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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沉浮 04

田柾国从闵玧其的小冰箱里取瓶矿泉水,拧开瓶盖灌几口。用吞的,再把瓶盖扣回时水已经没了一半。田柾国一来,闵玧其冰箱里的存货总是消耗很快,五块一瓶的贵饮料田柾国不喝,只喝冰箱最下层码整整一屉的矿泉水。

那晚田柾国像中迷魂计,听闵玧其的话留下吃饭。吃咖喱牛肉,闵玧智也小小胃,一锅里盛出一小碗,同龄女生,爱美,不吃米饭,稀稀拉拉一碗土豆牛肉,三两口就吃完。闵玧其吃的更少,那两块梅子饭团在闵玧其胃里充分发挥作用,因此全寄希望于田柾国,来完成今晚不剩饭的记录。田柾国虽然已经吃过,但胃里仍有空余,牛肉块切的小,轻而易举就能合着最后一口米饭一扫而光。

之后想走,甲油味道还没散尽,窗外就泼大雨。闵玧其那天笑的格外多,让田柾国就留下,田柾国忽然扭捏起来,闵玧其又笑他,把他带回家就是为了办事,现在知道抠手指考虑合不合适。他问田柾国是不是打心眼里把他当作便宜货,是不是要忘记他们睡过的事,田柾国被挑衅,并不顺着闵玧其的话说,起身收拾餐桌上残局。闵玧其看他默默的背影,又来兴趣挑逗他。

闵玧智已经窝在坐垫里看电视剧,离开餐桌前对闵玧其吹口哨,饱含看笑话的意味。闵玧其不理她,也跟去厨房水池边,靠近了,用肩膀轻撞田柾国。田柾国正拿钢丝球擦碗壁,双手在寥寥水流下晃动。

他专心让洗洁精沾满每一寸水池,不理闵玧其,闵玧其学他方才摸自己那样摸他后背,也画脊椎线,田柾国也模仿他,不为所动。闵玧其怎样剥塑料皮,田柾国就怎样让泡沫摆弄碗筷。闵玧其很快放弃了,曲着胳膊搭在田柾国肩膀,小臂折回,手指正好够碰嘴唇。

涂了甲油,指甲靠近唇下立刻传来刺鼻丙酮气味。闵玧其反应过来他已经是被剥夺啃手指权利的人,只好改用指背磨下唇:“好难闻。”

田柾国大致描画出闵玧其什么动作,忽然不敢正大光明地侧头看,只把余光分给身侧,道:“所以效果很好。”

“你是第一个知道帮忙洗碗的人。”闵玧其这时看向田柾国在水流中搓洗的双手,田柾国得以真正把目光面对闵玧其。他被闵玧其这样单纯的眼神看的有些不知如何动作,机械地把同一只碗擦了又擦,直到闵玧其喊他再搓花纹就蹭掉了,田柾国才把瓷碗递到水流里冲洗,改搓下一只。

闵玧其看出他真的显慌,不再逗他了,收回胳膊在他后背拍了几拍:“麻烦你了,洗完就出来吧。真的诚意邀请你留下,雨很大,拿回我欠你的帐,也算我感谢你常常来店里消费。”

他站在田柾国身后,嗓音低沉。田柾国忽然被这种沙哑质感俘获,说:“我是正经消费。”

“我知道你是正经消费,同学。”闵玧其靠上身后墙壁,抱起双手观察田柾国劳动身影,“能赚钱,就是正经工作。”

田柾国被这话钉住舌头。

闵玧其什么意思,他看不起他,所以说自己是正经消费,想撇清他们的露水情缘;但能有今天这一场厨房对话分明是田柾国他自己锲而不舍地追来,闵玧其只是赚他的钱,他仍然是闵玧其的嫖客。

谁又比谁更清白一些,他又凭什么把闵玧其下意识放进不是好人的分列。闵玧其能赚钱让闵玧智去上大学,田柾国一下想到金南俊,他忍不住想如果金南俊为了他们三人也做闵玧其的同行,那么他还会这样地下意识吗,他又想到闵玧其要怎么对闵玧智说出口,闵玧智又怎么做到坦然接受?他清楚闵玧其晓得自己是卖的,仍然坚持自己尊严,田柾国非常明白闵玧其到底曾经有多骄傲,也明白他对生活低头时有多难熬。金南俊是一样的。他自己也是一样的。金泰亨和朴智旻,他们都是一样的。

