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的人生跟现实的确不同。那时刚刚读上大学,其实差点儿不能,我们一家都已经为我找好了不同的工作:去小公司里当个打字键盘的职员、去亲戚家的工厂里做小领导,或者干脆留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依靠父母继续养育我。只要不踏出家门,就永远都是孩子。
可喜的是我考上了,大学放榜的那一天,我们全家跑到布告栏前对照名牌号,一起找到我被安置在布告栏最后一名的考试号码。考上的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学,但好歹算有学可上,大家都高兴坏了,当天晚上就去了我们当地新开的温泉旅店。我父亲在路上一直向大家宣传这家旅店有多么漂亮,服务多样,价格实惠,新店开业大酬宾,我们一家人同去,还能再送一份豪华版的温泉大餐。
我对温泉之旅没有多么在乎,只是想着:这下人生也算有了着落。下了车,家人们肩靠着肩快乐地向旅店大门挤去,一位女服务员领我们进入大堂,安排好房间和各项服务之后,又说东京那家很火的连锁酒吧也开到了宫城县。这位个头娇小的女服务员神秘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告诉我们。酒吧的名字叫燃烧翠鸟。燃烧翠鸟与这所温泉酒店签了合约,宫城县的第一家连锁酒吧就建在酒店的内部。我们的房间和酒吧入口离得很近,一出门再向左拐,就能找到那个隐秘入口。
我们一家人被安排在一间家庭套房内,中间用一面屏风隔开。姐姐主张现在就去泡温泉,可我很累,考上大学的巨大冲击感还没从我的身上消退,我想休息。于是他们三人先行去了温泉,我躺在房间里放空。
我想起那位服务生的眼神,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为什么那样看我?横竖都解释不轻。她好像明白什么似的,把我看穿了,知道我早前就从日向翔阳的嘴里听到过“燃烧翠鸟”这四个字。我记住它,因为酒吧和这个呆头呆脑的小子严重不符合,他对我吹牛,说他早就去过,我并不相信,可是有月岛作证,我又不得不该去相信。
连他也去过,我们这些人里,恐怕就剩下我了。这好像是一种特别针对十八岁男孩儿的羞辱,没在十八岁之前做过什么事,那么这一辈子都这样错过。它会成为一剂永久的不可后悔药,当成年之后的每个不得意的日子里,总会想起在今天没能选择走进那间酒吧去,一定想着:如果当时进去,或许我的魅力就会大有提升。不过我不在乎这所谓的“个人魅力”。
然而,此间却有一股力气驱使着我,有声音对我说:你应该去看看。它使我最终还是站起来,朝着那个方向去了。听那名女服务员的话,先出门,再向左转,一直走到头,看见一扇欧式木质大门,它会相当厚重,推开之后,燃烧翠鸟就在里头。
依照着这个指示,我很快找到了它。找到的过程并不艰难,进入的过程也算得上简单,但装模作样地坐在吧台前、面对调酒师稀松平常地问我“威士忌还是鸡尾酒”时,才刚刚明白酒吧的厉害。我们叫它“成人场合”吧,在这个成人场合里,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未满二十岁,喝烈性酒仍然算作一种违法。被人抓住,整间酒吧都要遭殃,是我这个未成年的不速之客闯了进来,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好。逃跑又是可耻的,我捏了捏衣角,踌躇一阵,最后告诉他:我酒精过敏,请给我一杯橙汁吧。那个调酒师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给我展现了一个很难懂的笑脸,转过身极快速地拿来一杯果汁。
他把果汁递过来,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吉他声。我知道,这个叫做正式演出前的调试音,这里有演出者马上要开始表演,于是转过身去,想逃避调酒师那种把人要一五一十看破的眼神。
这样端着橙汁,下一刻就在远处的小舞台上看见了及川前辈。是他吗?我那时想,肯定不是他。可是这个人,实在和他长得好像。褐色头发,头发的尾巴有一点卷,个子很高,长得很好,女生喜欢他,总是把他包围,从小就这样。从小都要在人群中心才能发现他,等待他像只鸟一样抖着羽毛走出来,走过来问我:飞雄,你好吗?
说实话,这个瞬间我感到很不好。互相分别的时候,他对所有人说要举家搬迁到外国,他从此就要在宫城县消失了,那时还引起很大一阵哀伤。初三毕业前他们家决定搬离宫城县,学校里的女生为此特别给他准备了一份送别大礼,我还记得那只特大号的粉红色包装盒,一打开,里面足放了一百多块儿巧克力。除此之外还有告别信和饯别礼物,所有人都送给他一点儿什么,而我没有。他走的那天赶上春季流行性感冒,我发了高烧,在家里一病不起,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那时我刚刚念初中,十二三岁,还以为以后有大把的日子把对方看见,没有多么在意他的离开。然而他就这么永久地消失了。
所以我感到很不好。直觉告诉我,在这里看见他,意味着他根本没出国。他没去任何一所国外的学校,也没去学习如何做一名律师,他骗了我。这个抱着吉他的及川彻是不可信的,上衣歪歪扭扭地横在身上,显然还没把我发现。话筒对着那把吉他,他肯定不去唱歌,话筒是插给吉他的。我知道他不会唱,他跟我一样,对唱歌都没什么天分。可我还不清楚他在什么时候学习了吉他。
他——脸蛋是很好。聚光灯为他投射出一个圆形场地,他坐在里面,上半身岿然不动,只有两只手活跃。他弹一首很安静的曲子,四分钟后弹完了,坐在高脚凳上和客人们微微鞠一躬,然后看见了我。
他显然也感到十分惊讶,在这个距离,我还是能看见他的眼睛微乎其微地瞪了瞪,原本想张开嘴巴,但由于什么原因他终究没有张开。及川前辈的胸腔完成了一个巨大的起伏,先鼓起,再重重地瘪回去,我就知道,他是实实在在地把我看见了。
看见了,好像对他也不会变得怎样。他把脑袋低下去又开始弹琴,弹了整一小时,他终于谢幕,背着吉他下台,把舞台让给下一位表演者。
我转身问那名调酒师:“我可以见他吗?”
调酒师惊喜地问我:“你要见他?”
