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月生歌舞厅门前,她挽了挽女伴的胳膊。 灯牌闪耀的很,气派地写着“大月生”。粉红色的,她抬起头来看了看,霓虹灯牌忽然之间变了色。她吓了一跳。 太闪亮了,使她想到了结婚的那一天。她是在春天结的婚。全上海都记得她嫁进来的那天,金泰亨开着福特汽车来接她,她蛮不好意思出门,在闺房里纠结好久。这件洋人穿的白纱裙子胸口实在太低托底又太大,使得她胸前空出一块来。确实是定做的,他俩结婚前跑到租界里找洋师傅亲量尺寸,是玧其不好。她又瞒着金泰亨偷偷减肥。到婚礼这天,多亏金硕珍有手段,拿了两块胸垫(这也是洋货)放在缝隙里,这才好终于出门。 泰亨同她玩的是洋婚礼。所以么才穿洋礼服,耳环都戴的真宝石,阔气到家了。泰亨在门外叫她,催得她又神气又害羞,等玧其从闺房中现身,裙子拖地鞋跟又高,弄堂石板路颇难走,玧其一瘸一拐,走的像不倒翁。新郎金泰亨见状,车子也不要了,跑去抱他的新娘。 起先她要抵抗,后来还是顺从。他们从弄堂之中行走出来,坐上福特汽车去教堂。 站在教堂门外,泰亨已经在里头听牧师讲话了。什么时候推门,什么时候说话,先前走过程序,现在又给忘记。金硕珍临时给她补课:笨瓜!侬听见老头讲度不度的,你就讲欸度,晓得哇? 她把她全身上下扫视一遍,最后停在硕珍胸口。 伊倒是裙子撑的漂亮大方,玧其说,每天早晨吃三斤牛奶,金小姐,莫与我计较。后来又接上一句:我没有与你一样的金南俊似的弟弟,只靠白粥补,补到几时? 金硕珍最不爱听这话。她委屈的要死,往日里什么没有她闵玧其一份?她只要开口,她舍得买一座牧场给她。是闵玧其自己不要喝牛奶。有一次玧其生大病,硕珍不晓得哪里得来偏方,说往牛奶里头煮个荷包蛋就能根治,硕珍买了最好的牛奶和鸡蛋浓浓煮了一大碗,只吃一口,玧其全吐了。硕珍说她是丫鬟的身子小姐的命。 可要么玧其招人喜爱呢,要么金泰亨能看上她,翻遍上海找不出第二个敢指着六少爷鼻子骂的女子。玧其的确不能用一语概括。 上海有两所金家。一所是金南俊的金,一所是金泰亨的金。其产业不相上下,倒互不干涉。干的不是一处行当,如今又有玧其从中做桥梁,显得一派和气。硕珍是金南俊之金,玧其如今要算金泰亨之金。至于她,玧其没什么背景,只在报纸上有点名气。先前连载过小说,近日筹备婚礼,小说连载则暂且停掉。好些读者寄信到报社来哭天喊地的求求梦中情女松月小姐要么恢复连载要么暂停婚礼,最好是后者,当然,这些统统不是女读者之言。女读者祝福她夫妻幸福家庭美满,男读者就不好说了。这么些短短年月来,书本看的人精神麻木,没有一刻是不对着松月小姐唯一一张画报念想夜晚的。结了婚就不好行这档子事,丢人,害臊,有驳伦理。玧其家庭也不入流。玧其的父亲只算得个一般党员,母亲在棉花厂做工。比起六少爷的家世,蚂蚁一样,只靠玧其自己博来的一些名声。 都说玧其走运,读几本书上几堂书本讨论课就能嫁的这么好,可明眼人都瞧出来了。没有六少爷之穷追猛赶,上海不晓得何时能看见玧其穿婚纱。眼下站在门外,硕珍听得里面动静,她从美国留学回来,这里只有她晓得牧师言语什么。听到要请新娘入场了,又同玧其嘱咐:记得伐,勿要忘记,欸度,记得伐?