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的秋天闵玧其在码头拉货,这天天色不好,他心下没有来的慌张,一路点头谢过日本军爷,早早收工回了家。
接近振春班大门就听见田柾国一嗓子喊破天,他预感得了响应,一边悔恨不该让不吉利的光景过脑,推开木门,田柾国在里头喊,我师父说了,不给日本人唱戏!
闵玧其抬眼一看,田柾国跪在院子中央,身边围了五个日本兵和一个领头羊。闵玧其认出来领头的是上海汉奸钟石屹,顿时明白又是要来提他们见阎王爷去。他要学振帮和横云护下小的,别管是不是真正血亲,活着的人就是传承的人。
田柾国跪在地上,鼻子嘴巴一窝蜂地冒血。胳膊给兵扭在身后,再来晚些就断了,不断也得脱臼。皮外伤还好处理,接骨头的事情闵玧其不会。眼下世情哪儿能找到治骨头的医生,要么忠烈不屈为国死,要么带着本事避难去。上海的死人多,医生最见不得救不活的人。
他站在门边大呵一声,钟将军。钟石屹回过头来,立马换做笑脸相应:“闵老板,且等呢。”
闵玧其应了声,趁这会儿功夫用眼神描刻钟石屹的脸:脑袋像颗尖头朝下的鸡蛋,生了霉,顶一些毛发秋不庇风冬不防雪,水滴子溅在头皮上,挂都挂不住。眼睛像是锅边磕的,一拉拉到太阳穴,鼻子倒蛮挺,冒牌的鹰钩鼻。闵玧其不好骂钟石屹还有龅牙,那两颗牙从嘴唇下露出来,他总不合时宜的联想田柾国的兔牙。他扮兔子是挺像的,归根结底是亏了这对兔牙给他加分加戏,又不外凸,正正好好地嵌在牙床上做了惹人怜爱的对象。怎么别人好长对漂亮牙齿,钟石屹凸处两颗门牙来,同旁人格格不入。日本人还真是好品性,要看真功夫绝不以貌取人,选汉奸就得选如此标志人物。
钟石屹让手下的兵站在田柾国身后,闵玧其看过去,个个身后背杆刺枪。钟石屹的腰间别把手枪,闵玧其分不出枪型,有什么不一样,能给振帮的胸口开洞,能让横云这辈子留在冬天里,那就没什么不一样。
钟石屹走过来,两手抱着,说:“登门拜访,邀请闵老板给我们大佐演出去。”
“大佐?”闵玧其左眉毛挑起来,下巴回收,钟石屹抱手给他演大爷,他也要双手背后,做的孤傲些,“坂田还是九条?”
“九条大佐。”
“哦,九条。”
闵玧其背着手踱步,说这话时田柾国正看他,闵玧其冲田柾国使眼色。等他会了意,闵玧其越过他,说:“坂田家后继无人了?”
“这是什么话。”钟石屹笑起来,声线细而窄,“九条大佐也一样欣赏咱们中国京戏。”
“中国?”闵玧其反问,“钟将军,你还晓得自己是中国人?”
“说中国话,当然是中国人。”
“九条要听什么?”
“四郎探母。”
闵玧其笑出来,答他:“倒是出门在外都晓得惦记老母。”
钟石屹已然有些不悦,质问道:“闵老板怎么个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唱旦的,不会老生,您且另寻高人吧。”
“叫你唱你就唱!”钟石屹原形毕露,枪杆子一拔顶上田柾国,“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崩了他信不信?!”
“万万使不得,狗急了才跳墙。”闵玧其的声音幽幽从人堆后传来,“晓得是九条的狗腿,也没听过您叫一声听听。”
“你奶奶的……”
“别叫。”闵玧其从人后闪出身型,手中多出把剑来,架在钟石屹脖子上,“这可是开了刃的真剑。”
钟石屹脖颈一凉,霎时乱了阵脚。枪口还顶在田柾国的脑门上,他大喊:“别动!刀枪无眼!”
