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有座劳改场,劳改犯们早出晚归,要用砖头垒一面城墙。
大草原一天比一天更冷。玧其还是低估了温度,寄来的这件棉袄这会儿已经显薄。棉花是稀缺物,不到半个月,泰亨的棉袄被掏的只剩半边还有里子。起初他不舍得穿,把棉袄留在监舍架子床上,用一套纸片似的薄被子压住,算他对她心意的爱护。第一天晚上就叫人剪了个窟窿。泰亨被剪刀剪的乖了,从仓库里取来一件大号囚服,把囚服套在棉袄外面,他钻进这些料子之中,身子胖两条腿又细直,活像土豆插两根筷子。
中午放饭的时候泰亨因为这件棉袄受到了苛刻。放饭点的人说他一夜之间吹起这么几圈,为了从犯人们嘴里抠出尽可能多的粮食以作可持续发展,泰亨只能拿到一个馒头。其他人有两个,吃的快的或能打的有三个。泰亨就着一个馒头和一碗白水煮到软烂的大白菜度过了一天。
但他心里开心。他想到是因为玧其受的苦,就好像是能弥补他从她身边远离了的罪一样。他以前在大学里结识的教工老梁正好与他分配在同一劳改地。老梁说他算对他刮目相看了。从前也许对泰亨瞧不起过,只因他是留了洋回国的新派,留洋派,因此有所偏见。现在看来,他是个忠心妻子的好男人。泰亨把他的棉袄裹紧,只是笑笑,不打算多说,并嘱咐老梁:这个地方不好,他们之间别说太多余的话。
老梁认同他的决策。在这里,老梁不叫老梁,叫老狼。一些来访干部讲不明白他的姓,“老狼”“老狼”地叫,就从老梁变成老狼。老梁不在乎,在这片草原上,他是谁已经不再重要。泰亨也不叫泰亨,叫“六儿”。他自己发不好这个音,别人叫他是一个字,他叫自己就成为“六二”。所以他只管回答别人叫他六儿,不介绍自己还有这个绰号。他就和老梁在大草原上,从教师教授变成了叫老狼和六儿的劳改犯。
老梁是他大学里的文学系教师。怎么进来的,大概就是扣了个怀古伤今的帽子,认定老梁不是组织要的废旧习的人物,上集装车之前,老梁还在养伤。他的左腿不好,抓他那天就做了武斗,老梁的左腿被学生们踢断了。
泰亨同老梁本无交集,全靠这一场革命;泰亨的棉袄是谁剪的,也全靠老梁告密。
一把剪刀就足够指明凶手了。舍监里只有两把剪刀。一把放在劳改干部房里,一把放在仓库。想用剪刀要写申请,写明用来做什么,剪指甲还是剪死皮,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还,如果超出了归还期限,自愿领什么惩罚。一一写清之后再交到干部手里,待申请被批准,干部会带申请人到仓库去,把剪刀从上了锁的铁皮箱子里取出来,交给申请人使用。如此程序,一是怕犯人之间冲突,二是怕犯人与干部冲突。这是犯人们被运送到大草原的第一天就决定的事情。现在,有人申请了剪刀用来剪烂泰亨的棉袄,那么剪刀在谁手里,谁就是破坏犯。
老梁告诉泰亨:我看见了。是你舍监里的人。泰亨问他是如何看见的,老梁只说是看见了那把剪刀躺在破坏犯的架子床上,显眼的很,等他再次路过他们舍监时剪刀就不见了。如此看来,就是床主人做贼心虚,所以才立刻把证物销毁。泰亨又问他是哪张床,老梁说:睡在你对面的。泰亨哦了声,是他。
泰亨知道这个人。从前在三台园唱戏的花旦,年龄不大不小,二十几岁。姓朴,叫朴智旻,他给押上集装车的那一天,身后无人跟送。只有泰亨大概明白朴智旻的意思。
先前他去三台园听戏,从熟客一处听得三台园的戏班正在竞选班主。因着泰亨是头一回听说班主还有竞选而不是继承制,因此记的很清楚。再一个,他就是在三台园遇见玧其的。定情之所,那时候他只顾着看玧其了,在她身后描她的轮廓,至于朴智旻上台时的表现如何,泰亨已经没什么印象。再后来就是朴智旻成功当选三台园班主,朴班主,随着他的上台,革命接踵而至。
