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玧其,你去不去看我演出?”
挂面刚刚下锅,靠在沿边,等开水软化脆弱柱体。三个鸡蛋打在另一口小锅里,闵玧智把筷子戳进去夹开要连结的蛋清,昨晚剩菜汇进一个盘子,放在微波炉保温,静候上桌。
厨房灯和抽油烟机连一个开关,想灯火通明地做顿晚饭,即使是煮面也得忍受噪音。闵玧智以为闵玧其没听清,又扯着嗓子喊了声。回答她的是田柾国扯着喊回来,刚刚问你什么时候,我说过了,放假前三天。是她没听见。
简易晚饭很快出锅,调过料的面条滑进碗里,热气蒸腾。给田柾国做碗的器具原来用来盛汤,田柾国饭量大,家里没有合适的饭碗。她把自己和闵玧其的两碗面一左一右端出来,田柾国跟在身后拿他那份,又跑一趟,把剩菜和三双筷子一起上桌。
闵玧其替三人把鸡蛋盖在面条上,田柾国还是对闵玧其吃饭和闵玧智用一样大小的碗感到一些震惊,问他:“你够吗?”
闵玧其不急着吃面,先喝口汤汁,咽下了才回答:“够了。”
碗放下时,闵玧其的碗里多了一半荷包蛋,盖在他碗里完整的溏心蛋上。闵玧智把筷子从闵玧其碗里收回来,道:“不爱吃,虾虾侬啦。”闵玧其问她不爱吃多煮那颗干什么,最近鸡蛋涨价,不要这么浪费。闵玧智答他想煮糖心蛋,这颗是失败品。闵玧其还想接着教训,闵玧智打断他,话题调了个头:“我听说硕珍哥谈朋友了。”
“你从本人那里听说啊,闵玧智。”
“他说的。”闵玧智把筷头一转,指向田柾国。田柾国的筷子刚刚挑起一口,该他回答,又放下,但闵玧智开了个玩笑,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和金南俊。他讲电话我正好听见,还没问硕珍哥。”
这时田柾国才有机会说话,问她:“你偷听我打电话?”
“我们家隔音不好,你在房间里讲电话像放炮一样。”
田柾国已经不会再顺着她的话头讲下去。家里很久没有男女学生拌嘴的声音了。闵玧其在两人之间瞟一眼,知趣一般地点点头,从盘中夹起一块切碎了的青菜梆子,不吃,甩进碗里:“我也听说你们好像成了成大的有名校园情侣啊,打地道战,是吧,我是哪一派的?”
话一出,两人异口同声地驳回闵玧其,一齐用不是否定,反倒像某种承认。闵玧其继续用长辈身份开呛:“不是情侣还钻在一起演节目?”两人又沉默了,闵玧其一张嘴巴出手的成效显著,结果满意,他笑了笑,让他们不要介意。年纪大点也想开次小辈玩笑,又对田柾国说,你的拳头替她疼过,我得全神贯注地报答你。
将近新年,妈早早寄来红包,数额不小。田柾国出生的城市今年已经下了雪,妈给他发了好些照片,几张镜头晃动造成的虚影。田柾国挑了张路灯下妈穿着浅褐色长羽绒服照的雪景照片设成手机壁纸,唯独这张清晰,显然不是妈或爸照的。
妈还是喊田柾国不要回家。吃过这顿饭,田柾国就要暂时从闵玧其家中告假,返回有他非血缘亲人的家庭准备新年。田柾国不晓得金硕珍会来哪边,来他的新相好的家里还是陪兄妹过年,田柾国不好抛下泰亨智旻,更不好对金南俊说不回家,要留下。他难得能和他们度过一个春节。
田柾国家里三人自然也要去看演出。结果金南俊像和他拉起心灵感应,窥得田柾国心中纠结,新年演出前两天,金南俊突发急性阑尾炎,连夜办理入院。
金硕珍过不久也赶来,虽然和闵玧其一个福利院出身,但他混的比闵玧其好太多。立刻替金南俊联系医生,坚持要给金南俊上微创,住院手术费用都由他缴。钱总不能让大学生们来掏。交完钱,金硕珍对田柾国发牢骚,说最近去医院都有你随行,怪巧的。又问,我是金南俊男朋友,你叫我什么?田柾国通达人情,喊他,硕珍哥。金硕珍一下子咧嘴笑开,说,金南俊也是这么叫我的。田柾国倒觉得他看起来比金南俊小一些,那也好,他还想不到要对比自己年龄小的人喊哥或嫂子。总归心理上过不去。
金硕珍又问他,你和闵玧其怎么样了?田柾国摇摇头,什么都没什么。接着说费用我们会还给你。金硕珍笑起来很有感染力,金南俊或许就是喜欢他的厚嘴唇,有弹性地,柔软地弹开田柾国设下的隔阂。他说你放心,虽然我们没结婚,但仍然能是你们的大人。田柾国没接着提问,金硕珍自顾自回答他有可能的问题:以后结不结,以后说不准,到了就结了。你看金南俊,小册佬,刚在一起就花吾钞票,要死了,进去看他讲要吃雪糕,我给他搞头雪糕,吃死掉好啦!
