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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菩萨蛮 07

田柾国从振春班中走失了。

这是振春班的演员同振春班的座儿们的大事件。小田老板叫人印象深刻,同闵玧其合演的霸王别姬更令人难忘。走失的消息一经扩散,全城的戏迷发动起来,要给小田老板找出踪迹来。

有人说莫非田柾国给人抓去充军,闵玧其想,那这就是最坏的结果了。他只当田柾国那晚冲出东仙楼只是意气用事,一时发了怒,放他个几天去野去清净,回头再见面,他国仔会同他讲抱歉,他也准备好国际饭店的绿豆糕,这都是惯常流程。可眼下中国正和美国打的热火朝天,闵玧其不得不使这种猜想成为可能。真给军队抓走,活下来才能尊享功勋,死了就是死了,闵玧其至多能瞧见田柾国的头盔。

他绝不要变成烈士亲属。再者,田柾国同他没有半分血缘关系,往后国家强大起来,找到他亲娘家,他爹妈绝不肯掉一滴眼泪。养恩总大过生恩,田柾国暂且不懂得体会这份恩情,没关系,闵玧其要的也不是这份报答。他只想看田柾国过好人生,踏对每一步,许多脚印他已经踩过,他国仔只需要踩着他正确的痕迹向前走。

这是爱,但绝不是田柾国要的。闵玧其遍地地找,让黄老二找,让金南俊找,末了停戏一个月,振春班上下全成私家侦探。他要把上海翻个底儿掉,恨不得问外滩海里每条鱼见没见过田柾国一丝丝踪影。可这是下下策,人潮永远比海潮翻涌。田柾国不晓得在里面翻了多少轮颠倒,给他彻底从振春班,从上海翻灭了影。

圣乐说,师父,这不是办法。振春班还要靠唱戏过活,师哥我们托人去找,我不唱了,我也去找师哥。闵玧其抓住圣乐的手,不行,他说。你要留在振春班,你且管好这里,管好一亩三分地,难道丢了田柾国一个还不够还让我再把你弄丢吗?

她晓得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师父的魂早和小田师哥一同隐去,眼下正是她报答师父的时候。闵玧其无心操持戏班,圣乐站出来,又张罗着开戏。闵玧其绝不能上台演出,振春班丢了田柾国又折损一员闵玧其,谁都晓得来振春班的戏楼就是看田闵二位大小老板的戏,盼着有天还能瞧见霸王别姬重现天日。这倒好,走丢一个颓废一个,还有什么看头。

圣乐没法子,跑去求助金南俊。金南俊晓得这是振春班命里渡劫的关,跨过去就是跨过去了,跨不过去就全折在这里。他倒不心疼钞票,只惋惜上海梨园行从此失去两位名家。这是太可惜的事,钞票堵不上,得用时间给它磨平,磨灭。

找了整整一年,戏班上下全靠金南俊接济。这不是办法,闵玧其多消沉一天,一大班子嘴巴就得靠人家吃饭。他某天幡然醒悟,还找什么,是他自己要在那晚从他身边远离。这就是振春班的命,也是田柾国的命。他如今正是成年的岁数,十八年前他能从步月手中保管他,十八年后照样能让闵玧其净身出户。

拿走的是心,是记忆。是说走就走的十八年岁月,他全给夺了去。闵玧其的魂儿回不来,还在外头飘着,打探街道上哪一个身影像田柾国。圣乐劝他,师父,我们也要活。师哥那么小能给师父养去说明师哥是绝对的幸运,他就是真给人家抓去打仗,但是师父,你再不唱戏,我们就全都饿死,振春班就没了!

他晓得是时候重新振作,哪怕只是肉体振作起来,他要去唱戏,唱杨贵妃,唱穆桂英,或者苏三更合适。他的气质同苏三申冤是绝配,座儿们又拍起手来,说活了,苏三活了。闵玧其是上海的

活苏三。

哪里有什么活苏三。真给他能申冤的机会,他也能像华清求王大夫一样跪个三天三夜,不求别的,只求个田柾国是死是活的音讯。活着他还有盼头,死了也好。死了无非是生离死别,生或死,定在哪边都是答案。人最怕漂浮的日子,给不出结果,整日整日地等,往往一些人在其中耗尽力气,生也算成丢了命。

这是两个人的被害惨案,一人身死,一人心死。虽说前者仍然生死未卜,但对等他的人而言,私自给见不着的活人判死刑,早是心脏枯萎做一块干的泉眼,还期盼有什么甘泉能冒来滋润灵魂。

这一年不好过。捱过新年,步月忽然找上门来。

闵玧其在这时恢复一些生气,还是不够精神。步月奔来,闵玧其看出她的神色,她是有事相求。他不晓得如今自己还能帮上什么,可步月给金南俊引荐他,这么些日子都靠这位贵人财神爷过活,因此步月算半个恩人,他就一定要帮这个忙,他是这样的把人情看的有尤其重的人。

