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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沉浮 07

作曲系的课程比声乐系多两门,田柾国早回家,成了第一个当面得知变动的人。闵玧其放话通知,他有段时间不在家里住,嘱咐田柾国睡前锁门,检查煤气灶有没有关紧。不用田柾国转告闵玧智,他已经发过短信。

离开那天田柾国问他,怎么没看见你的行李,闵玧其说他走不远,田柾国想见他,还是随时都能见的。

他的大衣被廉价洗衣店卷的一团糟,一片褶皱,闵玧其绝不要再穿。田柾国让他穿走自己藏蓝色厚外套,胸口有朵硬印花,独角兽,这是有年生日妈寄给他的礼物。小了一码,冬天衣服多,小一码的外套,里面再裹衣服就很难穿进去。天气愈来愈冷,田柾国忽然想到还有这件外套,那时就想让闵玧其穿上试试。他拿给闵玧其,闵玧其一穿,果然身材刚刚好,他穿着它出门,好歹让妈一片心意晒晒太阳。

闵玧其走时晚秋刚过,现在已经入冬了。

这期间闵玧智过生日,闵玧其抽空回来,三人一起小小地庆祝一下。郑号锡的礼物也在,一条宝格丽手镯,两头蛇头各安两端,深蓝色皮质链身,做了珠光设计。金硕珍替闵玧智订生日蛋糕,他的礼物藏在里面,结果是闵玧其切到有礼物的那一块,拨开来,一块锡纸包着的吉他拨片,背面有乐队签名。Mon papillon。

这是一支新生代乐队,主打风格是闵玧智爱听的后摇。她喜欢副吉他手,他的苍白皮肤和沉默寡言都让闵玧智很喜欢。闵玧其说过副吉他手的皮肤太白,白的不健康,像白化病病人,闵玧智很懒的反驳。他也不问她为什么就喜欢他,明明闵玧其才是白的最不健康的那个。

有拨片,没吉他。闵玧智把拨片放进首饰盒里保存,隔几天田柾国把自己的吉他送给她。这是把很不错的吉他,闵玧智有些受宠若惊,推拒说她不能收这么贵的礼物,田柾国还是送她,说也不是花他自己的钱,之前比赛得的奖品,他自己还有一把,没关系。况且这么大一把乐器还抵不上那条宝格丽手镯的价钱。

闵玧其一走,田柾国责任心使然,更得留下来保证闵玧智安全。闵玧智不担心田柾国会对她做什么,金南俊也不担心,闵玧其知道田柾国不会,只有田柾国害怕别人惦记他和闵玧智到底什么关系。

声乐系和作曲系总有公共课一起上,闵玧智吃不惯学校食堂,要自己带午饭,为了那把吉他的交情也替田柾国多做一份。如果前天晚上实在懒得动身进厨房,隔天总得拉田柾国去食堂一起吃。她想吃的很多,胃口小,吃不完,有田柾国坐镇,闵玧智把大学食堂吃的像自助餐餐厅。买很多份,每份尝一口,饱了,剩下的全由田柾国解决。

田柾国凭张好脸引得追求者无数,虽然校花甩的决绝,但不是会轻易答应和谁一起吃饭的类型。闵玧智近来常常出现在田柾国桌对面,总是她先吃,田柾国再动筷。

学校里总有靠传播花边消息赢取功名的人。闵玧智和田柾国一起吃饭,一经传开,不可能不引起骚动。有人开始推测两个人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说闵玧智也算作曲系红人,怎么默不作声就和田柾国好了,亲近的朋友也不知道。闵玧智只说她和田柾国没关系,谁也不信,怎么可没关系,没关系怎么能坐一张桌子吃饭,怎么有时候餐盒交换着用,还有偷拍两人下了课回家走一条路的背影,这样就是同居了。同居,晓得吧,男女同居还能干什么?作曲系心碎一片,毕竟她那么细的腰和腿,总有人妄想有天能名正言顺地揩一把,也想便宜了田柾国,大一谈大众情人,大二就能抱女制作家。