他说的比闵玧其还地道一些,田柾国猜金硕珍即使也一样举目无亲,至少是在这个城市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演出当天,智旻和泰亨没能来,他们还是不放心把金南俊扔给金硕珍照顾,要留在金南俊身边,监督他不吃不喝做术前准备。金硕珍是爱吃的人,保不齐暗中关怀男朋友,给他的空腹期偷偷加料。医嘱还是要好好遵守的,这是伤筋动骨的大事。这是金泰亨记事以来金南俊头回倒下,他不敢肆意妄为,即使金硕珍替金南俊缴了一万多的微创手术费,金泰亨还是不敢大意。他不晓得金南俊当初如何接受他们的生活里加入朴智旻,他想,或许从今天开始,他要真正地长大了。
闵玧智和田柾国的节目排在第九个,田柾国作曲填词,闵玧智重新编排一遍,又负责田柾国的现场伴奏。她原先想玩把重金属,绝对能促成重磅演出。撺掇田柾国去借把电吉他,结果事情传到负责老师耳朵里。严厉喝止闵玧智,这是新年晚会,你在台上把头发甩的像风干机算什么?
闵玧其回到家里后获邀参加新年晚会,特地去把头发染成亮眼的金色。有些发白,冬日阳光下闪出柔和的光。他特地从衣柜翻出以前客人买给他的名牌大衣,卧床一周是这件大衣的价格,闵玧其每每看见,总会想起那时日夜不分地上床的日子。一件衣服成了伤疤,闵玧其把它藏起来,没想到还能有派上正经用场的那天。
到了那天他没开车,坐的地铁。他的车灯有些暗了,车尾掉了块漆,所以别开来,闵玧智会因为这块缺了的油漆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成大每年年末都会举办新年音乐会,升上大二,每个人都有报名的机会。审核并不容易通过,成大音乐会的门票是对外发售的,因此宣传单上写整体水平达到电视水准。那张黑底金字的宣传单不都是真话,但成大的年末音乐会近年来的确保持好水准好口碑,是不是电视水准倒却很少有人真的拿来做对比了。反正水平不差,年轻人也懂得怎样紧追风潮,来的人一半看俊男靓女,一半是因为成大会请成名校友回校参演。
闵玧智并不喜欢公开抛头露面,只因为这次回校校友是Mon papillon的副吉他手,令人痴迷的白化病人。凑巧田柾国也问她兑现当初做免费音源的承诺,顺水推舟,田柾国已经写好歌词,更令人意外地自己完成作曲,她只用替他再添一些减一些,作品很快出炉。
闵玧其从校门口走到演出大厅,一路引得无数目光。倒不是因为他染了头发,艺术院校总有比他更张扬的发丝们,只是谁都很少见能在这般金色下继续显白的人。
进了音乐厅门,闵玧智通过内部为他拿到观感最佳的座位,中间靠前的位置,他能看清台上,台上的人也能看清他。
他来的早,找到位置坐下来,给闵玧智去了条消息。不多时闵玧智回复他,一张她和田柾国的合照,陆陆续续又发来后台演员聚在一起吃炸鸡的照片。她说田柾国一人吃了一整只,都讲饿唱饱吹,田柾国一会儿表演出纰漏,喊他不要录下来,那是她也一起丢脸的瞬间。
照片里不难看出闵玧智罕见地画了全妆,衣服也摈弃黑色,穿的鲜明些。田柾国没什么不同,只有闵玧智替他打发胶塑的头发造型,穿的是金泰亨的衣服。他研究打扮比田柾国多一点,出发前替田柾国分析搭配,才避免闵玧智在钢琴边盛丽开放,他在麦克风前艰苦朴素的场景。