迟老板冬天穿旗袍式的棉衣,他打量步月,发现一点奇怪: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她肚子仍然鼓起一圈弧度。他立刻猜到,步月是怀孕了。

步月还没开口,闵玧其说,他跑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显得好和平。步月原本提了一口气,听见闵玧其问的像亲人关怀,泪腺被他拧开螺丝,簌簌地流泪。

她说他跑了,说好要让她金盆洗手再也不干,她把戏班子早交给白仔,就等着他娶她。今早发现他卷了自己所有钞票跑了,连她的首饰也带走一半。她回去东仙楼,想拜托白仔收留她一阵,至少等到她生下孩子她才好去挣钱,可白仔拒绝她,说是好不容易东仙楼落到他手里,是他该享福的时候了。他们还没闲工夫伺候大肚子婆,又怀疑她是使诈要来拿回东仙楼,把她彻底地扫地出门。她没办法,只好来求闵玧其帮忙。

闵玧其听着,圣乐在一旁掉眼泪。步月哭出血痰,这不是好兆

头,再这么哭嗓子就废了,迟步月日后拿什么去赚她娃娃的奶粉钱?他让圣乐扶步月去田柾国房里睡,又想起那间屋子尘封了太久,两年,喊小徒弟们拿上抹布扫帚,里里外外打扫一番,去去灰,才好叫孕妇入住。

步月就此在振春班住下,闵玧其有了新寄托,竟真比从前生动一些。

圣乐以为闵玧其是彻底忘了小田师哥,心里一阵一阵地发酸。她依着步月怀孕,只能把心里话藏一阵,等步月的孩子出生,圣乐问闵玧其,师父,小田师哥怎么办?

闵玧其说,圣乐,别再揭你师父的血痂了。圣乐立刻明白过来。

他们如今又拿回往日名声,还有戏迷帮持,渗遍上海每个角落;金南俊的手腕也算强硬,可仍然没找到半点蛛丝马迹。小田师哥如同人间蒸发,这词太恐怖,以至于让闵玧其在心里给小田师哥判了死刑,再不要主动提起半点希望,他才好勉强像个人一样地过活。

她的师哥可怜,师父更可怜。两个人,乱世中交逢。师父徒弟的关系更难缠,像小田师哥,不能自拔地爱上师父,晓得大过他整十岁,还是想继续做罪人,给师父也拉下悬崖。

这是条不归路,小田师哥决定爱师父的那天起,注定是颠沛流离的一生。

她还抱着惋惜和忧郁怀念她小田师哥,步月问闵玧其,给她的孩子起个名字吧。

他不再去翻他的诗词书本,想了一阵,说,叫敛绒。敛是要她就算是得了她亲娘迟步月的脸蛋,以后也要收敛起心思来,认准了人再下手;绒又要她的脾性柔软温柔。收敛的是刺,给人以平和,刺藏在绒毛之下,这辈子都能护好自己。

步月笑起来,敛绒,敛绒,真是好名字。叫到来年夏天,大街上报童扯着嗓子喊,美国人签字停战协议,新中国大获全胜,号外,号外,新中国大获全胜!……

这是号角,意味着闵玧其又要拾起来他的镣铐,再去思想田柾国的存亡。圣乐的心也揪起来,闵玧其要她去买报,她不去,闵玧其说,圣乐,你放心我吧,你晓得我自己去是什么结果吗?

她忆起闵玧其拿剑的模样,没辙,跑出门去,给闵玧其买了份报纸来。

报上说美国人同意停战,诸如此类的片面消息,全给报童喊了去。他找不到半些信息描述去打仗的战士如何归来,只说死伤惨重,但我们终究取得了胜利。

这是新中国的胜利,但不是闵玧其的。他算是完全地失败了,真做了田柾国的活阎王,给他一次次地救活,又一次次判刑。

他想,再等等,再等一些日子,田柾国就能顺着家的路走回来了。离开三年而已,他不会记性差到三年就能忘记回家的路。他直等到1955年,上海京剧院成立,闵玧其进了京剧院做老师,到这时他才确信,田柾国同他,是完全地失散了。

他去做老师,外面刮起风言风语。说是他同上海名旦迟步月的关系理不清,迟步月在他家戏班里生了娃娃还坐了月子,哪里是迟步月的男人跑了,分明是闵迟两人肆意而为。说不定给她前头的男人玩的是仙人跳,不晓得跳到什么好处,又说迟步月要和别的男人睡,是因为闵玧其对着女人不行。

京剧院的管理人来找他,说闵老板,虽然我们晓得这事儿您绝不会干,可影响确实太大,如果你不能解决,我们只好考虑开除你。

他看好京剧院才是长久之计,比他们戏班更正规。练功房也大,振春班的孩子有着落。因此要保住这口饭碗,闵玧其说,没那么多故事,他同步月,就是普通的夫妻关系。

消息传得快,一瞬间都来道喜。想是闵玧其痛失爱徒的同时又讨了老婆,喜事不好办,他们给流言蜚语误导,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步月问他,玧其,这样真的没关系?闵玧其回答她,只要你我真的没关系,其他的都不重要。她真有了新相好,大不了他再说他们离婚了,孩子归步月,也算修得一场同船渡,给旁人留些嚼头。