三台园没人为朴智旻送行,恐怕多半是朴智旻的意思。他是为了整个园子独自抗下这个罪,他被抓走后,三台园也很快停业。而眼下老梁告诉泰亨是朴智旻拿了剪刀剪他的棉袄,泰亨却不太相信。通过民主竞选坐上班主之位的人,泰亨终究不能把他与破坏犯相连。
老梁说泰亨还是太年轻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在这个地界,泰亨不能把评判的标准降低的太普通。也就是他老梁看在他们是同事一场的份儿上多嘴把朴智旻指认给他金泰亨看,否则这么一窝的老狐狸,都晓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个能给你通风报信呢?泰亨知道老梁是好意,但他决定要相信亲眼所见。只谢过了老梁,从仓库里申请针线,当晚借着月光,把棉袄的破洞一针针缝上。这不好作业,舍监里只有一扇砖块大小的窗户,泰亨紧着这一点光缝补棉袄的破口,手冻僵了,扎破也没知觉,第二天醒来,手指上多出好些针眼。
泰亨还是把棉袄穿在囚服下面。不同的是,他多了个心眼。老梁的话也不能全当做耳旁风,如果是单纯作弄他金泰亨就算了,但这是金太太的心意,这是玧其从上海寄来的棉袄,意义就大有不同。那就是伤害了玧其,泰亨绝不允许。有了这个念头,泰亨打算多留意留意朴智旻。
他观察了他了一整天,真的被泰亨逮到空档。
活干了一半,朴智旻从场上离身,往他们的舍监走。泰亨立刻告假要方便,借着这个机会,泰亨跟踪朴智旻,也一道溜进舍监去。一走进舍监他就和朴智旻撞了个面对面。
朴智旻就站在门外,似乎是已经预知到他的行动,正等他亲自来。泰亨忽然有些给撞破的心虚,随后想到他就是来抓贼的,底气又充足起来,给朴智旻去了个眼神。那眼神就是质问,似乎要把朴智旻钉在门边,用最毒的语气质问他:凭什么剪我的棉袄?
庆幸的是,朴智旻也读懂了。他笑了笑,他也用笑容回答泰亨,意思是:不是我,你抓错人了。泰亨从缝隙之间看到朴智旻的架子床上躺着那把剪刀,再看看朴智旻,笑的那样大方,根本没有犯人的模样。
泰亨最终输掉了这场对峙。他点点头,这是冤案。他们这一车的犯人来到大草原建什么城墙本身也是一桩冤案,泰亨为了把持自己的内心,绝不要自己也轻易给一个人去定罪。他就姑且相信了朴智旻,从舍监退出来,又返到砖厂上去。
回来时老梁向他打听,抓到了吗,老梁问,泰亨说不是他。不是朴智旻。说完他叹了口气,老梁以为他是因为没抓到犯人或更直接的证据而忧心,安慰他说勿要着急,总会水落石出。随后便搬他的砖去了。可泰亨心里想的是:幸好不是他。他不晓得如何对朴智旻打击报复,在泰亨看来,大草原的老狐狸们个个儿面善。还有十几岁的孩子,不晓得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总之被抓进来,和他是同一批的犯人。他看谁都觉得能信任,心里又明白谁都不能信任。包括老梁。必要的时候,他一定要以保全自己为第一。因为他还要回去见他的金太太,哪怕是死他也得死的明白。因此他不断与玧其通信,好在这里还允许写信,经过审查内容之后,由干部帮忙寄出去。
这里有两个干部,一个姓张,一个姓具。姓具的当正姓张的当副,一般都是张副干部负责审核。张副干部为他们这些劳改犯送信,一月一次,一旦泰亨不再同玧其寄信了那就是他出了意外,要么是张副干部出了意外。前者可能性更大,这就是他与她之间的讯号。一旦他不再寄信,那就是在告诉她:我已经死在大草原上,你要给自己找个更好的托付。他要尽量避免悲剧式的收场。
因为缝补的做工不好,棉花从泰亨的棉袄里源源不断地漏,瘦了半圈,所以在抓破坏犯一事之后,泰亨可以得到一个半的馒头。
老梁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盐,往自己碗里拨一些,往泰亨碗里拨一些,用筷子把烂白菜和盐搅匀了,就着馒头吃。泰亨吃第一口几乎就要落泪:他离开玧其已有小半年,也就是说,他小半年没尝过盐味。
