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南俊善心大发,要给振春班买剧院。闵玧其问田柾国,你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骗这么大手笔来?
田柾国起身,险些带翻茶杯。圣乐从院外掀帘而入,提了壶开水,要给屋里三人添。见田柾国一副决斗模样,给闵玧其递去眼神,意思是要他提醒,她的水壶不长眼,再腾不出多一只手让田柾国避开。闵玧其瞟回来,在她同田柾国之间轮番转,又挑眉抬下巴,表示连他也不好出手。圣乐晓得这是闵玧其给田柾国的娇惯放纵,旁人面前尽管地给他面子,让他做振春班的小班主,就连闵玧其也得依他行事。
圣乐抬脚,用脚尖点他脚踝。田柾国猛地回身,手背蹭过圣乐的水壶,圣乐惊叫了声,立刻后退,退到门边,放了水壶再进来。
她一吓,让田柾国给闵玧其不留情面地训斥一顿。田柾国的手给闵玧其拽进怀里,拿了块毛巾捂。圣乐见状,又奔出去,打盆凉水来,给田柾国的手背做抢救。
一出一进,闵玧其还在说教。师父很少生气,一旦是真生气那么旁的不好插嘴,圣乐没法子,只能拿同样的眼神求助金南俊。
她看过去,金南俊正在忍笑。他装严肃演技够好,只是给脸上两处梨涡出卖,圣乐看他,金南俊会意,前去拍她师父肩头,伸手指她的方向。
田柾国得了救星,先师父一步转头。闵玧其也看过来,要圣乐把水盆放去对面木桌,再要她盯着田柾国在冷水里泡满十分钟再收手。
田柾国说,师父,这可是大秋天。闵玧其一拍桌子,什么天你也得听我的。圣乐看出来了,师父这是以假乱真的关心,面子上给她出气,里子还是心疼田柾国。她站在田柾国身边,让毛巾一同浸在水里,问,师父,怎么拿洗脸的毛巾给小田师哥降温?闵玧其从门外拿回水壶,颠了颠,说,忘记收,冻干了,凉的。
圣乐哦了声,回过头,她想她师父还是更爱师哥的,同田柾国讲耳语,说小田师哥,你别生气,我要替师父洗毛巾他都不肯,现在替你捂手背,好大的情份。
田柾国的手伸进水盆,圣乐贴心,打的水不冷不热。他手背只是蹭过壶身而已,闵玧其这是关心则过度,要他在外人面前挨骂丢脸。他想他师父哪里是在意他,分明是处处给圣乐出头,他说师妹,才不是。师父好得很,我烫手背,他关心你会不会差点被我掀翻水壶给烫伤。圣乐笑着瞪去一眼,师哥,我就晓得师父要拿这盆水罚你,给你这种作弊的好待遇,师父关心我怎么还成了我的不是?你就是分不出谁好谁坏,没眼力见儿,呸呸!
她一转身,去宽慰闵玧其。金南俊笑的前仰后合,说是以前在东仙楼见不着,原来戏班里真有这么热闹。看来不能投他们大剧院,还得按照老规矩,洋人歌剧才去剧院,听戏还得去戏楼。
闵玧其给三杯茶水斟满,要他无论是剧院还是戏楼,都不必多费心思考虑。金南俊早从步月一处听得闵玧其要建振春班自己的戏园子,问他,这难道是迟老板假报军情?闵玧其抿一口茶,答道,当然要建,可也不是小事,得从长计议考虑花销一类的杂事,都要看看他振春班的本事够不够消受了。
金南俊摆摆手,说不收钱,这是他的投资。他给振春班建戏楼,闵玧其给他免戏票,二楼包厢常留;同时,闵玧其还要再答应他一件事。将来他得录碟片,拍电影。这是绝对的好差事,他手上正有几处地产重建,横竖都是他的钱,他是投资给他的爱好,无妨,叫闵玧其不必有负担。
闵玧其给他说的云里雾里,问金南俊,什么是投资?金南俊忘记这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新说法,给闵玧其解释,就是他金南俊为了自己最大的爱好,给闵玧其建戏楼。闵玧其哦了声,点点头,明白了,我租你的。金南俊发觉绝不能给老派的中国人急于诠释新鲜用词,同他讲,差不多吧,差不多是这样。闵玧其的态度立刻变的不同,急问他什么地方,租金怎么一算,金南俊想,这倒好,闵老板真是好气节。白收的绝不要,总得有些实打实的交易出现,他的善心才好发出去。
他说了位置又报了个数,闵玧其瞪起眼睛,说那可是外滩,外滩没有这么便宜的租金。金南俊答他说闵老板,附近几家商店也是我的,刚刚开业,你在这里唱戏,绝对能替我挣一大笔热度。这利息没法算,就便宜他的租金,都是互惠互利的事。他如果同意过几天就能签合同,房子就快竣工,过不久振春班就能在外滩吃下一片天。院子也该换了,换到戏楼附近去,或者他再配几辆汽车,又安全又快,冬天寒了更不怕冷。闵玧其给他一条条砸的头晕目眩,只晓得提问他什么是合同,金南俊又要拿他的好说辞给闵玧其解释,想起前头吃的亏,换了念头:就是更合理的卖身契!
