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玧其在1926年拜他爹爹闵振帮为师,三岁学艺,一脚踏进梨园大门。
爹不是亲爹,23年闵玧其出生,亲娘能生养不活,后妈丧子,闵玧其又做老幺,因此在家中地位变得可有可无。亲娘家捉襟见肘,以表面子上的善心,转手将闵玧其送给后妈。
亲娘同后妈家一街之隔,可算邻居。日子过的稀奇的红火:亲娘生小孩,笑着哭;后妈死小孩又得了玧其,哭着笑。闵玧其出生三天过了继,开门开窗,亲娘坐二层阁楼,远远能瞧见闵玧其嘬后妈的乳房。
后妈是个惨命女人,都是穷人,亲娘运气好,胎胎好生养,他后妈的儿生下来得黄疸,没钱治,后妈抱上亲儿仅仅八天,儿子在第九天断的气。亲娘上头还有两儿三女,老六闵玧其,后妈丧子第十二天,他从西门睡到东门,床榻换了一番,穷的一样叮当乱响。
振帮是上海的小名角,原本不该这么穷,钞票赚几篮几筐,养活戏班足够,还能喂闵玧其美国奶粉。坏在振帮抽大烟,钱拿去花这种开销,戏班子几十人同他老婆孩子都要吃喝,振帮养不开,便让他们去留随意。品令班一下子人员大减,只剩零星几个无处可去的可怜蛋还留在振帮的小院里。
外头议论日本人打中国是天灾;品令班前头刚刚起步,有那么些黑马的势头,没料想振帮选大烟当爱好,这是人祸。天灾人祸俱全,一夜散千金,振帮这辈子算逃不脱,希望全寄给闵玧其。
振帮的媳妇儿姓刘,玧其喊她惜春妈。惜春长在书香世家,刘三丫头,同振帮私奔来到品令楼。品令楼原先不在小楼小房之间,振帮做了第三代班主,家底厚,原本前身在北平。振帮他爸娶了上海老婆,因而举家迁到上海扎根,到了振帮这辈,已然是完全的老上海。
振帮将家底挥空,散了学徒,几个不愿意走的同闵家住进现在的院子,靠学徒孩子们出去跑堂卖艺,澡堂里给人搓背挣钱。惜春知识好,给人家小孩上门补课收点小费,或投些文章去报社,笔名秋霁,刊载过些清皇帝倒台前,闺阁女儿的故事。
品令班前头班主唱旦,振帮这代唱生。闵玧其同振帮学了些时日的生,振帮觉得还是要寻根,又叫闵玧其回过头来学旦。
生是武生,旦是武旦,青衣的日子在后头,追本溯源还是先学唱思凡。耗腿下腰落不下,振帮看闵玧其练功,柔韧性极佳,协调也好,觉着是自己捡到宝了,是上天带走不知命数的亲儿子,换来天生戏子的闵玧其。班里余下人马正缺个旦角就能勉强凑一台戏。闵玧其老早知道惜春不是他亲妈,他亲妈住对面院子,但惜春对他比亲妈还亲,他则不再去念想隔壁门的起落。
闵玧其卖力学艺,七岁登台却不是霸王别姬或苏三起解,唱的是红娘,活脱的小花旦。
首登台就讨了个满堂彩,30年刚刚红开,31年日本人就打进东北,要抓闵玧其给他们的兵献艺。振帮晓得个中利害,狠下心用竹竿打烂玧其后背,惜春一边哭一边疼,振帮打完,眼泪也哗哗地流。振帮托辞他儿闵玧其犯了滔天的罪,给大佐副官看闵玧其的伤口,他不能去了。可又不能谁都不去,副官八字胡一捋,振帮说,我去。
副官说既然是老生替小旦,那么坂田大佐钦点要听四郎探母。振帮说,哎哟,他是干武生的,怕串行唱老生出了差错冒犯大佐,要不换成林冲夜奔?副官说,振帮桑,艺术无国界,就唱这个。
振帮赔笑,诶,行,就唱四郎探母。副官要他按红手印画押,定了戏码,过些日子他们来接他。