有次男同学间开玩笑,问田柾国,闵玧智睡起来是什么感觉?田柾国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没接话,专心打他游戏。男的又说,听说闵玧智谁追她都不答应,傲的很,小火了几首歌而已。诶,你上次是不是替她录期末音源了?她给你多少啊?哦,免费啊?免费了都,行啊你,居然从大一就开始谈了,怎么什么都不说?田柾国这时被吵的不能集中,游戏输了,他关掉屏幕,舍得回答他认真些,说,我们没关系。男的用胳膊肘怼他,攀亲近,说别藏了,兄弟之间的。说说吧,怎么样,闵玧智睡起来怎么样?田柾国真的生气起来,沉着脸看他,脑海中却抱歉地浮现出闵玧智脱光了的模样。那脸安上闵玧其到身子,搭配他们那天在KTV的背景和气氛,十分滑稽可笑。田柾国恨这种条件反射,那男的还在接着说,得了田柾国,是不是逼特别紧?闵玧智……

他话没说完,田柾国暴起,一拳砸在他鼻梁上。顿时鲜血直冒,拳头正中红心,田柾国又让他吃了几拳,次次到肉。他被其他的人拉开时,挨打的人眼睛肿的像青紫色爆米花,沾了油,从眼皮下爆开。

闵玧智很快知道田柾国打架了。他衣领上溅到对方的血,闵玧智知道那是田柾国为她打的架,陪他从学校政教处出来,问他,你怎么和导员说的?田柾国回答她,他问我我的绯闻女朋友睡起来怎么样,所以打他了。闵玧智笑起来,你让他说嘛,让他说吧,你又不喜欢我,你喜欢闵玧其,以后就别做这种会敲定我们关系的事情了。又补了句,谢谢你,今晚炖红烧肉给你吃啊。田柾国藏着的心思被点名,他知道闵玧智心眼多,还是几不可闻地心脏晃了晃。

即使她清楚且坚持他喜欢闵玧其这件事,也帮他掩着不说,田柾国多少是感谢她的。

田柾国问她,你怎么没想过我接近闵玧其是为了你?闵玧智听了后笑的很厉害,喊田柾国不要逗她笑,她以前没发现田柾国这么会讲笑话。她说我和闵玧其长得那么像,在我家你见到我,眼神我看了就知道你以前根本不认识我是谁。哪里有这种傻逼一样的故事,你就是喜欢闵玧其。你放心,我不说,我巴不得闵玧其一辈子打光棍。滚去买肉吧嫂子,要一半肥一半瘦,闵玧其给你留够菜钱了没有?

闵玧智说的没错,他们的关系从那一架起就成了事实。闵玧智很无所谓,至少再没有不识好歹的人对她口出狂言,她也知道如果谁还想逞匹夫之勇,为了闵玧其,田柾国也会让对方的鼻梁再碎一次。

一个月说长不长地匆匆过去,再见到闵玧其,仍然在KTV的尽头房间里。

店里已经彻底完成装修,服务柜台从正对门的位置换到进门左侧,新添一层二楼,管的是留夜的客人。走廊光线仍然低迷,但重新码了一遍瓷砖地,原先地面松动的厉害,走到029号房间时,田柾国总会被这里翘起的地砖绊到。他现在向里走,南方城市不供暖,店里新装的中央空调一下起到作用,呼呼吹热风。田柾国在昏暗长廊里走的冒汗,于是把外套交给路过的阿吞,让他替他放到店里的储物柜里去。就放闵玧其的柜子。

闵玧其走前把房间的备用钥匙给了田柾国,田柾国这会儿接着走,走到门前,钥匙轻松怼进锁孔。闵玧其不在,他成了这间房间的常客,唱不唱歌都来转一圈。反正他再也不用给KTV交钱,他要来,阿吞总会擅自开给他最大最隐蔽的包间。

