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莱死了。
拔掉呼吸机前,护士长赶其他人暂时退出病房,闵玧其和金硕珍留在床边,田柾国站在闵玧其身后。病房里只剩下这些人,莱莱好运气,同闵玧其一样捡到间空病房住。病房内装了电视,比田柾国家的还大些。能投屏,护士长把电视打开,又在手机上操作一阵,一声叮响,那是手机蓝牙连接上电视端的提示音。很快,一段录像映在屏幕中,圆的暂停符号正好遮住莱莱的脸。
做护士长的女人把手机放在床头柜,她替莱莱录像,是坚决不要再看第二遍的。她让他们自己点开来看,很快地走到门边,也推门出去。
莱莱躺在病床上,身上穿的是金硕珍买给她的她一直喜欢但不敢买的衣服。太贵了,年初莱莱妈过世,丧葬费花去一笔,爸爸住敬老院的费用几乎把她积蓄掏空。这是后来金硕珍看过一遍视频后知道的。现在他再看,就是第二次要听莱莱人生中最后一段。
呼吸机插管压下的痕迹还停在莱莱皮肤上,闵玧其的手紧紧扣着莱莱的,握的关节发白,莱莱的手指像是终于从茧内挣脱的蝴蝶,弯曲地伸展在空中。她这只蝴蝶,匆匆掠过人间三十几年。
闵玧其另一只手向后探,碰到田柾国的手臂,拨了拨,意思是让他去打开视频。田柾国迟疑了,他不知道现在该不该让这段莱莱的最终音容被放出来,仍然不动,闵玧其没回头,又用手催他一次。田柾国这才伸手点亮暗了一半亮度的屏幕。再点一下,电视里的莱莱动了。
这是段莱莱的独白。那是刘铜走后刚刚被送入重症监护室的莱莱,圆鼓鼓盘在脑后的发髻被拆了,哗啦啦地全披在两侧。她这时还能睁眼,在等待CT室的调配。
她坐不起来,护士长举着手机替她拍视频。刚刚开始的镜头没聚焦,护士长的声音从后方响起,让她等等,没对焦。很快再次清晰,莱莱抬眼向上看,看向镜头,护士长在画外说,好了,你说吧。莱莱于是有些艰难地抬起手,在披散下来的发上梳了梳。护士长说,老好看,阿拉勿要太漂亮哦,侬港,侬港!莱莱笑了,她一笑,眉头舒展开,年轻得像像闵玧智的同学。
莱莱一开口,用不了太多力气,视频镜头立刻凑去。这时才能听得清楚些:
“玧其,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教你说这边话呀?侬最近哪能?吾老好,侬呢?吾啊老好!
玧其啊,侬呢,侬最近过了好伐?
好不好,不是你说好就真的是好。不过现在蛮好的,吵了不少架,但我还是看好你和柾国的。以前我很不放心你,我当你做弟弟,虽然你一次莱莱姐都没叫过,就叫我莱莱,周晴雯,还叫过我雯雯!其实我是叫雯雯的,在家里妈妈喊我雯雯。我妹妹叫莱莱。我妹妹老早走掉了,我来这边大家叫我莱莱,我总觉得她还在。
我没说过,现在可以说了。我妈妈大年初三也走掉了,也是我这个病。我老早觉得家里有遗传,一直没和妈妈爸爸讲,以为我幸运呢!所以当玧智是我妹妹,但他太小,像我小孩,你才像我弟弟妹妹。你晓得我后来有时同你讲话要用女生的办法,担心你,你还能不能回来。但你之后不是打了刘铜,我其实老开心,知道你还是你,心里一下过去了。
硕珍,侬比我小一岁,该说的话路上都说了。开车以后小心,车上的玻璃小狗是不是碎了?莱莱姐替你挑了一只新的,我喜欢粉红色,你不要丢,摆在车上,我以后监督你有没有开超速。
柾国,是不是?你一定在,我晓得。闵玧其以后拜托你,他规矩多,破事多,脾气多,你也对他多好一点。谢谢你救我出来,我有条项链,玧智也有一条,小蜜蜂,我又买了只兔子,觉得好适合你,我给护士替我收好,你记得要。
之前拍片子,我已经癌细胞扩散,淋巴、肺部,比妈妈和妹妹严重。玧其,钱我没有花,存在卡里,我保不住现金,现在谁还用现金呀!密码是你的生日和玧智的生日,你记得取。硕珍,不用替我做抢救了。莱莱姐走啦,那双鞋子可不可以替我摆好?有可能的话姐姐的储物柜不要叫别人用,之后替我贴一只小兔子贴画好不好?我之前养了一只,后来死了,我就买了个兔子玩具,到现在玩具也坏掉了。看来什么都不长久哦。
玧智和我说,她对郑号锡还是有些想法的。我看她好像捉摸不定,闵玧其,你负起哥哥责任,晓得伐?