他说完,脖子上的长剑又紧逼几分。是闵玧其握着剑柄施力气:“你也晓得刀枪无眼,钟石屹,你崩了他我立刻让你人头落地,横竖你得留下。你投奔日本人轮不上我来教育你保家卫国,为了活命谁还顾得上忠义。但这是我的人,时日不同,你今天打的他破鼻子烂脸我尚且饶你一条命,带着你的人滚我还能请你囫囵个儿地出我的院子,否则鱼死网破,大不了杀了你我再自尽,你看我敢不敢?”
钟石屹握枪的手抖起来,田柾国感到枪口在他皮肤磨蹭,一定印出个空心黑点,像年画上的善财童子。闵玧其一步步往前逼近,钟石屹喊道:“……我人多,你你你敢动我吗?你不怕大佐端你全家?你敢?你爹闵振帮好样的给坂田大佐唱击鼓骂曹,真是你爹的杂种,跟我唱梁红玉?我呸!我砸你全家!”
闵玧其并不接话,步步紧逼;钟石屹的脖子已经给剑刃擦破了皮。他又喊着闵玧其收拾了他没好处,杀了他一个天下还有千千万万个钟石屹,混口饭吃哪儿不是混,闵玧其步步紧逼他到门前,日本兵还站在后面。钟石屹冲闵玧其身后喊你们眼瞎啊脑子瓦特啦,小日本哪里晓得中国话,站着不动。钟石屹喊口咯死,口咯死!闵玧其背对院子,立刻听到田柾国的痛呼。他回头冲日本兵喊你们敢!押宝剑把钟石屹顶上墙壁,日本兵的刺枪已经举到半空,闵玧其指出去,枪就停在一半,针尖将要抵上田柾国的后背。剑刃就着钟石屹脖子的擦伤再压进几分,钟石屹终于晓得闵玧其没和他开玩笑。闵振帮敢大义牺牲,闵玧其也敢同田柾国一起绝了他闵家血脉,只为要他的人头。
钟石屹的眼泪逼出来,手掌相合地拜,说爷爷,闵爷爷,都不容易,这就滚,这就滚。闵玧其冷着脸发话,让他先撤日本兵,再用剑顶着他出门。钟石屹在门外,刀尖指鼻尖,大佐就该派几个中国过来的汉奸兵人供他使唤,他气急了想不起来怎么嚼日文。闵玧其逼他彻底退到门槛外,一回身,关门,插锁,行云流水般的动作。
钟石屹吃了如此闭门羹,指着门破口大骂,你奶奶的,你迟早得低头,不识好歹的东西,请你去你不去,奶奶的,你且等吧闵玧其!
门外吵什么,上了锁,闵玧其不去听,跑来关怀田柾国。
田柾国说,师父,演的,我能动。闵玧其嚷他这会儿别再耍活宝,田柾国站起来,活动腿脚,说,你看,我很聪明的。
闵玧其还站在原地,田柾国来搀,闵玧其说,去,拿我的剑回房歇着去。
他长到十岁,最会的却是察言观色。这会儿也摸不透闵玧其的语气,想关心又不好忤逆恩师,只得跑到门边捡起宝剑,一掂量,他师父居然没骗人,真是真家伙。田柾国立刻改用双手捧着请回房内,途中又给闵玧其叫住。他回过头来打量师父,这会儿天凉,师父正跪在院里,右膝盖跪上片落叶,深黄色,干的,叶杆直直地敲在空中。
闵玧其让田柾国去他屋里睡,又让田柾国拿他的金疮药擦伤口,这是他拉货的同事给的小半瓶。
田柾国应声点头,抱了剑回房,按师父嘱咐寻药来,又在药瓶边破天荒地找到包棉签。田柾国取了根棉签,师父的镜子不大,田柾国映着铜镜上药,师父的剑就摔在泥地,惹一身泥水。田柾国又寻来帕子沾了热水拭一遍,给剑鞘上嵌住的宝石擦亮,发光。
宝剑给田柾国寻着在屋内搭放的地方,原先放师父房里,昨夜闵玧其醉了酒拿剑来舞虞姬,田柾国去拦,拦不住,任他师父在院里转。唱到最后一折虞姬自刎,闵玧其把刀刃架脖子,田柾国这才奔去夺。