锁被扭一圈门就开了,有人开过这扇门。他现在还在里面。

田柾国到心跳突然加快。他脑海里闪过一圈可能打开这扇门的人名,最有可能的只能是闵玧其。他抑制不住自己激动心情,几乎要大喊着他名字再进去。

田柾国一下子把门打开,嘴角登时僵住了。

他看到闵玧其把两叠牛皮纸做的厚信封递给莱莱,莱莱正推还给他;闵玧其又把信封向她手里塞,她摇头,说不能要。任谁都能看出来,她在拒绝闵玧其。

这场面似曾相识,田柾国记起来,闵玧其也曾经把同样材质的厚信封交给阿吞。那时他又生气又难过,他觉得闵玧其和阿吞睡了,他的善良婊子玧其哥睡过之后还要给人家钱,那么多,他们到底睡了几次?那这次呢,这一次比给阿吞的钱还多,那你们又睡了几次?

莫非闵玧其这一个月消失不见就是去找莱莱,住到莱莱家里去了。没戴套吧,中标了,打胎钱?那就是说莱莱和闵玧其有关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以至于要闵玧其负起责任给莱莱打胎钱,流了他们投错胎的孩子,让医疗垃圾成为他最终归宿。田柾国突然想如果闵玧其是个女人,他们第一次做爱之后闵玧其会不会也像这样,他得负责拿两个牛皮信封让闵玧其去打胎。他得负起责任。如今看到眼前场景,田柾国真想让闵玧其就是女人,他庸俗又恶劣地想象闵玧其生下他的孩子的样子,他会哭吗,或许就是田柾国断了他的财路。他的身体生产过后皮肤一定不如从前紧致,屁股也松了,谁还乐意操你?那么闵玧其就只能依靠他了,闵玧其就只有他了。

男人若想拴住女人,多简单,只要一枪搅进女人的巢,她就认定你是毁了她也救了她的真命天子。田柾国多想现在他是闵玧其的真命天子。

田柾国想问闵玧其凭什么这么做,他难道真的看不出来他田柾国像个乞丐跟着他黏着他,难道真的看不出来他对他有意思?

他的身份不够他去质问闵玧其,无法得知这背后真的真相,一种无力感席卷他全身。田柾国的双眼迅速窜上可见的火焰,以至于莱莱和闵玧其都在第一时间发现。

闵玧其最后一次强硬地把信封塞进莱莱手里,让她先出去,先到门外去。莱莱走了,和田柾国擦身而过,关门前还回看一眼。她知道田柾国没有恶意,还是害怕他冲动对闵玧其做些什么。

等到门关上,田柾国立刻不再克制自己的怒火,半问半喊到:“闵玧其,你凭什么?“

闵玧其轻笑一声,那是他觉得有什么可笑而发出的笑声。他说:“什么凭什么,我给她钱吗?”他说完,换回田柾国沉默的回答,这是他默认了,闵玧其又接着说:“别这么生气,田柾国,我给谁钱和你没关系。”

没关系,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正当关系。田柾国的神经仿佛被缝衣针刺穿,愤怒更上一层:“你这一个月到底去哪里了?”

闵玧其仍然淡淡又富加挑衅地回答:“这件事也和你没关系。”

“你去她家了?你和她睡了吗?上次和阿吞也是?”

“你在说什么,”闵玧其这时表情才变了一种,变得满目震惊,“你嘴巴积点德,有良心就别接着往下说。”

“我凭什么不能说,”田柾国彻底毫无遮拦了,“你和她睡了吧,你和她睡了还给她钱,你他妈贱?”

闵玧其不说话,也没有否认一样地摆手,在田柾国眼里就是哑巴用的承认。他对闵玧其几乎用起怒吼来:“怎么样,她是不是比你紧比你更合适被男人睡?阿吞呢,我操,你怎么谁都能下手啊?她怀孕了?你和她睡过几次了?”

“田柾国,我不想骂你,”田柾国显然把目标对准莱莱,闵玧其浑身颤抖起来,气笑了,“我没和莱莱睡,也没和阿吞睡。”

“那你和谁睡了?你别告诉我这一个月你是吃斋信佛皈依去了,哪门子神仙菩萨能保佑你,闵玧其,你不清楚吗?”