我有点没力气了,多了我想不起来,那就这样。
平常我不想的,玧其,这时候忽然好想看你幸福啊。”
视频放到这里,莱莱绽放了个牡丹花的笑容。她摇头,喊护士长可以结束了。护士长又录了几秒,莱莱就把这笑容一直延续到视频尽头。然后圆的暂停标志再次回到莱莱脸上,把她的笑脸严严实实地遮起来,露出脖子和全身。于是莱莱成了这样一个顶着暂停键,那时还没离开的可爱女人。
闵玧其又把暂停键按开,莱莱的脸再次活跃在屏幕上。几分钟的视频,放了一遍又一遍。闵玧其呆呆地重复这动作,看的目不转睛。最后一遍,他像费了很大力气才做下什么决定,把手机蓝牙关了。电视屏幕回归黑色,黑的液晶屏上倒映出三人脸庞。金硕珍捂着脸正默默流泪,田柾国说不出话,而闵玧其正用自己的手包住莱莱的手,一下下替莱莱温暖她逐渐冷下去的手腕。女孩子的手怎么能冷?它们今生得用来轻拂过爱人脸颊,用来捻起他人写的情书,用来把头发箍在手里做造型,或者是拥抱,或者是把高跟鞋勾上脚跟,而绝不是冷了凉了,在消毒水的气味中成为一只出窍蝴蝶。莱莱姐,闵玧其的嘴巴张不开,他在心里喊了一声,手好冷。
他就这样握着,没有哭,金硕珍再忍不住,跑出门去。他们还没告诉闵玧智莱莱不在了,她从此得有多珍惜她的小蜜蜂项链?
金硕珍出了门,静静地哭了一阵。其实不能算哭,他只是在墙外的椅子上坐着,流了会儿泪。他和闵玧其都不出声,就这样静静地让时间继续走。过了会儿,他擦擦眼睛,站起身来,询问护士长阿吞在哪里。护士长记得这两个一起被送进来的病人,领他去看阿吞。
阿吞也很不好过。莱莱只拍了ct,肋骨断裂刺穿肺部,她坚持不要再对她进行任何挽救生命的治疗,免遭开胸之罪;阿吞头部受伤,视神经受了影响,现在情况不稳定,一只眼睛已经出现视力下降的症状。莱莱不知道从哪里得知阿吞要面临失明危险,临走前签下器官捐献书。她要把眼角膜给阿吞。
金硕珍替阿吞缴了费,看了看阿吞情况。好在他除此之外没有大碍,又返回去莱莱病房,准备劝说闵玧其回家。
这过程并没有多难,闵玧其竟出人意料地听话。金硕珍对他说走吧,闵玧其又坐了会儿,田柾国说他在等视频传过来。他要带着莱莱的视频一起走。
当天回家,闵玧其用过于平淡的语气通知了闵玧智这件事。本不是他的任务,金硕珍打算由自己告诉闵玧智,没想到闵玧其一进家门,等闵玧智迎上来他就开口,没留给金硕珍半点插足机会。闵玧智才像是正常人的反应,一下子哭出来,但仍然不是嚎啕大哭。她先是小声啜泣,之后要站不住了,金硕珍箭步上前扶她到沙发去,她在沙发上得以把自己埋进臂弯里。然后肩膀颤抖,愈演愈烈。最后哭不动了,才来到闵玧其这般放空的境界。
闵玧智的全黑搭配在莱莱的葬礼上一下子派上前所未有的用场。她以前这么穿,莱莱总教训她小姑娘要穿鲜艳一点,黑色老里老气,是她莱莱姐这个年龄穿的。可莱莱在闵玧智心里一点都不老,她莱莱姐麻花辫扎起来可以去拍美国人喜欢的画报。一种纯净的美。
正如所有悲剧小说里的片段,老天有眼,给葬礼这天泼了盆水。好人命短,莱莱墓前被雨打落的花瓣落进化成泥水的土地里,每片都像莱莱过早告终的生命,就这样落了。
阿吞这时已然完成角膜手术。他仍在恢复期,不能来,为了莱莱的一部分不报废,他必须做最后一个知道结果的人。