我说:“我认识他。”他旋即问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想了想,告诉调酒师:他曾经是我们家的房客。
四岁时我就拥有了自己的房间,虽然不大,可是显得安全。父母忙于工作,两人都住在东京,爷爷带着我和姐姐住在宫城。
我们的家实在很大,总共三层,第一层就有两间客房。二楼有四间卧室,三楼有两间房间,一间改作书房,一间用作仓库。纵然如此,我和姐姐、爷爷各占一间,也还有三间无人使用。父母回家的时间总是很短暂,绝不在家里过夜,那房间等同于无用。
有段时间里,爷爷因为我的处理问题而和父母闹了矛盾。父母想让我到东京去,但爷爷不让。爷爷认为爸爸妈妈没时间回家,我在东京还是做留守儿童,留在宫城县,上个差不多的学校就行了,东京又有什么好?那么大的一座城市,一口就能吃掉好几个人。为了表示他的决心,爷爷拒绝收取爸妈寄来的生活费,统统原路返回。可他积蓄并不多,又总是很奢侈地给姐姐零花钱,连同我的那份儿也在姐姐的手里,虽不至于把这些年的存款一瞬间花得见底,可爷爷说:“要向你爸妈证明我也能养活你们!”,于是这多出来的三间房间,就成了爷爷的额外收入来源。
他把租赁信息贴上电线杆,又拜托做房地产中介的邻居叔叔把三间房间挂到他们的信息网站上,卖了人情,没有收取中介费用。因为价格便宜房子又好,大约一周,房间便迎来了它的第一批租客。
那一天姐姐的学校开校园祭,她说什么也要带我去。我也乐意跟她去,第一次踏入初中,玩得累坏了,所有人都拿我当做一件玩具。姐姐和朋友们做游戏,惩罚却在我的脸上,她们给我画乌龟和胡须,其实我不大高兴,但姐姐高兴,因此我什么也没说。直到和姐姐放学回到家,就发现家里来了三个陌生人。两个年轻的大人,一个很小的男孩儿。女大人一见我就说:“你们是美羽和飞雄吧?”
姐姐紧紧拉着我的手,问她:“你是谁?”女大人咯咯地笑了,爷爷才从三个陌生人的身后端着茶杯走出来。他告诉我们:“这是从今天开始就要住到咱们家的租客。”他把茶杯一个个在桌面上放好,为我介绍说这是及川太太这是及川先生,这个孩子叫及川彻,他比你大两岁。美羽,你也要小心对待他啊!
当时我便想,姐姐凭什么要好好对待他?这满脸的乌龟和胡须也让他画吧,我瞪着他,应该是不怀好意。他也发现我正在凶狠他了,没有一点儿害怕,走过来,伸出手指摸了我画着乌龟的脸,这时他六岁,就已经知道这一点:被姐姐们图画,你应该感到高兴。
及川太太的执行力好迅速,又一周多的时间,及川前辈就转到我附近的学校去。我们附近的学校,常年招不满新生,名额总是亏欠着的,特别以我的幼儿园为例,还要固执地分出四个班级。做我们班班主任的是一名胖胖的女老师,二十五岁左右,很有亲和力,说话柔声细语,常常带一条手帕在身边。我们叫她“森奈老师”,因此“森奈”应该是她的名。
及川前辈上小学一年级。爷爷每天要去排球队做教练,下午三点,正是忙碌的时候,没空接送,从此我姐姐又多了个任务:先顺路接到及川彻,再来幼儿园接我。姐姐像领头鸭一样把我们俩送回家,再骑自行车折返回学校做社团活动。
有段时间,他的父母也不回家,家里的房间又空了,我们就轮换着到那空出的两个房间睡。这是姐姐的提议,那会儿流行长居在家里的幽灵这一说法,哪个房间太久没有人住,幽灵就会代替人类住进去,这样才不会冷落空房。
这种秘密活动大约持续了两年,直到我也幼儿园毕业了,这样忙忙碌碌的情况才终于停止。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把对方都变得很熟悉。但爷爷不大满意:即使他们夫妇二人一直交着房租,可房间还是空着,那和寻找一个可以托儿的保姆有什么区别?他本以为及川夫妇的律师职业会让他们有所不同,读过书的人就不会和做商人的我的爸妈一样,不懂得孩子需要陪伴的道理,没想到其实全天下都一般。
他大大忽略了所生活的时代已经大不相同,过去人们阖家欢乐,挣的钱足够生活就很幸福,然而时间变迁,短短二三十年就把他甩在了后面。他全身追不上这个时代的步伐,有一些唠叨,其实也算一种必然。姐姐在初中毕业时跟我说:不要讨厌爸妈,也不要讨厌爷爷,这件事情很复杂。很复杂。
我六岁,其实还不太明白。不过我说:我知道。
八岁的及川彻守着他母亲的被子问我:你知道什么?
