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窃
简直是鸿门宴,丈夫想,他才意识到及川彻并不是个简单的对手。
他倒不害怕影山飞雄对他动手。在他看来,影山飞雄是个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连结婚都做得像个儿戏。他既然儿戏,他也不想多么认真对待这场婚姻关系。他也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这是肯定的,他比他小一头呢。但明眼人都知道是他控制着影山飞雄的神经。是他来决定他的生活。
及川彻越过了他,一直让影山飞雄多吃点儿,就是剥夺了他的这份决定的权利。他说他们南美洲的训练方法正讲究多吃多练,否则凭他们亚洲人的骨骼和体质,该怎么和一帮欧洲佬、南美佬做抵抗?这些蛋白质最终都会变成你的肌肉——他边说边不断地给影山飞雄的碗中夹牛肉片,这个动作持续到第一盘肉片的光盘。他的动作也让一家之主的丈夫感觉到了被威胁。
他接受不了这点,就好像夺走了他的什么尊严。不过倘若及川彻不愿给他这点儿尊严,那么他就永远也得不到。他不喜欢影山飞雄的丈夫,可对影山飞雄的感情又不好说明了。他对他更为复杂,且他还不想暴露——至少不是现在。
旁人只需要知道,在一场三人的饭桌上必然会有两个人成为同一个阵营。他必然和影山飞雄成为同个阵营的人,所有的事情都在宣告他们才是百分之百的同类。至于影山飞雄和影山飞雄的丈夫,他深深明白,他们只是用结婚戒指捆绑起来的两个陌生人。
饭吃完了,及川彻帮着影山飞雄收拾碗筷。他把碗碟扔进洗碗池,转头看见影山飞雄的丈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了似的问影山飞雄:“说起来,你还没对我介绍你丈夫的名字。”影山飞雄大吃一惊,说他没告诉你?及川彻点点头,说我坦诚相待了,可你丈夫似乎不是个多么喜欢诚实的人呀。
这话才让影山飞雄有所惊醒,他半信半疑地问丈夫,是这样吗小原?
他叫的是他的姓。小原苍介这时候才显露出自己的真名。他说,是啊,没想到一面之缘会是你的同学。
这话让及川彻忍不住笑了笑,他凑到影山飞雄耳边,说:他果真不诚实,害怕跟我留下名字。
影山飞雄反问及川彻,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及川彻说我能怎么想?他没向我表明他是不是单身,我和他聊聊天,难道触犯了什么底线?影山飞雄这时候学会一针见血了,说前辈,我不觉得你是个会跟长相普通的陌生男人聊天的人。况且我记得,你在上高中时也对清水学姐表现过好感。
他说的好坦诚,好肯定,他才不相信及川彻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否则他怎么好意思接受那么多女生的追捧?或者他真的好意思、良心也过得去吧,毕竟他知道他在这方面有多么无耻;可在这里,在这个房间之中,他已经敢于割裂他和小原苍介的关系,他还有什么不敢做?影山飞雄根本猜不透及川彻的目的,割裂了他们,然后呢,他是要顶替谁的位置做另一个的丈夫,抑或者他根本就是见不得他好,要打扰他的生活?