“谁不清楚?田柾国,我从最开始就告诉你别管我,你从来没听过。”

“你这一个月干什么去了?”

“你真要我说?”

“我就想你告诉我答案。”

“你别后悔。我以为没什么,现在觉得你最好别知道。”

田柾国逼问道:“你这是心虚吗?”

“我没什么好心虚的。我为什么对你心虚?行,你听好,”田柾国像头狮子,闵玧其被他闹的也颇有种破罐破摔的感觉,叹了口气,回答他:“我被人包了。本来说好包三个月,我努力,一个月收工。你满意了?”

早就明白闵玧其的工作性质,田柾国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痛起来。犹如作物被连根拔起的痛,田柾国忽然觉得有些缺氧,他吼了太久,到了真正该爆发增加戏剧效果的时候反而熄火了。两人之间的空气一下降到零点之下来。

田柾国低垂着头,闵玧其看不惯田柾国这幅忧怜自艾的样子,问他:“你管我干什么,你爱上我了?”

这句话闵玧其说过。他们第二次见面时闵玧其问他,哦,你爱上我了?田柾国当时还不清楚,现在他能狠狠点头,我就是因为爱你才这样失狂。

他话里的调侃意味更多,只是想回击田柾国口不择言时说的垃圾话。田柾国抬起头,眼中竟多层水雾,闵玧其一瞬间预感不妙,忽然希望田柾国不要回答他这个问题。闵玧其的愿望没有实现,田柾国还是开口,说:“万一我说是呢?”

田柾国的眉毛弯出委屈的弧度,这次换闵玧其愣在原地。他最见不得好强的人流露出的无奈眼神,坐在床上,背更驼了些:“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

闵玧其的语气也无力起来:“我不喜欢这样。”

“凭什么觉得我在开玩笑?”

闵玧其接不上话了。

过了很久,闵玧其问他:“不是玩笑?”

田柾国被这声质疑催红眼眶。他不点头,也没摇头,闵玧其问他,停一会儿,田柾国才接话:“你和莱莱和阿吞到底睡了没有?”

“没有。”闵玧其答的斩钉截铁。

“我连追问你真相的身份都没有,”田柾国忽然发笑了,十二分无能为力,闵玧其第一次听他用这么沉的声音说话,“你们睡了,不用瞒我。”

“我说没有。”

“你负起责任,和莱莱一起去医院吧。”

“我说,”闵玧其从床上簌地起身,“没有睡,没睡,听不懂我哪个字?”

“我很好奇你给阿吞的钱是干什么用的,他也能怀?”

“田柾国,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闵玧其从椅背上抄起一个月前带走的藏蓝外套,步伐里有肉眼可见的愤怒。田柾国站在原地,闵玧其终于生气了,他想话都已经说成这样,闵玧其还坚持他可有可无的口德,他一起身,田柾国以为闵玧其终于要来上手打他了,越过他的底线,他也会给他的鼻梁重重来一拳。可闵玧其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只是走近他,把外套甩在他身上,从他身边经过时说:“幼稚。”

田柾国并不是真的想对闵玧其这么说。有些话从开头就错了,闵玧其夺门而出,田柾国抱着外套不去拉他,任凭闵玧其把门关的砰响。

他走了,他们之间少了解释的机会。拉他回来也没用,闵玧其不说,田柾国只能想象从不答应被包养的闵玧其是为了给莱莱挣手术钱才把他们的相处时间斩断,他把闵玧其气跑了,用的还是那个“好像朋友”的身份。

他们还能是朋友吗?闵玧其问他荷西问题的那个晚上,他难道不觉得从那刻起或者更早他们就不能再是朋友了吗?田柾国本觉得自己没资格逼问闵玧其,记忆里那些肌肤相触的瞬间片片闪过,越想越觉得有底气起来。画面一个个闪,闪到智旻泰亨吵架的那天,田柾国和金泰亨说: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他的底气又一下子全散了。