她爱吃葡萄,这会儿正是吃的季节。雨下得太大,大家怕一场雨把葡萄也从枝上冲散,金硕珍还给她买了蜜豆粽子,都没能摆上来。香也燃不起来,那缕从几柱香头飘出的灰烟灼烧了每个人,飘过石碑上刻着她的照片。她在照片里仍然恬静美丽地笑着,照片一边是音容笑貌,一边是永存人间,中间小字刻了些莱莱的生平。她没什么好生平不生平,三十多岁,本来还论不上前身事,后生平。
那条项链被田柾国放在闵玧智给她的木盒子里。这也是莱莱买给闵玧智的。闵玧智说这是莱莱送她的第一份礼物的包装盒,因为很好看所以留下了,但现在莱莱的小兔子没归属,这个盒子刚好放进它。
人总说祸不单行,莱莱葬礼几天后,田柾国忽然接到妈打来的电话。
妈在电话里说她已经到了这里的火车站,她找不到出口,手机还剩一点电量了,要田柾国来接她。
田柾国在火车站的医务室见到妈。不知道的以为妈是边界逃难过来的外国女人,头发乱糟糟地揉在一起,衣服破了,脸上黑的红的一片。妈手脚上都有肉眼可见的伤痕,鞋子还穿的是拖鞋,神奇地跟随妈一路跑到现在。
医务室的护士说刚刚替妈做过检查,伤口很多,如果他能等,马上淋浴间空出来,他们先帮忙妈清理身体,做些简单处理,他得带妈去医院检查。妈有条手臂好像骨折了。
田柾国说他这就带妈去医院。他把带来的外套披在妈身上,护士帮他打了辆车,等车时他分别给金南俊和闵玧其打过电话交代情况,车来了,他又奔医院去。
这些日子总是常常和医院打交到。才从生死离合间脱离出来,这会儿又得回去闻消毒水味。田柾国突然对这味道有些不良反应。似乎从闵玧其过敏开始,每次他走进医院都预示着有什么更坏的事要发生了。
司机见妈这般伤势,加足马力,又拐又绕,抄近道把他们送到医院,又免了田柾国车钱。田柾国鞠躬谢过他,背着妈转身进了医院。
医生很快替妈安排病房进行检查,田柾国把妈交给医生,又去缴费。他已经很熟练这一套流程。
他在等待妈的期间处理信息,其实不难想到,妈这些伤无一例外肯定都是爸干的。只是他没想到爸已经畜生到这个地步,这是他的结发夫妻,替他孕育了一个儿子,为了他消耗青春也无怨无悔。可他还是忍心折断她的手臂,那一声脆响之后他不疼吗?妈该有多疼?
田柾国又想到妈从上个暑假开始就不让他回家,或许那时就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妈仍然坚持给他寄点零花钱,过年包了个大红包,他怎么会没从妈寄过来的照片上发现半点迹象?他早该发现的,照片里的妈只露双眼睛出来,她带着手套——妈以前最不爱戴手套围围巾,她觉得那些硬毛无时无刻不扎她的皮肤。她原来是这样一个容易被刺痛的女人,却在照片里戴了围巾口罩,他怎么会什么都没察觉到?或许更早呢?早到妈决定要送他去外地念高中,或许从那时开始,妈就已经意识到这个结果。
妈本来有一头长发,总是烫成卷,波浪般垂在脑后。医生再推妈出来,田柾国从刘铜砸店那天到现在都忍着情绪,但当他看到妈一头长发被丝丝剔去,留在头顶的是已经化为身体记忆的疤痕,他的眼泪差点要忍不住。但他不能哭,万一妈醒了呢?妈醒了看到他哭,她就又觉得她仍然要坚强保护她的儿子。可现在是他要保护她了。
晚上,金南俊带着智旻泰亨来看望妈。不久后闵玧其和闵玧智也来了。
正值饭点,妈已经醒来,田柾国正喂她吃清粥。面上飘了点葱花,妈已经太久没好好吃过,医生要田柾国从最清淡的给妈吃,否则肠胃受不了,要闹肚子。
