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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无处安放 3

雨季





那次的少数群体联谊,最终没能让影山飞雄丢失什么。倘若真要追究他的失与得,影山飞雄认为,还是得到的成分多一点。不过到底没有真多出多少,也就好比49和51,二者之间最终讲究不了到底是谁才在某件事情中占了大比分。

他还以为及川彻要在联谊上把他俩两小无猜的排球场事件暴露了,好让在座的同类分析分析那究竟算作什么。但及川彻没那么做,他告诉大家影山飞雄是个多么讨厌的人,曾经他有多么恨他,不过现在不了,自从年龄越过十八岁之后,思想就在某一天豁然开朗。那种仇恨太过幼稚,仇恨也使人渺小,他说他做运动员的,如果日渐一日地渺小,那才是天大的灾难。

他不恨影山飞雄了,可能一开始也没有多么恨他。讨厌还是有的,可是谁没被别人讨厌过呢?影山飞雄原本可以没那么在乎的。他在乎只是因为这讨厌来源于及川彻。

联谊会结束了,成就了一对女性情侣,学长又交到新朋友,似乎和其中一个男人眉目传情。人们互留联系方式然后四散而去,影山飞雄用手机查看时间,他错过了最晚的一班电车,倘若要回家,就要花大价钱打出租车回去。他就痴痴地站在餐厅门边,心里盘算跟母亲打个电话,叫她来接他回家。只是除了合宿他还没这么晚回过家,他母亲到底连一个电话都没有,他想她大约要在公司通宵工作了;父亲出差,姐姐旅游,家里空无一人,谁能来接他回家呢?

及川彻就在这时候过来了,形如一种施压。他问他,你怎么回去?他害怕在他面前露怯,可他嘴笨,不晓得说什么,所以干脆不说,把脊背直挺挺地戳在餐厅门口。及川彻便看出来了,他还是高中生呢,哪儿有什么能力在外留宿啊?他对他说你跟我走吧。

这“跟我走”或许能在任何时刻成为其中一个选择,可对当下来说,它俨然是那唯一一个;可它偏偏、它唯独不能是现在。他才知道及川彻聪明的地方便在于他懂得什么时候抛出,什么时候收进,他有这个胆敢跟影山飞雄说陈述句的决心,就好像他知道但凡开口影山飞雄就一定会答应。他猜到了,的确如此,的确如此,影山飞雄只能跟他走。事情都发生得太巧合,影山飞雄别无选择。

要我们说,人和人的缘分就是由巧合构成的。及川彻往他身边一走,他就明白自己又该跟在他身后。他们沿用这种模式用得相当默契,谁都不去多说一个字,那队形就自然而然地形成。

出了餐厅大门,外头开始下雨。及川彻看了看天,大片的乌云已然布满天空。两个人都没带伞,这就不得了了,它逼迫着主事人立刻做出个决定。及川彻很快下了判断,一转头向影山飞雄说,你今晚得跟我睡酒店了。原本想带你去我家,我妈妈做了晚饭,看起来我们谁都回不去。

影山飞雄问他说什么?他再告诉他我们今晚得睡酒店。影山飞雄说我不能和你住一起。及川彻说,有什么不能呢?在联谊上看到我就不能了?那你也太忠贞太把那当回事儿了,我发现你总是习惯把所有事情都当回事。

影山飞雄突然提高了音量说我不是指联谊!前辈你忘了吗?及川彻却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没给他任何再次提问的时间,告诉他要么跟我走要么你自己淋雨,我得跟你说清楚,没有你我也得去睡酒店,要下雨了而家离得远不就是这种情况吗。

他说完了就要走,可他那话哪里是什么选择,分明是逼迫。影山飞雄一被逼迫就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本来的目的,他被他一连串的提问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就全以为在那个当下只有跟着及川彻走这么一个选择。他跟着他走,两个人选了离餐厅最近的酒店。他们运气不好不坏,它价格实惠装修又新,也就因为这份实惠这份崭新让它的生意火爆非常。他们到的时候,只剩下三间大床房。及川彻说一张床就一张床吧,影山飞雄就被他无形的手提着领子上了楼。进了房间及川彻便开始脱外衣,一边脱一边说,你别担心,我已经让他们再送一床被子上来。你要是不乐意也可以睡沙发,我不介意。他说为什么是我睡沙发,及川彻说因为是我付的钱。你有钱吗?