三人三只碗,三双筷子一口锅,洗不了多久,田柾国已经把最后一只擦干放在灶台边。他正想回头解释,闵玧其已经退到餐桌边,用先前他倚着桌沿对动作站着,扭头和闵玧智一起看电视。

田柾国把碗筷摞好,从厨房走出去来到闵玧其身边。闵玧其没回看他,田柾国以为他生气,叫了声闵玧其,仍然没回头,他大胆转去看闵玧其正脸,发现他居然已经站着睡着了。

高考的时候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早读课站着念课文也能打盹,所以田柾国晓得闵玧其有多累。他把闵玧其戳醒,后者猛然从梦中回神,扭过头来看他,问:“我睡着了?”

田柾国点点头,喊他上床吧。闵玧其上下把田柾国打量一番,也点头回应,领他向卧室走。

他们不知道闵玧智怎样偷偷目送他们走进闵玧其的卧室房门,又怎样把自己埋进坐垫里。关了门,闵玧其把田柾国推在门上,那声肉体撞击木板的闷响让闵玧智对她的肥皂剧结局已经毫无兴趣,脑海里回响那一声碰撞,她看不到门背后谁才是受害者,但无论是谁的后背和门板打架了,最终伤感的人还是她。

那套甲油甚至还没开封,能同意田柾国用她的宝贝指甲油替闵玧其涂指甲只是因为受益者是闵玧其,作用对象也是闵玧其。闵玧智有时觉得闵玧其不够敏捷,也感谢闵玧其对她足够松懈,这样她才有机会让小心思发芽。

吊带不是穿给别人看的,如果闵玧其一声令下让她穿成冬装小熊闵玧智也会立刻照做。她当然很爱闵玧其,她独一无二的两份爱毫无保留地给了他。

闵玧智很清楚,她知道自己对闵玧其的感情已经越界了。

房间内,闵玧其仍压田柾国在门板上。灭着灯,闵玧其凭田柾国呼吸声找他嘴唇位置,找准了立刻狠狠咬去。田柾国也不甘示弱,两人撕扯过好一会儿才喘着气分开,闵玧其紧接着要脱衣服,田柾国借窗帘后放进来的月光看清闵玧其已经把卫衣撩到一半,迅速阻止他。

闵玧其一笑,你要亲手脱啊,田柾国摇头,他不知道闵玧其能不能看清,很快补上一句不是的。田柾国说:“今天不做了。”

“上床吧是你说的。”

“我的意思是上床睡觉吧,你睡觉,我陪你。”

田柾国把他卫衣拉下,黑暗中田柾国只能辨认闵玧其做什么动作,表情太细节,他只能听到闵玧其的笑声更大了。半晌,闵玧其又把卫衣撩起来。

“我说今天不做。”

“换衣服,别想我想的那么坏。”

田柾国上手,手掌被闵玧其拍开,他听见闵玧其踏着拖鞋走远,在某一处又停下,跟着拖鞋声的是抽屉被拉开的声音。隔了会儿,闵玧其又去点亮床头台灯,暖黄光线照亮房间一角,仍然让田柾国双眼有些不适应地眯起。

他看到床上躺着两套睡衣,闵玧其紧接着又说:“脏衣服不要上我的床。”

此后一周他都来店里等闵玧其,期间总能至少喝两瓶矿泉水。没回家,一周里是同样场景,下了课就来KTV唱歌,出包间门时再打听,闵玧其就在走廊尽头那扇门后等他。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田柾国在等,那周日子里闵玧其天天都在,唱完歌,田柾国直奔闵玧其房间。门不锁证明房间里只有闵玧其一个人,田柾国推把手就能进去。闵玧其还是坐在暗红沙发上看无皮书,田柾国后来知道那条波西米亚毛毯不是别人送给闵玧其的,是闵玧智织给闵玧其的生日礼物。

两人碰面,闵玧其把房间整理归位才走。他不让田柾国帮忙收拾,也不让店里的服务生帮忙打扫,说是自己动手才有归属感。田柾国就坐在他的沙发上喝水吃零食,等闵玧其收拾完了他就和闵玧其回家,回去闵玧其的家。

要闵玧其把在他这里的赊账付清成了田柾国一整周赖下的借口,每次到家,闵玧智已经在厨房里起灶切菜,这时他又以玧智在家或闵玧其今天很累不做了的缘由要接着住。脸皮再厚点,田柾国甚至说闵玧其家离大学近,过去更方便。