他分不清他究竟想从他的生活中窃取什么,可能是快乐吧,也可能是作弄吧,他就是分外不明白他的做法和他的行动。他敢保证及川彻在这个从早晨就开始滂沱的雨天绝没有机会让他做到“走到一半发现下雨所以回不了家”的局面,他就进而敢保证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等在那个公交站亭里的。他也是故意让他丈夫发现了他,也知道他丈夫会带他回家,他那么肯定自己的计划会大获成功,是因为他已经看破了小原苍介就是个花心好色之徒吗?他那么肯定小原苍介就会被他的脸蛋迷惑吗?哎他想,或许吧,或许真就如此吧。可是想明白了过程,影山飞雄就更加想不明白及川彻的目的。
及川彻给他带来了变数和疑问,这个疑问和初中时代的疑问,哪一个都未曾得到解释。他想着想着手里的力气就减少了,泡沫让他的手指更加容易滑落,他一松手盘子就要摔下去,及川彻眼疾手快,一把接过了这只小碟。
“你跑神了。”及川彻把它放回水池,将影山飞雄的手拉向了水龙头。“你该好好清洗。”
影山飞雄说我知道,但前辈你不要……小原苍介这时回头问,不要什么?影山飞雄立刻说没什么。他后来反映到他对他撒了一个没有必要的慌,而小原苍介原本才是他能够寻求帮助的对象。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是的;但在他心里就颠倒了。他下意识地认为,他跟及川彻之间有一些不能告人的东西,就好比这什么都没发生的拉的动作吧,他一拉他的手,他就想起排球场。他十二岁的记忆令他多么新鲜多么烦恼啊,有时候他希望打从十二岁开始他就是个难以近人、蛮横无理的小混蛋了,这么一来,他和及川彻的之间留下的永远只有抗衡和厌恶。可问题就在于无论是他还是及川彻,孩子时期就注定了他们做不了混蛋也做不了霸王,他们内心的田圃纯粹平整,从未发展过任何恶劣的种子。没有种子,何来结果呢?二十六年的修炼就更加让他没法儿当场指责及川彻了。他压下声音对及川彻说:你不要捣乱。及川彻调侃地回问他,怎么样才算捣乱?他说你别来捣乱我的生活。
及川彻便简明扼要地说:但我认为,你希望我来做打扰。影山飞雄说我不认为我有这种表现,及川彻慢悠悠地问: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的同学聚会?那次你没出现,听你的熟人朋友说,那天应该是你的休息日。我们的好朋友小岩给你发了邀请短信,你为什么不出现?影山飞雄支支吾吾地说我只是有其他事情……
其他事情?
其他事情。
你没有事情。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出现。那天我在餐厅边的小巷子里看见你了,你为什么不进来?
我……
好了。及川彻做了一个打断的手势,让两人就在现在停止。小原苍介恰时走过来,说影山飞雄让客人做家务,简直不懂得待客之道。影山飞雄少见地来了脾气:可我也没见你主动洗一洗。小原苍介就愣住了,随后提高了音量:我难道没做过家务吗?
影山飞雄瞥了他一眼,愤然走进了卧室。及川彻在两人之间一阵翻看,对小原苍介做口型,说我进去安慰他,小原苍介说他需要什么安慰啊!夏休期在家做做家务,又怎么了?及川彻说排球运动员可累着呢。小原苍介大喊难道我不累?我累死累活地赚钱养家他凭什么……及川彻痴痴地笑了笑,再也没说什么。他把一个半知半解的背影顶给了小原苍介。
他走近卧室,看见影山飞雄没心没肺地躺在床上翻手机,他就快乐得无以复加:他根本就不在乎什么丈夫嘛!他还是凑过去问他,你不生气?他说没什么好生气的。他还说婚姻就是这样。他便被他一副青年老成相吓到,连忙与他拉开距离,说你可别这么说,我担心你传染给我。我还不能老的。
影山飞雄反驳:我还很年轻。他全然不知脸上一种成年人婚姻后的老态早已跃然纸上。他还不清楚自己的内心已先年龄一步老去了,及川彻认为自己说的不无道理,他今年多大?才二十六岁。二十六岁就把生活过得这样空泛,人不能真像影山飞雄说的那样充满了排球就行,否则他凭什么结婚又为什么结婚?他不是说好了要和球过一辈子吗?