因为这一口盐,泰亨更加坚定要返回上海,要返回玧其身边。
当晚熄灯,泰亨又拿针线来缝补棉袄。舍监里有八张床位,只住了四人。老梁在隔壁,他与朴智旻住在这一间,另两床住的是对胞胎兄弟。
他正低头缝,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晃了晃,泰亨吓了一跳,抬头发现是朴智旻。朴智旻对他说:要缝吗,你可以吗?泰亨觉得他是看不起他似的,不理会朴智旻,反倒是智旻又赶上来:我帮你缝。
泰亨其实看不清智旻在哪个方位。太黑了,舍监里只有那一扇窗户,智旻只有一些头发被月光照亮。但他还是用了个不相信的眼神质疑智旻的真实水平,智旻说:给我吧,很快的。泰亨晓得再这么扎自己也不是个法子,半信半疑地将针线递给智旻。
智旻果然厉害。他一边缝一边又和泰亨说了些话,其中就有智旻的澄清。棉袄不是我剪的,智旻说,我也没有申请用剪刀。泰亨回答他:我也相信你是受冤枉。所以替我缝棉袄是替幕后凶手赔罪吗?智旻用了个嗔怪的眼神,泰亨被他这样瞪,也不觉得生气,反倒是有种不一样的温暖。智旻说:前天你缝棉袄,扎到手之后呼吸太重,吵醒我了。你缝不好,还是替你永绝后患。
他坐在泰亨床边,一针一针挑起来,一针一针穿过去,手法娴熟,一定有着好几年的工龄。泰亨不禁开始回忆。是智旻睡觉太轻还是他真的呼吸太重,每天完成砌墙任务,人人累的像头死猪,睡在架子床上不晓得能不能见到明天,智旻居然还有精神来纠结呼吸声的问题。泰亨一时间分不出他与智旻到底是谁的生活更优渥一些,三台园近年来赚的盆钵满载,智旻真有可能比他过的还要滋润。但有一点,泰亨看着智旻,有一瞬间是看到玧其坐在这里。他比智旻只好这一点。他有玧其这样一个太太,这就是他这小半年来的全部支柱。
智旻很快把棉袄缝好,咬断针线,展展平,将棉袄递到泰亨手里。
我就睡了,智旻说,了却这一桩,勿要再添其他烦恼。扰你扰我,两败俱伤的。泰亨把棉袄攥进手里,看着智旻走回对面的架子床,把冻硬了的被褥拉过肩头,整个身体蜷进去。泰亨看着他的背影,感到再熟悉不过。
玧其也是这么睡觉,也爱把自己藏进被窝,他在这个夜晚看到对面的狱友甩给他一个形单影只的后背,一时间竟不能将二者区分开来。反应过来后泰亨觉得自己似是有了一瞬间的背叛。因为他把她当做别人了,把别人当做她了,不是一个太过想念就能解释的事情。智旻是男人,玧其是女人,他怎么能在男人身上找寻一个女人的影子?而他与智旻之间只有在三台园并不完全的一面,还有在这里,未来他离开这里返回上海去,他会忘不了老梁,也忘不了智旻。在这片茫茫草原上,叫他记住的除了背后大山上升起的一缕炊烟,也只有老梁和智旻这两个人物。有朝一日他回想这一段过往,他会想到他拿一个男人当了一个女人的代替品,他绝对摸不明白自己是何种心理,现在不懂,将来也不会懂。这将是伴随泰亨一生的疑问。
此刻他仰面躺在床上,一夜未眠。
两盒五斤装的大白兔奶糖和维生素是在一周后送到的。这天草原的温度难得适宜,不冷不热,风被泰亨的脸分开,又在他耳后合拢。如果他在草原的身份不是劳改犯,天地之间,应该是极舒适的一番景象。
张副干部叫泰亨去干部室取东西。他不晓得玧其是找到了怎样的关系,让具干部的语气如此变化,尽管还是一副仇敌的做派,已然比先前和善许多。具干部要他把这两盒大白兔就放在干部室里,他们替他保管。否则叫他带回去一个晚上就会被其他犯人偷个干净,就像他的棉袄,一夜之间破出个大洞。维生素自然也放到干部室,还有一些其他药品,说这话时,泰亨已经猜到它们的去处。大白兔和维生素他都会吃到的,可只有一部分。只有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才能叫这点糖分走进自己的嘴巴,余下都将落入具干部的口袋。如果张副干部好运他也能得到一点,这个人,虽然也冷,但没有具干部冷的那么透彻。具干部又把信拿给泰亨,泰亨看到信封,立刻失去反抗的念头。
