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乐说,小田师哥,你不是没机会开口,也不是给人家主席打断。你说不出口就是说不出,也不是没准备好,你就是不敢。
北平一游,处处都是机会。等到如今十七岁,十七岁有什么不好闯荡,伤口总在三日愈合,圣乐调侃他,胆小鬼,想爬高山还怕蹭破膝盖。
田柾国说,你不懂。这不是正常感情,我对师父或师父对我,哪一边先起头,都不合适。圣乐回答他,我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你打最开始就觉得你同师父没可能,但正不正常那都是旁人定的,就像你觉得绿豆糕好吃,我偏偏不喜欢。难道我能说你喜欢绿豆糕是不正常的吗?师哥,你没勇气,就别找借口。
正练功,田柾国侧过身去,问她,圣乐,我在东仙楼第一次见你时还不晓得你有这一幅嘴皮子好磨。你哪里学的?
圣乐换条腿来压筋,辫子一甩,回答他,师哥是缺心眼,缺根筋,想不懂是非好坏。我看师父要你少吃肉多吃菜,你照样从他碗里夹好些肉来。你不是胆小是什么?田柾国给她戳中要害,又觉得圣乐真是十几岁的袁守诚,活神仙,命数心思给她算的一清二楚。
他伸手,并住两指,冲圣乐指点。嘴巴做口型,圣乐读出田柾国是唱项羽留下的后遗症,哪里都是“哇呀呀”。她说师哥,你不要冲我喊妃子,你的妃子在后面坐着。有本事你回头对他哇呀呀,你喊妃子万万不可,看他会不会拔剑削了你的头发。
田柾国正想回击,给闵玧其瞧出端倪,在他身后喊到,田柾国,霸王瘾还没过吗?
他腿还在耗在半空,想转身去看闵玧其,那就得放下腿来。刚有收势立刻被闵玧其喝住,让他再把这条腿多练练,原来是不觉得疼才有闲功夫和师妹摆谱。他又得把腿重新抻上墙壁,同圣乐吐舌头,做闵玧其的鬼脸。
圣乐喊,师父,他做你的鬼脸!田柾国给她的出卖激了个机灵,同她做口型,说你怎么能?圣乐说师哥,好自为之吧,多保重,师父拿着刀劈子过来了。他想到木刀一片落在屁股上的感受,顿时烧起一阵火辣。心里默数几个点,没等来闵玧其的脚步声,圣乐又说,骗你的,师哥。师父爱死你啦,他心疼!
他想教育圣乐他好歹是她的师哥,前辈,是和师父同台过的大家,可两唇刚启一条缝,振春班的大门就给狠狠推开,进来的是华清。门前有三层台阶,华清踩空,连滚带爬翻了好些跟头。闵玧其喊他,清子,练本事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华清大喊,师父,您快去看看吧,华重给人抓进警察局了!
闵玧其站起身来,问他,怎么会?华重和华清是同一天进来振春班,都是顶好顶听话的孩子。华清唱净,华重唱旦,练好了就是下一出的虞姬项羽,顶有希望的一对苗子。华清的嗓子快给他喊破,闵玧其端他茶水给华清润,华清不喝,说师父,我和华重上街买糖饼,萼红师妹前些日子就想吃这个。我说我们是做师哥的,萼红快到生辰,给她买个糖饼总不为过,结果刚走到糖饼铺子就冲出来好些人,华重推开我让我回来报信,他自己给抓上车去了。抓他的人要送他去警局,说是什么……对,他们骂他是婊子说他勾搭他们家少爷还耍劈腿,师父,华重绝不会啊,华重怎么会?
田柾国和圣乐晓得华清说的是什么。
华清喝干一壶茶,闵玧其说,你带我去见华重。华清衣服摔脏了一片,闵玧其又来支使田柾国,要他给华清拿干净衣裳。他想只有这时他师父才晓得第一个开口叫他,他去扶华清换套干净衣物,又扶华清出来,来到闵玧其身边,说,师父,我也要跟着去。
去什么去,闵玧其呵斥他,你还嫌不够乱吗?田柾国又塞给华清两瓶金疮药,说,多一个人多份力,万一他们的人还在警局,师父,这里也就我能打了!
