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春班只剩一旦一生,步月让闵玧其先和她东仙楼搭戏,还能挣个本钱。好在闵玧其的名头没和日本人一起随去,只要开戏,攒些钱,步月给闵玧其物色几个好苗子,让他带回振春班做弟子。 战后第一台演的是长坂坡。步月晓得闵玧其该捧他的独苗田柾国亮相,闵玧其不说,步月早已心领神会。 不必要说破,借人家戏班捧自己的人,说出来就成了闵玧其欠她的人情。他要记得二十三岁这年欠下第一份人情,步月也不忍心二次抛弃田柾国,更不忍心使闵玧其的篮子里再多块石头。人一辈子且长且走,有人到头一身轻,有人临了,留下的财富是筐乱石,步月只希望闵玧其是前者。 田柾国模样反常,比同龄孩子总成熟些。头回登台唱赵子龙,小嘎嘣豆子一样的武生,枪比个头高。闵玧其给他搭戏唱甘夫人,步月唱麋夫人。田柾国人小气足,扮相又好,来来回回唱上几场,再下戏进后台,迎面就有专门的小厮送来贺喜花篮,署的是英文化名。闵玧其只认中国字,送花篮的小厮说这是密斯特金亲自买来的。闵玧其更不晓得什么密斯特金,战时他只锁在振春班小院里,发了两年假疯,再出山,只认识步月,只有步月肯帮他。 步月交际圈混的风生水起,上前来给闵玧其解围。她说这是美国来的金先生,给他们东仙楼从美国市场拿回不少中国器具,她家行头也是都托密斯特金找人来缝,找的顶好的裁缝,用顶好的针线。她那套虞姬正是密斯特金送的礼物,一身穿的是金线,金先生说角儿是顶尖的,行头也得赶上才行。 小厮说,里头还有两封信,一封给闵老板,一封给小田老板。又同步月说,密斯特金让迟老板再考虑考虑。 闵玧其这厢还不知所云,小厮已经给步月三言两语打发走。花篮摆在后台正中央,田柾国凑去又闻又看。闵玧其先给田柾国背后飞一眼刀,好像是他院子里没野花给他欣赏,又立刻感谢这盆花篮够有吸引力。身旁清净,他才好问步月,那密什么什么的......金先生,让你考虑什么? 步月把手里的帕子折了两折,捏在手里,说:“你没看出来吗?” 闵玧其皱了皱眉毛,问她:“看什么?” “闵老板,今年什么岁数?” “我?” “还有旁人吗?” “还记得田柾国几岁几个月,你也是好记性。”闵玧其回她,“二十三。” “二十三。”步月连着帕子一齐弯,抵在下巴,下唇同上唇抿起,颇深长地嗯了声,“不应该呀,侬只比我小五岁,怎么人情世故方面还好像小孩?” 闵玧其听不出她话里有话,跟着笑:“有话直说,别拿我消遣。” “迟早吃亏。”步月将帕子一甩,走去镜前,坐下,她的跟包白仔给她卸妆,“他要我做他家里唱戏的,我不同意,就只是这样的事情而已。” 她身后还有把椅子,闵玧其在她身后坐。镜子裂了道缝,给四方镜面劈成两块三角,闵玧其的脸映在中间,眼鼻嘴,一齐划破。田柾国听得动静,回过身来,发现闵玧其也要卸妆,又看见白仔正给步月拆簪子首饰,田柾国这时也不想看什么花了,三步并两步凑到闵玧其身后,也要给他卸头饰。 手伸过去,指尖触到发髻,行到这里就被闵玧其拍掉。他感到手背上生了种子,一颗两颗正待破土。闵玧其给簪子圈起的发髻在这时变成小院树上的鸟窝,非得一探究竟,一种自然的诱惑力。 他在这时想到刊载在报纸上的《金粉世家》。惜春留下的四书五经一类不好读也不好懂,闵玧其给他买《世界日报》来看,意在读报纸故事来认字,不无聊,学得也快些。他这时想到金燕西和冷清秋的相识多好,一张对联,多么书香多么风流;而他同闵玧其的际遇更离奇。他忽然不想再继续做个孩子,也不想闵玧其是他的大人。他要唱项羽,闵玧其来唱虞姬,只有这样给师父一柄剑,挥了台上的情丝,才能成全台下的情分。 金燕西给冷清秋拆过簪子吗?听戏听的是哪一出?最好听昆曲,读书人才懂的乐趣。听游园,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学戏十年,戏折子里写过千百种联系,忠情勇义,大爱无边,他同闵玧其算哪一种,爱情?