玧其烦扰的要命,手里头捧花根茎上的刺头刺破包装了,磨的她手指难受。 欸度,玧其重复硕珍的话,欸度,晓得了。 “嗳,好生发音,讲不好日后切勿宣扬我是你英文老师。”玧其白她一眼,门给开启一条缝,硕珍还在身旁发言:哦哟,忘记了,我算不上。金泰亨才……之后不再说了。 一条红毯印入玧其眼中。抬起头来,尽头站着她的年轻丈夫。她从这条毯上走进去,走进门内,走进她的新生活。路过第一排,余光瞧见父母亲穿正装的模样,心里涌上一股热泪。才化了妆的,不好哭,这事于是又叫她压下去,转过头来面对她的丈夫。 玧其要比泰亨大两岁,泰亨比她高出许多。她的这个金先生生长的优秀,脸蛋漂亮的不像话。大家都说松月小姐心气高眼界大,先前被高官追求也没答应,不过要说缘分如此,六少爷留学归来两人立刻对上眼神,因此,玧其看上的实则是六少爷的为人。至于家世和长相,那都在松月小姐的考虑之后。只有玧其自己心里明白。她么,也是女人,帅气到这个程度,那也是不得不考虑的事情了。 思想跑了神,好在提前回来。牧师问她度不度的时候玧其愣了愣神,想起硕珍那副急样子,尽管知道她教她的是拿中文硬同英文对的发音,还是得按着硕珍的方式回答。她就说:欸度。又想到一句英文词:欸,欸……欸了好久,最后放弃了,说:我爱你。 之后扔捧花,又按照玧其父母亲的意思办了一场中式婚礼。 玧其换装旗袍,终于有机会把胸垫拿下。教堂之后就是夫妻二人独处,她要在车里换。泰亨把司机遣散出去,看玧其脱衣服,瞧见她那双胸垫,想来是金硕珍出的主意。他问她:你是不是又在减肥?玧其不言语。 泰亨叹一口气:“你很漂亮,金太太。你瘦的我抱不住。” 玧其反驳他:“胖的像皮球你喜欢?”泰亨不敢再继续驳斥,只同她说:“我们今天结婚,你想教训我再找个时间,晚上来骂。” 她明白六少爷哪个意思,笑起来,眼尾上挑:“晓得,不吵架。来,金先生,帮我系扣子。”随后把旗袍套上身体,理了理,转过身去,盘口大开,等着金先生一粒粒系上。 这样一转,泰亨看的眼睛直了。伸去的手一抖,直直碰上玧其右胸。玧其也不恼,还那么笑,把泰亨笑的浑身上下肠子发痒,对她说:“金太太,好漂亮。”玧其微微抬着下巴叫他给自己系扣子,因此眼皮半垂,用自上而下的目光俯视泰亨,道:“胸垫磨的我直挺。” 泰亨立刻两耳通红。 妆发还得等换完装了,到馆子里头叫人做。这边快快换完衣裳,金泰亨又在车厢里把玧其抱了好一阵,下了车还要抱。玧其骂他不要脸,耍流氓做的一等好手,把泰亨骂的热血沸腾。这厢腻腻歪歪又一会儿才进馆里,化妆师候在一边,泰亨没什么妆发要做,就静待在一旁,看玧其的头发来回变化。做了个古代发型,泰亨直摇头:像蛇精,不好。又做个时下流行,泰亨怎么看怎么都能想起女影星茹梦,上回她在采访中明里暗里戳玧其是“披了张文化皮,还是拿小男人们的青春梦赚钞票”,气的泰亨与她大吵一架。最后还是做回最传统的发型,将玧其头发盘在脑后。插一根金簪,这就完成了。玧其站起身来,火红旗袍也从座椅上落下。泰亨的眼中立刻燃气一团火焰。 流程么,就是那么回事。喜糖摆了许多,玧其只爱吃花生糖,泰亨从厨房抓了一把,敬完酒,全放在玧其手里。婚礼结束时坐车回家,换泰亨自己开车。玧其坐在后座,敞的开,鞋子一踢盘扣也解开一颗,头发也不要造型了,身子向一排皮车座上一横:累死老娘。 泰亨从后视镜看到玧其的两条白腿。旗袍退到腿根去,两条腿一会儿翘起来一会儿又放下,后来干脆将脚底板蹬在车玻璃上。泰亨在后视镜里看到玧其腿根处一条蕾丝花边,他太太,花样倒是多。他感到下身有团火热。 他问她:“教堂里你是不是想说I love you?”玧其嗯了声,泰亨又说:“再说一次。” 玧其告诉他:“快点开,我想和你睡。”