闵玧其当然知道他家离田柾国和闵玧智的学校距离一点也不近,但饭后有洗碗工,家里只有兄妹两人,闵玧其确定田柾国那天看闵玧智并非故意,就让他留下住,住过一星期再回家。

田柾国忘记给金南俊打电话告诉他自己不回家,却记得对闵玧其的求知欲。

那本丢了封皮的书田柾国之后翻过。书页打到目录,第一章,《沙漠中的饭店》,再下来是《结婚记》,又在目录里捕到沙漠,在随手翻开的一页里捉到撒哈拉,田柾国一下子明白了:闵玧其看的是《撒哈拉的故事》。

这使他又小小地惊讶一下。闵玧其除了会露出对闵玧智的那种笑容,也会看这样的浪漫文章。这和他外表气场毫不相称,若说是金泰亨偶尔诗性大发想做一回撒哈拉的风,让朴智旻成为沙漠上滚动的草球,田柾国还能想到他那副喜欢摆弄朴智旻的嘴脸;但如果是闵玧其说喜欢跨驼峰,喜欢漏风的异域民居,田柾国几乎不能想象,谁才能有这样的力量让闵玧其化在非洲炙热的阳光下,谁才能做闵玧其永恒的太阳?

翻书这件事没经过闵玧其的允许,闵玧其通过押下那一角的弯折程度判断出田柾国看过他的书。看过就看过,也不算秘密,闵玧其甚至同田柾国讨论他梦想中的撒哈拉,梦想中他的自由,能随意驰骋的自由。

作曲系的学期末考试要求提交一份学生未公开的原创歌曲。闵玧智已经完成词谱,她认识的朋友有能够供她免费录音的录音室,却苦于找不到能给她唱歌的免费歌手。没钱但能唱的自力更生自弹自唱,有钱不会唱的花钱找人唱,闵玧智不会唱歌,也不舍得给作业花钱,田柾国来了,正好撞在节骨眼上。

田柾国还是经常去KTV练歌。闵玧其又恢复在店里出现的频率,欠他的赊账还是没还,但田柾国已经放弃执着,回归他原本身份。

有天闵玧其主动找他,田柾国以为又谈他给了钱但没做这件事,闵玧其却让他别想太多,总会还他那一次,有另外的事情想拜托。

闵玧其想拜托田柾国给闵玧智的歌录声源。田柾国立刻明白,系里很多同学都会接到这种委托,一般情况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利益纠纷,事先都会谈好价钱,久而久之就变成声乐系在学期末的一笔固定收入。闵玧其找他一定是闵玧智不想花价钱去竞争好音源。田柾国嫌麻烦,学一首新歌势必会耽误他打工时间,他算过外快和工资哪个更实惠些,答案显而易见。

上次专业测试他稳居第二,不少人找他帮忙。田柾国一一拒绝,眼下闵玧其找他做同样的事,答应,该不该收钱,被他拒绝的人又怎么算;不答应,可田柾国实在没办法拒绝闵玧其说麻烦你三个字时的语气,那和他跟闵玧其仅有接触里的记忆都不一样,一种放下矜持的请求,闵玧其做出来,韵味又很不同。

他最终答应了。闵玧智亲自把曲谱交给他。田柾国发现她新涂了指甲,棕褐色,他又想起那天他看闵玧其的发根,也是这种颜色;闵玧其的瞳孔也是这种颜色。令人沉沦的棕色漩涡,田柾国不知道自己已经掉到哪一步,又何时才能沉底。

KTV普通包间隔音差劲,对于学习新歌来说不是好选择。田柾国带着谱子回家摆弄吉他,金泰亨和朴智旻立刻来闹他。金泰亨和朴智旻很喜欢看田柾国无奈,田柾国唱一段,他们跟一句,起初还能重复歌词,唱到后来两人开始做接龙。田柾国不太能够坚定自己,他向来喊他们泰亨和智旻,他说泰亨智旻,不要闹了。金泰亨挑刺,说他专业不够过关,他和智旻只是感兴趣而已。田柾国当下决心即使在学校排练房练习也不再回家练了,隔天再去KTV,推开闵玧其房门想问他录音时间能不能推迟,却在房间里看见了闵玧智。