再过三年,敛绒六岁,闵玧其接到京剧院指派的任务,要调他到陕西京剧院去。看在他功夫老道,去教教丫头小子们练基本功,尚小云尚老板也同去。闵玧其让步月就留在振春班,班主传给圣乐,他们算种团圆。步月执意要跟去,说是怕给人识破,露了馅。闵玧其拗不过她,和院里申请家属随行,因此能在陕西京剧院里住筒子楼的大户型。

步月倒真演好模范妻子的角色,筒子楼里数她上海菜烧的最地道。楼里住了不少北京人,步月想学北京菜,人家同她讲,这问题提不好,北京最好的烤鸭,他们没办法烧呀!步月想,这好办。她有机会一定要同闵玧其一道去北京吃烤鸭,敛绒夹在他二人中间,那画面,多有滋味。

她想,不如假戏真做了罢。她晓得闵玧其最爱吃灌汤小笼,她要去买些虾仁来,包进去,好添些鲜味。她是在这时遇到田柾国的。

田柾国换了发型,她有些认不出。是田柾国叫住的她。他喊,迟老板!步月好些年没听过这称呼,猛地回过头来,发现田柾国站在远处,手上提了袋苹果,向她招手。

步月奔过去,一把搂住他。田柾国比她高许多,她两脚踮着跳,田柾国轻拍她的后背,提醒她这不是上海,没那么开放。他们一男一女在大街上搂抱,明天就能上新闻。步月立刻放开他,又去端详他的脸,心疼他,说他瘦了整三圈,再也不是当年的圆圆脸了,现在有模样有棱角,脊背也厚实,大男子汉。田柾国不晓得如今该叫她什么,想了想,叫她步月姐。步月笑起来,哪里还能做你姐姐!做阿姨啦,你同我回家去,玧其一定高兴!

田柾国一顿,问她,闵玧其?步月一拍手,说忘了,忘了早点介绍。她同田柾国讲清来龙去脉,田柾国听明白了,迟步月有了孩子,名字是他师父起的,如今正是同居的关系。

步月执意要拉他回家,说玧其还在睡,你回家,我多做两个菜,他一定高兴死掉!田柾国倒真想面对面地同闵玧其叙叙旧。

他们一下分隔八年,他算是从十七岁彻底长大了,如果他知道当年跑出东仙楼的当晚就真给人家抓去充军去打仗,他上了战场,现在是手上过了人命的兵。他在队伍里总做逃兵。他那时想,轮到他做圣乐了,轮到他体会一辈子只见一面的活法儿,有两次他险些给丢进战槽里的手雷炸死。还有一次,他和人家摸着浓雾射击,子弹从他的钢盔上飞过,是种令人抓耳挠腮的声响。他的子弹射出去,等雾散尽,他看到敌人眉心多出一个血窟窿。他知道那是他害了这条生命的证据。脱下钢盔,右侧有道焦了的痕迹。他也险些给人家夺走。

那次他吐了很久。战场上不分日夜,得空就睡,睡起来吐,吐完了接着睡。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到最后扳机按的麻木,等他的手上磨出枪茧,战争结束了。

他属于抗战老兵,从一线退下,国家要安排他回原籍安顿。他哪里晓得自己的原籍,和人家说他家在上海,他以前是唱戏的,振春班,是闵玧其闵老板的学生。结果真给人家查到他原生家庭的住址,在西安乾县,随即把他发回原籍。

这是完全的北方城市,说陕西话,同他家上海的吴语大不相同。他花了好些时日去辨认。

乡下人淳朴,教他种地做饭。他如今算是半个西安人,说话真的带些口音,这回进城来是听说文谊路迁来尚老板,带的是上海来的演员。他想来看一看,好以此怀念他的少年时代。

步月推搡他,要他多吃红烧肉,说阿国仔,你师父找你找的要死掉了,全上海都知道你走丢了,振春班停了一个月的戏!不过呢,圣乐真是好丫头,如今振春班归她管,玧其给派了来西安的任务,圣乐给你师父绣了两对手帕,说一只是你师父的,一只是你的。人家小丫头到现在心里都有你,你干脆回上海去,同圣乐好好过,嗯?

她话匣子打开,没给闵玧其和田柾国留感动的机会。八年的间隔太久,他不晓得如何同闵玧其开口,只得抓住步月提问。他说步月姐,你和我师父是结婚了?闵玧其知道,这是田柾国明里暗里递给他的话头。

他要接,给步月抢了去。步月站起身,座位挪到闵玧其身边,挽着胳膊说,对,结婚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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