他认出来了,上头盖的是军队的章。玧其是托了这层关系才得以给他冰天雪地之间寻觅一些好处,他怎么好想要把它们全部霸占呢?玧其是想到这一点了,她连给别人的好处都算计在其中,泰亨没有立刻把信拆开来读,只要求现在抓一把大白兔,具干部允许了。泰亨把大白兔装进棉袄口袋里,又用囚服盖住,出了干部室,立刻向嘴里塞一块。奶糖在嘴里化开,泰亨只觉得浑身的血管都被这块糖激发了激活了,他要好好活,他为了玧其活,他拼了,革命就革命吧,他现在就一条道路可走。他要坚持,坚持到他同玧其重逢,这里昨晚又有犯人饿死,他不能死。玧其已经给他找了这样的关系,他不能只等着她想方设法救他出去,他也得有些行动。
从干部室回到砖地,泰亨把老梁拉到隐蔽处,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奶糖。老梁嗓子里直咽口水:小子,你哪里搞到的?泰亨叫他先吃再说,老梁冲他挤眉弄眼:你女人?泰亨笑起来,我太太。他看着老梁吃下去,叫他把糖纸藏好,中午放饭泰亨拿到三个馒头,分了智旻一个。智旻在劳改犯之中的地位已然落实,打饭的也敢再再克扣一些智旻的伙食,泰亨眼下境遇不同了,具干部嘱咐放饭的多给泰亨些油水,他的烂白菜里就包了三块肉。泰亨把一块给了老梁,另一块给了智旻。智旻也从他那里得到一颗玧其的糖。智旻问他:喔,我们关系已经好到这地步么?泰亨说在这里也不能再差劲了,总不能看你饿死掉,是不是?
智旻拿了他的糖,低头看地面。脚底下草原疯长,智旻又看向泰亨,似乎在哪里遇到过。不是报纸上的遇见,是面对面的遇见,或许是哪一次的他的座儿,虽然台下那么多人,他看过的脸还是都有些印象。
好么,好一个单纯的六少爷。智旻与泰亨道了谢,接受了他的好意。
不久之后,智旻和老梁同时生了溃疡。
在大草原上,溃疡是一件要人命的事情。人人都要得,营养不好,谁先有谁后有只是时间问题。得了溃疡又没有办法及时补充营养,一块创口往往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能长好。老梁破了一处,一大块,在左口腔,智旻破在嘴角。那是智旻和砖地上和另一个犯人起了争执,两人打了一架,智旻揪下人家一把头发,自己嘴巴挨一拳,破了伤口而发的溃疡。
此时,老梁已与智旻有了些交情。老梁是文化人,在砖厂上和犯人吵架吃亏,他尽用些典故来隐晦,可惜对方文化程度不高,听不懂他的文里文气,这时候就需要智旻了。智旻把袖子一撸撒把烧火灰,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智旻已经骂完一套自然段。智旻从小在戏园子里成长,骂街上的造诣颇高,懂行的人一听就晓得是内行。难听是一方面,其目的还在于折煞对方的地位与脸面,智旻洋洋洒洒骂完一套,把袖子放下来,立时又恢复到温文尔雅的花旦朴班主。智旻是颇有点帮亲不帮理的意思,不过也说得过去。老梁铲灰时不小心抖了一撮灰到犯人鞋尖,之后立刻与他道歉,犯人不晓得收敛还叫老梁跪下给他舔干舔净,老梁立时火气上头,铲子一扔与他对骂。他骂不过,智旻听见响声就朝这边走,看见是老梁挨骂,就有了后来的景象。智旻的这一拳也是因为老梁挨的。犯人后来不骂老梁了,改骂智旻,智旻早听习惯市面上流行的骂词,洒洒水,无所谓。犯人见无法触动智旻,掉转矛头又来骂三台园的孩子们。智旻立刻变了脸,眉毛一压脸色冷下来,叫犯人道歉,犯人么,大草原上的劳改犯并非都因为学识遭的罪,此犯即是一例。犯人骂道:狗娘养的,你园里叫红榕的早叫你爷爷睡了个千八百遍,他妈的,一群破鞋!马上给智旻一脚踹倒在地。