金南俊一来,自我介绍说他是金南俊,这是他的弟弟们,金泰亨和朴智旻;妈一下子笑开。粥也不要吃了,喊田柾国和人家问好呀,金南俊说不用,我们都熟悉。她又说田柾国老和我在电话里讲你,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让他住到家里去……她翻来覆去就这么些话,金南俊一一听着,不时笑一下,点点头。闵玧其来了也是这般场景。
闵玧其没想到田柾国还和妈讲过他。但他很快从对话中猜到他在妈那里的身份也同样是收留田柾国的好心人,于是做了和金南俊一样的事情,眼神却有心把妈浑身伤势装进脑袋里。
这个女人,几乎全身没块好肉。那些可怖伤痕爬满皮肤的每个角落,出血的不可怕,淤青才最痛。是怎样的力才能隔着皮肤直击皮下的血流,那些打不破皮肤的伤痕,那是一个个打歪的晾衣架、茶杯、拖把木柄,还有那根钢棍。拿在手里的东西都是爸的武器。
纵然如此,她的眼睛依然亮着光,那双眼一动不动地继承到田柾国脸上。鼻子也是,虽然鼻梁上破了皮,那峰度教人一看就知道田柾国是她的儿子。她把她浑身上下最好的留给了田柾国。
田柾国问金南俊,家里还有没有空地方再多睡一人。金南俊立刻说有的,他俩委屈点,出来睡地板,把整间房留给妈睡。反正夏天快来了,也凉快,他们年轻,肝火旺,躺地板正好下下火。闵玧其这时也参与进来,说妈可以去他那里睡。闵玧智随即跟上,阿姨可以睡我的床。他们家里加上田柾国四个大男人,怎么都不方便。他们家至少家里还有她,要负责替妈换洗,清理伤口,也只有她才能做了。
最后决定还是去闵玧其家。但得等检查报告出来,确认妈只是手臂骨折而已,没什么更大的内伤后他们才能从医院离开。只是这几天辛苦田柾国,下了课得来医院陪陪妈。
金南俊要工作,智旻泰亨也要上学,田柾国不在的时间里,闵玧其成了看护人的最佳人选。他也不介意这时有个别的什么来分散心情,妈很健谈,把闵玧其也能聊开。她问他是做什么的,闵玧其不好说,妈皎洁目光盯向闵玧其,小声道:那个?又两手相互拍了拍,闵玧其一下窘迫起来,很久才轻轻点头。没想到妈摆了摆手说,你没偷没抢,没什么的!国仔和我说你供你妹妹读书,很辛苦吧?
闵玧其又点点头,面前的女人忽然闪出一种母性光辉。闵玧其心想,国仔。他原来是叫这个的。
检查报告出来的很快,显示妈身体真的只是断了手臂而已。可田柾国这口气还没呼出去,医生留他下来说话,他的心又被提悬到头顶。
主治医生是个老大夫,自己在家钻研点心理学。闵玧其一天里陪伴妈的时间有限,医生说闵玧其一走,她的行为举止立刻变成另一副模样。他初步判定妈已经患了抑郁症,但具体是什么程度他不清楚,田柾国需要联系专门的心理医生。他提醒田柾国不要小看抑郁症,家暴仍有法律可循,抑郁症死去的病人才无处申冤。
田柾国当然晓得抑郁症的可怕之处。朴智旻刚来家里时也有抑郁症,现在好转很多,仍然需要多加小心。
他谢过医生,办理出院手续后带妈回了家。
闵玧智在家里已经早早把自己床铺收拾出来,只等妈回家。闵玧其下厨,做了很多本地菜,特意少油,也尽量还原风味。
妈在三人照顾下恢复的不错,闵玧智替妈换药,她受不了大男人田柾国看妈不穿衣服的样子。她对这件事分外在意,也不放心田柾国下手没轻重,妈也绝不会喊疼,田柾国他爸的钢棍落在她身上她也撑到现在才逃出来,又怎么会对儿子擦来的酒精球喊疼。