副官一走,振帮同惜春交代,此去恐难回,缺了我还少张吃饭的嘴,你们娘俩好好过。又给闵玧其下命令:你就是下一代少班主,你要给我们品令班发扬光大,好好练。
闵玧其还记恨振帮给他打的皮开肉绽,和振帮置气,不与他搭话。振帮说,好好练,再乱的社会都饿不死手艺人。闵玧其瞪振帮,他不晓得手艺不手艺,他学戏刻苦完全是为了惜春喂他一口母乳的恩情。振帮于他只是个会唱戏的烟鬼,闵玧其盯得紧,振帮不敢在闵玧其面前抽,躲到茅房去吊命。后来他也分不清振帮是去解决生理需求还是抽烟去,闵玧其也懒得为他开脱。分明是振帮抽大烟才搅到今天如今地步,有什么好心疼,对于振帮,他不必费心力。
振帮坐日本人的车走了,闵玧其还在床上趴着。邻里邻居的娃娃们在品令班门前大喊,闵玧其,你爹是汉奸!惜春宽慰他,说玧其,你爹为了救你才背上这号骂名。两边的话闵玧其都不在意。直到睡了几觉后上海滩传开振帮当大佐的面唱击鼓骂曹,给大佐一枪毙倒在台上,这一下,振帮又成了梨园的抗日英雄。惜春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哭到哭不动了,心痛成块冬天泼水结的冰,冷了摔下去,脆生生碎一地。邻居们又来吊唁,可怜振帮一辈子清廉,除了抽些大烟,儿子还是别人送的便宜儿子,流的不是自己的血,仍然要进闵家族谱。死都不瞑目,遗体被送回品令班,振帮的手还在空中举着,闵玧其能想到他爹闵振帮唱到“奸曹操”一句,两指对向大佐,奸曹操!……
大佐身边的真汉奸给大佐翻译,说这是祢衡大骂奸贼曹操,大
佐当即明白振帮是祢衡,他就是曹操,拔出手枪,给振帮的胸口开个弹洞。振帮的手没来得及放下,大佐也不让收尸的下官给振帮归位。天冷,人僵的快,等送回品令班,振帮维持这光荣姿势回来,躺在担子上,手指着天,头枕着地,天地为席,好像质问世间为何要给他闵振帮设下重重难关。是他带惜春私奔还是他抽大烟害了自己的戏班子,亦或两者兼备,振帮死不瞑目,两眼炯炯地看。天上没有云,被振帮烧出个洞,于是下雨,狠狠地下了场,终于把振帮的魂浇走了,浇灭了,浇散为一缕炉中青烟,使振帮同他出征过的行头一起化灰,化成惜春滴在木盒子上的泪。
闵玧其迫得八岁出师,做了少班主。逝者舍命表决心,活人还要继续活,养家糊口靠不得卧进榻中的惜春,闵玧其小鬼当家,领品令班一号人马接着唱戏。
横云同振帮学唱生,振帮没了,横云便负责起闵玧其的安危。这是他亲师父的养子,闵玧其后来晓得振帮是另类抗日丢的命,害惜春变成寡妇而他也没了爹,年前还有日本兵糟蹋他们街坊邻居的丫头,闵玧其执拗要开演,不仅开演,还要天天唱擂鼓战金山,也学振帮指着小日本鼻子骂。横云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劝闵玧其,说少班主,小大人,师父去做这个英雄是给我们活人开脱,他死是为了我们能活,否则日本人要杀我们,中国人也要杀我们,我们上哪儿活去?
八岁的闵玧其还是小人儿一个,不清楚社会是何种社会,他由师弟升格班主时还再叫着横云师哥,横云给他买糖葫芦,闵玧其最爱同横云谈笑。他想,是这个理儿,同横云说,但我不会给日本人唱戏,你也不准,品令班都不准。横云呸一句,大喊,他小日本根本就不配听京戏!