你有钱吗?影山飞雄开始想自己那只小钱包。他的确偿还不了什么,他似乎也不用偿还什么。现状显而易见:及川彻成年了而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他提出这个意见,当然要为自己做铺垫。

被子送上来了,影山飞雄给两人在床上做了两个窝。他们各自钻进自己的窝,酒店的中央空调呜呜地吹,被子厚重,令人心安。躺下后由及川彻关灯,他们像两具还未彻底死亡的木乃伊。

没人睡得着,它的出现可想而知,也不得不在。影山飞雄紧紧闭着眼睛,期盼自己能够在下一秒就沉沉睡去,而不要再让每一根汗毛都去体会及川彻的温度。可他忘记了及川彻是个极擅长适应的人,倘若睡不着,他不会逼着自己就范。他就开始讲话,黑暗让整个房间显得空荡荡。他对着黑暗同时也是对着这空荡荡的房间里飘荡着的每一丝影山飞雄的气息说:我马上要去阿根廷。

影山飞雄没有接话,他依然闭着自己的眼睛。及川彻以为他没听见,又说了一次,说我要去阿根廷,你听见了吗?他就不能不回答问题了:“我听见了。”他这么说,说完他觉得有点儿干涩,很快做出了提问:“是因为何塞·布兰科吗。”及川彻说是的,你没发现我一直崇拜他啊。他说我不知道前辈你会崇拜别人,我以为你最崇拜的人是自己。

及川彻踢了被子一脚,说我的确也很不错,不过我还没那么神经质!影山飞雄认为那不是神经质,那是一份应该属于及川彻这类人的自信。至于他自己,反倒是在曾经的很多个瞬间里过分崇拜自我了。那过分崇拜并非是他的自负和傲慢,相反的,它为影山飞雄形成了一种保护机制。他多么害怕失败,失败于影山飞雄而言就是万劫不复,一旦失败,再也没法儿抬头了,而旁人寄托给他的希望是多么大多么沉重啊。它无处诉说,就像一种伤痛深深埋在影山飞雄的骨头里,它会时不时跳出来让他苦恼让他镇痛;而它的前者又是多么明了。它形成的前者是及川彻。

他也崇拜他呀,当他崇拜这么一个对象的时候,就不得不逼自己一把,逼着自己有可能成为他。学习他的做法同时学习他的语言,越学习就越把自己封闭,上了高中他才知道一支队伍并非一人肩负,他才放松了,才把自己放过了,那过分崇拜也能够放一放了。只是令他意外的是,他最初以为及川彻与他也是一类人,今夜谈话,发觉对方要比自己清醒的早得多。

少年往事。他就想,少年往事。哪怕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青少年。

当他想起这个说法时,不能避免地再次想到排球场事件。现在他有机会问一问及川彻了,不管这气氛可能会因此发生巨大的转变,他必须得问。他对他说:“初中时你曾经在排球场上牵过我的手,我不知道那算什么……是什么意思呢?”

你不明白?及川彻说。

不明白。他说。

你不是不明白,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的确不懂,包括前辈你这句话。

你要不懂就不懂吧。你这辈子不懂也没什么大不了。

为什么不说清楚?

没有为什么。

他就卷着被子转过身去,什么也不说了,什么也不愿意争辩。影山飞雄不同意他这种说法和做法。影山飞雄认为自己不应该被这样愚弄,不说清楚就让那合在一起的两双手二十根手指更像个玩笑。它们是专门为了戏耍他而来的,而他对他最大的意义就是个可被亵玩焉的对象。可他心里又觉得及川彻不这么想,否则他早该在联谊会上用这件事儿取笑他,说他当初只是碰了碰他的手就让他记这么好些年,他及川彻的魅力该有多大啊!这么简单直白的手段,然而及川彻一个都没做。有人想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理解得更加明白,他也不说,他用高超的沟通技巧把这些问题全都推到一边去。等人们想起来还有什么事儿没问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总是这么擅长把重要的事儿拖到来不及,然后把它变成个死局。因此影山飞雄认为及川彻不是有意要作弄他,至少那次不是,这次也不是。

雨就在窗外下,瓢泼大雨预示着某人沉甸甸的心事也要石沉湖底。这是两个人真正的最后一次见面。第二天及川彻像初中毕业典礼时一样把影山飞雄送回家,下午他就坐上了前往阿根廷的飞机。他再没面对过他,跟他这么频繁地说过话。这场跨世纪的大雨把两个人剧烈地分隔,不知何时才能收拢它的锋芒。

或许就是现在吧。可能就是现在吧。那一晚荒唐的重逢仍然让二十六岁的影山飞雄历历在目,他还想,以后一定再遇不到了,他现在明白点儿十四岁的及川彻牵他的手是作何用意,虽然仅仅是冰山一角,但他们已经错过了旧事重提的年龄。不过没关系,他们从上次之后就是永远地错过——在这个夏天的雨季到来之前,影山飞雄是这样想的。

这个中午突然开始下大雨,天气预报说要下雷阵雨,一直到下午,雨势都没有要变小的意思。丈夫打来电话,说希望影山飞雄能够准备一些热汤水做晚饭,来之不易的假期他希望吃点儿爱人亲手做的东西,他然后替他想,替他决定,就做寿喜锅吧。