郑号锡有时上门拜访,听说妈喜欢吃糕点,总带好些来。那些糕点最后都落进田柾国的肚子。田柾国不认识什么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回去更高级的地方嫖,郑号锡又揽下替妈联系心理咨询的事。
他人脉广,很快把事情办妥。妈也已经能走些距离,田柾国如约带妈去心理诊所,他出门之前带足了钱,去了才知道费用郑号锡已经帮忙垫付过。很快,心理医生告诉田柾国,妈确实已经患上抑郁症。更严重的是妈已经表现出一些精神分裂的症状,需要尽早干预治疗。
莱莱走了,闵玧其的天塌下来;妈这样来了,田柾国的世界也破了洞,源源不断地掉出同一个字:钱、钱、钱。
他瞒着妈,只告诉妈这是医生吩咐必须要带你来做的检查。回了家,妈早早去睡,田柾国在饭桌上把真相告诉闵玧其和闵玧智。闵玧智比闵玧其的担忧更多,闵玧其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脆弱,而她还有话没说。
莱莱在视频里说:玧其,你要负起做哥哥的责任。这视频后来闵玧智也看了,她晓得莱莱说的是什么。莱莱于她一样重要,是世界上除了闵玧其,唯一一个能好好说真心话的人。这件事闵玧智不知道如何自己开口,莱莱说她会找机会先替闵玧智探路。但她没有等到这个机会。
妈从有天开始突然懒得下床,闵玧其说阿姨,吃饭吧,前不久妈还会笑盈盈地说其仔,又做了什么。只是一点时间,她对他已经用上和田柾国同等地位的称呼,闵玧其有时也开玩笑,喊田柾国,国仔。田柾国并不讨厌闵玧其这么叫他,妈也跟着一起喊,国仔。生活似乎忽然好一点。直到妈从懒得下床走路开始。
他们都知道这是精神分裂开始发作的前兆。闵玧其让田柾国多带妈出去走走,拉着她也要去。他们现在没办法获得有效治疗,只能相信新鲜空气能驱赶一切病原体。
于是晚饭后,田柾国要准时带妈去居民楼外的街道上转转,告诉她哪家店好吃,哪家可以打印照片。他拍照技术不错,这期间替妈照了很多照片,之后又很快买了台拍立得。妈似乎只有在他说要拍照的时候才有点反应。
闵玧智决定和闵玧其坦白也是在某个家里只有她和闵玧其的饭后时间。
闵玧其看着她咬嘴唇死皮,几番把眼神递过来又移开,他晓得闵玧智有话要对他说。但她不好开口,于是他现在就要尽莱莱说的“做哥哥的责任”,主动问道:“有话就说。”
闵玧智这几个眼神是故意的。她不知如何把话题打开,只好这样让闵玧其先问她,她才能接着话题说下去:“哦。是。”
就两个字,一个语气词,一个表肯定,闵玧其不喜欢别人说话比他还简短,但对面的人是他妹妹,德行一脉相传。他心里忽然笑出一声,真是他妹子闵玧智,好吧,那只能由他推进话题:“你要说什么,直说。”
闵玧智把头发拢起又放下,她紧张时习惯这么做:“很大的事。”
闵玧其一挑眉,尾音上扬地哦了声:“你和郑号锡睡了?没戴套?”
“闵玧其,”闵玧智喊他名字,一跺脚,闵玧其摆摆手,一副“好吧好吧”的样子,“真的是很大的事。你会很生气,但随你怎么想,你不要赶我出去。”
“行了。绕来绕去,有多大?”
“真的很大。”
“比你喜欢我这件事还要大吗?”
“操,”闵玧智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眼神中充满着不可置信,她大喊:“你知道?”