于是唱三岔口,唱芦林坡,乱世中闯出名堂来,十二岁成名,年底压轴大戏同上海名角迟步月迟老板合演白蛇传。闵玧其唱青蛇,迟步月唱白蛇。
角儿是好角儿,戏当然是好戏。下了戏,迟步月找上闵玧其,说要托他件事去做。闵玧其原以为是些银两油米接济一类的拜托,看到迟步月抱来个娃娃闵玧其才明白。
她要他帮忙给娃娃找个人家,她的东仙楼也时日无多,路上捡下娃娃又不忍心丢,可班子里再放不下,闵玧其兴许认识缺男丁的家庭,求他帮帮忙,行行好。
娃娃躺在襁褓中,闵玧其到底年龄小,只管唱戏,杂事由横云帮他打点。横云在旁,想帮闵玧其推脱,闵玧其看着娃娃,十二岁的孩子心中顿时生出不舍,对迟步月说,那就留在品令班吧。
孩子自带名姓来,生辰八字夹在被褥里。闵玧其拿出来看,他同惜春学过识字,也读过书,可不认得中间是田什么国。迟步月说念正,闵玧其哦了声,说,田正国。横云说既然收了就改姓吧,姓闵,闵玧其摇摇头,说,就姓田。
孩子抱回家,闵玧其向惜春求证他识字是不是正确。惜春说,傻呀,念柾,田柾国。闵玧其说田救国?惜春回答他,别给人家乱改名,叫田柾国。
惜春给田柾国好生好养,大娃娃还没长好,新来的小娃娃则让她气色回温。闵玧其觉得这是种福报,于他于田柾国都是命官手指缝间漏些油水流给他们的,是惜春接纳他,免去了闵玧其在亲娘家面临做弃婴的可能;是振帮给他传一身本领,没让他落得去偷去抢的地步。闵玧其欠振帮和惜春一份恩情,而田柾国也欠他一份。
田柾国长到两岁,平津沦陷,横云说,早前就知道我们品令班的根在北平,这下是永远都回不去了。闵玧其说,总会胜利的,于是闭了戏,同戏班子勤俭拮据地过活。
闵玧其想,振帮说的话不无道理。再乱饿不死手艺人,人的神经绷的太紧就麻了,对日本人杀人放火的勾当便当做生活日常,总要有人来听一出戏寻寻刺激,好忆起当初天下太平时是何等幸福的事。然后再激进,再亢奋,满腔怒火地去拼杀,又紧了还来放松,松了紧紧了松,时局动荡,一样地过。因此他要把振帮的这句话传下去。
三岁这年田柾国向闵玧其拜师学艺,正是闵玧其当年拜振帮为师的年龄。
闵玧其是个人道主义,问田柾国,你要学旦还是学生?柾国此时还分不清区别,闵玧其给他比划:捻兰花指贴片子的这是旦;威风凛凛的是生。田柾国说不就是男女之分,他当然唱男人。闵玧其不给他好脸看,说,我就唱女人。
再过两年,惜春害了胃病,闵玧其典当行头拿来做医药费,无果,惜春走的那晚也下雨。他把惜春同振帮摆在一起,一生一双人,今朝两相会。隔壁门他亲娘早随家人一起往西北逃难去,横云给日本兵打断了腿,闵玧其又要拿行头去当。横云不让闵玧其去,说这是师父留给闵玧其的家当,不值得。闵玧其说如今世道命才要紧,身外之物,哪儿有什么值不值得。
丢了爹又没了娘,十五岁还做少年郎,闵玧其真个全天下没了依靠。除了横云贴心,只有田柾国还肯做他全心全意的小跟包。为纪念先父先母,闵玧其给品令班改了名,改叫振春班。横云说,师父如果还活着知道小班主你捧他二位的尊贵,不晓得是该哭还是该笑。闵玧其问横云,当然笑,为什么哭?横云说你不晓得呀?品令是祖师爷进宫时给老佛爷献艺赐下的名号。老佛爷听我们祖师爷唱牡丹亭,前头又刚读完黄庭坚的诗,就是这首品令茶词。老佛爷高兴,给我们戏班子赐名品令,你现在改名换姓,打的是皇家老佛爷的脸。
闵玧其说现在哪儿还有什么皇家的脸面,中国人已然全失了脸面。横云一笑,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闵玧其问他,腿好了没有?
横云说,再等些日子。骨头已经接上,再等些日子他身体里的细胞就能自行愈合。如今他们再不需要登台唱戏,下次开演不知要挨到何时,闵玧其紧巴巴地过日子,改了名的振春班又陆陆续续走失许多演员。有偷跑的,跑就跑了吧,好在手脚干净;有求闵玧其放过的。闵玧其说没什么放过不放过,原本就是孤魂一个,来了振春班求一线生机,如今世道也不好要求做忠情有义,离了就离了吧,还你自由,去做回野鬼,然后想想哪里好安身,哪里太平些。
走的走跑的跑,最后只剩横云一个。
闵玧其说你也走了吧师哥,横云说,我往哪儿走去?况且我现在崴了腿不好行走,旁的不说,你忍心看我学兔子一样跳着逃日本兵吗?