金泰亨的太太闵玧其不是一般人。在他给革命小将提着领子抓走的时候,玧其给了他一个暗号。等泰亨被流放到乡下改造后才有机会在房里回想。玧其的意思是:别怕,她会找机会救他。 泰亨在国外学的是人文艺术。回到国内来就与玧其结婚,做一所大学的教授,革命刚刚开始,立刻就被下手给揭发。先前听说是要到什么地方洗心革面地改造,等他亲自到了才庆幸被抓来的只有他。松月小姐运气极好,在革命之前阴差阳错写了一篇文章,里头提了一两个自然段党的好处,又因为玧其父亲是优秀党员,因而认为她是尚有余地被原谅的。再一个,男同学们也不忍心松月小姐离了上海滩。 抓走泰亨的是一帮学生。优秀的我们的革命青年,做斗争讲究从身边人做起。泰亨很早就与学校郭主任有过节,他主张泰亨是“留洋派”,领了任务回国的,要么是间谍,要么已经被洋人之思想荼毒。所以发动学生们联名写大字报批斗泰亨,又抓住玧其要她去批斗现场好生收看她男人的过失。玧其站在第一排,抬头就看见泰亨那张写了王八两字的脸蛋。玧其心疼坏了,泰亨站在台上,玧其一抬手他就感到她的气场。他立刻同她使眼色:不要。我很好,不要这样。玧其看到泰亨的眼睛,手还举在半空,忽闻一声枪响。是硕珍陪她去的,她吓得往硕珍怀里躲,又连响好几声,声音似是结婚那日的快门声。玧其是被台上惨叫唤回魂的。 站在泰亨身边的教授右小腿中了弹,血流不止。她认得这个教授。他学印度语,学识很高,甚至指出唐三藏翻译经文的错误。现在他中弹了,玧其不得不想到下一个吃子弹的或许就是她男人金泰亨。那一块挂在脖子上的木牌已经够严重,她怎么能晓得批斗现场还允许私带枪械。紧接着,人群之中传出一阵怒喝。放枪的给人按住了。她总算知道,在我们解放了的伟大新中国的领土上仍然是不允许人民私藏枪支的。 她觉得自己的魂已经同那一枪穿过教授的筋肉,之后紧紧缠在泰亨身上。又叫教授晒了一阵太阳才有人把他抬下去。其他人也下去了。这就是她同泰亨的最后一面。 泰亨给抓走之后,大家又说玧其的命差,克夫,把泰亨克到不知道哪里去了。结婚两年整,第三年将要开始,玧其没来得及育个一儿半女就丢了给她播种的人。其实大家不知道,玧其曾经有过那么一次。那一阵她身体不好,玧其去抓中药,拿的是老方子则没要大夫把脉,回家煮了喝,一下连喝好几幅。一个晚上,泰亨要和玧其行夫妻事,打闹中不慎要玧其小腹直磕上桌沿,随后传来一阵剧痛。玧其感到自己在流血,没等泰亨反应过来,玧其已有一个准妈妈的预兆。她脸色苍白,声音还是好平淡,同泰亨说:送我上医院吧,我流产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后来晓得中药之中有马钱子,所以不晓得是磕碰所致还是药效的功劳,好在母体安康,他们还有机会。 现在,这个让他回来的机会离得远了些。