闵玧智立在闵玧其身边,个子不矮她哥哥多少。说不上是闵玧智属于高女生还是闵玧其成了矮男生,站在一起,田柾国只觉得是按下复制粘贴。闵玧智仍穿吊带,配条做旧的皮质短裙,田柾国上次没注意看,现在看清她颈间似乎一直戴条金色项链。细细链条坠只小蜜蜂,体态浑圆,正振翅欲飞。

闵玧智见了他,下意识摸自己项链,田柾国看清她又换了甲面颜色。搭配一身纯黑,指尖也如墨。他又去看闵玧其,闵玧其在她身边站着,也正看向他。

闵玧其用食指把鬓角多余碎发拐到耳后,道:“来了,田柾国。”

就这一个动作,田柾国看到闵玧其的指甲也黑了,和闵玧智一个颜色。他还没问他替他涂的透明甲油去哪里了,闵玧其倒主动向他展示。

闵玧智见状,也一起把十指背对田柾国露出指甲,二十点黑色在田柾国面前铺开。很快,闵玧其又把手收回去,对田柾国解释道:“她涂的。我是小白鼠。”

田柾国接他话,问:“为什么你也在?”

说“你”时,他把眼神转到闵玧智身上。闵玧智这才把手放下来,反问田柾国:“你会弹钢琴吗?”

田柾国想回答她怎么可能不会,话到嘴边觉得火药味太浓。不知为什么,听到闵玧其说是闵玧智给他换了甲油颜色,田柾国心里竟对闵玧智有些生气。

想质问她凭什么不让闵玧其的指甲继续白着,他给闵玧其涂甲油,那是他留在闵玧其身上的东西,怎么可以不经过他同意就被卸甲水随意抹了去。但闵玧其涂在手上又有种说不出的契合感,这种心情很快被打散了。闵玧智提问他,田柾国在心里斗争一阵,把“我当然会”换成两个点头。

“去我家练吧。有些改动,能及时说给你听。”闵玧智也把一边头发别在耳后,“声乐系期末没有考试,你也没事吧?”

她说得理所当然,好像打定田柾国会答应。

田柾国问她:“我上次去,没看见你家有钢琴。”

“在我卧室里,电子琴,已经搬到客厅了。”闵玧智回答到。

事实上他能拒绝,改动不能做借口。他们可以通电话,也很快,现代科技就是因此而生的。但此刻他脑海出现两个声音,一个说只要再多一点时间就能练下来,另一个说不行,你要去。为什么要去?家庭环境差不多,为什么还要再打扰人家;反驳的理由总是很简单:田柾国,你知道你想去的。

闵玧其和闵玧智在等他回答,田柾国突然想到什么一样,玩味地看着闵玧智。闵玧智被他眼神盯的不自在,夸张地后退一步,向闵玧其身后躲了躲。闵玧其也很配合,闵玧智躲进来一些,他就向前站一些。

田柾国败给兄妹默契,首先在对峙中笑出声,紧接着说:“我可以免费,反正已经学会一半了。但我有条件,闵玧智。”

他语气很像真的做地下交易,闵玧智挥挥手把严肃气氛打散:“我请你吃饭。”

“没说这件事,”田柾国驳她,“下学期声乐系有比赛,你替我写歌。能吗?”

“一次性说完吧,你是不是还缺个钢伴?”

“也可以,谢谢你了。”

“真够敢说的。”闵玧智轻笑起来,点点头,发尾扫过她肩胛,“唱我的歌你得听我指挥。”

“如果你的意思是连我技巧放哪里都要掌握的话。”

“哎呀,我没那么厉害啊,我只是写歌的。我的意思是替我跑腿,买买食材啦,小意思的。”

田柾国不明白怎么还会有机会帮忙买食材,问她:“什么食材?”

闵玧智看他惊讶的眼睛圆瞪,笑声愈发放开来:“哥当然又要留你下来吃饭啊,你的心能不能好看一点!”