难道你舍得和父母分开?他这么问我,反正他舍不得。他父母也跑到东京,因为那儿的律师事务所更广阔、更顶尖,他们夫妻二人在同一家公司做双剑合璧,已经闯出了名堂。他们把小孩在我家搁置两年,让他交了新朋友,熟悉了新环境,两年之后,在小学三年级即将开学的时候回到了家里,两人一来,就宣布要立即搬走。
他们也是那个意思:去东京,什么都好。他们已经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及川前辈跟他们一起去,多完美啊,东京是来者不拒的。
当时我看着他,心里有一点不舍得。他问我难道舍得和父母分开,我太小了,才六岁,还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但那个时候我认为并不是任何使我舍不得的事情就真的可以让我舍不得,再舍不得父母,自从出生起,也一样很少见过他们的脸;因而再舍不得及川彻,这两年相处也只能当作一个回忆,想到我们小孩子的时光——在院子里吹一个充气游泳池、骑还没有去掉辅助轮的自行车、跟着姐姐再次光临初中,那最后一次的初中校园祭,我们俩短暂地做了异卵的双胞胎兄弟,这一下,我的脸上画乌龟,他的脸上画胡须。这些日子,到底只能把发生过的握在手里。不过及川彻给了我们所有人出乎意料的一个回答。
他先是问他的父母:又要走吗?他父母点头称是,他又问他们:现在有钱了吗?他们仍然说是。他就开始发言了,说:我不想去东京。我喜欢隔壁班的美惠,我是很好的朋友。
他说“美惠”两个字的时候,眼神向我看了过来。我对童年的记忆其实已经淡得厉害,但唯有这几幕,永远没法儿被忘记。
我和姐姐都知道隔壁班根本没有叫美惠的孩子,即使是这么一个大众化的女孩儿姓名也没能在隔壁班出现。可是“美惠”让及川前辈很坚定,为了美惠,他坚决不要离开。及川夫妇起初只以为他这是短暂的闹脾气,他们打算给他一些时间和美惠做告别,他们原以为这已经是宽宏大量,却让及川前辈开始了他的绝食之路。学校还是照样去,只是整四天没有吃饭,至多喝点水,最后一天,整个人眼前一黑便晕进了医院。输液时,及川夫人哭着说那么你留下好了,爸爸妈妈会想你的。他把嘴巴一吊,说:我知道。
及川夫妇两人便从我家搬走了,唯独留下及川彻。我们的家庭就好难琢磨。一个老人,三个孩子,爷爷本身不同意,但是姐姐宣称如果不留下及川彻她也要进行为期四天的绝食,有可能更久,因为从秋天开始她就是高中生了。
爷爷害怕美羽姐姐真这么做,他知道她是一个颇有主意的人,拿定什么就不放松,谁来劝说都没用。于是我们留下了及川前辈,出院回到家的那日,姐姐特地买了一块大蛋糕来庆祝。那是姐姐攒下来的打工钱,那块儿蛋糕实在不便宜,她一遍遍威胁我俩一定要吃完,我和他临危受命,两人吃了四分之三。
因为这块儿蛋糕,我和他双双因为拉肚子而错过了入学仪式。及川前辈是没遗憾的,可小学入学仪式就这么仅此一次,于是四年级的他提议,让我穿着他的一年级制服站到校门口补拍一张入学照片,只要不告诉别人我是个因为闹肚子而错过开学仪式的那个小鬼,那么就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我问他,为什么要穿你的?他骂我笨,说他的校服已经旧了,衣服上没有折痕,拍起照来更体面。
我当时听不懂“体面”二字,我问他意思,他不肯告诉我。我有些焦急,问他,体面到底是一种什么面?他就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
从这天起,姐姐不再接送我们放学,我们两个结伴回家。四年级时,他开始长个子了,身长一下子高出我不少。这时开始我就要去习惯仰望及川彻,他也欣然接受这种仰望,因我一抬头,他就能在我的额头弹一个脑瓜嘣。然后他忽然肩负起做“哥哥”的责任起来,逢人便说“这是我兄弟”,问起我们为什么姓氏不同,他就故作神秘地告诉提问者,这是一段很长的家庭历史……
一般来说,旁人不敢再问下去了,生怕揭开孩子的伤疤。其实哪里有什么冗长历史,我和他并非遭遇了重大变故,只是父母不在身边,可是还有美羽姐姐,还有爷爷。
他有时问我,你为什么不叫我哥哥?总是彻、彻地叫我,我不喜欢。我就开口叫他哥哥,他听了却好像听见恐怖故事一样,连对我摆手叫我住嘴。我又改口叫回彻。这个称呼一直延续到他升上初中,终于在学校找到了能够称呼他的叫法。有一种特别针对于前后辈之间的昵称,在孩子们荣升初中之后才会被赋予称呼的资格。初中开学第一天,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命令四年级的我叫他“及川前辈”。我隐约听过这个称呼,小学同学之间也把它传得很神圣,于是战战兢兢地叫了他:及川前辈。
前辈一称,就此在我和他之间定性。他不做哥哥了,做我前辈,其实不常表现出前辈的样子。唯有一次,那时我六年级,学校开运动会,按照班级在操场周围落座。及川前辈来了,美羽姐姐和爷爷也来了。及川前辈笑话我穿很短的儿童运动裤,我没话说,在他这里吃瘪是我的常态。整个运动会进行得很顺利,几个项目里我们班级都拿到了第一。到运动会快结束时,隔壁班突然丢了一件外套。很快有来自隔壁班的同学指证是我偷了他们班女孩子的衣服,可所有人都能看见整一天我都在这里,除了参加体育项目,哪儿都没去。
这件事没有让姐姐和爷爷知道,他们两人恰巧去卫生间,所有的权利便留给及川前辈。他很快下了结论:那个小子在冤枉你。于是他借口也要去卫生间,其实带着我一起回到教室,共同寻找那件被偷走的外套。走到教室里,立刻看见我的座位上明晃晃地搭着一件衣服,我们拿起来看,以为真要坐实了,却在衣服领口发现了绣着“祥太”的小小名牌号。
祥太就是指证我偷了外套的孩子,而那个丢了外套的是个女孩儿。我们找到她,她说她叫美惠,没丢过外套呀。她说完,还拿出自己的外套展示,这个乌龙便不攻自破。后来我们一同坐在校长办公室里解释这件事,祥太的父母站在另一边,不停地向我鞠躬道歉。直到这时,姐姐和爷爷仍不知情,刚升上初二的及川前辈替我料理一切。我们把事情全部问清楚,原来是曾经及川前辈还在做小学生时提到的那句“喜欢美惠”的功劳。那几个字居然在孩子之间流传开来,然而那时并没有美惠。美惠是我的同级生,祥太是美惠的青梅竹马,传到他的耳朵里,不知怎样就令他升起了报复的欲望。好像在说:除了我,你们都不准靠近她。可是两个美惠分明是两种人物。
及川前辈装得好像个大人似的问祥太:你不知道吗?祥太被他的表情和语气吓得立刻哭出来,他又要他不准哭,你又不是受害者,凭什么哭啊?