亲情?十三岁不好猜测太多,情窦的窦是豌豆的豆,夹壳裂开,蹦出两颗砸中了他。以为弹无虚发,却独独避过闵玧其。多青涩懵懂,戏台上步摇一晃,成为来年丰收的果实,捧在手里,好似千斤。 闵玧其拍一下,想田柾国自会一腔孤勇地继续给他拆。其实只是想来这么一下摆摆好久不见的师父架子,手已经放下去,他还等田柾国给他送发髻。他等了好一会儿没动静,闵玧其低着头,终于不耐烦,才抬起头来,从镜面中看到田柾国正对着他的后脑勺发呆。 “等什么呢。”闵玧其冲镜中点点下巴,田柾国被这一声唤回魂来,应了声,闵玧其抬手,指了指发簪,“替我拆。” “我以为师父不要。” 田柾国得了准许,双手攀上,小心地给闵玧其拆发。闵玧其也不闲着,草纸沾了香油来卸妆,边涂边说:“没想到你今天在做胆小鬼。” “师父不是喜欢胆小鬼吗?”簪子给他扣到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胆子小一点,有些事好像就能避免了。” 闵玧其正卸唇妆,声音闷在草纸里,听不真切:“你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可是如果我……” “好了。”闵玧其站起来,假发垂下,片子还贴在脸颊两侧,像活的金闺小姐脱妆就寝,“往事重提既是怨怼,等你八十岁再来跟我理论回忆。” “能活到八十岁吗?” “呸,放屁。”闵玧其用手掌搓了一把田柾国,“你八十我才九十,为什么不祝我长命百岁?” “万岁万万岁!” “那是妖怪。你还是在咒我。” “阎王爷不舍得您撇下一身功夫,师父,三界通吃!” “得了。”闵玧其笑的乱颤,“小田老板,你这叫捧杀。” “师父。” 田柾国喊他,表情骤地严肃。闵玧其拆下假发,边看过去,拢了拢:“嗯?” “有件事情。”田柾国举两根手指在胸前绕着转,“有件事情你答应我,到现在还没做。” “卖绿豆糕的铺子关门了,侬不是不晓得。” “不是这件事。”田柾国抬起头来,“你答应给我做阳春面的。” “搞什么。”闵玧其又笑,“好像我委屈你一样。” “我时刻记着,在我心里占了块儿地方,是很委屈。” 步月插不进师徒拌嘴,让了位,给田柾国坐板凳,再要白仔留下帮他卸妆,她要换衣服去。田柾国坐下,他的镜子同闵玧其的镜子相对,两人背对着,在镜子里互相凝视。田柾国是凝视了的,他不晓得闵玧其有没有。不过师父有没有看也不重要,田柾国这会儿更愿意用欣赏的眼神去看。闵玧其并不接他的话,田柾国接着说:“师父的话,我都记得。” “是吗?”闵玧其问。 白仔在给他卸妆,田柾国不能点头,只动嘴,从镜子里看闵玧其的镜子:“都记得。” “那你背背红娘的词儿,这也是我说过的话。” “师父!”田柾国的眉毛一下皱起来,白仔的手一缩,他又放开,“你唱就够了。” “你喜欢唱戏吗?” 这句话问的实在唐突。 田柾国不愿违背内心。京戏于他来说是口饭,仅此而已。他的救命恩人闵玧其要他学,告诉他有了功夫走到哪里都有口饭吃,有着闵玧其要他学和能讨生活这两点做理由就足够了。可又不能当着白仔的面打闵玧其的脸,告诉他其实自己对唱戏没有太大执着。如果他有机会去做商人,做军人或者做老师,只要赚的比唱戏的多,他能拿这钱带闵玧其搬出振春楼那地界,住公寓,小洋房,总之再不蜗居。让闵玧其能好好过,这是他的目标之一。 他张口,想说还行吧;闵玧其把他打断:“你不用勉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以后物色到好的差事,你就去吧。” 他这是赶他走。 田柾国乱了,从白仔手中逃出,站在闵玧其背后:“我……” “别担心,我不是要赶你走。”闵玧其把草纸放回桌面,一张素脸又端端地显在田柾国面前,“我是给你不同的选择。” 他抬头,闵玧其这时还能比他高一些。他的眉毛皱起后没再放平,圆的一汪眼神闪动。