她说“好看一点”时田柾国甚至怀疑闵玧智是不是给闵玧其装了跟踪器,又感叹不愧是兄妹,同步到这种程度,一样让他没话反驳。

哦了声,就算回答闵玧智的所有问题。

时间不早不晚,现在回家还能趁吃晚饭前练习练习。

上次去闵玧其家是几周前,之后田柾国接到代表学校汇报演出的任务,专辟一间练功房给他和另外三人练习。因有系里最凶的指导老师坐镇,窗外趴人的情况少了很多,那段时间田柾国不来KTV,见闵玧其的次数也少。好像自从自己中了邪一样耍无赖共过一周,和闵玧其之间忽然多了某种联系。不见面的空白期里田柾国的心又痒起来,他想起和校花交往的那段日子也是同等状态,像灰尘飞进鼻腔,打不出喷嚏,奇痒难忍。这会儿又被闵玧其领到家里去,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想多半又要留宿,这次记得先给家里发消息。金南俊回复他emoji,眼睛很大,嘴巴撇着,田柾国立刻问对方是不是金泰亨。马上回来一条语音,他点开听,金南俊在手机那头大喊:孩子,是我也有资格用大眼睛表情的!

一起回家的路上聊了很多,半道真的被闵玧智拽进超市当劳动力做菜篮子。瓜果蔬菜没占多少,买了堆零食,付款时收银员羡慕闵玧智能找到田柾国一般靓的男朋友,闵玧智回头,发现田柾国正在看闵玧其。她立刻也加入观察闵玧其的阵营,闵玧其被看的好不适应,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末了,闵玧智接下找回的零钱,喊小田,走了,田柾国才开口驳斥她别喊的那么亲,又转去逗闵玧其说你喊小田试试。闵玧其不屑参与大学生幼稚游戏,丢个白眼走在两人前面。他知道田柾国要跟上来,等田柾国真的小跑到他身边,闵玧其说,小田,别抛下女朋友啊。

“不是女朋友。为什么你也开玩笑?”

田柾国忽然装的严肃,闵玧其看穿他演技,仍然风淡云轻地回答:“你不是不喜欢男人吗?”

“我没说过。”

“那喜欢女人咯。要玧智做女朋友,你要过我考核啊。钞票够不够多?”

“闵玧其,”田柾国嗔怪到,“我也没那么说过。”

“开玩笑的,好容易当真。你当我没问。”闵玧其手向上一摆,随后插进侧兜。

“男女通吃啊。”闵玧智从两人身后窜上来,“还没问我同不同意。”

“我不同意。”田柾国截断对话,闵玧智悻悻退到闵玧其另一侧。闵玧其胳膊肘碰碰田柾国,说别跟小丫头一般见识。田柾国心想他们同岁,闵玧其这一碰为闵玧智开脱,把他捧上能和他平起平坐的高台,还想再纠缠什么,反倒显得田柾国小题大做了。

断了这话题,听塑料袋子和不一样的脚步声交替着响了会儿,田柾国突然对着闵玧其问:“你呢?”

闵玧其转头看他:“什么我呢。”

“我说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有用吗,做我这个还有机会论喜不喜欢啊。”闵玧其把袋子甩的前后飞起,膨化食品在包装袋里碰撞出声,“是男是女有那么重要?”

他回答过,田柾国心想闵玧其摸爬滚打一遭确实心界更大,他刚想点头,闵玧其又说:“睡了,给钱,都一样。喜不喜欢,之后另说。”

呵。

话题开错了,三人之间只剩下兄妹俩扯家常的对话。总算到了家,闵玧其隐去厨房做饭,闵玧智带田柾国围在电子琴旁边。谱子早就摆好了,看起来就像预料到结果,早早等着他再回这个家。

等闵玧智拢裙子坐下,田柾国在她身边挨着坐,直奔主题,问她:“你要改哪里?”

“这里,”闵玧智指尖顶上五线谱,“这里。la,我改成si是不是更合适?”

田柾国不假思索地回复她:“B改F怎么配你左手和弦D?”

“说唱名。”闵玧智故作一脸鄙夷,“ABCD我分不清。”

“si和re不合适。”田柾国在琴键上和闵玧智演示,和弦弹出来两人都皱眉,田柾国惊讶作曲系的学生不应该不知道这样的和弦放在整首曲子里显得过分突兀,带些质疑反问到:“这不是最基本的吗,我都学了。你考试真的能过?”

“小失误。”闵玧智轻描淡写地回答。

田柾国又问:“你怎么还分不清音名?学钢琴不学音名吗?你钢琴和谁学的?”