祥太的父母站出来解释,说孩子第一次犯错,实在是教育上的疏忽,对不起了,对不起了。及川前辈说:可不是对不起这么简单,父母的对不起没有任何用。事情发生在运动会,所有人都知道是飞雄拿了美惠的外套,所以对不起也应该是公开的。他要当着全校的面给飞雄道歉。
他说这句话时,特别咬重了“公开”两个字。我也不懂什么叫做公开,可明白“当着……的面”的分量。那可是全校,我也露出惊讶的表情,拉了拉他的衣角,问他,真的吗?他低头又弹我脑瓜嘣,说:当然是真的。
校长这时终于出面调解,说真的要做到这一步吗?及川前辈说,就是要这样,才能杜绝此类事件发生。我们要杀鸡儆猴。
我呆呆地听着,什么鸡什么猴,全听不懂,只是这个时候夕阳落下来了,一抹温泉蛋似的阳光投射在他的身上,只感觉他像个什么似的,要我那时去形容,他就是特摄片里的超级英雄。
祥太的父母连同校长都愣了愣,这么决绝,不像个年仅初二的孩子。想到这一点,校长便发话了:你们家大人呢?及川前辈说我不就是吗?校长接着说,这件事可大可小,道歉一定要有,可是公开就损毁了祥太的自尊心。及川前辈便问他,那飞雄的自尊心呢?校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的这个十四岁的及川前辈,甩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如果最终没有这么处理,我就写信告到教育局。
他说完之后就拉着我回家了,路上问我:刚刚很帅吧?是不是值得称呼一句及川大人?
天已经暗下来,他信步在路灯下拍着胸脯,等待我的那句回应。我说:前辈,刚刚你好像要变身了。他大吃一惊,说什么变身,你不准胡说!我及川大人的英姿是不可被侮辱的……
我问他:什么叫做侮辱?他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却又无可奈何,最后只能牵着我的手走回家,边说着“你等着吧”。
我不知道我要等待些什么。
这件事发生的第四天,祥太在放学时找到我,用超出我们这个年纪的音量在操场上对我说:“对不起飞雄,我不该说是你偷了美惠的衣服,我就是,我就是,嫉妒你!”说完之后,又大哭着跑走了。隔天便有祥太转学的消息。
祥太转学的这天,我才缓缓想到这一点:美惠竟然贯穿了我们的小学生涯。然而我们谁都没有结识过她。
前辈的父母回到过宫城县几次。一次是在我四年级时,他们回来住了一段时间。趁着暑假,想带及川前辈去东京暂住,前辈不同意,两边争执不下,最后选择了折中的办法:带上我,一起走。
有了我,他的父母就必须把两个孩子一起送回宫城。前辈担心一去东京就被扣留下来,有我就不用担心,因为我不回家,爷爷一定会上门来接。
爷爷没出过远门,这是我猜的。他听说我要去东京,一阵担心,最后破天荒地买了一包宫城土特产和两份他亲手做的年糕,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某某的地址。爷爷说:“把这些东西送到这个地址去。”我问他:“在东京吗?”他点点头,很轻很轻地说了一个沙哑的“嗯”。
于是我们一同出发,及川前辈的父母开私家车,用了大半天时间去到东京。
他们住在市中心的一座高级公寓里,我没见过这种装潢,站在门口向里面望,有点儿看呆了,不知道该迈哪只脚进门去。及川太太给我拿了一双拖鞋,上面印着假面骑士印花,我踩着它向里走,怀里还抱着爷爷给我的东西。
她问我,给你放到冰箱里,好不好?明天我带你去见爸爸妈妈。
我说,见爸爸妈妈?她说对呀,你爷爷给你的纸条不就是这个嘛。
她说完就把那些土特产和年糕全都塞进冰箱,我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及川前辈,不知该不该答应。她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了,笑着告诉我只是见一见,还会回来的。你爷爷交代我要把你照顾好呀。我说:好吧。顺着这个话题,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大记得父母的长相。
他们很少回家,两三年回宫城县一起过新年,然后再回去,就像旅居的陌生人。我和姐姐爷爷的家对他们来说如同旅店,睡一晚上,第二天又要离开,整个家里没有属于他们的气息。
我跑过去坐到及川前辈旁边,肩膀靠着他,感到他产生了一点不耐烦。这个家的装修让我感到害怕。它没有家的味道,只是一个金属的盒子,人们在这里睡觉,第二天又打开盖子面对世界,晚上再回来,整个家还是冷。
前辈的父母向各自的房间走去了,我才敢说话:“你不是很舍不得爸爸妈妈吗?”
他说:“哪有。”
我说:“以前你总是很想,有一次你偷偷地哭……”
他声音大起来:“哪有!”
及川太太的声音随后从深处的房间里飘出来:“彻!”前辈噤声了,抱着手臂一言不发。过后他打开电视,这个时间正在播放假面骑士,他侧着脸看我,说:“你喜欢这个吧?”我点头,他就把遥控器放下了,看了一会儿又问我:“你不想吗。”
我想了想,他应该还在问上个问题,于是回答他:“还好。”
他说我真是冷血。
我知道这个词。英雄总会讨论每一个绝世反派是否冷血,我把它知道了,现在我认为它不适合我。我不是不想,只是没有能力。那两个人到底爱不爱我,我不敢确信,可能爱吧,或者更爱他们自己。不过我理解他们,姐姐要求不要讨厌他们任何一个,我做到了,还把这一点做得很好。陌生人本就不会引起一个孩子的喜乐。
公寓内只有三间卧室,我和前辈共睡一间。隔天醒来,及川太太为我准备了一套崭新的夏装。一件湛蓝色短袖,一条黑色牛仔中裤,还有一双新球鞋。她开车带我去那个地址,路上对我说:谢谢你照顾小彻哦。我不清楚这谢谢的含义,因为照顾他的人并不是我,应该是爷爷和姐姐,还有定时打来生活费的他们。但她自顾自地说:小彻在老家总是交不到朋友,来到这里,也以为飞雄你会讨厌他。他的脾气很怪,可是有时候又很可爱……他是一个很善良又很复杂的小孩子。飞雄你呢,你喜欢他吗,你愿意继续和他做朋友吗?
我告诉她:我愿意。因为我也没什么朋友。她痴痴地笑了,她说怪人也有怪人的人生!不知道在安慰谁。
车开到那个地址,她和我一起去按门铃。这是一座很简单的二层楼小别墅,前来开门的是一个女人。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笑着哭出来了,我才认出她是我妈。
我把怀里的东西交给她。爸爸随后赶到,看见包裹里的年糕就问我:是爷爷做的吧?我说是,他立刻也做出一副快哭了的样子,念叨着爸爸原谅我了,爸爸原谅我了,然后带着我再邀请及川太太一同到家里坐坐。
及川太太把来龙去脉讲给他们听,我妈妈听过后问我:那你想留下来吗?