金南俊是一等一的行动派,戏楼竣工的太迅速,让闵玧其怀疑他是否早有准备。他答不答应这栋楼横竖都是给他造的,结果都让他无法拒绝。谁要他外表冰一样里面又化成水,他不答应金南俊,金南俊只要告诉他楼已经建好,他花钱又出力,闵玧其不收就是不领他的情,不要他的面子。
他怎么好拒绝,他能拒绝谁?
好在闵玧其接受,还有付款租金的安慰,不至于吃人嘴短,给日后祸事埋下隐患。对他人敬八分疑两分,这是振帮的教训。
新地盘落成,开业酬宾,戏票打对折。闵玧其要唱全本的牡丹亭,田柾国吓住,立刻劝灭他的想法,又借机央求,要闵玧其圆他的愿,唱霸王别姬。闵玧其回问他,说田柾国,你到底是对演霸王有执着,还是单纯想看我叫你大王?田柾国笑起来,都有的,师父。闵玧其捏起嗓子,大王啊,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田柾国嗔怪道,怎么一开口就是这一折。闵玧其说结局无非这一种,还能怎么唱,难道不是虞姬倒下那刻最经典。田柾国说,师父再叫声大王听听吧,闵玧其看他,问,田柾国,你不要真把我当虞姬。要你入戏,是只在戏台不在戏外。又问他,项羽是净角,要勾大花脸,去问他学净的师弟,问问他们画上脸谱还认不认得出谁是谁,你能不能唱,愿不愿意?田柾国认命地点头,愿意。勾脸事小,唱霸王可以现学,总之是打了对折的优惠,座儿们图个新鲜,而且就一天唱那么一出,演过了就过了,以后再没有,有也不是最近。
闵玧其想了想,说,好吧。但你绝不要再喊半个苦字。
田柾国想,他如今是这种水平和地位,于他而言再没什么算是苦差事,只顾高兴,忘记背词才是他的大关。他给闵玧其拉到师弟师妹面前复课,又像回去七八岁的样子。他背不出或卡了壳,闵玧其折扇一举,隔空点他一遍,说都看看,这是项羽,十六岁背不出唱词,哪里能接我的班?还叫不叫他小班主?
他脸上挂不住,圣乐出来解围,说师父,师哥那就是爱师心切,太想同你合演一出,别动气,别着急。田柾国对圣乐又恨又感激。
他恨圣乐太容易就能坦白和释怀。圣乐拉他去背诵唱本,也不瞒着也不遮掩,毫不避讳,证明她早已放下,信心自己绝不会同他再会有半点进展。故事中她和他给定了格,这辈子就都是师兄妹,无论下次她又在哪里从闵玧其手中救他,往后这关系再不会变。
多想也能探清自己的虚实,明白他该如何自处,而非求一台项羽虞姬的感情;让他在台上演女人,他是男人,仍然假借男女身份相拥。他绝不能像圣乐这样,盯他背唱词就是绝对的监督,看他的眼神绝没有一丝逾越。他不晓得是否在闵玧其面前也做到了这样的滴水不漏,他早就看出来了,师父这是懂装不懂。这是大智若愚,不知真相就没有麻烦。如果他真的猜透,只要他田柾国这辈子做个哑巴,闵玧其也绝不多问。那么就过去了,放不放得下是另外一说。
他想,为了闵玧其,他或许真能给嘴巴上锁。结果圣乐问他,师哥,你是不是喜欢师父?
田柾国给她这句话震的通透。
圣乐说,小田师哥,别装了。我不晓得师父有没有发现,但旁观者清,你当初不答应我是不是老早就对师父有意思?
田柾国坐在凳子上,直起身来,正要辩解,圣乐又堵他嘴巴。
她说师哥,我觉得你该试试。要不然唱哪门子霸王别姬,词都难背,你怕是看到自刎一折心都要碎了吧?说不定师哥从来没瞒住师父过,你同他讲,他就算拒绝你也绝不会给你难堪。难道你给我难堪了吗?