金大小姐发觉怎么走动都拖不动女伴,后知后觉地发现玧其是给霓虹灯吓住了。她也想起这个太阳高照的白天。她拿手掌来抚摸玧其后背,宽慰她:灯牌而已,进吧,我们进去,请你喝香槟。玧其把貂皮在身上搂了搂,不再去看。 硕珍是十成十的好心。玧其已居家四月未曾出户,那么大一幢房子,玧其用垃圾把它塞的满满当当。硕珍给玧其请了一位广东阿姨,给她买早晨新鲜上市的鲫鱼来煲汤,后来又有乌鸡猪骨头,玧其统统不吃。好汤令她想起与泰亨的第一次亲密。泰亨是用一碗潦草的西红柿鸡蛋汤敲开玧其的心,那碗汤最终归付到玧其裙摆上,她为了和泰亨的头回约会新买一条洋服,白色蕾丝裙,泡泡袖,腰身做了收紧,把她一尺六的腰衬的又小几个度。泰亨给了她自己的衬衫长裤,上衣好长,直遮到玧其大腿。玧其穿上裤子与泰亨展示她的腰:好宽,这样挂不住。泰亨的喉结动了一下,答她:松月小姐,我们的关系已经像外国人一样的开放了吗?玧其使唤泰亨去拉窗帘,他将窗帘拉好,听得身后一阵衣料坠地声。玧其在他身后将拉着裤边的手松开了。泰亨总不会愚到让女士开口,会了她的意。玧其人生中的第一次就交在泰亨手里。 她不愿意吃汤,硕珍只能逼着她吃。硕珍这时候才发现她的这个潇洒朋友也逃不脱女人心的命运。看不下去她如此消沉,今日终于将她劝动,赶上大月生歌舞厅装修重开业,拉她来这里散散心。 玧其跳舞跳的很好,上学的时候,总是她做文艺汇演的主角。硕珍比不上她,后来出国留学,在美国学了一套新舞法。她将玧其拉进舞池,两个女人相对着旋转,玧其没跳过这个,跟不上硕珍脚步,几次踩上硕珍的高跟鞋,她怪里怪气地和玧其小声尖叫:小姐呀,好歹穿我给你的好鞋子来踩我的脚吧?玧其回答她:你的鞋子不好,磨脚,难穿。硕珍说她根本不懂得舞池里的交际。那双鞋子就是玧其用来逃混小子的借口,不长眼的邀请玧其来跳舞,她只需露出稍微磨红的脚跟对方自当知难而退。现在算什么,穿这么一双鞋,好像是金泰亨或是她金硕珍亏待她似的。玧其很快不要跳了。 硕珍安顿她坐,她去替她拿一些点心和酒水。朝向这里走时,玧其从玻璃倒影里瞧见自己的这一身打扮,她实在没心情收拾自己,随便穿了双鞋,现在看来,确实不太体面。她也知穿着欠缺,把脚收回裙摆里,好久没这么快乐玩过,体力很快跟不上。自从她同泰亨结婚后他就不叫她出门了。连家务活也不要她做,只有硕珍或朋友约她出门,泰亨才肯依依不舍地放她走。泰亨在大学里的课程火爆异常,好些学生抢着上。但泰亨每周只排几节,婚后还请了长假拿来与玧其度蜜月。去了趟广州,玧其讲爱喝凉茶,爱吃鱼丸,回了上海,泰亨特托人寻来会煮广东凉茶的厨子,转给闵玧其熬茶喝。新福大酒楼的鱼丸牛丸做的极地道,可玧其说不是广东的味,也不晓得泰亨从哪里聘一个只做丸子的老农,付他高报酬,只给玧其做丸子吃。因而她的体力日益有所退减,唯一的锻炼就在床上。年轻人么,婚姻前两三年日日夜夜黏的分不开,做爱当做吃饭来,正常的事。只有一点,玧其在泰亨之前是个处子,泰亨却不是。泰亨是骨子里有四分之一的美国人的血,带回来国外的自由民主,性这方面相当开放。但泰亨没有想到玧其比他见识过的任何一个美国妞都要命。一般都是泰亨哄着玧其说我们下次再继续,玧其这时定会不屑地挑眉毛再瞪他一记。泰亨心里的旗立了,身体的旗却实在脱力,玧其就从他身上下来,自己洗澡去。