闵玧其给他太年轻的神光绊住,尽力保持仪态,靠坐在桌边,说到:“我学唱戏是没办法,但我喜欢,这另算。但你不喜欢,我看出来了。这不是什么糗事,你也不用自责,我让你寻着好差事就去做就是要挑你喜欢的,没说不承认你是我家的人。好歹长在振春班,金盆洗手你也是前小田老板。” 听他解释,田柾国才松了口气。 闵玧其卸了妆,也要躲到帘子后换衣服去。他压田柾国坐回板凳,告诉白仔给他贴对片子再撕下来,要他好好疼一疼,省的话多堵不住嘴。田柾国又装委屈,闵玧其不睬他,一溜烟钻进帘子里。 从东仙楼出来,田柾国要吃阳春面。闵玧其懒得动手,也不愿意费神去挑好的小青菜,破费领田柾国下馆子,吃小笼包。 这是1946年,田柾国十三岁,头一回吃小笼灌汤包。 咬开,破口不要太大,尽快地贴上嘴唇;然后吮吸,流过舌面被烫伤,给味蕾的反馈说服;咽下,再来一口,直到皮囊里没有会淌出汤勺的肉汁,再连皮带肉一齐咬掉。剩余的一星半点裹在皮肉之间,滑下喉咙,沉在胃里,好味有时间在嘴巴里飘起来,这是场挑战。 田柾国学不会,第一口咬得太大,汤洒出来全泼到桌面上。太烫了,田柾国说,太难操作。闵玧其一下断定他不是上海人。上海人天生会吃小笼包。闵玧其说他没福气享受,这笼虾肉包贵的要死,浪费一枚就少一枚,或者干脆他不要吃,点他的阳春面吃去。田柾国脾气倔,挑战第二个,咬了破口又怕烫舌头,随即想出外行法子。 他拿只小碗接盛包子里的汤水,流尽了先喝光,再吃肉。闵玧其便笑话他,田柾国吃完一枚,他想他师父除了唱戏也只有拿他消遣的时候有这么开心。他问闵玧其:“师父,为什么知道?” 闵玧其刚咬一口,嘴巴不得空,只睁大眼睛以表询问。田柾国晓得他意思,接着说:“知道我没那么喜欢唱戏。” “嗯。”闵玧其先应一声,咽干净,回答他,“我要听你背红娘,你说那不是你的行当。国儿,我教你唱生,哪句词看的唱本?” 他一下明白过来。这就是混口饭吃和以命相搏的区别。 小笼包咬在嘴里,顿时没味。 这是天与地的区别。因此闵玧其是他的师父,也只能是他的师父。肖想金燕西和冷清秋也永远只是话本人物,十三岁而已,想给谁拆簪子,这是动人的少年感情,也注定要走到无疾而终。 他想着,闵玧其放下筷子,啊了声:“送你的花篮里的信拿了吗?” 田柾国回神,摇摇头,没拿。闵玧其叹了口气,讲他记不得唱词也记不得要拿人家的好意,改天给人发现两封信还躺在花篮里无人问津,兴许人家立刻给定个轻薄他人的罪名。坏事行千里,那么戏票就难卖,连累了步月还得耽误自己。 两人又得原路折回,先去东仙楼取信,再回振春班去。 早在步月口述密斯特金闵玧其就多有疑惑。他同田柾国有一点相同:好奇心大,又不好显得爱八卦。多时撺掇田柾国给他打听花边消息去,回来再讲给他听。 回到东仙楼,远远瞧见有人穿着西装站在窗前,身旁立着花篮,给阳光染上金边,有些高洁,又有些遥远。 穿西装的听到他同田柾国踏出的脚步声,转过头来。闵玧其看不清面貌,田柾国说师父,这人酒窝好重,像被钉子扎过。闵玧其拍他,侬小声。田柾国闭了嘴,和闵玧其慢慢走,又立刻小声说,师父,真的。 走近了,对方冲他们笑。闵玧其才晓得田柾国形容不为过。 这是东仙楼的后台,闵玧其不好替步月作威问他怎么能随意出入,对方倒先开口,问他:“花篮做的不好吗?” “并非如此。”闵玧其接话,“迟老板帮忙保管。” “那还是因为不太好,闵老板才不愿意拿回自己家。” “总不好在家里堆花篮的。” “信也还在这里,看来的确是我准备不周,是我失礼了。” 闵玧其想,这人奇怪,自己先道起歉来。他要问他是几何人,仍然是对方自报家门:“迟老板或许提过我。我叫金南俊。” 田柾国插嘴,叫到:“密斯特金,好洋气。” “不是洋气哦。”金南俊又给田柾国看酒窝,“小杨,送花篮的那个,说要写匿名才好。我也不晓得时下流行什么,干脆用英文代替了,总不会全上海只有我一个人姓金。” 田柾国还要接话,给闵玧其拍回去。金南俊看到,笑了几声,又道:“迟老板让我在这里等。” 