闵玧其并不知道这首歌的半点细节。田柾国说要做保密工作,闵玧智也同意,两人留在学校排练,田柾国会送闵玧智回家再绕段路回去,瞒的是不好奇知道的闵玧其。
在座位上坐了会儿,有些口渴,闵玧其想起来的路上,大厅外有自动贩卖机,于是起身,打算去买瓶水喝。离开场还有段时间,在厅外登记他是已经入场的观众,闵玧其快步走出,寻着记忆找到贩卖机。
他抽出张纸币,却没找到入口在哪里。摸索一阵,闵玧其才发现这台机器有些脱节,只吞硬币,不吃纸币。
电子支付的年代,只有闵玧其这样不擅长摆弄电子设备的人还会备些现金。眼前这种情况怪不得他,坚持准备硬币在身上的人更少数。
又满机身找了遍,确定这台机器正处时代末端,闵玧其打算放弃了,站起身,看了看贩卖机里卖一块五的矿泉水。正打算离开,视野里闯进一只手掌,掌心躺着两枚硬币。
闵玧其被这只突然横插进他和贩卖机之间的手吓了一跳。他没表现在眼神,双脚小小地后退两步,这才顺着手臂一路看到硬币主人的脸。
他是……
闵玧其想,不太多见,但这张脸很熟悉。
递来硬币的人不等他问,随即把下一步动作做的强硬起来,径直将两枚硬币塞进投币口,才说:“用我的吧。”
已经投进去,闵玧其不能再按退币按钮让机器吐出对方擅自做的决定,显得太不近人情。贩卖机里最贵的饮品卖两块五,已经售空,两枚硬币如何都够用。闵玧其仍然选他的矿泉水,按下按钮,贩卖机提示找零。
水从货架上滚落,发出闷响,接着是硬币掉落的响声,这之后闵玧其又听见提他埋单的男声响起:“我是郑号锡。”
郑号锡。是他,郑号锡。
闵玧其不久后在刘铜家里知道那条宝格丽蛇头手镯要有多贵。四千一条,他刚刚出来做这档生意时,和十几个人睡过也赚不够这么多。闵玧其并不知道郑号锡是何人物,只清楚他是金硕珍的朋友,学室内设计毕业的,现在开了自己的工作室,前些日子还上过新闻。是什么,闵玧其又在回忆,最佳设计新人奖。他得过奖的。
他不晓得闵玧智如何认识这种人物。他和他们明显不是社会的同个阶层。而闵玧智不仅认识他,还拿他一条四千多的名牌手镯。他没办法不猜想郑号锡和闵玧智之间的关系,很大可能在他眼里用人数和夜晚计算价值的东西,郑号锡只要想他喜不喜欢,银行卡一划,闵玧其的日子就被买走了。买下是洒洒水的事情。
闵玧其想的有些入神,刚想到郑号锡至少外貌配得上闵玧智,对方因他脸色从始至终一样平淡,于是再主动提问:“我也是来看玧智表演的。玧智说我可以叫你闵玧其,我还是觉得不太好。叫你玧其哥,介不介意?”
“啊,”闵玧其这才紧跟着做了点反应,“怎么都行。”说完,好像又要陷入沉默的尴尬,闵玧其一时想不出什么内容来,只好说:“谢谢你的那条手链。太贵重了,我喊她好好装起来。”
郑号锡哈哈笑起来:“如果不能被展示出来就失去意义了。那设计不是正好很符合她吗?”
天空突然飘起小雪,闵玧其觉得冷,他感冒很难好,于是提议眼下先回到大厅里去,再聊闵玧智。
再进音乐厅门,这时观众已经陆续入座。郑号锡把门票递给监察员,闵玧其瞟了眼,发现竟和他坐邻居。等彻底走进厅内,闵玧其问道:“闵玧智给你的?”