只有一次泰亨见识到玧其的极限。她与朋友跳舞吃酒,喝多了醉的一塌糊涂,泰亨开车去接她,玧其醉的泰亨心火难灭,回了家难免一场干柴烈火。只有这一次玧其说不要了,在泰亨的印象中,玧其是个哪里都强势的女人。 论谁来看,玧其的婚姻都是模板似的幸福美满。料不到泰亨是革命的牺牲品,如果没有,她现在应该有个孩子了。 她撑着头回想这些事,竟然在舞厅沙发上小睡过去。她是被自己的笔名叫醒的。 玧其不认识这个声音。可她识得自己的笔名,只晓得他是个男人,其次,他是个她的男读者。换做以前,她一定要与他有过一支友好舞蹈,他声音听起来陌生但悦耳,有这样的声音,脸蛋该不会降到普通人的水准。但她现在已经是金太太。她心里装了个人,再不能与其他男人跳舞了。 那声音又叫她:松月小姐。玧其正想说她已经不写文章也不写赞美革命赞美党的诗歌,可她抬起头看见他,竟然愣是把话咽回肚里去。 这面庞,她再熟悉不过。她虽没心思,还是很有礼仪地冲他点头:田小少将,你好。田小少将回她:叫我柾国就好。 她心里开始编排他。全上海都晓得她已是金太太,他一个年轻男孩,还是少将,该和她有一定的距离。至少不该是初次见面就喊省去姓氏的昵称。可她立刻又把自己推翻了。为了礼仪,除了这么招呼,似乎田少将也没有其他可说的。是她自己因为泰亨的事神经太敏感。 她又在心里同他抱歉。不晓得田少将是否已经看出她的心思,与她解释道:我是爱好老师的文章,又叫起您笔名,忘了松月小姐已经封闭,是我过失,是我过失。又哦了一声,说,我刚刚是不是又叫了一次? 玧其笑起来。睡意消散全无。 那就叫你田先生好了,玧其说,队里给喊少将,出了军队还做少将,要腻烦的,是么?柾国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腻烦了,田先生就田先生吧。 本来就该这样,玧其想。否则他们还要哪样?她是浪荡不羁的有文化的女浪子,可那都是之前的事了。他尽管在心里把她的田先生当成她在喊他柾国吧,她连喊泰亨都是金泰亨,要么是金先生,生气的时候是六少爷。她一喊这个泰亨双眼就放大两倍,反倒是泰亨叫她玧其、玧其的。要么喊她是“心肝”“小蜜”“肉肉馒”。泰亨一喊这些,玧其后背直冒冷汗。 田先生一叫就显得年龄大了。可他比泰亨岁数还小两岁。玧其不管这个,就叫他“田先生”。田先生递来手中一杯香槟,玧其一闻味道就晓得是女士酒。看来这是早为她准备的。 她接过来,同田先生微微一点头算作道谢,心下这才想起硕珍此去尚久,往场上打量一番,竟然瞧不见她人影。和谁跳舞呢,这浪蹄子,她自己想来玩,拿个借口非要带上她闵玧其,什么劳什子事。现下需她来解救自己,到用场时竟然无影无踪,玧其已经在心里拟好给硕珍的措辞,倒冷落了田先生。他给她的酒被她捧在手里,嘴唇都不叫赏脸碰一碰,他讲的话玧其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旁的人瞧过来,他实在好没脸面。他又叫她:松月小姐,好累么?玧其终于回神。 这是尊大佛,她不好招惹。上海两所金家个顶个的富豪,金南俊与硕珍早得了风声举家躲进租界,泰亨要去学校教书,不愿意舍弃职位,没有办法,则给人家在学校里抓个正着。