“你藏得很差。我也躲的很辛苦。不过谢谢你今天鼓起勇气和我说,否则我以为你只是在玩郑号锡而已。”闵玧其倒浑身轻松,他也站起来走近闵玧智,仍旧是抚过她头顶的惯性动作,“你和他睡了,我也知道。保护好自己。”
闵玧智尚还处在震惊的余韵之中,她心想,这就算结束了?那贯穿她整个青春期的这份感情,扭曲她,折磨她的这份分不清孰是孰非的感情到底算什么?他知道为什么不说,她对她的亲哥哥闵玧其产生的这份感情又算什么?她是曾经想过和闵玧其上床的,她知道闵玧其和男人睡是什么样,但她仍然想象过她和闵玧其睡的场景。少女性觉醒的年纪,关了灯,令她颤抖着呢喃的人不是哪个当代偶像,是比她还会浪叫的她的亲哥闵玧其。她自此的幻想对象只有闵玧其,也只能是闵玧其。
她以为总有一天,当闵玧其老了,没人要他了,她会做那个依然容纳闵玧其的人。可后来郑号锡偶然出现,打破她的远大计划,使她意识到另一份心意正萌芽。这使她的心彻底乱了,一团乱麻,她跳进这片线的海,理不清楚,说不明白。她那天从游乐园回来确实和郑号锡睡了,用的是闵玧其床头柜里的避孕套。这正是她要和闵玧其说明白的原因。郑号锡对她是真感情,闵玧智能感觉到;她同时也开始分不出自己对闵玧其是不是郑号锡对自己的感情了。
好像不是,她好像更多地是想要占有。若把闵玧其剥离出去她仍会心痛,但当她想象郑号锡对她说,玧智,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这痛感竟然更上一层。
而闵玧其轻飘飘地一句“你藏得很差”,就把她心里属于他的那根毛线剪断。多迅速准确的猫爪。他多敏捷又敏感。
她又觉得有些愤怒,闵玧其为什么不早点出手,再她纠结的青春期里他竟然只看着她被自我折磨,他如果早点出手就好了,他为什么不那么做?
闵玧其走到厨房边,停下说:“你要不要告诉他?”
闵玧智把眼神看过去,良久,心情才有所稳定。她回答道:“我要说。否则睡不好觉。”
闵玧其接着说:“现在就说吧。打电话,我陪你。”
他就站在门边,转身过来,靠着墙壁等闵玧智拨通电话。
但凡是闵玧智的电话,郑号锡总是接的很快。闵玧智不常给他打电话,多半是他打给闵玧智,或他发消息给她,她挑个心情合适的时间段回复。 听筒那边很快传来郑号锡的声音,他说,玧智?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喜悦。
闵玧智说:“郑号锡,我有件事必须要和你说。你会不会生气?”
郑号锡回答:“如果你这么说,一定是你考虑了很久的事情。那打算告诉我吗?”
闵玧智说:“我必须告诉你。”
郑号锡嗯了声,答到:“我在听。”
临到真的该开口,闵玧智却说不出话。郑号锡安静地等在电话那端,也不出声。闵玧智又几番嘴巴张了又合,发出些无所谓的语气词,每次开口,郑号锡都用同一个态度轻轻地说“嗯”。这使得闵玧智更有种愧疚感。最后郑号锡说:“那好吧。我来猜,你说是或者不是,好吗?”
闵玧智在电话这厢点了点头,那一边,郑号锡开始他的提问:“关于你哥哥吗?”
闵玧智回答:“有一点。”
他又问:“和你有没有关系?”
闵玧智这下音量降下来,道:“也有关系。”
“吵架了?”
“不是。”
“和我有没有关系?”
“有关系。”
“那我再猜猜,你喜不喜欢我?”
“……我觉得,”闵玧智迟疑片刻,看了看闵玧其,闵玧其正冲她点头,她才继续说:“喜欢。”
“我说说关键词。我和你,你哥哥,还有什么,谁喜欢谁?”
“都对。人物都对,关系都对。”
“你喜欢你哥哥。没关系,还是说是或者不是就好。”
他还在电话那端温柔地陈述,闵玧智这会儿连嗯也说不出口。郑号锡知道他猜对了,也想到闵玧智打他电话的目的,反倒开心起来:“证明你心里有我,你不想骗我,所以才告诉我。丫头,你只是错把亲情当做男女之爱,别在意,小时候我还说要和表姐结婚!爱你的人太少,你愿不愿意让我做这个角色?”