郑号锡正找座位,还是转头回答他:“什么?”
“票。”
“我买的。”来到指定座位前,他才清楚原来闵玧其和他一排挨着坐,又笑了,指指上方穹顶,“老天安排。”
闵玧其也笑笑,一耸肩膀,或许吧。郑号锡问他你信不信真的是缘分?闵玧其脑袋灵光,晓得他指的是闵玧智,直截了当地把好奇心丢给郑号锡,问他,你和闵玧智怎么认识的?郑号锡说了个名字,金硕珍,闵玧其想,果然如此。又问他什么时候见过,郑号锡答他,金硕珍店里装修那天,和玧智聊了天,几分钟而已,后来有事,很快走了。
好啊,闵玧其心想,鬼丫头,趁他心伤和别人认识聊天侃地。是不是遗传他的天赋,晓得怎么抓男人,让他的目光永远定神。这样好也不好坏也不坏,但闵玧智只要简单掌握就好,她不用知道太多。闵玧其看得出来郑号锡对闵玧智有些感情,男女之间的单纯的情感,年轻有为的设计师爱上自小为孤的女大学生,有的一看的故事。而她只用知道如何在一场关系中不受伤害,别再深究怎么做如鱼得水的情场高手。情场高手不是个好词。
但无论是谁,仍然需要她的老虎做她一道关卡和保护伞。知道这些,闵玧其不再留情面,问他:“你打算怎么追?”
郑号锡一愣,随即领会到闵玧其说的是他对闵玧智的心意。他答到:“买了把吉他。”
闵玧其把一条腿翘起:“有些晚。”
“定制。”
“那把也是奖品。”
“放心让我陪她去水族馆吗?”
“不太放心。”
“有点难。这是第一次做暗恋。”
“号锡啊。”闵玧其的语气这时放得悠长起来,“你不介意吧,郑号锡。虽然感谢你做的准备,但闵玧智缺的不是钱。”
郑号锡还想说什么,被主持人报幕声打断。表演要开始了。
两人又重归沉默,坐正姿势,听一段无新意的开场白。
他们各有所求地一齐等待第九个节目出现。演出总时长三小时,八个节目演出完毕,中间有段十分钟休息时间,供观众起身转一转,伸伸腰。闵玧其在厅外抽了烟才回来,郑号锡不会抽烟,则留在厅内等再开场。他给闵玧智发去消息,让她别紧张,他就在正对舞台的第几排上。哦,还有,你的那个小男朋友在我身边。你故意让他买这边吗?临到上场闵玧智才回复他,一个简单表情,恶魔脑袋,眉毛皱着,嘴角撇的厉害。
幕布重又放下,再拉起时,田柾国抱着吉他坐在高脚凳上,立麦高度正好在他双唇之前。再打开一些,闵玧智坐在钢琴凳上,随着幕布彻底拉开,被完全地展露出来。
光是田柾国的脸就够屏息凝视一阵。抱着吉他的男孩眼睫低垂,帆布鞋勾勒出姣好的小腿线条,卫衣之下,正沉着一台准备播放的黑胶唱片机。
场内一瞬间从嘈杂中回归银针落地可闻般沉静。像是过了很久,其实没多久,只是一口气进出鼻腔的时间,闵玧其却感觉像拉他遁入虚空。这瞬间太长,以至于给他足够机会去捕捉田柾国的眉和唇,他唇下一颗痣,新打的耳洞,银环上反光,闵玧其抬手摸了摸耳朵,原来舞台上的熟悉感不单是田柾国拨动的指尖,他戴了他的耳钉,那圈圆环穿过田柾国的耳孔,也曾经穿过他的。就好像他们接着这圈金属环血肉相连了。