那天玧其正好去给泰亨送中午吃食,就是那时候叫革命小将押送走的。泰亨在当下算个黑五类,田家是军人世家,其父跟过几开国元勋一道打过仗,很有名望。公公婆婆原在国外,本打算回国,革命一开始,玧其立刻往美国去了两封信。登机前几天才到,玧其千万叮嘱老人留在美国,没说泰亨的事。第二封是在后一天寄到的。那是玧其模仿泰亨字迹写的信。儿媳妇说话没分量,儿子总该好讲。如今归金家二少爷管事,叫玧其担心的是,四五两位少爷也加入到革命队伍中,只怕到时来个窝里横。这么艰难的情况下她顾不得自己的体面,是谁来与她搭话都得做足了客气。她立刻表现的好歉意:跑神了,田先生,不要怪我。 是我唐突了,田先生说,又招呼服务员来,端他们大月生最有名的桔红糕拿与玧其吃。那服务生好眼力,见是玧其在座,又上一盘豆沙塞好满的条头糕。田先生还觉的奇怪,看见玧其眼神忽然间多出一些心虚,立刻明白了。 她才是这里的常客。大月生去年装修,加上与泰亨结婚,玧其足有一年没来这里跳舞。不过服务生都认得玧其,晓得她最最爱吃条头糕,要豆沙多的,小费也给的很好。倒是田先生显得不好意思:原来我才是新手!玧其这才赏脸喝一口酒:少将打仗忙里忙外,我么,动动笔杆子,时间多得很。 “最近一段时间都很太平。”田先生模仿她,“我么,骑骑马练练兵,批文件头痛一阵,时间多得很。” 到底是军人,只晓得兵刃相见才算大难临头。哪里有什么太平?现在闹革命,哪里都不太平。她刚要答他,不晓得哪儿插进来个胖老头,一拍田先生肩膀,喊他:田小七!玧其心下明白,此人来头不小。 的确来头不小,谈话之中晓得是父亲一辈的人物,田先生只得先放弃了玧其,转而与他聊。瞧见玧其也在场,老头嘴笨不会说话,张口就是:可怜的,刚结婚哇?刚结婚!斗什么斗,娃娃蛋子知道个屁!奶奶的,如今计策要整刘少奇刘元帅晓得伐?娘希匹……个娃娃蛋子! 说到激动之处,老头两边脸蛋憋的通红。玧其只想一件事:这样一个人物,怎么跑到大月生来了。立刻又想到叫他这样讲下去定要出事,马上打断他:您关心的极是。老头也是头一回见到玧其真人,又拍田先生肩膀:欸,小七,你管哪里的改造文化犯?田先生回答他,他管的是靠北草原一带。 玧其似是过电一样地浑身抖了抖。动作微不可闻,她立刻生出一个念头。 她要和田先生打好关系。这似乎是她能抓住最近的一根解救泰亨的藤蔓了。 哪怕她不能真正救他于水火,可是草原,她光是想想就心碎的厉害。那么干的那么苦的,去那里就是劳动,没水洗澡没水吃喝,那么娇生惯养那么一表人才的泰亨,怎么能呢? 玧其立刻行动起来。她从沙发上起身,那双便宜高跟这会儿特别给脸,恰到好处的断了跟,玧其一个踩空,田先生眼疾手快,扔了酒杯,稳稳当当扶住玧其。甚至是他扶住她之后酒杯才落地,他扔的角度也好,那个角落恰好没人,又恰好叫所有人都看到这里。 不巧的是,她的就全泼在老头身上。老头不生气,他自晓得风光上海滩的才女松月小姐多雷厉风行,如今这幅硬憋出来的烂表情,够惨的了。他识相地退出年轻人的地盘。 又不等她反应,田先生率先放开她。他这一放开才有空好好打量她:这套旗袍真是裁剪的刚刚好。穿在玧其身上,腰身竟还有空余,刚刚那一搂正搂在玧其腰臀处。再往下一点就是金先生的地盘了。还有,她的确瘦的厉害。