他从来没说过,他只等闵玧其发现后问他,你是不是爱上我了?然后他回答,是,我爱上你了。一件多么水到渠成、顺其自然的事情。

可田柾国总是想不起一点,他喜欢闵玧其,凭什么要闵玧其开口。

闵玧其离开店里时只穿了件单衣,他的御寒衣物此前只有田柾国的藏蓝外套。外套团在田柾国怀里,在中央空调的暖风中渐渐暖了,田柾国抱了很久,才觉得胸前生出一股湿透的热来。

他迈腿一动,膝盖绷的太久,发出一阵肌肉紧缩的酸痛。田柾国忽略这点痛感,坐到闵玧其刚刚坐过的位置上。凹下去的褶皱仍在,温度已经散了。

坐下来,难得以闵玧其的视角看过这间房。暑假装修,只有闵玧其的房间没怎么变动,冰箱上多了枚冰箱贴,两块钱的埃菲尔铁塔,闵玧其自己买的富士山雪景和几个日本字,田柾国不懂日本字,闵玧其说那是欢迎光临的意思。以前接过日本导游,教他念他的日本冰箱贴在讲欢迎光临,日本男人不晓得是不是下流知识已经渗到骨子里,进他身体时非让闵玧其把欢迎光临和谢谢交替着说。因此让他很难忘记这两个日语单词。

电风扇还留在电视机旁一角,螺丝掉了一颗,转起来咔哒、咔哒地响。田柾国每次都说下回帮忙修电风扇,下回到店里装了中央空调,再也用不上电风扇了,他才想起欠KTV里最敬业最长命的家用电器一个承诺。

目光从电风扇攀上粉白墙壁,接着走,走到暗红沙发,那条毛毯仍然整齐地搭着,落地台灯的灯罩落灰了,闵玧其不在,卫生就开始偷懒。走过台灯,再来就是床头柜,他带给闵玧其的书在左上角本本摞起,一条红绳从其中一本里穿出,标示主人的阅读进度。再往过,枕头进入视野,蓬松的,柔软的,没有被两颗脑袋碾压过的痕迹。那意思是这张床没在他进门前完成承载欢爱的使命,枕面鼓的像小山包,很久没被人用过了。

闵玧其没骗他。田柾国的手摸上去,比闵玧其家里的枕头硬一些,或许是棉花不太好,可能已经在枕头罩里打成结。怎么没人替他在阳光下拍松枕头?

他还在想闵玧其和他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不是在这间房里做,门被打开了。开门的人不是闵玧其。

莱莱从门外走进来,手上挂了一把管店里所有房门的备用钥匙。田柾国见她来,下意识想站起来,又想到就是因为她才会有刚才那场不愉快,腿在发力和泄力之间做了轮转换。莱莱看到他身体前倾动作,也明白他要起身,冲田柾国向下摆手,要他接着坐。

她也走到床边坐下,和田柾国有段距离。莱莱常常编麻花辫,中分,她这时的头发是披散的,身材消瘦,上唇有道伤疤,不大,近处看仍然能发现有这么条疤。田柾国回忆起来他以往见莱莱,她总是声音弱弱的,神态却一副长者模样。眉毛和平地横在双眼之上,看向田柾国,让他预谋已久的火迅速燃尽。她总是让人不好和她发火。

“你和玧其吵架了。”

田柾国心想,还看不出来吗,下一句要说你别怪他吧。

“你别怪他。”

果然这样。

他不回答,莱莱也没留给他回答的机会,接着说:“我对玧其来说更像长辈,你明白吧?”

田柾国明白,她的意思是她永远不会和闵玧其发生什么,这份亲人般的感情不会变质,她和闵玧其是清白的。

莱莱又说:“包养玧其的人是秃油七。上次,砸店的那个。”

她告诉他这些做什么?她还觉得他和闵玧其之间的矛盾不够今晚拿来研究吗?她在炫耀吗?