我说我不想。宫城很好,有我的朋友在。
我妈妈对我说:那你知道,爸爸妈妈是想你的哦。
这话好熟悉。和及川夫妇在医院时对前辈说的一样。
我郑重其事地回答她:我知道。我想我会好好长大的,即使父母不在,还有别人浇灌我。当天黄昏的时候回到了及川太太的家,后来两家人又一起去了动物园和水族馆,跑到冲绳的海边玩沙子,在东京待了半个月,及川一家又将我和前辈送回了宫城县。
回到家里及川前辈才大大松一口气,还以为回不来了,他说。我问他,为什么喜欢宫城而不去东京,他第一次很认真地做出思考的状态,然后告诉我:这里是最好的地方。
及川夫妇第二次回到这里在一年之后。这回他们回来常住,问起什么原因,两个人支吾着不肯说。跟我们一起吃爷爷做的清淡的传统日本晚餐:纳豆、味噌汤,一碗什么都没有的米饭,我和及川前辈吃得很好。这时我五年级,及川前辈念初一。及川夫妇起初对这些东西有些难以下咽,也难怪,在东京时,他们两个从不做饭,总是一位不认识的陌生阿姨来到家里做丰盛的晚餐。中午常常叫外送,也以快餐居多。我觉得我胖了——小学教会我体重的概念,但健康课的老师告诉我们这是好事,体重的增加说明人体正在生长。多吃饭才能多成长,我就卖命吃饭,希望自己能够尽快成为大人。
大人很好当,按时去上班,按时回到家,有人做饭,吃完后泡个热水澡,一天就这么结束。而我要操心身高,及川前辈则开始担忧学习成绩。这段父母在家的时间之中,及川前辈和他们的关系开始逐渐被重建。及川太太时不时去小学门口接他放学,休假日时他们一家去短途旅行,家里短暂地空下来。
姐姐这时念大学二年级。周末她在家,我问她:他们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姐姐就摆出一副似有难言之隐的表情,警告我不准再提起这个话题。然而我还是不小心听见了他们和爷爷的对话。
是有点儿听不清的,他们躲在一楼的客卧交流,以为这样的掩饰就算优秀。及川前辈在做社团活动,我很早放学,到家时没人迎接我,我就听见了这段秘密:
“最近实在艰难……感谢您宽裕我们期限。”
“这是小事,可你们要想好以后怎么办。”
“哎……难办。”
“我早说过东京是个吃人的地方。”
“是我们疏忽了,那个案子原本就不该接下来。”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既然回来就从头开始吧。”
“是得从头开始。不过之后还是要到东京去。在宫城县,律师实在没有什么生存空间啊。”
……
在房间内的声音停下之前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我听不明白对话的内容,但有一种直觉,这是一份不能告知及川前辈的秘密。我把它保存下来,谁也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多余的知情者,直到半年之后,及川夫妇再次返回了东京,这个秘密才终于入土,让我失去让它重见天日的理由。
后来我小学毕业,升上和及川前辈同一所的初中。念北川第一时,我才知道及川前辈不是没有朋友,而是他的少年时代还没来临。入学第一个月,我被几个同班的女生围堵,问我是不是同及川彻关系很好,我说算是吧,她们便拜托我给及川前辈送一些书信和礼物。
我不知道这叫作“情书”,放学时他来班级门口等我,我把信封们交给他,他泄气地“啊”了一声,接过之后问我:“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回答他:“是信啊。”
他给了我一记脑瓜嘣:“你笨!”
我摸摸额头,不晓得他凭何这么说我。我感到一点小小的耻辱,这个感觉前所未有。看着他把信封不怎么漂亮地塞进了书包,然后告诉我快点走,我把他拉住了,问他为什么?请前辈不要再无缘无故地弹我了,我感到有一点儿丢脸。他嗤笑了一声说你还知道丢脸?天,你是长大了,连我也要反抗。
我说我们之间没什么反抗不反抗,我们本来就是……我想说“一家人”,后来觉得这个用词不大准确,便改口说:本来就是同学。他上下打量我,我身后有女生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他听见了这个,看见了她们,脸上露出个十分邪恶又捉摸不透的微笑,随后钩住我的脖子,对着新班级的所有人大喊道:“好啦,听我说,这是我的追求对象,请各位尊重我的恋爱!”
庞大的人声在这一刻忽然落了下来。他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又搂了搂我的脖子,很亲昵地对我说:“请你答应我的恋爱……”说得好真切,好诚恳,连我也要差点相信。
我已经知道恋爱是一件什么东西,我知道他愚弄我。我觉得——很愤怒,我头一回在及川彻此人的身上得到了这种感受。我记得那时狠狠踩了他一脚,这很好玩吗?我质问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样生气。不过我就是生气,生气让我什么都顾不上,这天我自己回家,想着他凭什么拿恋爱玩弄他人,又凭什么把这个人指定成了我?
走到有轻轨道路的分岔口,终于停下来等红灯。及川前辈追上来了,问我真有这么生气吗?我没有理他。这个行为让我感到一阵心潮澎湃,做初中生,的确需要一点儿自己的脾气。这是我的第一份脾气,尽管我常常追着他跑,所有人也都知道我会追着他跑,然而这并非是及川彻把这份情谊扭曲成爱情的借口。
所以我没理他,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他买来牛奶给我赔礼道歉,在天台时他第一次对我说:对不起。其实说得不真诚,相当扭捏,好像他才是那个受尽委屈的。可我还是接受了。我还问他:前辈说的是真的吗?他哼笑着,问我,你怎么认为呢?