闵玧其摆手,又说他净添乱,偏向坏事身边凑。田柾国说他这是讲义气,愿意为了师弟师妹出气,闵玧其说,滚你的,练功去。田柾国晓得这是闵玧其的最后通牒,只能闭了嘴,看他同华清出门,再回头,圣乐站在他身边。
她说师哥,别着急。田柾国回答她,也没什么好着急的了。他总算想起来闵玧其绝不会让谁成为他的后背,他只管做振春班的山,他只能是他的徒弟。
他只有一双手,怎么好撬动珠峰。
闵玧其领华重回来时,天色将晚。萼红想吃糖饼想的紧,田柾国跑去买,前脚关了门,后脚又给闵玧其推开。
华重伤的很重。脸算是破相了,额头给人划了几道,说是在警局被刻的,仔细看看,两个大字,三八。华清殿后,闵玧其喊他去请郎中,金疮药再好也去不掉疤痕,唱旦的怎么能在脸上留痕?闵玧其宽慰华重,不要紧,他认识的姓王的郎中,他祛疤顶有法子。他要他先睡,睡一觉郎中就来了,华重听话,合眼去睡,只把华清一人等回家。
闵玧其看见华清膝盖两处灰扑扑的又是一团,问他,郎中呢?华清哭声刚起,田柾国捂他嘴巴,说小声,华重在睡。
阵地转去闵玧其屋里,闵玧其要圣乐看顾华重一阵,又让田柾国给华清打盆水来。坐在灯下发现他额头上也有一团同膝盖一般灰的痕迹,他想,华清是给人家磕头了。
华清说,师父,王大夫来不了了。打我们的是黄家老三,他给王大夫下威胁,说是他要敢给华重看病就要他全家好看。师父你晓得黄家势力大出上海半边天,我给他跪了三个时辰,我给他磕头,师父他不来,怎么办,他不来我师弟就没救了,怎么能在额头上留三八?普通人都要寻死的遭遇了我师弟是唱戏的,我师弟怎么办?
田柾国给他擦净额头,又拍去膝盖的灰。他同华清交换眼神,意思是要华清把华重的事瞒了去。可瞒不住闵玧其,华清一阵歇斯底里,闵玧其问他,黄老三为什么偏偏打华重?他还想瞒,闵玧其接着问,白天你说华重给人家喊婊子,清子,你实话告诉我,华重跟黄老三怎么了?
华清又说,师父,我师弟给人刻三八了呀!闵玧其不接他的话。他给闵玧其瞪的心里发怵,僵持一阵,华清泄了口风。
“本来和黄老三没事……师父,是……是华重……华重和黄老四好上了。”
“黄老四?”
“是黄老四。……华重跟黄老四的事给他哥黄老三发现了,黄老三和黄老四说,说……”
“说什么?”
“……说,华重同我是永远的共进退,裤子都和我穿一条腿,说华重和我睡过,华重是我的……婊子,不是他黄老三的。”
“还有呢?”
“师父,”华清脸色难看,田柾国要做和事佬,“要不明天再……”
“你闭嘴!”闵玧其的手掌拍向桌子,“田柾国,我不对你立规矩不是要你没规矩,这里有你插嘴的地方吗?”又转向华清,道:“你接着说。”
“说……师父我真……”
“你说不说?”
“师父……”
“你晓得我师姐在黄家做姨太太,你要她告诉我还是你亲口说?”
“……他说师父你也一样,你和小田师哥睡过,华重是和你学的,我们振春班全都一个样,你是师哥的……!”
“他大爷的……”田柾国把拳头砸向墙壁,“他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小田师哥,师父,华重怎么办……?”
“能怎么办?”闵玧其压下眼神,“要他还。”
郎中请不来,金南俊带来洋医生,给华重用外国药。闵玧其先找犯花打听,得知黄老二早分了家,正是因为给打压的暗无天日所以才分道扬镳,闵玧其想,这倒蛮好,更不用忌讳亲师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又拿出他的御赐宝剑,提剑去敲黄家大门。金南俊问田柾国,你师父?田柾国说他师父早有前科。还拜托他帮忙打点警察局,师父下手有轻重,虽然闹不出人命,但黄家绝没有好下场。
结果隔天黄老三提来好些补品,又跪在华重床前道歉。金南俊从警局一处得知闵玧其给黄家闹了个底儿朝天,伤的不是要害,可来拦的也个个见血。黄老三娶了十房姨太太,给闵玧其吓昏六个,剩下四个被他拉来做挡箭牌。闵玧其骂他才是个孬种,他非要黄老三给华重跪下,只有华重原谅他才是真的原谅他。又要给振春班的所有人跪,他跪完喊他弟弟黄老四来跪。黄老四下午赶来时瞧见他哥哥一副失了魂的模样,知道该做的都做了,自己也不能例外。
他进了屋,华重听出是他的脚步声,喊到,黄乐,是不是你?
黄乐说,诶,华重,是我。华重让他坐他床边,他非得这个距离才看的清。黄乐问他怎么会看不清?华重说,暂时的,前个哭的。黄乐给华重的平淡唤醒良心来,说华重,对不起,我哥哥把我锁在家里了,我出不来,我是想救你的。华重……
华重抬起一只手,手掌向他,黄乐晓得华重是让他闭嘴,可不能真听话失去辩解的机会。他要接着说,华重把他打断:“你如果真想救我就算是翻墙你也来了。你不用找借口,往后别再见,我没有第二张脸再给你哥哥刻三八了。”
黄乐猛地抬脸,要去拨华重额发。华重后闪,田柾国擒住黄乐手腕,说:“少动他。”
他晓得贸然挣脱田柾国有什么下场,他师父闵玧其疯子一个,眼下只能靠嘴皮子磨。华重忽地笑起来,你不用演,骂我师父的话不是你哥哥说的。是你对不对?你我最清楚了,黄乐,我如今才算看破。我原先喜欢你不把我当怪物,你说你留洋回国,什么都见过,看得开,我是唱戏的也没什么。现在才来演什么重情重义,黄乐,是不是做的有些太晚?我早知道你为了保全自己什么都能做,我替你的莺莺燕燕背黑锅放你去同她们逍遥是因为我觉得你心里有我就蛮知足,可你呢,黄乐?你哪怕半刻心里有没有想过我?