一连串提问扰的闵玧智发乱,先损田柾国问题多婆婆妈妈,才从头开始回答他:“我和哥学的钢琴,小时候记不住英文字母,哥就教我唱名,用惯了,改不过来。我也懒得记。行了,你唱一遍,我还没听过。”

闵玧智说完已经兀自起头伴奏,田柾国只好跟上,免得扫兴。歌词写在五线谱下,田柾国照着唱,脑海里却在想,原来闵玧其那双手抓破过无数人后背,拽皱几百几千的枕头床单,却一样能按黑白键。

嘴巴依着肌肉记忆启动,他忍不住想象闵玧其是怎样教小丫头片子闵玧智完整演奏致爱丽丝,是否手会握着她小手移动,一如他那晚握着闵玧其的手替他涂甲油。

想到这里,田柾国的心又被狠狠地挠了一下。

他果真又在闵玧其家留宿。心里痒,晚上睡觉胆大从后背搂住闵玧其。闵玧其不反抗也不应,像尊躺到的柔软石像任凭田柾国搂的紧了松了,他不多这样只躺在一起搂抱在一起的温存,似乎也享受田柾国怀里的温度。是田柾国自己要抱上来的,谁占了谁的便宜还不好说。

这晚留宿过后直到和闵玧智一起去录音棚做正式音源,田柾国接触闵玧其的机会又多了起来,比之前还要多。借闵玧其的面子,那段时间他去KTV甚至免单,本身就是地摊价,田柾国也不担心KTV少他一份每天十五块钱的收入会不会交不起水电费,偌大的歌厅,没几个真的来唱歌。

录音源那天闵玧其少见地穿了花衬衫,淡淡地粉蓝色花底在布料上碎开。田柾国不难想象这件衣服的审美是出自闵玧智之手。她经常给自己搭些赶时髦的风格,到了闵玧其这儿成了还喜欢大花大红的幼稚女人,什么都敢挑给闵玧其穿。

音源完成的很快,田柾国专业素质过关,闵玧智来了兴致,说也想进去试试。

录音室隔音很好,闵玧智戴上耳机,田柾国确定她在棚里只能看见他和闵玧其双唇如何阖动。她会很想在那一刻质问自己为什么不会唇语。

他们坐在录音棚外的皮质长椅上看闵玧智尽情发挥。开始前闵玧智还和闵玧其比了V字手势,调控室接通录音棚里的收音设备,闵玧智一开口,两人纷纷接耳机听过之后,田柾国终于明白闵玧智为什么不自己唱。

她根本唱不准。两人先沉默,随后一起笑了。田柾国借着这势头问闵玧其:“你还会弹钢琴啊。”

闵玧其有些惊讶:“闵玧智告诉你的?”

田柾国点点头,双手比出弹钢琴的手势:“第一次一起练的时候告诉我的。”

“我以为她一直不愿意说呢。”闵玧其向后一仰,后背是墙,他靠着,一腿翘在另条腿上,“她老怪我小时候只教她唱哆来咪发,现在分不清ABCD。特搞笑,闵玧智刚上大学那会儿以为do从A开始算,受批评了回来和我抱怨,我说是你小时候不认字母还要缠着我学钢琴,我怎么办,我怎么知道A就要念AB就要念B。怎么,她给你伴奏还是哆来咪发啊?”

闵玧其一口气说了很多,这些日子不长不短地过去,田柾国第一次听见闵玧其说一大段。他即使在床上叫床声都隐忍,有人就好他这口。田柾国就是。但自从那次惩罚之后田柾国再没机会做过,眼下这关系变得愈发走上正轨起来,变成了好像朋友,田柾国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闵玧其“睡不睡”了。

但没有朋友会同睡一张床,一个还搂着另一个。田柾国消了这些无端闪现出的念头,接着说:“你说起她话挺多的。”

“哦,是吗。”闵玧其似是随意地笑了下,两手在空中比出个圆,“她这么大的时候,我才上小学。我带大她的。”

“你家里兄弟姐妹很多吗?”

“就我们俩。”

“父母忙啊。”

“不是。”

“那……”

田柾国不再说了,他停下,看见闵玧其耸耸鼻子冲他笑,眼神里是种放下的平淡。他一下明白闵玧其是什么意思。

是啊,否则闵玧其怎么会甘愿掉在KTV里,就掉在他那张暗红沙发上,那张床,那些田柾国能猜到的无数夜晚……他只是机缘巧合才能变成闵玧其的“好像朋友”,可他近来就连像这样坐在一起,心脏也瘙痒起来。他不明白这感觉是怎么了,金泰亨和朴智旻说他和闵玧其的见面次数就好像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分不清感情时的状况。田柾国想,搞什么,原来他这算喜欢闵玧其。

吗?