田柾国控制不住脑海里纠缠的猜想,问题接踵而至,莱莱觉得这是他该提问的节点了,顿了会儿,田柾国并不打断她发问,她才把话题延续下去:“这笔钱是玧其从秃油七那里挣的。”

她就是在炫耀闵玧其对她的好。

“玧其一定不会和你说。我和你之间没有什么关系,但你是玧其留下的人,所以我还是想告诉你。他刚刚跑出去没穿外套,你听我说完,不管你是不是还在恨,去找他吧。冬天了,晚上冷。”

莱莱看了看田柾国抱在怀里的外套,田柾国会意到她眼神,还是一副冷表情。莱莱不管他意见如何,只管说完自己的内容:“闵玧其和闵玧智是孤儿,你知道吗?”田柾国点一下头,莱莱接着完成她的叙述。

闵玧其和闵玧智本来不是孤儿。赌徒父母输的倾家荡产,还不上高利贷,有天催债催上门了才知道被父母卖给放贷人做抵押了。闵玧其带着闵玧智从家里逃出来,逃到火车站,仅有的几张现金换了长途车票,那是闵玧其偷攒起来的钱。他本来有存钱罐,爸妈赌资不够,烟瘾又犯了,砸了他的存钱罐买烟,他的存钱罐从此变成缝在衣服里的暗兜。有时是闵玧智的。

爸妈只管把闵玧智生下来,转头又是纸醉金迷的流浪人间。闵玧其第一次替闵玧智烧开水冲奶粉时九岁,烫了手,手指上肿起一块水泡,自己用针挑了再包创可贴。从此他成了闵玧智的小父母。

催债的要抓他们抵债,闵玧其想得到下场,长途火车一路坐到终点站,就是现在这所城市。下车时,闵玧其十三岁。

他带着闵玧智无处可去,兜兜转转竟走到福利院门口,正好碰上院里阿姨出门采购,这一来,闵玧其和闵玧智就正式入住福利院了。

闵玧其在福利院里教闵玧智弹钢琴。他的钢琴早被爸妈卖去抵债,闵玧其常常跑到乐器店里只弹不买。家附近的乐器店晓得闵玧其身世,就放他弹。闵玧其弹到换老板就不再去了。

闵玧智不识谱,闵玧其要从基础乐理教起。说ABCD大调,闵玧智问他,为什么A不是B,闵玧其答不上来,改教她唱名。能抢到使用院内钢琴的机会很少,闵玧其就在纸上画幅黑白键盘,画的有些大,闵玧智的手不够张开一个八度,他又重画一副,熄灯前带闵玧智认几遍。闵玧智唱不准上课教的儿歌,却能在不久后用钢琴演奏一遍,闵玧其打定闵玧智即使跑调也有音乐天赋,以至于后来闵玧智说报考了作曲系,闵玧其也只担心她上了大学还分不清音名唱名会不会受同学笑话。

福利院的孩子成年之后就说成毕业,总有留在院里临近毕业的大孩子。有个男孩儿,那时他还能算男孩儿,十七岁,对闵玧其的关心有些超出范围。十五岁的闵玧其还不懂得世界上还有个词叫同性恋,只当他对他是哥哥一样的关心,直到闵玧其离开前,他表白,问闵玧其要不要和他一起走。闵玧其还想不到男人和男人该怎么结合,他很早就懂得人最终都要结合,一个完整的家庭通过结合才能走向终章。他拒绝十七岁的冒牌哥哥,哥哥立刻演给他得不到就毁掉的通俗剧情,引得后来被福利院的准成年人们围追堵截,闵玧其打算离开是在发现闵玧智的衣服被剪烂之后。他意识到闵玧智的安全已经受到威胁,强忍过十六岁,又拉着闵玧智从福利院连夜逃走。

金硕珍也是闵玧其在福利院认识的朋友。他不同,唯一不屑参与寻衅滋事的真正的成年人,离开前留给闵玧其联系方式,说出去了,有麻烦,打电话给他,只要留在这座城市里,他都能帮忙。