放上去,田柾国左右看看,凭剑鞘的红绿宝石就晓得内里也不差。前头闵玧其为了他执剑以身为盾防,剑刃如何他看不真切,但钟石屹被这把剑吓得好惨,他想它必定不会差。又打量一遍,好好描摹一遍,是否他当初心一转念唱旦去,有朝一日也能传承这把好剑?但拿上这把剑,除了虞姬也只能唱尤三姐,横竖逃不脱自行了解的结局。顺着火红剑穗儿想,田柾国受了伤,耳朵馋起来,想听他师父再演段儿虞姬解解馋。又想到闵玧其兴许还在屋外站着,大冷的天刚演完忠贞壮士,不好再吹太久冷风。
他去开门,开了条缝,从缝隙中瞧门外世界。
闵玧其还在院子中央跪着。朝的是摆放祖宗们的方向。
田柾国心里暗出一气。幸好闵玧其不记得还要再拜一拜替他长气焰撑威风的好宝剑,宝剑在屋内,田柾国也在屋内。一来他受不起闵玧其一拜,二来闵玧其不晓得他正偷看他悔过,横云师叔不在了,没人能再从闵玧其手里救他。
他这样看,发现他师父即使跪着身板也直挺挺地长在地上,是种光荣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闵玧其仍然在一道门缝中跪立,抬头挺胸理直气壮地。田柾国给门缝里渗进的冷风冰住,闵玧其去码头卸货穿的是轻便衣裳,一身汗,风一吹,得感冒是小事,膝盖坏了才难办。可田柾国不好冲上去说别跪了起来吧,那么闵玧其会让田柾国替他跪;他也不想有身体残疾的风险,又心疼闵玧其,被逼无奈,临场出了对策。
他跑回镜前假做观摩,闵玧其教他丹田发声才浑厚有力,田柾国提着这气儿大喊,师父,什么时候吃饭?
果然灵,果然使闵玧其立刻调动。
田柾国听见脚步声,一轻一重,料想是师父跪久了腿麻了不好走道,他坐在镜前,还拿那根棉签,还在伤口周围点点碰碰。
等来闵玧其开门进屋,田柾国不看师父,仍然专心在创口附近打转。闵玧其在他身后坐下,说别擦了,好像他以前亏待他连跌打损伤的药酒都不舍得给徒弟用。田柾国晓得他刚刚遭遇,不打算再同师父顶嘴,转过身去,想起师父先前要抽他背的唱词已经熟练,捻一个起头开口,好给他至少这一些宽心。
转过身去,田柾国唱不出了。师父的眼下有两道泪痕,清晰可见。
他不开口,师父来说。闵玧其问他想吃什么?田柾国顿了顿,才反应,脑子里闪过什么说什么。嗯呀啊的支吾一阵,说,想吃阳春面。闵玧其说你倒体贴,说要吃小馄饨我也会给你改做阳春面的。田柾国回笑,先跑去厨房又跑回来,说师父,没有小青菜了,我上街买去。闵玧其不要他去,外头日本兵正横,三步一具尸体,哪里有你买小青菜的地方?但田柾国晓得师父最好能在屋里大哭一阵,他上街避避,总不要他师父憋坏了憋傻了,怨气怒气同悔恨之意一齐在腹中作乱,人怎么能好,怎么会好?他拿了钱奔出屋子,闵玧其还在里头喊,兔崽子,田柾国跑到门口,冲屋内应了声:诶,在呢。闵玧其隔着门帘听,隔着窗户看,田柾国拔了门锁,打开又关上,脚步声跑远,他才浑身泄力,向后一仰,仰倒在床榻之间。
闵玧其睡了一觉。梦里有拿着长枪的振帮,有包饺子的惜春,还有横云师哥又给他买糖球,师哥师姐,犯花师姐离了去结婚,不晓得如今哪里,孩子多大,和她的书生相好长得像吗?这些场景每每梦见,后来总叫人拿子弹毁了去,这回不同,醒来都是圆满结局。
他睁眼,天发橙了,秋风一阵阵地刮。
田柾国没回来。闵玧其从窗户看出去,大门上贴了副年前的对联,给田柾国开门关门撞下一半。眼下另一半还撑着没了胶的上半身耷拉着,田柾国要再开门对联就得躺在地上,而非苟延残喘,叫闵玧其立刻猜到田柾国生了变故。
他下床也奔出门去,刚出巷口就有人报信。说闵老板侬糊涂啦,怎么好让小孩子上街买东西的呀,侬小孩让钟石屹抓走啦!哎哟,真是要命,阿拉看到心也揪起来,闵老板,闵老板?……