他想了想,不忍心,但又想看。横云长相一派正气,闵玧其想象横云这模样,笑起来,说,也不是不想看。横云瘸着腿,两手放在头顶比出剪刀模样,对闵玧其说,师弟,小时候我就这么逗你。他跳不动,田柾国冒出来说师叔,你不对。横云问他那我怎么才是对的?田柾国示范给他,两手放在脑袋两侧,双腿并拢,蹦一下顿两次,说,兔子。
闵玧其笑的更大声些,又让田柾国给他模仿猫狗一类的动物。横云侃他才十五六岁就活出五十岁的劲头,爱看小辈耍活宝。闵玧其回他,不是我要变成五十岁,没有五十岁的心我该怎么活?
横云接不上话。
田柾国发现学这些孩子戏码更容易讨他师父闵玧其欢心,加倍地模仿,加倍地消遣横云腿瘸。
横云说,别消遣我了,真瘸了。
一个小院三口人,闵玧其最后知道这事。他立时悔恨起来当初没能力排众议当了行头首饰给横云治腿伤去,横云成了跛子,上台没指望,凭空没了个好演员,就算他金盆洗手日后要寻好人家姑娘也不容易。闵玧其生起闷气来,又想起田柾国日日夜夜拿他横云师叔的腿伤开玩笑,罚他跑了一夜圆场。隔天早晨横云给田柾国解围,说也不是小国把他说断腿的,要怪只能怪日本兵。闵玧其说你倒有做甩手掌柜的势头,娇惯子弟,骂的是他师父我。横云笑了,说,当初我也是这么从师父手里保护你的。闵玧其不睬他,抽查田柾国的唱词去。
有天屋里闯进只麻雀,摔断了翅膀,飞不走,田柾国用闵玧其上台使的手绢做被窝,给它裹到暖炉旁烘热取暖。闵玧其站身后,提醒田柾国别真给雀儿烤熟了,又说拿他的手绢救命,借花献佛,看来田柾国也不是省油的灯。闵玧其十八,田柾国这会儿才八岁,听不懂场面上的尖酸话,他说不唱戏了,那就给他给派些别的用场。闵玧其被“不唱戏”三个字刺的正着,很快又消了。
田柾国把麻雀放在床榻上,回过头看闵玧其,说,师父最近脾气变好了。闵玧其说不是他脾气好转,时局所迫,否则现在的年龄也要给他上台演出赚钱去。田柾国说我知道,师父八岁就演出了,演红娘。闵玧其来劲,说,背段红娘的词来听听。
田柾国脸一转,转去关心他的麻雀。闵玧其见他敢不理会他,上前去,用脚背挨了田柾国屁股一脚。田柾国哎哟一声,说,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闵玧其愣了愣,过了会儿才说,你做你的霸王,很好,但不要妨碍别人做虞姬赚钞票吃饭。不道德。
他这样说,说完转身拂衣去,留田柾国一阵阵考量。他还不理解女娇娥同男儿郎之间做何种交情,一句唱词而已,闵玧其再计较,田柾国小孩有大量,饶了他,不与他争。
捡回麻雀的这年冬天比以往都难熬,家里炭火不足,闵玧其给人家干苦工才挣些生活费。上海早沦陷,要从敌人手里讨生活,闵玧其再不愿意也没半个子儿的退路,不愿意见面也要见,那就尽量避着。他已经没有八岁时那么的家国大义,活着才好效忠,死了如何积德。
二月份新年,闵玧其十九,田柾国还八岁。除夕夜被日本人找上家门,要抓闵玧其去,用的还是振帮那时一样的借口。这回是横云替他去。
横云把他们藏在地窖,孤身迎上,随后一声枪响,再看到,横云卧在雪地里,新雪薄薄地盖了一层,又染红了,刺目无比。
横云被埋在后山大树下,闵玧其取了横云一段头发,也给横云寻了个木盒,头发扎线,放进去,同振帮和惜春的摆在一起。
麻雀没能捱过大年夜。第二天睡醒,泪痕未干,田柾国喊闵玧其再找个小木盒来。
闵玧其说,不要木盒了。就那么点毛,剪了就全没了。给它留着吧,留着好高飞远走,田柾国抱着麻雀跑去后山,把它埋在横云身边作伴。
回来时发现闵玧其坐在台阶上看雪。田柾国说,师父,只剩我们俩了。闵玧其回答他,是啊,他们都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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