闵玧其是没有初中学历的未成年人,饥寒交迫之际想到逼迫他出院的男孩儿,他想,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喜欢男人的男人。那他能不能用自己换钱,两腿张开,这是最快的赚钱方式。他为了闵玧智能活到成为作曲家,腿之间的那块宝地从十六岁起贞洁就不复存在,留下的是慕名而来的客人的体液,是廉价润滑液的刺鼻芳香,最终都幻化成闵玧智的一日三餐。由十六岁的哥哥出卖自己换回妹妹餐桌上的一碗热米饭,七岁的闵玧智不晓得为什么不同的男人都能让闵玧其的嗓子彻夜工作,而她始终要被反锁在出租屋的衣柜里。

闵玧其不让她睁眼,花大价钱买了假的降噪耳机,所以她仍然能听清闵玧其是怎么被干到哭的。闵玧其被压在沙发上的动作被她叫做“干”,所有人都这么说,闵玧其总被“干”哭,一开始是这样,后来不会了。后来的“干”好像于闵玧其来说是件乐事,闵玧智看不见,但耳朵听到闵玧其说“用力”“舒服”这样的句子,她担心的折磨闵玧其的痛苦没有了,从闵玧其不再哭之后她才好安然入睡。闵玧智后来知道在衣柜里渡过的七岁,睡不着的晚上叫做失眠。

金硕珍得以接济闵玧其是通过那时已经建成的KTV里的某个老客户。他替玧其玧智安排进现在住的家,让闵玧其来KTV打工,别再做身体交易。可服务生的工资不足以支付闵玧智的学费,没过多久闵玧其又重操旧业,他已经不会用其他方式赚钱了。

莱莱打从一开始就在KTV做普通服务生,阿吞晚莱莱一年。闵玧其晚上接客,莱莱带闵玧智回家,阿吞守着闵玧其结束,客人一走,阿吞就领闵玧其到后厨去开小灶。他家原来是开餐厅生意,阿吞爸做掌勺大厨,阿吞也跟着学了几手。生意正红火时,有天取食材的路上出了车祸,阿吞爸的驾驶座前气囊坏了,当场毙命,留下一个左眼失明的阿吞妈。阿吞到KTV来做服务生,金硕珍开给他的工资高一些。他晓得闵玧其身世,心疼他,尽头房间里的家具是阿吞帮忙置办的。那里原本是阿吞的房间。阿吞妈回了乡下,阿吞在这个城市没有家,索性住在店里。阿吞不想闵玧其也和别人一样在滚过千万次的包厢皮沙发上睡,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床垫换了块更软的躺。他搬去杂物间住,那里现在已经充满人情味了。

阿吞于闵玧其有饱腹之恩;莱莱的嘴唇不是天生有疤。有次闵玧其差点被违约客人玩出危险,他们店里不允许让小姐少爷们受生命威胁。莱莱看见闵玧其颈间有明显勒痕,知道闵玧其一定是窒息前的昏迷,她以前学跆拳道,拿过全国冠军,怒火攻心,第一脚就瞄准其中一人的下体。隔几天男人们纠集街头混混打回来,莱莱仍然取胜,只是打斗中利器划破嘴唇,自此留下疤痕。这也是阿吞后来告诉闵玧其的。

她讲到这里,田柾国的嘴巴张开,莱莱猜到田柾国要问她什么,指指房门,说:“阿吞妈妈等到眼角膜了,钱不够,玧其替他垫的。”她停了下,又拍拍自己胸脯,道:“乳腺癌。”

田柾国知道这也是需要手术的病。要切除乳房,意味着女人引以为傲的母性的一部分从此和莱莱再也无关。莱莱还没谈朋友,她或许以后都不会谈,毕竟他们是一样的人,都不想再拉无辜的他人一起落难。