影山飞雄不大会做饭,但准备寿喜锅还算能够应付。距离他休假结束还有三个星期的时间,他想在这个假期为这个家留下点儿什么。纵然两个人对对方都有些不对付,但家的意义对影山飞雄而言依然至关重要。他想让这口锅子熬煮一桌被他诞生的饭,就是他在今年能为家庭带来的痕迹。

他说着就去做了,下午五点半,丈夫准时敲响了家门。

影山飞雄穿了一件蓝色针织衫,外面下雨,家里的空调还是开着,他喜欢这样。蓝色针织衫是上次生日时施怀登·阿德勒的队友一起买给他的礼物,价值不菲,来自爱尔兰的纯手工羊毛品牌,只是码数有些大,但那无伤大雅。他穿着它去开了门,发现丈夫的身边再次出现了及川彻。不同的是,丈夫全身干燥,及川彻的头发湿透了。他越过两个人去看他们身后的半露天走廊,两排脚印蜿蜒到他家门口。

丈夫见他发呆,说他是在家待多了呆傻了,客人来了也不知道招待。他才“哦”地回应,侧身把两个人让进了房门。

丈夫让及川彻去洗个澡,并命令影山飞雄给及川彻拿件起居服。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及川彻已经冲进了浴室。在这个过程中,他斜眼看向丈夫,问他这次是怎么回事?丈夫说这回还真是巧合。下雨了他半路看见及川彻在街边的公交站亭下站着,那么大的雨,他就上前关心人家。及川君说他忘记带家门钥匙,雨这么大,根本回不去。我想着你们本来就认识又是初中同学,让人家来躲躲雨,没什么的吧!

他就把自己说成个大义凛然的人物了,是否假借了影山飞雄的过往身份,只有丈夫心知肚明。对此影山飞雄不愿再做出多一步的怀疑,既来之则安之,他只能让自己这么想。给及川彻准备换洗衣服的过程中他又犯了难,他究竟应该给他准备谁的衣服才合适?最合适及川彻的应该是他的衣服,可他不想让他穿自己的衣服。如果拿丈夫的,反而才是乱套。这巧妙又充满阴谋的三角关系在衣柜中被悄然实现,它令影山飞雄进退两难:它代表着这个家庭就要在这一刻做出抉择,选谁的都是一种逾越,选谁的都让另一人尴尬和难言。最终他决定一半穿他的一半穿丈夫的,上衣就穿他的吧,他们运动员肩膀宽,一般人的衣服装不下;裤子就穿丈夫的。他拿出丈夫的彩色沙滩裤和自己的一件橘色长袖睡衣,搭配出一套极其怪异的装扮。可是,管他呢,恰好让怪异把这份微妙的扭曲掩盖下去。

及川彻洗好澡出来时,影山飞雄已经把晚饭在餐桌上准备好。及川彻搓着手坐下,反客为主地招呼影山飞雄和他的丈夫吃饭,他说这难道是小飞雄你的手艺,听翔阳说,你以前煎鸡蛋也能煎成四瓣。

影山飞雄说你不要听那个呆子胡说,不过是又怎么样?现在会做不就行了。及川彻就以此来怀念他笨手笨脚的年龄,还那么小呢,上初中的时候,还是他怎么恶劣对待都不离不弃的小跟班呢!

他叽叽喳喳地在这张饭桌上不断提起只有两个人的共同回忆,讥讽也好,嘲笑也好,它们都排除了作为第三者的影山飞雄的丈夫。丈夫没多么注意到这一点,丈夫只觉得两个人都是他的猎物——他可以这么觉得,因为在这个阶段的及川彻是他先发现的。倘若他不发现他,还哪里有今天,还哪里有他们师兄弟相认?他们都该感谢他,即使他的目的并不干净,也不单纯。

过了一阵,笑或闹都给及川彻说完了,他话锋一转,对准了丈夫。他问他:“那辆车是小飞雄买的吗?”丈夫愣了愣,随后迟疑地点头。他立刻调头对着另一个说我就知道嘛,你赚得不少啊,这个家里外都是你来担的,飞雄。

那时影山飞雄还不懂得这份话里有话,天真地以为那就是及川彻在夸奖他。那不再夹带任何修饰的飞雄又从何而来呢,它难道不是一个及川彻拉拢你影山飞雄的手段吗?这也就怪不得酒店一晚及川彻那隐忍不发的气急败坏了,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你竟然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见!把这一切看见了的是影山飞雄的丈夫,他听出来了也听明白了,他的本事不大,但分辨好赖话还算有些功夫。他就是这么个沧海一粟的普通社会人,及川彻这巧笑着的提问让他头一回在家里也得直面这种家庭地位上的压迫。他可气坏了,他虚伪的表面被一个只见了两面的陌生人揭开,它被及川彻血淋淋地摆在了他的面前,尤其是被这样一个脸蛋漂亮也同样事业有成的男人。他多不甘多气急败坏啊,不过他还得隐忍,好在这张桌子上体现他自以为的宽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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