他们曾经连接过,不知道为什么,竟谁都不愿意再提起这段既定过往。闵玧其曾想如果有办法能删除这段记忆就好了,田柾国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可现在他在舞台上,聚光灯从他头顶落下,以至于让他忽略一样该占份量的丫头,眼里这瞬间,忽然变得只有他。这令他感到他们之间从这段回忆开始发生的故事是值得的。
飞机划过,总要留下一道飞机云。
闵玧智起手前奏,这一下,闵玧其才稍微回神,看向他的妹妹丫头。他曾经在福利院里手把手教她的钢琴入门,如今已经做到这样的演奏水平。闵玧其听她弹,觉得时间好快,丫头已经是有好的男人爱慕她的丫头了。那些他觉得熬不过去的日子一一走过,他的唯一的亲人,如妹如子的丫头闵玧智,这刻让闵玧其旋然升起一股骄傲。
很快,田柾国开口唱了一个音节,伴着他的吉他。闵玧其的眼神又从闵玧智身上拉过来。他低头唱歌,闵玧其平视看他。他好像有段时间没这样问心无愧地看看田柾国。他又开始端详:这卫衣他没见过,觉得像金硕珍小叔子的风格。他小叔金泰亨,也不清楚金家什么基因生出台雕塑,金硕珍也真会挑,自己姓金,又找了一家子大金小金,好处就是有了孩子不纠结和谁姓。再看看,闵玧智给他塑的发型有些塌了,并不影响他该有的魅力。额前头发三七分,向左的那拨是七,向右是三。他平常总梳一整个倒扣一样的发型,满脸乖的假象。闵玧其还有过不忍心让他趟浑水的愧疚心理,后来发现谁都不够干净。但他仍然愿意相信且觉得田柾国是打从内里就比他干净的人。
他想着,田柾国唱着,忽然眼神抬起,两人隔着几排座椅,台上台下地对视了。
闵玧其像被击中一样地在座位上弹直腰板,在田柾国看来更像闵玧其特意为了看他而窜起。想到这种可能,田柾国笑了,引得台下一阵骚动。
这阵不加收敛的骚动声传进闵玧其耳里,竟让闵玧其生出恃宠而骄的感觉。他不禁开始做十七八岁恰如闵玧智大小的女生的心理对话:你知道他为了谁笑吗?你知道吗?声浪随着他难以克制的想法变得滑稽。在场除了闵玧其,就只有田柾国明白了。
只是一个笑容,又变成两人之间的一个秘密。他接着唱,闵玧其其实不大能听进歌词,他只是看着田柾国的嘴唇一开一合,回味这双唇在那个黄昏是如何吻上自己的,这双手又如何替自己涂甲油,心底又盘旋一阵悸动。
事到如今他都不明白也不敢认自己的感情,他对田柾国,是否还能真的让他说走就走,他从那之后再也不敢开“你爱上我了”的这种玩笑。他知道不能也不会再有这种玩笑了。
又在那间房间,他第一次被田柾国伤心,又第二次被撕开同样的要害。田柾国说已经爱上他,他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爱我,有些话只敢趁双方都能当做对方是怒气上头急火攻心时说,一旦事件被平复,说过的话,有些就不必放在心上。但他没办法不把田柾国那样的告白从脑海里剖去,他最近时时被这几个字扰的睡不好觉,失眠起来抽烟,又回忆他是何时开始抽烟的。这件事太远,就如同怎么爱人一样,一起随烟雾散在夜风里。
闵玧智调出提琴音效,替间奏锦上添花。田柾国拨弄扫弦,六根琴弦根根颤动,闵玧其看得清琴弦晃成一片虚影,他的心好像也架在田柾国的吉他上,随着指尖跳,跳到这里,忽然颤的好厉害。