得了这些信息,莫大的愧疚感像同莱莱火拼的窝囊男人们在身体纠集起来,那三个牛皮信封是两份手术钱,田柾国却想它们是谁的嫖资,谁给谁的打胎钱。他在这场故事里只做旁观者,他见到的闵玧其已经被他人保护过,他只是后来的幸运儿,并无资格对他们做过分想象。尤其是莱莱。田柾国忽然好想对莱莱深鞠躬谢罪,闵玧其没有打他,他的鼻梁得以幸存。可他的做法已经同学校里讥讽闵玧智的男同学一样,这次伤害的是知情的闵玧其,和不知情的莱莱。

莱莱见他表情又变一转,知道她目的已经达到,站起身催他:“玧其身上很多伤,跑出去了,受凉要发烧。你知道上次闹好大就是因为秃油七想包养玧其,所以我亏心收这笔钱。你去找他吧,玧其回来的太早,刘铜不会那么轻易就放手的,你多小心他吧。麻烦你了。”

听到受伤,田柾国的动作如同被按下快进键,立刻行动起来。莱莱喊他记得去储物柜拿他的外套穿,田柾国已经跑出去,这距离听不见谁在耳后呼唤了。

奔出店门,田柾国才记起来要给闵玧其打电话。拨了几通都在关机,田柾国只好凭直觉走,先转过虾肉馄饨,再来是闵玧智常光顾的二手琴行。途径便利店田柾国也挨个儿查了遍,没结果,又心存侥幸地打了通。他把手机放在耳边,提示留言的语音念完了才舍得放下。

屏幕裂了一道,滑过锁屏界面占据上半部分的白色八点半。他得立刻找到他。

最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绕进公园,在秋千上发现了闵玧其。上半身蜷在一起,显然已经挨冻有一会儿了。

田柾国的速度一下拉闸,走过去,闵玧其听到脚步声向他靠近,仍然抬头看夜空。

他走近,把怀中外套披在闵玧其身上。闵玧其的目光从他的肩膀滑出,他替他把外套披好整理好,也转头看向夜空,恰好飞过一架夜间航班,闪着信号灯,慢慢远了。

一路跑来不觉得在冬天,站了会儿,风吹干毛孔渗出的汗,田柾国顿时感到寒气入骨。

闵玧其把外套紧了紧,不愿意把手臂穿进袖子里去。飞机飞过,留下一道飞机云。

他突然说:“我这辈子还没坐过飞机。”

该怎么接,田柾国有些为难,干巴巴地如实答到:“我坐过几次。”

闵玧其的眼神顺着即将消散得飞机云一起划破夜空,道:“那是什么感觉?”

田柾国回答他:“你在飞机里,不会有什么感觉。”他从闵玧其半遮半掩的衣领向下看,和他的手腕嘴角,他竟没有注意到伤痕已经住到遮不住的地方。这回轮到他发问。他问闵玧其:“伤怎么样?”

“这样。”闵玧其只把手腕伸向他,袖口随即滑下一节,露出青紫色痕迹。田柾国想起他替闵玧其涂甲油那天,闵玧其也撩起衣服对他展示身体的勋章,那时他或许只是想博他同情,好完成他在嫖客眼中的某种形象。现在又不同了,这反而是闵玧其清白证据。他要用别人对他施加的伤口证明他精神上的干净清白。

手腕露给田柾国看,他想握住,好好摸摸这些或线或圆的痕迹。闵玧其还仰起的脑袋只留给田柾国一个寡言的后脑勺,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勇敢一次,闵玧其又说:“飞得太快,小心坠机。”

他不知道闵玧其指什么,先对先前一场口角作出表态:“对不起。”

闵玧其这时才愿意看回来,道:“怎么找到我的。”

“啊,就是直觉。”

“飞机云没了。”

田柾国有时不太习惯闵玧其跳脱地太快。但他还是转头看去,刚刚那架飞机驶过滑出的漂亮尾线,这一会儿,边缘已经涣散了。他答他:“因为是云。”

他把外套重新替闵玧其搭上肩膀,闵玧其任由他的手臂在秋千铁链间穿梭。等田柾国不再动作了,他不看田柾国眼睛,又去盯着快泯灭的线:“云总要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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