有一些事,这里的犯人连同干部都不晓得。例如老梁会说腹语,泰亨懂得六国语言,智旻呢,原先是学武生的。不好说打的多么闻名,可普通人绝不是他的对手。大家都晓得红榕是智旻班里年龄最最小的丫头,今年一十四,正是最好的年纪,智旻最最喜爱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丫头挨骂。
智旻把犯人按在地上打,那一拳是干部闻声赶来,犯人偷了空才得逞的一拳。两人这会儿生溃疡,与此人关系不错的犯人说老梁和智旻是骂了人才烂的嘴,看他们怎么好吃饭。智旻将眼神一横,犯人又不敢言语了,原先欺压智旻只因他个头不高名气又颇旺,现在大家知道智旻也不是吃素的。
大家还知道的是,草原上不能得溃疡,更不能不吃饭。谁也不想死了之后尸骨未寒衣服就被扒下来扔到仓库里做备用,死了一个,别人就能吃到多一口粮食。犯人们谁也不想造福谁。
泰亨为了老梁和智旻,跑去干部室申请维生素。但具干部不让他把瓶子和药片带出去,声称叫其他犯人看见就要乱套,泰亨又要老梁和智旻也来干部室吃药,具干部仍然不许。
真当干部室是你家啊,具干部呵斥他,进进出出的像什么话?具干部说这是上头专门指派给金泰亨的东西,就只准金泰亨一人用。他是怕泰亨拿着外头寄来的东西去贿赂犯人,到时候来个什么揭竿起义,他具干部一人可防御不过来。泰亨只得问具干部讨上几片放在口袋,又拿了寄来的口腔药膏,小小一管,带着这两样出了干部室。
在场上不好声张,泰亨只能借方便的机会先给老梁涂药膏,再趁着晚上给智旻涂。同监舍的胞胎兄弟换了房,监舍里只有智旻与泰亨二人,泰亨像智旻借月光替他缝棉袄一样,叫智旻烂了嘴角的那半张脸到月光下来,他给智旻上药。最不好解决的就是维生素,泰亨为了方便吞咽,把药片磨成粉,午饭时洒在烂白菜里叫智旻与老梁吃下,旁人看见也只当是偷来的盐。谁都有偷一把盐的时候。做的光明正大,反倒不叫人在意。
叫人料想不到的是,溃疡还没有好,智旻又患了感冒。
在接到上头要拍劳改场风范风貌时,具干部特地下令要求犯人们互相为对方剪头发以整理仪容仪表。领着大家到砖地外的一条河边洗澡,去一去身上的臭味。泰亨显得兴奋异常。有多久没吃到盐就有多久没洗澡,泰亨期待这一次洗浴之旅,但智旻患了感冒,样貌精神不过关,具干部就叫智旻留在舍监,拍照的时候也不要来。
具干部特地给泰亨发了一块肥皂。说是这张照片要挂到展览里,需挑一位样貌最最端正的犯人坐到中间第一排,届时会为他照特写作为犯人代表,与集体合照放在一起。具干部让泰亨拿这块肥皂到偏僻河段里好好洗一洗头发身子,这是上头交给他的任务,到时候别丢了他具干部的颜面。
泰亨拿过那一块肥皂,按照具干部的指示,在一处偏僻地洗了澡。但他做的很敷衍,将自己草草清洗结束,泰亨拿着那块肥皂跑回监舍里,用干部室里的水壶烧了两壶热水,在仓库里找了个木桶,把热水倒进桶里,将木桶拿到舍监给智旻洗澡。他把那块香皂也给智旻了,智旻嘴巴一张一合好几次不晓得要说什么,泰亨只说:你洗吧,快点洗。一会儿人就回来了,别太慢。智旻看看他又看看木桶,泰亨已经走到舍监外放风。智旻就拿了这块肥皂用木桶里的水洗头发洗身子,满身都是香皂味。
泰亨站在舍监外,头发给草原上的风吹的干了一半,停下来,汗冷的人直颤。他这时候才能得以思考。
驱使他的到底是什么,让他为了朴智旻逃出那条河,为了朴智旻去偷仓库的钥匙,为了朴智旻进犯干部室,暴露之后其惩罚全落在他身上,只是因为朴智旻生了一次感冒。他到底是同情朴智旻还是同情他有一个玧其一样的背影?可他在拿到香皂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计划。他放不下它慢慢在脑中成型,一旦有了形状他就要去完成它,他最受不了空有想象。在他的想象里,一切都是为了智旻。