喜欢,凭什么喜欢,凭他们睡过,凭几面之缘,凭一个帮忙,几顿饭,这算什么,一见钟情?他和妈被“一见钟情”狠狠害过,落到他高中逃难出来的这种地步。他不想说妈是因为太相信感情他们才落得如此下场,妈没有错,她爱爸,但那不是爸后来已经不管喝没喝酒就打妈的原因。他不想重蹈覆辙。

可闵玧其耸起鼻尖的那一刻,田柾国知道他们是一类人,他们是缺少一种爱或两种爱的那类人。他们是从小就要学会看眼色,学会“说话”,学做演员的那类人。

生活从开始就是场重创,他们拆了自己去补,补空缺,补一段悬崖边的忍,期盼这样还能有个能呼吸的明天。但人一旦开始成全生活,凶手就不让分崩离析的他们好过。

他意识到这件事,心不觉间跳的更剧烈。

闵玧其看他表情愈来愈凝重,关切地问他怎么了。这时闵玧智从录音棚里出来,带着一股大唱一场之后的酣畅淋漓。那瞬间田柾国想,他想让他好过一点。

此后,田柾国开始常和闵玧其来往。录完音源离期末不剩几天,他知道如果自己直接留现金闵玧其断然不会接受。事实上闵玧其比他有钱,他偶然间知道闵玧其的存款数额后就明白这一点,所以更多来帮忙打扫打扫卫生,陪他聊聊天,代替他已经不能再做的乐理老师的位置替闵玧智补乐理知识。

闵玧智很有天赋,学起来很快。她的甲油颜色换了又换,还想给闵玧其换,被田柾国拦下来,说闵玧其是男人,别做弄他。闵玧智无所谓地转个白眼,转而去给闵玧其扎发髻,以此告诉田柾国:我就是有权利。小小反抗很快被闵玧其制止下来,他说他不是他们年轻男女之间打闹的玩乐工具,又问闵玧智,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人家啊。闵玧智故意捏起嗓子说不是呀,欧巴,人家最喜欢你的呀。闵玧其这时再受不了,起身把空间留给田柾国和闵玧智。田柾国也鄙夷她,闵玧智对田柾国吐舌头,说,真不喜欢你,你喜欢他吧?田柾国问,谁啊。闵玧智说,闵玧其啊。田柾国立刻顿住,闵玧其刚走没多远,声音传过来:闵玧智,别叫我大名。

正值暑期,大学放假,田柾国却没回家。从放假开始干脆住到闵玧其家里来,牙刷也备好,闵玧其因此猜到一些端倪。

金南俊不放心田柾国真要在闵玧其家里小住一段,也怕田柾国打扰对方,通过田柾国的手机和闵玧其打了个视频电话,这才算双方大人角色的第一次正式面对面。

一通电话,田柾国的交接工作就算完成。金南俊年龄再大,怎么看都还年轻。闵玧其知道还有另外两个小朋友和田柾国差不多大,住进家里第一天就小心试探田柾国的家庭结构到底什么样。

先前田柾国已经从闵玧其一个动作中窥之一二,这回轮到他,面对闵玧其,田柾国也不觉得难以启齿,一五一十地告诉闵玧其和闵玧智。

他说妈十九岁爱上一个男人,不顾家里人反对就结了婚。那时妈还在上大学,第二年就怀孕生了他,坚持毕业后就成了家庭主妇。前几年还好,到后来爸一下升职了,应酬多了,钞票多了,酒也喝的越来越多。从口角开始,起初只是喝醉了才打妈,后来想打就打,有时候爸要打他,妈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挨打。家里先是打断了几把晾衣杆,之后是拖把木柄,再后来干脆就把钢棍放在厨房一角,爸不高兴了就把妈拖进厨房打。

爸打妈的时候,妈不让他看。妈没有社会经验,毕业就是失业,不认识什么人,全世界就只剩下爸和他。妈想过逃,可是逃了谁来养他们娘俩?妈也逃过,被爸抓回来打瘸一条腿,爸说如果她再逃他就让她和儿子再也见不到面,他说到做到,她知道他是什么人。妈不敢逃了,她也逃不了了,她最后的底线就是爸打她的时候把厨房门关上。可是他还是能听见房门后妈的哭喊声。