及川彻站在床的左下角外,叹了口气问他,你为什么结婚?影山飞雄说天时地利。它来了我就顺从了。及川彻嘲笑他原来你是这么容易顺从的人呀?影山飞雄放下手机有些愠怒地问不然怎样,还能怎么样?及川彻便明白了,他的婚姻终究没有躲开束缚性。许多人束缚了影山飞雄:父母、社会、小原苍介。他们都希望影山飞雄即使成为了同性恋也能够做个好样儿的同性恋。不承担家庭的重任,你还算什么社会人士?不承担婚姻的延续,你又算得上什么日本人呢。可能是这些逼迫着他结婚,但一定不是全部。那极其隐秘又至关重要的部分来自影山飞雄的内心,而及川彻必须知道这一点。现在我们明白他的目的了:他这番计划这番打算,并非有意要破坏影山飞雄的婚姻,他反倒是来挖掘他、发现他的。我们把他说得英雄主义一些,他认为自己有一些拯救他的使命。
也有及川彻为了自己的成分,但他没把它算进去。他转脸打开卧室门,发现小原苍介正在次卧躺着,房门大开,露出两条穿着西裤的阴森森的腿。他关了门落了锁,一个临时起意的决定油然而生。
原本他只想来说道说道,同时做一做两个人之间共同的第三者,好再看看这阔别多年的小飞雄究竟会做出什么选择——他得承认他的确有作弄他的心理,但比起这个,他更加讨厌小原苍介。他是个随处可见的日本式男人,身上遍布了日本式的霸权。他睡觉不关门也是一件让他忌讳的大事。他没有自己的隐私,是因他认为整个家和整个家里的人都是他的隐私,他习惯性地将他们当做家的一部分,譬如风扇和空调。这证明他更加不会关注他人的隐私,对男人而言,隐私又算什么呢?可被亵玩焉吧。一切都可以玩一玩。
影山飞雄听见他锁门的声音了,这才从床上支起身子,挑着眉毛问:你在做什么?
及川彻说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小原苍介认识我,的确是我特意安排的。我还知道你在今年年初才搬到这里,有次你们吵架闹到了队里,小原苍介扬言你不听话就要让你从施怀登·阿德勒辞职……你怎么想的?
影山飞雄说还能怎么想?被这种事情耽误训练,不无聊吗?我就放任他在那儿吵了,反而是他显得像个疯子。后来我就掌握了这种方法,我不理他,他好像才能得到更大的教训。
及川彻说你知道吗,你这叫冷暴力,是一种精神控制。影山飞雄说我不知道。他偶尔还会跟我动手,不过他总吃亏。及川彻说那不叫吃亏,吃亏的是你。影山飞雄反问他,前辈为什么突然关心我的生活呢?
及川彻说你简直笨啊你。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会儿为他着想一会儿又贬低他,他彻底站起身,说你走吧,我也要休息了。及川彻说雨这么大,我走不了。影山飞雄让他去客厅沙发上休息,他忘记他已经反锁房门,还不停地按着把手,及川彻说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什么来又为什么关心你吗?
影山飞雄半弯着腰,自下而上地看着及川彻。及川彻拉住他的胳膊,把他从自己身边彻底拉到了自己面前。他盯着他,他也盯着他,一阵电光石火啊在两对儿眼睛之间打磨交锋。这么多年了他发现他的眼睛还是透明的板栗色,而这么多年了他发现他蓝色的瞳孔已然暗淡许多。他就有点儿心疼他,这心疼也是他后知后觉的。他想,初中和高中的年代里他屡屡受挫,可也不见得他多么失落多么无助啊,怎么四年婚姻生活就把他挫败成这样了?然后他马上想到这就是乱结婚的下场,乱这个字形容得非常好,因婚姻本就不是一种能够被随意成就、随意敷衍的东西,当你敷衍对待它时它也会敷衍对待你。乱就让你以为那不过是可以随时来随时去的逢场作戏。乱更让及川彻确定,他有机可乘,他还有就是再提的机会。他一定得在现在把它落成了,其实他也有点儿忐忑有点儿没底呢,不过事情已经进展到现在,他没退路了。他就拉着影山飞雄的手,一低头,把一只冰凉颤抖的嘴唇拓了上去,立刻遇见另一只颤抖冰凉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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