他这时已经完全明白:田柾国,我们即使是隔着千万人,两身之间也是危险距离;即使隔着人海,叫一声,看一眼,就能认出来。
成大为每场年末音乐会留下全程录像,金南俊在四天后看到田柾国发给他的先行版,金泰亨嫌弃他循环播放又找不准田柾国的演出从第几分到第几分,又问田柾国要来音频版。金南俊对手机功能颇有研究,电话再打进来,铃声里田柾国唱的正响。
术后留院观察,金南俊还不满足有电话来时才能例行公事地展示他的小子田柾国,同间房病友有台蓝牙音箱,金南俊征得同意用的得心应手。他这间病房,准入证是接上田柾国的歌词。
表演结束后,闵玧其提前吃顿他们三人的年夜饭。闵玧其整场表演只顾着看田柾国,歌词唱了什么,坐在饭桌上才记起问田柾国讨歌词原文。田柾国故作委屈,你原来没听我唱歌,闵玧其摸摸闵玧智的脑袋,这才是我家掌权大人,得好好用眼睛装她才行。田柾国不生气,他晓得闵玧其说的是玩笑话。闵玧其对着手机屏幕一遍遍读歌词他就更确定,他是因为心底有了什么才要一遍遍读的。
新年在病房共同庆祝。金硕珍不再面临田柾国脑海里为他设下的难关,去谁家过,他的倒霉蛋还在住院,当然留下来,和他第一次有意义的家人一起过。
金南俊倒霉,术后恢复只能清淡饮食,他喝菜粥,其他人山珍海味。田柾国给闵玧其去了他们合照,金硕珍搂着金南俊,朴智旻和金泰亨左右手比剪刀,他是掌镜人。还有些碎片式的,比如金硕珍忘吹凉就把塑料勺盛着粥抵到金南俊嘴边,后者吞下喉咙烫的像着火,还得面不改色的咽下夸哥这口温度适中,金硕珍接着用同一柄勺子喝,也忘了吹,不好面对刚刚金南俊恭维他的照顾周到,对金南俊嗔起来,下一勺就真正是温度适中的一口粥。除此之外也有朴智旻和金泰亨争口蛋糕,结果磕一脸奶油;金硕珍抢他手机来自拍的那些残片;一些他们的其他合照,还有段视频,金南俊连着蓝牙音箱放他的歌。
闵玧其说,我怎么没有音频版,田柾国回他,你在音频里看不到闵玧智。闵玧其怼回来,认真的很,听见钢琴声就能想到闵玧其大师一样的画面了。田柾国很想回复他我在画面的哪里,但他真的不想再惹起一场无果争论,打下的字又删除,留下开头一个“我”。不舍得删,看着竖线闪了会儿,最后还是没留。
他让闵玧其把音频添进播放器里,下次听方便找到。闵玧其那边很快回复,交给玧智好了。他学不懂。田柾国这才想起闵玧智也有一份。
闵玧其为什么不干脆问闵玧智?
他不明白闵玧其舍近求远地执着从他这里讨他的歌是什么态度,他还允许他住在他家,闵玧其又是什么态度。他像忘了他们吵过,忘了他说承认爱他的“如果我说是呢”,忘了那晚聚又散的飞机云。他好像真的忘了一样,继续往前走,而留不知如何对抗这种态度的田柾国在原地。
该追还是该等,又或者停在这里,委屈他自己,成全闵玧其雾一样探不清的自由。收回他给的这份暧昧,回到走错一次轨的朋友身份,努力变得不再是“好像朋友”。可无论是朋友还是“好像朋友”,田柾国如果最终归于这等身份,绝不可能再直视闵玧其的眼神。朋友怎么能对朋友有剥光的眼神?