闵玧其问他:“等什么?” “等你们。”金南俊答他,“我不绕弯了。我想请老板们做只在我家唱戏的老板。” 无功不受禄,原来信不重要,花篮也只是借口。闵玧其正要拒绝,给金南俊拦下:“能保证二位生活用度,好的行头,好的妆品,尽管开口。” “和钱没关系。”闵玧其说,“好意我心领了,但清汤挂面也是很有吃头的。” 金南俊急起来:“您误会了。不是家奴,闵老板。” “我晓得不是家奴。”闵玧其的眼神打出去,犹如一记重拳,“我在戏台上才能活着。”停了会儿,他看向田柾国,又说:“那你呢?” 田柾国顿了顿,以为这又是考验,摇摇头,说,师父,我跟着你。闵玧其也摇头,说,我不是想听你说台面话。这是你的选择,这是你的权利。 他看看闵玧其,又看看金南俊。目光在两人之间流淌,表的是犹豫。金南俊说,不答应也没关系,全靠缘分;闵玧其劝他,去吧,日子比振春班安稳。 田柾国想,哪里是他的选择他的权利,分明是他说不喜欢唱戏惹了闵玧其,所以他要让他从身边除名,前头先他一步表决心,仿佛这份砸来的富贵有多不堪,竟让闵玧其做圣人,留给他去铜臭味里滚一遭。 去就去。田柾国说,闵玧其点点头,要领他回去收拾些行李。金南俊出来打圆场,不用这么着急,田柾国铁了心要给闵玧其难堪,他说我师父闵老板不要我多留久留,现在就走,让他如愿罢! 田柾国说这话时,闵玧其的眼神依然平淡。他看过来,是种审问,田柾国心里忽然生愧,不敢对视,头侧倒一边,给阳光照的想流泪。 闵玧其说,这样也好,那就走吧。 然后他转身,像以往每个登台前的背影,缓慢地起伏。
走时刚开春,吃的还是那些吃食。步月问他,你放人家走了?闵玧其说,走了。 不盼他能明白大人用意,学戏是好的,但田柾国不爱唱,又怎么给他一辈子禁锢在戏台。别以为有多潇洒,台上做皇帝台下当孙子,还是算了。如若是真不爱京戏,田柾国绝到不了让人一掷千金的水平,这是次要的;不能让他活得称心如意才是闵玧其放他走的原因。 事实上是走了他也想,怎么不想。筷子还是拿两双,吃到一半发现另一只还是空碗,想喊他难伺候,饭菜要端到嘴边才够,才想起并非人家还做振春班的小少爷。 密斯特金家里吃什么?西装革履的,玩的洋人那一套,听说人家西方用刀叉吃饭,国儿吃不吃的惯?或许要学个别老板穿起正装来,会穿吗,穿的舒服吗? 闵玧其想,真走了,菜不能再烧两人份。吃不完,浪费。 一晃晃到夏天,一整个春里田柾国没再登台亮相,昙花似的,极快速地开落。闵玧其依然唱他那些剧目,长坂坡少了的赵子龙让东仙楼的武生来演,他还是甘夫人,都一样。有什么不同,原想再过两年田柾国就好与他搭出霸王虞姬,他要传给他振帮的行头,承认他就是振春班的果,振春班的根。现在没有了,总不能用这种借口圈箍人家一辈子做个戏子,有人捧才有钱赚,万一哪天给人变成回忆,活着也像濒死。 正值三伏天,戏馆里不透阳光,凉快,来的座儿多。前有黄金戏院的新戏锁麟囊,闵玧其就演出宇宙锋,一道怀念怀念经典。结果一下戏就给人拉去,说是有人找。 到了后台一看,闵玧其先是一惊,随后哼笑起来,说,回来了? “回来了。” 闵玧其忽然觉得实在亲切,田柾国的脸蛋瘦了,他的国儿吃不惯牛排色拉,无福消受富贵待遇,到头来还是和他一样的命。 他问他:“怎么不继续住?” “我也活在戏台上。” “小骗子。”闵玧其笑他,“金南俊怎么说的?” “我说我真的离不开师父,他人老好,就放我回来。” “没有卖身契?” “我也问了,人家说这套早过时,说什么,呃,民主?不记得,总之没有。” “既然你金窝也不要住,不要讲我没给你机会。” “师父。” “嗯?” “真的离不开你。” “我晓得。”闵玧其在镜前坐下,说道,“回去煮阳春面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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