闵玧智忽然感到两颊被什么湿热的走了一遭。她一摸,那是眼泪,不知不觉中从泪腺里跃出眼眶。郑号锡听出闵玧智正抽鼻子,又说,你还是说好或者不好就行。闵玧智揩了揩眼泪立刻说,好。郑号锡又笑出来,闵玧智问他,你笑什么,郑号锡说我觉得高兴,我觉得我好像能正式追你了。你好像也有答应我的可能,是不是?其实你打电话前我以为你要说“郑号锡,我们在一起”,像个女英雄一样,我连婚纱请谁设计要做几套都想好了!别笑话我,人就是这样的,我甚至想到小孩要生两个,一个姓闵一个姓郑,但你如果不要生也没关系,你可以永远穿热裤的。我是不是忘了说?玧智,那天穿那件黑色吊带,真的很好看。
她一下子又恢复到太阳墨镜戴到头顶的闵玧智,解决了一桩特大心事,回过头,对着闵玧其笑。郑号锡说她是正常的,闵玧其说没关系,她也开始觉得从今天改变就好。闵玧其一耸肩一摆手,闵玧智知道他在说你看,我说没什么。这时门被敲响,闵玧其让闵玧智进房间里去,他还不想连这事都让妈和田柾国知道。又说等等他煮鸳鸯奶茶,煮好了替她送进去。
开了门,果真是田柾国。即使混杂了别人的脚步声,田柾国踩地面规律而有力,闵玧其还是分得出来主旋律是他。闵玧其把妈接过来,妈难得精神些,反倒拉上闵玧其的手,喊他们两人去坐沙发陪她说说话,聊聊天。
她又恢复到前些日子的爽朗女人,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她拉他们坐下,闵玧其面对着她坐在茶几上,田柾国在她身边。她看看儿子,又看看收留儿子的男人,说,你们俩是不是在耍朋友?
田柾国想,妈,如果我真的耍的起就好了。他看了眼闵玧其,闵玧其也正看着他,田柾国答道,没有。妈一拍沙发,你不要骗我,我看得出来。你耍就耍,不敢承认是不是男人?你是不是觉得妈要拆散你们?我觉得蛮好,以前你班上那个小红花喜欢你晓得不,你吃人家的糖吃了大半年,人家和我告状啦说柾国妈妈,田柾国耍她,她以为你已经答应和她好,结果你和人家讲你们是朋友。我那时就觉得了不得,你以后一定要有人制住你才行。我觉得其仔蛮好,你俩耍起,蛮好的!
闵玧其边笑边说,阿姨,真的没有谈朋友。阿拉关系好,嗯?他说嗯字时冲田柾国点头,田柾国就跟着他的话说,是,对,我们关系好。妈又说她真的不是试探,那没耍就没耍,以后再耍起也没关系。她说完,又说自己累了,要睡觉,站起身来向卧室走。她起身时田柾国看她的背影,受了伤,但好像没变,仍然是刚和爸在一起时的妈,腰板挺得笔直。
等妈回了房,关了门,闵玧其凑过来说;阿姨蛮突然的。田柾国说是,蛮突然的。他今晚散步给妈找了不少照片,拍立得把照片冲出来,妈特别高兴,话匣子打开了,和他说了不少事。
田柾国说他这才知道妈跑出来是因为爸出轨了。她有天听见爸和小三讲电话,爸说,那好吧,什么时候去医院?不是人流,做产检。……莺莺,再给我点时间好吧?我让你住进来,做女主人!妈觉得爸真会为了那个在夜总会上班的酒水女莺莺打死她,然后把她带回家取代自己的位置。她不能离婚,她得想办法让爸供田柾国读完大学再说。
他至少得对田柾国尽到法律层面上的责任,尽管田柾国在他眼里只是当年没钱打胎的一个意外。他觉得这是妈太容易怀孕的错。没戴套怎么了,他就是一把浓水留在里面,他们耍男女朋友,凭什么让他戴套?他是因为妈怀孕了才和妈结的婚,妈要感谢他,他打她是要她偿还。至于偿还什么,谁也说不清,他的短命婆娘得把这份苦难受下来。他是在教她生存!
闵玧其听下来,却说田柾国,老巧,我的同行。田柾国越说越生气,被闵玧其这句话浇灭,说,你和她不一样。闵玧其眼睛弯起来,我也做过很多人的男小三。我只是不会怀孕而已。田柾国还是坚持他那三个字,不一样,他说,闵玧其摇摇头,没什么不一样,我们是一样的。田柾国问他你是不是想赶我走?我打扰你太久了吧?闵玧其说他可没有觉得帮这个忙是件后悔的事情,又说你考虑考虑你妈妈说的话吧。田柾国也笑了,你要答应我了?闵玧其哼笑一声,你别装傻。我们什么时候关系又好成这样?
