈做到王位,揭竿起义,先温良后残暴,倒能和明太祖朱元璋的履历相重叠。
姨母给他吓得不轻,他不再刁难她,调头来问昔翰星,现在推了什么政策?昔翰星同他提了一策,闵玧其在心里算一算,正是闵王推行暴政的时候。这赶巧,朱元璋式的统治者狡猾至极,想要夺他的宝贝,难上加难。
他这头愁眉不展,昔翰星瞧出端倪来,道:“你想找到金蛇绞,是吗?”
闵玧其想,找到。既然晓得金蛇绞正在闵王宫殿里,又怎么好说是找?
他不应答,昔翰星接着说:“其实不在王的手里的。”
这话一出,闵玧其同姨母一般惊讶。
昔翰星扬起嘴角来,得了他想要的结果,满目得意,把折扇在手里拍了拍,道:“我的消息,王多疑,后怕宫内贼人给他夺了去,传言他把宝贝托管到手下府里。例如,朴家,金家,还有我们……呃,”昔翰星抿起嘴巴,“我们昔家。”
一片寂静。
见无人发声,昔翰星接着说:“哦,不过你要去寻不用太担心,我们家没有的,王定是把金蛇绞托付在旁支家中,这些的官,目标也一样大嘛。”
“你的意思是,”闵玧其转过身去,用审视的眼光看他,“金家这时正红火也无旁支,你家没有,按你的理论,王不可能把金蛇绞放到同样是树大招风的他家去。那就是,”闵玧其长长地叹一口气,“朴家。”
姨母补充道:“朴家就这一支旁支。”
“意思是我要先到朴家去寻,是吗?”
“比闯宫去看看王的宫殿里有没有金蛇绞容易点,是不是?万一给我说中,那么走运;没说中就只能自认倒霉。你不好和王争的。”
“哎哟,”姨母插话,“你要去朴家,那么姨母帮你打点!你可以扮做下人进去,昔大人呢,最近正好有诗会,大人可以借口在朴府上暂住几日,帮衬帮衬。治治朴在民那贱人,替我出口恶气!”
闵玧其推脱:“还是不必……”
话到一半,给昔翰星截胡:“我看是好的。也不用伴下人,你,”昔翰星转过头来,观摩闵玧其,接着说,“看起来比我大些。玧其哥,你来做我的跟班伴读,借机会开溜,怎么样?”
姨母拍起手来:“好的呀,这是好的呀!”
两人这般一来一往,竟把闵玧其也给难住。事情进行地太果断也太顺利,往往不是好结果。可眼下他也想不出能暂时避开闯宫的办法,踩他们的圈套就踩吧,现下他穿越不回去,要寻着金蛇绞也漫无目的。有了线索,试一试,真的有最好;没有也不算亏本。他假做踌躇一阵,摸摸下巴,说:“好吧。劳烦了。”
昔翰星一抖折扇,哗啦啦地打开,在耳边扇了扇,道:“先办两件事。替哥换身我们的衣裳;去找一个人,和我们一同入府。”
闵玧其问他:“什么人?”
昔翰星把折扇摇了两摇,道:“西来剑客,松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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