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喜不喜欢或爱不爱情,他从不直说。上初中时他试着交往过一个女朋友,还是秘密进行,瞒着我,不肯让我发现。我撞见他们在家附近的小公园里牵手,那是个周末,可能正打算做什么,我恰巧路过,远远地喊了他一句“前辈”,他吓了一跳,女生倒是心平气和。她喊我过去,送给我一包进口零食,她还问我有关及川前辈的问题,比如他喜欢什么、对我好不好,我想了想,坦白说,我不知道他真的喜欢什么。
他总是很遮掩。我是这么回答她的。那个女生捂着嘴轻轻笑,对我说:及川同学很容易害羞。我看向及川前辈,他站在那儿,脸上没有表情,可整个人僵硬,谁叫他都没反应。我和女生等着他说点儿什么,他反应过来了,只很淡地说了一句:我们分手好了。
我和她都不明白说分手的契机是为何物,可他已经下定决心,那女孩儿不气不恼,看了看我,还是柔声细语地说:“我知道了。”她走前拍了拍我,很怜惜地看了我一眼,好像知道自己跟他根本没缘分。在这一瞬间,语言是苍白的、无力的,没有人能够为我说明她拍我看我的原因。我把她的眼神记了很久。好像是代替了及川前辈来注视我的。
在恋爱事件后,我们还是一同上下学,偶尔勾肩搭背,只在他特别需要表演的场合。他差使我,也命令我,有时小小地打压我;他把自己叫做“及川大人”,我尚且觉得这个姿态还能够让人承受。他是有一点自大,可是没有这份恰到好处的自大就不是他了,所以前辈也好,大人也罢,我都明白。
来到初中一年级即将结束的档口,及川夫妇再次回到我们的家中。这回他们来郑重做告别,感谢了我爷爷的常年帮助,照顾小孩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他把我和及川前辈都教得很好。在这件事上他们认为自己在孩子最重要的人生阶段没出什么力,所以现在要做回家长承担责任去了。他们要把及川前辈带走。
我知道这件事的真正面貌,然而及川前辈却对学校里的所有人说:我要出国了。我打算戳穿他,因为实在难以应付对这件事刨根问底的女同学,但及川前辈不准我说出真相。我不大会说谎,只好统统说:我也不清楚。可到底清不清楚,这件事没法骗人,一同回家的路上,我问他真的要走吗,他说对啊,事到如今了,还能怎么办?
站在那个轻轨路口,他突然问我,你以后想做什么?我说我还不确定,但我想试试打排球。他笑了笑,说这个很好。我问他,那前辈呢。他说:我想做律师。
他说话的声音很淡,一道无所谓的流水从我们之间溜走。我没有问他这梦想的最终源头,回到家之后,及川夫妇已经替他收拾好了行李。前辈说,后天再走吧,我还没和朋友说再见。于是他们夫妻二人又在宫城的房子里多住了几天。我很少生病,可在及川前辈离开的前一天得了流感,我没能送他离开,但姐姐告诉我,他站在我的床边和我说了再见。
我想我们是能再见的,日本这么一点,绕一圈就能回来。那只粉红色礼物盒他留在了我家的茶几上,里面所有的东西他都留给我了,巧克力的数量是我痊愈之后清点出的,一百零八块。回到学校,大家向我描述那天的告别场景,他们还以为我会是那场送别会的另一个主人公。其中一个女同学凑过来问我,那次学长说他在追求你,那是真的吗?我笑了笑,嗯,或许吧。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
演出结束了,及川彻是想逃走的。他是想逃,不过我还是把他在另一道小门边堵住,看着他整个人大变模样,背着吉他,一副沧桑。
我们僵持在这里,不时路过几个演出者将目光看向我们。如此对峙一阵,及川前辈终于舍得开口:“那酒保告诉你的?”
我说:“嗯。”
他无奈地叹气,知道横竖跑不掉,看了看周围,伸手指向酒吧角落的位置:“坐那儿吧。”
他背起吉他就向座位走,我还是跟在他身后。他点了两杯酒,我说我刚满十八岁,还不能喝酒,他说这里没那么多规矩,我请你喝。他点了两杯莫吉托,酒水上来后,他开门见山地问我:“怎么样,你在打排球吗?”
我摇摇头:“没在打。教练说我很有天赋,但是初三时脚受了伤,没办法打了。”
他抿一口酒水,平静地说:“那还真是可惜。”
我问他:“你呢。”
他说:“我很好啊。出国深造,成名归来,新秀律师,在这里打工啦。”
他那个模样,绝不像功成名就。倘若是律师,更没时间在酒吧打工。我直白地揭穿了他:“你没上大学。”
他愣了愣,随后耸耸肩膀,意思是:的确如此,那又怎样?
我又问他为什么没去上大学,他含糊地说家庭经济的原因,我猜测着,难道破产了?他立刻破罐子破摔地告诉我:“是啊。”
爸妈回到老家了,所有存款都拿去还债,当然没钱上大学。现在靠各处打零工赚生活费,不过他还在准备律师执业证考试,不出意外,明年就能上岸。
可是他看起来过得很惨。我沉默了一阵,不知道该怎样说。他走之后,我的父母搬了回来。他们的公司走向成熟,两人回家尽一尽父母职责。三年时间让我们利用得很充分,的确弥补了一些从前没能抓住的。这份关系终究没能交到及川前辈手里。
我在这时突然明白初三那年他的突然离开,其实是破产问题,然而他不愿意向世界倾诉苦衷,干脆囫囵咽下,又把日子囫囵走到今天。
他把那杯鸡尾酒一口气喝到头,放下后又叫人来续,这过程中他问我:“爷爷怎么样?”