他也开始编排自己了。如果今天是老梁生了病没办法去洗澡,他也会担忧智旻一样地担忧老梁吗,也会为了他偷木盆偷钥匙,给他洗自己都没能洗上的热水澡吗?他左思右想不对劲,不对,他和智旻之间不是他和老梁一样的关系。他会做的,如果今天是老梁生病可他也会做,但他绝不会来思想这些。思想这些对于他和老梁之间是没有必要的。因为老梁没让他看到那个背影,老梁没给他玧其一样地缝棉袄,这时候,他几乎开始迷茫。他到底是把智旻看做了谁才能在这些日子里与智旻迅速要好起来呢?如果他就是因为智旻的一个背影,他在他身上找到了玧其的模样——
他承认了。
是,他承认了,金泰亨承认了,他在智旻身上看到的就是玧其。连同智旻为了老梁骂街打架,连同智旻的生疏与热情,他不得不承认。在大草原上,在一个男人身上,他看见了他妻子的影子。
智旻洗的很快,与泰亨合力把木桶里的水泼到草原上去。泰亨去把木桶归位,把香皂用一块囚服衣料包裹起来,就藏在被褥之间。泰亨说他们一定会发现他脱离了队伍,他得做些什么,对,他得演出戏。于是他又跑出舍监,跑出砖地,跑出犯人们归来的必经之路,一直等到晚上,泰亨才再回到舍监里。
干部没有起疑心。没人能真正逃出大草原,在舍监之外的土地上,除了语言不通的原住民就是野狼。逃出去,没有目的,没人管饭,没有方向,逃出去只有饿死一条路。泰亨说他是走丢了,一直到现在才找回来,路上还遇见狼群,他又躲到狼群离开,所以耽误到现在。干部相信了,唯独老梁不信。泰亨把这事与老梁一说,老梁吓得冷汗直冒:要死哇,你个死脑筋的!
泰亨觉得老梁在这些时日里已经充当起一些时候的家长,他和智旻的,吃饭的时候都归老梁管。老梁有一把盐就有他们的一份,老梁多了个馒头也有他们的一口,有时落单的狼跑进砖地,犯人们合伙把狼处死,老梁总是第一个扑上去抢肉。猛地很,腿也不瘸了,身上还肩负着其他两人的份。大家都叫是“老狼杀老狼,两眼泪汪汪”,老梁管不了那些,把肉拿回来用火一烤,就是难得的一顿肉食。
干部不管这些,比起犯人饿死上头责问他如何管理,倒不如叫犯人们自行生存的好。这样也省去一些口粮,够叫他那一天吃个大饱饭;为了叫张副干部封口,自然也有张副干部的一份。
智旻和老梁的溃疡好的时候,上头派来了照相的人。玧其的信比照相的人先到,泰亨拆开看,里头有一张玧其的照片。信里交代一些玧其在上海的生活,说她又给他买了许多牛肉干羊肉干一类,买了超额的,叫他在干部那里多讨得一些好处。说她与他们劳改场的总头目交了朋友,她会尽快把他从大草原救出来。问他还想吃什么,信里告诉她,她下回一同给他寄送。她也写了许多“我很好”“唔要担心”,可泰亨晓得她和他是一样的,他在骗她自己很好,她也在骗他过的很好。都不好,精神一旦糟糕起来,物质的得与失就不重要了。
具干部叫犯人们在大草地上站成几排,拍照片的在犯人之中挑了些人来,其中就有泰亨。的确为泰亨拍了单独的照片,摄像师又说要拍犯人们生活中的模样,在大草原上随机做抓拍。
泰亨为了避免那些肉干下回再来就不知去处,拿了许多出来藏在舍监里,砖地上干活的时候,偷偷与老梁和智旻做分享。没想到智旻刚把肉干塞进嘴里摄影师就找上门来:欸,两位同志,叫我拍一张。泰亨好久没听过这称呼,愣了愣神,摄影师在他发愣之间已经完成摄像。他和智旻一起被拍进去了。
他拍完就走,智旻一口气才喘出鼻腔。泰亨又叫他转过身去快快吞咽,智旻的口腔溃疡还没能完全痊愈,好容易咀嚼完,泰亨又要递他一根。
智旻说不要了,在这里太张扬。又要准备与泰亨说一句谢谢,既然金泰亨给了他这么多好处,那么他朴智旻也是有情有义的人。 他要为了这一块肉一块糖,为了一场热水澡付出同等的回报。但智旻没来得及开口,一阵风从智旻的脑后吹来,吹开泰亨额前的头发,即使已经修剪过,他们的头发还是长长了。在头皮上肆意盎然,长疯了,晃晃数月,长出一片黑色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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