上了高中,妈想方设法把他送出来念书。在高中他认识了金泰亨和朴智旻,金泰亨知道原因后带他回家,在家里见到了金南俊。

说起金南俊。金南俊也是和妈一样的人。

“总的来说,金泰亨喜欢男的,他的有钱爹妈就不认这个儿子,把他赶出来,金南俊那会儿还在读大学,去求他爸妈,不同意,一生气辍学了,大学没上完就和金泰亨来这里了。

智旻很可怜啊,智旻没钱治病被家人丢在医院了。申请助学金后回学校来上课,他和泰亨认识在我之前,初中生?泰亨被赶出来就是因为智旻。金南俊靠代写论文赚钱,他英语很好,也写英文的,钱来得很快,但是要替智旻和泰亨两个人交学费,还有其他很多,所以我们也不怎么有钱。

南俊哥照顾我们,他就是我们的大人。”

他说完之后,兄妹俩一度陷入沉默。

这世上原来竟有这么多种苦难,这么多凭什么的苦难分给他们,那声剪断脐带的金属摩擦声原来竟是活的地狱的号角,欢迎,欢迎来到这个世间。你带着母亲温暖的体温来,张开手嚎哭,原以为这是胎中你聆听的美好世界,睁开眼发现倒不如就化作父亲的一滩废水,抹在纸上隐了去。你何必来?你何必要划破一道裂缝?你不明白,母亲也不明白,他们都不明白,谁也不晓得到底为什么会惹去所有好,这痛居然成了与生俱来。

至此,闵玧其竟分不出田柾国的拼图家庭和他的身世哪边更惨一些。于是田柾国要给他再涂透明甲油他也愿意,田柾国说要吃什么,要怎么样,闵玧其尽量满足。田柾国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告诉他,似乎又激起了闵玧其的保护欲,KTV里他的房间,田柾国也成了第二个主人。

他随意进出闵玧其房间一举很快就传遍店内外,说能制服闵玧其的人出现了,也有人赌他能和闵玧其好多久,会不会比之前的秃油七还长。

秃油七是之前砸店的老秃头的绰号。他真名叫什么大多数人都不晓得,莱莱是老店员,她告诉田柾国因为秃油七又是秃头,家里排行老七,做石油生意的大老板,身上却总有股油漆味,人也像油漆一样染上了就难洗干净。正好谐音又贴切,因此得了江湖名秃油七。

田柾国听莱莱解释,不觉脑中幻出一个场景:中年男人和闵玧其。他只是想到这两个人名组合在一起就恶心的够呛,加快脚步往走廊尽头走去。

唯独一件事闵玧其仍会拒绝。田柾国让他少和别人睡了,不安全。他暑假找到份兼职,教小朋友唱歌,工资不错。他说他可以养闵玧其。闵玧其完全能打哈哈敷衍田柾国,但他仍然很严肃地说:你不用对我负责。

不用对我负责。就好像他已经知道他什么心思一样,田柾国自己还没摸清,闵玧其对他说“不用负责”,田柾国的逆反心理莫名作崇。他偏要管。

开了房门,发现闵玧其正穿衣服,空气中有股难以描述的男人味道。田柾国当然知道那味道出自哪里,不知怎的,秃油七又一次跳出来,紧接着引出一团无名火。

他再接着看,阿吞正站在不远处,手上拿着厚厚信封。

气味,场景,闵玧其仍淡淡叫他田柾国的声音。

不用我负责,就能听着我的“不要和别人睡”继续和别人做,你知道今天我来吧,做个样子都不行吗?这算什么,你在给他钱吗?你怎么那么好心啊闵玧其?你给他钱都不愿意给我那点破他妈的占有欲一个嗯吗?嗯一声都不行,都不能答应?

这股火愈烧愈旺,但他没身份,他仍然是闵玧其的“好像朋友”。

烧上眼睛了,闵玧其发现他不对劲,喊阿吞先出去,自己站起身来走近田柾国。

他想让闵玧其别靠近他,他受不了这样摸不清自己的心,闵玧其每走一步,他神经越愤怒。可当闵玧其真正在他面前站定了,田柾国忽地一下全部熄灭,他看着闵玧其,不知道该不该隐去眼神里的情绪。

这或许就是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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