华重边说,又哭起来。田柾国知道这是信号,拉着黄乐就要赶他出门。黄乐不愿意,要华重原谅他这一次,华重并不作声,黄乐给田柾国拉到院门口,知道再没有半点希望,终于原形毕露,站在院外大喊,你个婊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我还他妈恶心,陈华重,你给你一院子老爷们儿睡的爽不爽?陈华重!……
后面没了声,华重晓得是他小田师哥动了手。金南俊问闵玧其,黄乐有没有生命危险?闵玧其给金南俊打保票,国儿义气,下手是重了点,倒不至于出人命。
好在他料到振春班的大小班主都不是省油的灯,早同局长里外打点过,闵玧其大闹黄宅,田柾国扭断黄乐一条手臂,哪一件都足够人家报官。
他请的洋人医生地道,外国药给三八五道痕迹去的彻底,只留下三字开头一横,隐隐约约还能瞧见痕迹。这是最狠的一笔,华重照镜子,伤疤是好了,可皮下的痛仍然延续。闵玧其要他演一出的配角,华重化妆,伤疤就全给片子盖住,闵玧其说,用不着担心,谁都瞧不见。可华重的伤也是瞧不见的伤。
华重同华清唱霸王别姬。总是有人拿来做对比的,振春班的座儿们晓得这会儿正是闵老板推出新人的日子,所以也不好真的认真拿新人和师父比。何况闵玧其手下养的各个本事灵通,华重的虞姬又是另一番滋味。
田柾国眼尖,在台下瞧见黄乐。帽子围巾裹一圈,生怕别人瞧不见他。
他在后台,同闵玧其指出黄乐,说师父,要不要我把他赶出去?
“算了吧。”闵玧其说,“你以为他真不爱华重?”
“师父,你不觉得他们是……?”
“是什么?”他转过身来,看向田柾国,“断袖,你觉得恶心吗?”
“不是的。”田柾国说,“我以为师父不能接受。”
闵玧其回答他:“没什么不能接受。柾国,我是例外,好些人分不出自己在戏中还是现实,要唱好戏就得给自己捏个身份。唱旦的那就是女人,我虽不喜欢唱思凡,可这是必须。要彻底地变成女人才好在台上演出,又要让人家戏里戏外分得开,一会儿男一会儿女,国仔,太苛刻了。”
“师父真能接受吗?”
“难道我同你说空话?”
“如果是师父呢?”
“什么如果?”闵玧其问他,“你说我?”
田柾国点头,问他,如果是你呢。
闵玧其不说话,转过头来,认真看华重演出。一折唱罢,闵玧其说,我不在乎。
他几乎觉得闵玧其要答应他了。
料想不到闵玧其还有后话。
他说,田柾国,但你不能。
田柾国又给闵玧其撞回崖底,他问他凭什么不能?闵玧其回答他,你是振春班的根,你得结婚生子,这条路不好走,免得你又叫苦受累。
“师父,”他又叫他,“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替我想过?”
闵玧其轻笑一声,答他:“我怎么没替你想?”
“我要是真喜欢男人就得和男人在一起才幸福,你让我做振春班的根?你到底是为了这个戏班还是为了我?师父,你哪怕有一刻为我想过吗?”
“田柾国。”闵玧其要喊停,“你最好别说没良心的话。”
“我偏要说!”他大喊起来,好像变成黄乐,“你为了谁都能挺身而出却从来没有一刻想过我,我如今坦白了和你说我就是喜欢男人,班主你另寻其人吧,用不着考虑我。我不爱唱戏也不想做什么班主,师父,你就想着别人和你自己吧!”
他说完,把师弟师妹们都震住。圣乐喊他,师哥,你怎么能这么说?田柾国顾不得谁是谁,冲圣乐大喊,你总教训我,得了师父关怀,开心吗?圣乐还想辩解,田柾国已经拨开人群,兀自走出戏院大门。
闵玧其愣在人群中,他忽然想到他的十七岁是否也是这样的锋芒毕露,这样的擅长刺痛,给他的盔甲一瞬间击溃,是否这才是正常的十七岁?
田柾国从他眼前飞走,他想,他这样也算是终于学会展翅和反抗。可这次飞的太远,太远了,远到八年后再见,天翻地覆,完全是另一般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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