田柾国懂得现在不能再说下去了。他把话题掐断,说他要去看看妈怎么样。闵玧其一侧身,放他从茶几和沙发间的缝隙里通行。
他向前走,闵玧其如同田柾国看妈一样看他的背影。他觉得自己的恶行又多了条。
他没及时遏止妹妹的感情,也没能及时喝住田柾国的感情。他总是在耽误谁,拉扯谁。他晓得他和田柾国是永远没办法似郑号锡闵玧智或智旻泰亨,更比不上金南俊和金硕珍,他知道他们之间得彻底断了,他会痛,田柾国会痛,但这痛并不是永恒。一把刀在手掌留下一道疤痕,它要长好,只是时间的事。
闵玧其要行动,仍然缺个时机。
时机来的很快。
这天,妈的手机打进来通陌生电话。妈被闵玧智带去散步,没带手机,田柾国替她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那边说:你是玉如吗?
玉如是妈的名字。意思是妈不要如玉,是每块玉都要像妈。
田柾国没说话,那边接着说:姐姐记不住我声音呀,田哥没和你讲过?哦,你听不出来,那看来是没讲过。我是莺莺呀!田哥说你已经搬出去了,我能不能睡你那间房?
他还是不回答,莺莺尖细嗓音大笑道,姐姐,你受苦了,田哥打人痛不痛?田哥是不是一边打你一遍操你?哎,真对不起,我以为田哥在床上对谁都一样,原来是你替我挨打,姐姐,辛苦你了!……
她话说到这里,终于被田柾国打断。田柾国喊起来:“莺莺,婊子做了几年,这么熟练?”
莺莺没料到是田柾国接的话,也不臊,仍然轻佻道:“你是田柾国?那不行,你不能叫我莺莺,我是你后妈!”
这话一出,于是争吵起来。田柾国在这头就差顺着信号看看这个叫莺莺的婊子到底几只鼻子几只眼;莺莺那端也吵急了,说妈只是早她几年生而已,要算勾引应该是妈勾引她的田哥。她和田哥是真爱,妈算哪根鸡毛?妈只是个松了逼的老母猪,比不上她莺莺半点年轻漂亮!
田柾国气红了眼,大骂了一句,就是你这样的人才会当谁都能睡的婊子,你不怕烂吗?
他没想到闵玧其这时正站在他身后。本来是午休时间,闵玧其隔着层墙,被田柾国在客厅雾蒙蒙吵架的声音吵醒了。他听了阵,大概明白情况,小三找原配发下马威。他想,这是个好机会。他得抓住。
他小心地开了门,正巧碰上田柾国骂出这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闵玧其酝酿酝酿了情绪,问他:“田柾国,你说什么?”
田柾国转身,看见闵玧其还是那副表情,淡淡地问他。他又向听筒里骂了句,挂了电话,连忙和闵玧其解释:“我没有骂你的意思。”
他拿出以往他们大吵那劲儿,声音立刻拔高:“我也是给钱就能睡的婊子,你没在说我?”
“我真的没有……”田柾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再次吵起来,无力地解释道,“闵玧其,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加到自己身上?”
“怪我吗?那你在骂谁?我告诉过你我和全天下卖逼的婊子一个样,你没骂我?”
“我说了你们不一样,对我来说不一样,你能不能别这么偏激?”
“你是蛮高尚,愿意全身心接纳我,了不得。但我受不起。你现在能对着别人说真话了,蛮好,我们就这样吧。”
他说完,又给自己加戏,走到餐桌边,摔碎了他们一起买的他的马克杯。杯子碎片铺了一地,他径直跨过去,也没穿外套,又说了几句,确定田柾国现在也生气了,开了门,走出去,又用力甩上。他得保证田柾国不会追上来,否则他的计划全泡汤。
田柾国果真留在门内。闵玧其想,要让这一切好像也没那么难。
他早前说好问金硕珍能不能让他在他的小复式里留宿到田柾国安顿好他妈妈,金硕珍把钥匙交给他,他不常在家,这样闵玧其随时去,都能进门。
闵玧其给金硕珍去了条短讯,说他要往小复式去了;但金硕珍收到的却是另一条。
先前和刘铜有过生意往来,金硕珍留过他的号码。刘铜打来电话,屏幕上跳出他的备注名,秃油七。他接起电话,刘铜说,金老板。金硕珍应了声,在意的是背景里谁被捂了嘴,急切想说话的声音。金硕珍问,那是谁?刘铜笑呵呵地命令话外人松手,道,玧其,和你老板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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