他带着这种心情挨到金南俊出院回家,金硕珍坚持要再办一次年夜饭那么盛大的家庭聚餐,医院里的不算。
金南俊恢复的好,回了家,立刻想重新扎回工作里去。家里实在没地方再添一人住,金硕珍好性格,说干脆他们全家搬到他那里住吧。他的房子大,住复式,朴智旻和金泰亨一定要挤一张床就分他们最大的那间房,他和金南俊当然也睡一起,田柾国有机会单人单间,正符合他的单身身份。
但他们谁也不舍得离开现在的家,虽然破旧,也恨过厨房白瓷砖上再也擦不掉油渍,洗热水澡要排队,要掐时间,要做计划表:今天你洗了,三天后才能再洗。热水是不够用的。但若说要谁真的远离这个家,冷落它无人居住一阵,四个人想到他们的窗晚上不再亮,说什么都不愿意搬去金硕珍的小复式里去了。
金硕珍只好常常爬楼梯来家里。开门时总是气喘吁吁地,那是第十层要带给这幢楼每个住户的锻炼。
他一来,家里总吃满汉全席。以往金南俊做饭,总让田柾国他们更觉得泡面才是最值得托付肠胃的。后来田柾国学着做,也不大好吃,金硕珍就这样接了厨房掌勺的班,做本地菜让他们尝真正沪上风味。
吃饭时,田柾国发现金硕珍时不时地瞟他。那是种有话要说但还在等时机的眼神。起初田柾国觉得自己看错了,次数一多,田柾国笃定金硕珍想和他说什么。可能是觉得智旻泰亨不够靠谱,想从他这里套金南俊信息,爱吃什么,爱看什么,无非这些,他大都答得上来。于是他在某次吃饭过后独坐沙发一角,给了金硕珍向他开口的机会。
金硕珍果然来找他。
他心里已经熟悉一遍金南俊的喜好,只等他哪个最先被提问。金硕珍纠结一会儿,好像在决定问不问。田柾国不是慢性子,等不及,还是对嫂子多付了些耐心。又想到不应该叫他嫂子,得创造个新词出来,这时金硕珍终于开口:“闵玧其过得不错吧。刘铜那笔钱不少。”
田柾国提前准备的发言瞬间被打散了。原来他要问的是闵玧其。他太笨,忽略这一点。金硕珍和闵玧其是比他和闵玧其关系更近的人。
田柾国答道:“不太好,很多伤。”
“嗯。我想也是。”金硕珍说,右手转转左手腕表,“缩短了时间,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有个问题,”田柾国突然想起那次他们一起吃饭,金硕珍途中和闵玧其必须避开他们交谈的场景,“那次你说有急事,是不是就是这件事?”
金硕珍不做口头回答,转头看向田柾国。田柾国还是一副学生样,说话才知道城府多深。金硕珍笑了笑,田柾国立刻明白他在承认。他又说:“你介绍给他的?”金硕珍笑着摇摇头,田柾国接着问:“为什么让我知道?”
金硕珍嗯嗯地否定,尾音是嗯表否认时特别的转调:“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发现的结果。”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闵玧其的朋友和他一个样,有话不说明,非要人猜。猜对猜错都得撇清关系地告诉你:你自己说的。
田柾国又问了次,为什么让他知道,金硕珍说我说了,你脑袋好,想什么就是什么。他看出田柾国眼中开始怀疑他的目的,隔了会儿,终于把袖子拉下遮住表盘,道:“我只是偶尔也希望,谁能成为闵玧其不去认识第二第三个刘铜的理由。”他突然从笑中变得严肃起来,“而我单方面地希望那个人是你。”
收假前几天,金南俊的情况基本稳定下来,田柾国才开始动身准备完成他的寒假作业。
成大声乐系不成文的规定惯例,大二年级生在寒假过后要提交一份假期演出的视频。至少两个以上,目的在锻炼学生真正在舞台上如何解决紧张和面对突发事故的能力。从成大走出去的学生多半都能做音乐圈二流作曲或歌手,优秀的人跻身一线,近年来更培养出许多优秀歌手和作曲家。重视实践经验,或许就是成大能源源不断送出新鲜血液的原因。
田柾国已经不够时间再找通融他临时做几场表演的地方,酒吧不好录像,商演更是天方夜谭。愿意容纳他的只有街头冷风,他看准市中心的客流量已经涨起来,决定做几天街头卖艺。没人能说这不是表演。
假期仍和闵玧其通信息,电话很少打,田柾国想不出打电话能说什么,好像有什么牵扯上要用自己真正喉咙开口说话就变得难说。闵玧其在聊天软件里问他那首歌叫什么名字,田柾国这回记得先支他去问闵玧智。闵玧其也把闵玧智拿出来当盾牌,她说这是你写的歌,她只帮忙编曲,名字得你决定。田柾国心想这倒确实是实话,他还没想好要叫什么,闵玧其又问,不会真的叫绿豆?