我告诉他:“爷爷去世了。”
他的身体明显摇晃了一阵,很快问我:“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说,就在初三那一年里。他再追问起我的脚伤,我回答他:“是因为排球训练。初一年级的新人练习时没控制好排球,球滚到我的脚下,那个时候正在做扣球训练。我跳得很高,落下来时就踩到了。脚踝处韧带撕裂,差点造成三级扭伤,医生要我再也不准做任何剧烈运动的训练,否则导致脚部畸形也说不定。”
他又是好长一段叹气,是这样啊,他说。他知道我们学校的那名排球教练很少真正夸奖谁,他对我的评价,一定是出于真心。然而我已经错过。
我没喝这杯酒,反倒是及川前辈,喝鸡尾酒喝了个烂醉。醉倒之前我告诉他,我考上宫城本地的大学,他痴痴地笑,看着我,眼睛波光涌动。
我拜托父母,再多开一间普通房间,至少让及川前辈今晚能够睡觉。他们认识他,听我说这些经历,自然愿意帮忙。他们还嘱咐我今晚要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有些醉酒的人夜晚会被自己的呕吐物窒息而死,谁都不想看见这件事发生。
我拖着前辈和他的吉他走进二楼房间,我把他放在床上,他口齿不清地说要回家,又说了一点儿别的,万幸没有真的呕吐,我不用替他换衣服,只把他整个人全部塞进被窝里。我拉来一张凳子坐在他的床边,他侧过头醉醺醺地看我,问我为什么不和他一起睡觉。我说我要看着你。他没好气地笑,你嫌弃我。他这么说。我反驳了他,他不肯听,酒精让他把什么都放下,只有手臂抬起来搭在眼睛上,过了一会儿,他呜呜地哭了。
妈妈生病了。他突然说,因为没钱,差不多也快死了。他每天要打三份工,晚上学习,时间不够用,医疗费更不够。我不肯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就是这最后一击,他问我是不是害怕,害怕这种穷鬼的气息缠上我,也是的,他说:你有这个资格。
悲情围绕着前辈,有点儿不像他了,在学生时代,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我想他分开的三年应该很难过,可是没问,他哭了一会儿,最终睡过去。我坐了一晚上,早晨七点左右回到了我们的家庭套房。
有一点疏忽:我忘记向及川前辈要求一个联系方式。那天他好醉,其实也说不上有一个要求的机会,我们本来可以就此别过——如果他没在那间酒吧出现,或许我们永远都活在及川前辈精心编织的谎话里,我们可以把童年记忆当做全世界,不再牵扯对方未来的生活,可一旦见过,这条路就再也行不通。
几天后我回到温泉酒店,再跑到酒吧,还是那名调酒师。他对我说:及川彻已经辞职了。我想了想,对他谎称自己是唱片公司老板的孩子,父母听过他的表演感到十分满意,想和他商量出唱片的事情。我要他找来专门管理人员的经历,我需要及川彻的联系方式,他问我:你说真的?他弹得可真不怎么样。我皱了皱眉毛,他看着我,又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笑脸,我便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总会有用不完的深长,每个人都有猜不透的心思,他也得先装装样子,最后才肯拿出手机,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他说:这就是及川彻的电话。我立刻拨过去,忙音响了一阵,随后闪出一个:哪位?
是前辈的声音。走出酒吧后我才对着听筒说:我是影山。
那边沉默了半晌才说话:又是杰克布啊?
他大概指那名调酒师,但我绕过了这个问题,直问他:我想和你见见。
不是见过了吗?他说,看过我醉和哭,你不该很满足?
我先解释从没在这件事里得到过满足,后来又觉得语焉不详,又解释其他的,把自己越描越黑,最终干脆不再多说,只问他能不能。他轻描淡写地说可以,约在初中附近的咖啡店,当天见面时他戴着黑色口罩,生怕被人认出。我向他招手,他坐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你想问点儿什么?”
我说:“费用需要多少?”
他把两手握在一起,看了看我,说:“不需要。妈妈走了。”
“什么时候?”
“前天晚上。”
我“啊”了一下,想到在东京时给我买夏季新装的年轻太太,染着深褐色的头发,常盘在脑后,对我说:怪人也有怪人的人生!
我对他说:“节哀。”
他摆了摆手:“你找我来是为了这件事?”
我坐直了说:“爸妈在宫城县的分公司有一门职位空缺,托我来问问前辈的意愿。”
“不用了。”他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看我的眼神不大乐观,好像在说:不要怜悯我。我再问他:“你还要回家住吗?”他问我,哪里是家?我说,爷爷的房子。父母的家还是在东京,家里只有我和姐姐。
前辈还是说,不用了。很快他改口:带我回去看看吧。于是我们起身往家里赶去,进了家门,他一下看见设在客厅的爷爷的灵堂。
他给他上了香,小声地说:我来看看你。我坐在他的旁边,姐姐还在上班,家里只有我和前辈。借着这个机会,我要把他一五一十地问清:“前辈还记得以前说过什么吗?”
及川前辈正闭着眼睛双手合十,他问我:“说过什么?”我说,就是上初中时你说的那件事。他沉默片刻,想到什么似的说:“哦,那件事。”他祈祷的动作没变,但嘴里说的话却毫不相干,“那是个玩笑。”
“你还谈过恋爱,”我追问他,“你们分手的原因我们谁都不明白。”
“她明白。”
他在暗暗骂我,骂我是个笨的。这个久违的“笨”字回到我的头上,却只感到一阵温暖。我已经成了说笨也自当是坚强的人,十八岁是得学的再聪明一些,尽管我还学的不够好做的也不够妙,不过在这里,在我爷爷这八寸人像前,我得坚定地告诉他,以防他还把我当孩子愚弄:“我得知道。”
他把两只手放下搭在膝头,抬头看爷爷的黑白相片。一朵阴影飘来,把我俩从头笼下,他磨动着嘴唇,好一会儿,才肯对我说:“她替我证明了一件事。”
我没有接话,等待着他话语的到来。等待着,他也等待,等待他自己终于准备好了,清了清嗓子,才真地对我把故事往下说:“是这样。一开始我认为她不错,既然早晚都要迎来一段青春期恋爱,为什么不能是现在?因为她来了,我就选了她。她是不错的,很安静、温柔,喜欢看书,也乐意和我去看超级英雄的电影,所以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发现每当和她在一起时,我想到的人都是你。”
“都是你。”他重起了一个话头,深吸一口气,然后像被审讯到头的犯人一样自白,“看电影的时候我想,直到十岁你还在喜欢假面骑士,看见这部片子,你会不会也对其中一个谁感到分外欣赏?一起吃饭时我想,呵,你最喜欢吃那种米饭被一粒粒浸满的咖喱,黏糊糊的,小时候你拿不稳勺子,嘴巴一圈沾满饭粒。走过那座小公园,想到你曾经在那里堆沙子城堡,被一个小孩儿欺负过,最后你把他踢进了沙地……小孩儿的家长来找你算账,你说:‘彻说过可以报仇。’把人家惹得怒气冲天。”
说到这里,他无奈又痛苦地笑出来:“我觉得对她不起。那天你路过之前,我问她,你觉得我哪里好啊?她告诉我,我这个人其实哪里都好一点,这里和那里的一点点好,组成了及川彻。就是这样才让人把自己都模糊了,分不清感受和需求,也就不明白自己的真心实意。她还说:我知道你其实不喜欢我。我觉得我们是朋友,嗯,连现在你都在想别人。你在想谁呢?”他这时转过头来看我,“她就是这个眼神。然后你来了,她在我耳边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我站起来,那时想:我该怎么和你解释这段关系?”