圣乐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完全丢掉了当年躲在步月身后的青涩模样。她给田柾国参谋,田柾国才想起问她,你不觉得这是种病吗?圣乐说怎么算病,喜欢谁难道是能自控的事,能自控的感情又有什么好事,谁不是勇敢过才能收获好结果?田柾国问她,难道你不觉得我喜欢男人有病?圣乐回答他,师哥,你不是喜欢男人,你只是喜欢师父,我晓得。
他这时才全然明白。他不敢承认,是圣乐替他在承认。他就是给闵玧其朝夕相处的见面磨的开花结果,他喜欢他,或者是爱他,期盼有一天叫他是闵玧其而并非师父,这世上除了惜春他再没听过第二声玧其,闵老板和师父都不是他的真角色。
他要真的闵玧其把自己给他看,可这又怎么能。圣乐劝他真要试试看,试试看才知道结果,但他想到坦白的场景,闵玧其肯定不会感动,或许恨意更多。
圣乐最后说,随便师哥吧,还是你说了算的事,是好是坏都不要来怪我。
田柾国说,我没办法怪你的,师妹。师父只能做我台上的虞姬,这就是最终结局。
他又回味闵玧其应了他的那句“大王”,再在戏台上听见,正是国民党宣布撤兵的日子。里外纷争也随虞姬一剑刎去,闵玧其问他,柾国,回不回北平?
“师父。”田柾国回答他,“现在叫北京了。”
“难不成我叫北平犯法,要给人当特务抓去问罪?”
“师父最好是没瞒着我做特务。”
“有时候真想你永远别长大,那最好,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给我扮兔子扮老虎?”
他师父最会戳他软肋,这是段只有闵玧其愉快的回忆,他给气氛骗去做闵玧其的小猫小狗,现在才晓得那是计谋。他一转话头,问:“都回去?”
“不是。”闵玧其说,“只有你和我。”
只有你和我。
又是计谋,又是陷阱。田柾国反应太慢,嘴巴倒是先一步说好。闵玧其看过来,问他,你晓得北平什么样吗,你去过吗?田柾国反问道,师父也没去过。
“但我想和师父去看看。”
闵玧其问他:“看谁。”
田柾国说:“随便看谁,就是看看。”
“真的想去?”
“不是想去。是我想和师父一起去。”
“我很奇怪,田柾国。”正卸妆,闵玧其同他仍然是背对背照镜子的姿势,“你从小长在我身边,我也算得是你家长,怎么到现在还愿意我到哪里你跟到哪里,小田老板,我用得起你做跟包吗?”
田柾国说不出回答。他只好说成是爱戴师长一类,对闵玧其足够尊敬,因此打定主意要跟他一辈子。
闵玧其笑起来,说,哪里有一辈子。一辈子太长,最好别轻易许诺。你日后结婚生子难道还要继续在我的戏班子扎根,你绝不能现在就保证你这一生就活在戏台,总会有金盆洗手的那一天。
他师父说的决绝,田柾国心里长出喇叭,向四面八方流出眼泪。
他想,不是的,师父。他多希望能大喊,我是真想和你过一辈子。
原以为去北平一事只是玩笑话,闵玧其真去买两张车票,让圣乐做一阵振春班的班主,给她潇洒一把。
他带田柾国游北平,又遵从振帮的遗愿,找到闵家原先在北平的住址,发现早给夷为平地。说是要盖国际饭店,田柾国接着话头问他,师父,北京哪里好吃?他这时才能看见他身上还是孩子的气质,带他去吃地道小吃,花大手笔,坐黄包车。他问田柾国,今天什么日子?田柾国在身后喊起来,不晓得。黄包车师傅回答他,外地来的老板吧!今天是开国大典呀,我们老百姓解放啦!
闵玧其同田柾国喊回去,开国大典,解放啦!于是坐到天安门广场,挤在人群里,肩贴着肩手并着手,看国旗升起。他同闵玧其在不可抗力下接触,使得飞旋的国旗更红,五颗星似乎要飞出红色海,照穿他内心,好给闵玧其亲自发现而非他自己开口。
这样体面,又更讨可怜。
闵玧其在身旁拍他,柾国,人多,牵好我,别走散。田柾国想,这是好机会,又觉得在红旗下牵手是种亵渎。手指进了又退,闵玧其瞪回来,撑开他,同他的手掌紧紧相贴。他抬头,再看红旗,红旗突然又宽容起来,它是能原谅他的。这时想起圣乐说,师哥,你应该试试。
他想,试试就试试吧,嘴巴张开,正要说话,前头城楼上响起声音。
伟大领袖说,新中国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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