田柾国觉得不好,不上口,也像有意模仿天后。他还不敢和这般人物撞车,于是在对话窗里否决这个名字。可这首歌总归绝对要和闵玧其有关,叫什么,SUGA?不好,闵玧其一定不喜欢这个代号。那取头字母看看,零点?来电?又好像是谁都能拿去做自己感情代言的产品。
他要从头开始顺着闵玧其想。于是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KTV的某间包厢,第二次见面是在走廊尽头,再来是闵玧其的家里,后来很多事都发生在店中最末尾那间房里。
他突然发现和闵玧其的种种相遇都发生在世上的各个格子中,在哪间格子他们离开,另一边又重逢。他们伸手,不够触摸天光,于是落下来,拉起一顶屋檐盖住,在矮小的房里上演俗世情节。
金泰亨和朴智旻,金南俊和金硕珍,他和闵玧其,若他们不能一同做光下灰尘,就留在路灯之外吧。
闵玧其终于打算再出门一次,完成他答应闵玧智要再送给她一个新谱架的承诺。卖乐器器材的地方正在市中心,没开车,他突然发现这座城市的地铁已经横贯整座城,比开车快得多。从地铁站出来,去乐器店要经过一处转盘,他有些记不住路,打开导航走走停停。他的金发已经生出些新的黑,一低头,有些发丝抖露出包围,一抬头,又钻回去,重新让他做东亚血统的欧洲人。
跟着地图走了阵,闵玧其再抬眼,周遭环境已经是他熟悉的路段。他不得不感叹科技突飞猛进,能领他一样的人在交叉路口做正确选择。
他站在红绿灯前,忽然听到街对面传来吉他扫弦声。他也有足够敏感的耳朵和音乐神经,一下联想到田柾国在舞台上让他心神颤动的手。
他抬眼望去,两条街相隔并不远。他依稀看见对面的街上围起人群,人群中一定有个谁。
几个花音,吉他技巧,这才能足够引人注目。
一小段炫技过了,前奏逐渐进入旋律。
闵玧其听着,耳朵里音符愈听愈熟悉。
吉他主人的麦克风并不是多上档次的高档货,夹着些杂音,被他演奏手法遮过去。
已经绿灯,闵玧其还停在这条街。他在等答案。
越过这个音,迎来下一个。终于,要来了,近了,人群中他要开口唱歌的时间开始以秒计时。
他心里生出一块秒表来替他默念:
三,
二,
一
————
——“倘若我。”
他记得,他不擅长做背诵,但仍然记得。
“倘若我 讨论情分 讨论伤痕 讨论梦中人烟影为何沉 争谁比谁深刻多少 伪真”
是他,是他要的答案。他的猜想正如答案一样。
别再多虑其他可能了,还能是谁,舞台上万人瞩目的人,管他不能咬指甲的人,打乱他、某天一个瞬间的相遇,从此闯进他一生的人。
他问金硕珍,为什么就和金南俊在一起了。金硕珍知道他想要两个回答,说不愿意等,也相信金南俊是自己的救生员。他又想起他对金南俊的小子之一说,为什么不继续相信他还能救你一次。
他们之间似乎一直在救和被救之间徘徊。
都明白其实谁都不能救谁,他们互相拉着,拥抱,亲吻,吞下对方眼泪,让咸味只干渴自己嘴唇。恨不能一人承受所有伤,留给对方完整羽翼,最好全烂在背后,那样面对面说爱时,仍然是体面的壳。
可也都明白谁都能救谁,也都懂得和人间得过且过,站起身才发现,什么时候双手紧拽着,成了互相的安全绳。
一直等到他这曲唱完,闵玧其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通后抵在耳边。目光仍朝向人群,响了两三声,接通了,对面问他:“闵玧其?”
明明没多久,却觉得声音还是好久不见。
他想起田柾国最后告诉他那首歌定名叫《房间》。于是他对听筒又确认一遍:“你那首歌叫《房间》,是不是?”
那边很简短地回答他:“是。”
闵玧其又说:“你抬头,向左看。”
他看到街对面的人群中忽然站起个少年。他那么像少年,他那么青春的身影忽然长起来,一头蓬松黑发,正向他看。
他接着对听筒说:“能点歌吗?”
听筒对面发出几声因转动发出的小小风声。他没等对方回答,道:“再唱一遍吧。”
田柾国把目光抛出人群之外,转了几番,这时他终于也看到了。
闵玧其站在红绿灯旁,金色头发依然耀眼,像一场隔夜雪。阳光下,闪着一圈柔软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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