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他打断了我,并不准我插入话题,他接着说:“初三年级时我不是一定要走。父母问过我的意愿,但我认为是时候离开,否则我的人生就要完了。”
阴影从我们身上移开了一半,我小心地问他:“为什么?”他笑着说:“还有为什么?那时我才十五岁,情窦初开的年龄发现做什么都联想你,再不离开我就得恨你了,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样?”我摇摇头说自己什么都没做,他说他当然清楚,因为这事儿没法怪罪一个真正有实体的人或物,所以他才觉得大难临头。情感上的灾难来临之前他就选择抽身离开,想象着一切大功告成,从此我俩就能从这份陷阱里脱身而出,如果把对方忘掉自然最好,说到底,他认为我们不能。
在他看来的确不能,他不好把手真的伸过来,特别是碰上自家时运不济的情况,他知道我肯定央求父母把他们家帮一帮——可是他从来讨厌谁把他帮一帮。他是倔强,他相当擅长一笔带过,可能夜晚偷偷流泪,但眼泪于他而言是一件极具私密性的东西。他不叫我看,在酒店的那一晚他也把脸全部捂住,让黑暗拥抱他的痛苦。
他站起来,整理一番上衣:“我要走了。”他说完这些准备扭头离开,我也站起来迅速拉住了他,别走,我说,你不能这样把什么都扔给别人然后自己离开。他问我不然还想怎样?他已经一五一十交代,还要他怎样?
他愤怒,不过我还是要问:“既然不想见我,为什么还回到宫城?”他不说话了,他终于明白我早早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大可以在日本的任何一个角落拼命,而非回到宫城来,赌一个我们老死不会相遇的可能。谁能想到呢,巧合之所以称为巧合,就注定它带有因缘之间的必然性。我觉得简直酸透了——我们的少年时代怎么会变成酸喜剧?连离开的理由都不够充分,却想象现在一个能把一个放过,我用力拉住他,问他:“能不能?”
他没回答我,甩开我的手,跑出了我家的大门。
新学期开始,我步入大学,见到迎面而来的日向翔阳,我们两个垫底的考到同一所大学并不意外,可现在才知道我和他竟然选到同一专业。他一见我就说:“影山,你怎么变了?”
我说:“更高了?”
他大跳着说没这回事,他认为我看起来突然早熟——尽管已经十八岁,他却执意我浑身上下有一种“被生活折磨的沧桑感”。
我踢了他一脚:你这呆子。他罕见地没有打将回来,因他发现新学期第一课的教学楼离门口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时间紧迫,他不想第一天就做个迟到的学生。他对我摆摆手,说先走一步,随后问我:你能跑吗?
不能。我说。他就停下来,走在我旁边,势必要和我一起去。他说哪里有第一天就迟到的,我说,有啊,小学一年级,我和前辈吃坏了肚子,错过开学仪式。日向大笑着说你也有这一天!笑够了才问我:“可是这个前辈到底是谁?”
我想了想,告诉他:“朋友吧。”
他撇着嘴说,名字呢?我没回答他,两个人向前走着,面前忽然有许多人聚成的圆圈。日向叫起来:是那个吧!当众告白,要是不答应该怎么办啊?
我和他走过去看,果真是这样。我说没怎么办,他应该早有准备会被拒绝。可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的。站在人群中的两个人分明是两情相悦,普通人无法表演幸福的状态,那一瞬间的感触因而绝对真实,结果不就是这样吗,我们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才知道是正在热恋中的情侣公开庆祝他们的一周年纪念日,大家为此欢呼,祝他们幸福,女孩子对大家喊:也祝你们幸福!
他们看起来真快乐。日向羡慕地说,抱着手臂,想象自己何时也能找到真正的人生伴侣。我告诉他还有十分钟就要上课,他大叫一声不好,催促我用最快的速度跟他一起行动。我们飞快地向那座遥远的教学楼走,路上他问我,你有没有过啊?
我说,恋爱吗?他说当然是啦,高中时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过吧?我说,你不是也没有吗?他要我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琢磨字眼,同时逼问我这件事的真相,我跟他坦白,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没有。”
他忽然跑到我面前,神秘地对我说:“我可知道你初中时候的事情。”他边说边大跨步地彰显自己的气场,“你有一件恋爱乌龙,一名男性前辈正在‘追求你’,不过好像是为了躲避更多女生的追求……是他吗?”
我问他:“你从哪里知道的?”日向说:“小夏告诉我的。”
我点头,是他。然而是不是他,在这时已经没有再去讨论的必要。日向也识趣,一路走到教学楼,我们脚程够快,离上课时间还有两分钟。站在教室门前,他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我:“他到底叫什么?”
我看着他的求知若渴,攥紧手心,心里有一阵盘算。可留给我盘算的时间不多,这一阵其实也不过一分多钟。几十秒过去,我打算松口了,告诉他也不会怎样,一切已经没什么大不了,告诉他,这段对话也无法真正飞到哪个地方。
我张开嘴巴,做出一个“O”的口型。oikawa,要念这个名字,首先得这么发音。当我鼓起勇气要把这个气口发出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一串震动,我拿出来看,时间正好走到了13:00。上课时间到了。在这串罗马数字之下,我和日向都能够看见那三个字眼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手机屏幕上。它平静地叙述了这么一个事实,此人的电话来得正巧,它可能带来一个美好捷报,也会引起一份惊天动地的巨大悲伤。不过我暂时想不了这么多,我现在要把它先带给全世界,就从我的新朋友开始。
于是我忽然有了这么一个打算:我把手机屏幕翻过去正对着日向,让我站在及川彻三个字的背后,这样我才能镇定地告诉日向翔阳:“喏,这个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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