看见她之前就觉得她瘦的像一把刀,结果是情意绵绵剑,把他戳的胸口颤动。这么看来,她的腰不止一尺六,一尺五也说不定。然而,这只是第一面,他已经开始嫉妒泰亨。很快他意识到他的情感出现偏差,此刻此间,他只能是一名她的读者。他把她扶回沙发上,同她说:实在是……见谅,松月小姐,不要怪我。 玧其与他来回推换好几个见谅抱歉的,发现他领口打上一滴酒。 是了,就要是这一滴,她才好把她跳舞的劲把她婚前浪子的劲通通拿来做好事。她心里忽然生出主意。 她同他说:“不要再说。侬衣服沾酒,看吧,我的错误实在不小。这样吧,你今晚离会前将外套给我,我替你清洗。不答应就是瞧不起我。还得劳烦田先生下周一亲临寒舍拿取服装了。” 她厉害就厉害在一点,她晓得她给出一个邀请,没人能拒绝。田先生犹豫一阵,最终还是答应下来。玧其又找出张卡片,上头写着她在租界里的住址,田先生刚刚将卡片小心塞进皮手袋,硕珍远远喊她一声:玧其呀!臭丫头,侬钓凯子怎么不等我! 玧其恨透她这张嘴。硕珍走近了看清了也恨起来,连忙道歉,田先生有眼力,与玧其道了别,这就离去。 玧其问硕珍:小兔崽子,你哪里去了?硕珍说她被南俊表弟叫去交际了。她才不信,有什么事是他金南俊不好做的?她同她说:骗谁?你表弟想睡你。硕珍在她小臂打了一拳:日你姐姐,好话会不会说?玧其拍拍硕珍胸口,揉一揉她的两对波:是么,我看我说的才是真话。 硕珍不要再理她。 事实是硕珍也明白,她的表弟金南俊,对她有点意思。不过她对他没意思,她也不好与小孩子玩耍,金南俊此人确是心智远超年龄,身高么也不错,体格也好,与她也聊得来……可她就是没办法拿他当做男人看。她是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堂姐左堂姐右,大了掌管金家,堂姐也不喊了,变得更出格。 她这样想着,金南俊竟跟她上来。他喊她:珍姐。硕珍把玧其拉在身前做挡板,意思是她还要玩,她不要现在回家。 南俊自是拿珍姐和玧其姐没有办法。他有些怕玧其,她一双眼睛吊起来他就更怕了。再小一些的时候,南俊想给硕珍的裙子缝朵花,可他没学过针线不会做工,把硕珍最喜爱的裙子扎了个千疮百孔。硕珍哭的惊天动地,玧其把南俊骂到哭的惊天动地,两人一起哭,南俊竟比硕珍还要持久。那之后总有阴影,见着这个姐姐,南俊总想后退三分。 “好吧。”南俊说,“不要太晚,早点回家。” 硕珍问他:“你不和我一起回家?” 南俊答道:“临时有事,等不了珍姐了。叫小李外头等着,阿佳玩儿完喊他来接。” “晓得了,我妈妈一样。你管好多,去啦,回家去吧,我和你玧其姐姐有少女密话,今晚不回家了,我陪玧其睡。” “那就……”南俊看了看玧其,又看了看硕珍,有些无奈,“好吧。阿佳睡衣也在后备箱里。” “诶呦,我们南俊,阿佳心思侬也门门清哇?” 玧其把她打断:“我看你蛮不想叫他走,干脆你跟他一起回去好了。”硕珍立刻冲南俊摆手。 南俊又看硕珍一眼,最终只是嗯了声,披上大衣,缓缓消失到大月生门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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