闵玧其一下明白了:钟石屹原来没走远,在他巷口附近盘旋。他看到钟石屹的手下向他走来就更确定,没了魂,认栽,在纸上按红手印,同振帮一样,也要坐小轿车走贼窝一遭。这会儿是否还要保全民族气节的脸面和尊严都不重要,他意识到只要战争不结束,他就逃不掉,迟早要面临这一天。
车开进日军司令部,闵玧其无心做间谍,只垂着头,直到钟石屹迎他下车,脖子缠着白绷带同他大笑,说闵老板,左右都要来一趟,何必冥顽不化?闵玧其不理睬,钟石屹不再讨没趣,押他进后台。
他喝闵玧其坐在镜前,桌上铺开一片瓶瓶罐罐。钟石屹说这是大佐替他准备的妆品,要他点唇描眉,扮好了立刻演出去。闵玧其不接笔,空让钟石屹举着,说,没行头,不化。钟石屹又摆他小日本官的架子,质问闵玧其为什么不带,闵玧其回他,你抓的我像个犯人,给我留了什么准备的余地?
临上台前钟石屹威胁他,九条大佐听得懂中文,别学他爹闵振帮耍花招,否则一枪要他的命,另一枪就能结果田柾国。
闵玧其权当作耳旁风。
提了大褂走上台,台下纪律倒庄严。他猜到坐在首位的就是九条,旁边是他的副官,身后是他的兵和他的亲信。没有凳子,大佐坐蒲团,旁的跪坐在榻榻米上。都是他猜的,这么小间屋子,没有一个他的同胞,他立在这里受他们仰视的目光,看着九条脱去白手
套,领一屋子人拍手,说,请。闵玧其的眼神立刻移去他身上。
闵玧其不动作,九条又说,闵桑,请。
他晓得往日可以做他的家国大义,但今时再不一样,只得素着面大唱杨贵妃。哪怕前唐繁荣昌盛仍有安史之乱以告盛世晚年,眼下又有哪里不同。若不是这阵风雨去了又来,谁能明白他的国正飘摇,悬在崖边,再刮阵风就落了,然后散,然后碎,覆灭,风化,彻底地破败。
这是场秋寒,催黄谁又催熟谁,闵玧其不愿意再想,旋转倒地的这一刻,耳边又响起阵雷声,人肉掌动。
田柾国扶闵玧其回家。九条要派人开车送他们回振春班,闵玧其不坐,同田柾国凭两脚走出司令部,街上已经闭了灯火,这是唯一庆幸的事。
走了一夜,双脚磨出水泡,田柾国给闵玧其挑破。下不了床,闵玧其躺在床上咿咿呀呀地唱,田柾国说,师父,歇歇吧。闵玧其还唱,人生在世如春梦,奴且开怀饮数盅!……
田柾国再管不得。他由着师父做杨玉环做了两年,日日痴醉,只晓得唱与跳。他站在旁边看,偶尔坐了师父的凳子闵玧其也不会恼。让他坐,让他看,邻居又嚷起来,闵老板也疯了,他家院子果真风水不好,死了三个疯了一个,看来他们闵家命数已尽,进宫献艺只这一遭昙花一现,现在路走到了头,该停了。
田柾国喝走他们,关了门,看闵玧其演给他的杨玉环。
都不懂,过了两番新年,田柾国悟出师父是真疯也是假疯。给日本人唱戏,这是迫使师父的真;免遭世人唾弃只笑他成了疯子,这是师父的假。真也好,假也好,师父演的尽兴,唱的开心,他也就能场场作陪。
师父从前是横云和犯花的师弟,振帮同惜春的儿子,唱了这出贵妃醉酒,师父此后就只能是他的师父。
高兴吗,还是觉得满意?两年间,他短暂地拥有院子里的师父,日后回想起来,这段日子竟成为他最珍贵的时光。
1945年八月十五日,田柾国冲进院子大喊,师父,别唱了,日本人投降了!
闵玧其浑身一震,从梦中醒来,惊觉,这仍然是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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