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
影山飞雄站在家门口,一条长长的半露天走廊把他分隔在公寓三楼。面前是大树树冠,夜深了,看不见是否还有鸟窝。但他看得清树冠之下的银色小轿车。
小轿车上走下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丈夫,另一个人他不大熟悉。说是不大熟悉,是因为影山飞雄自己也没法儿确定他是否认识他——一个男人,他就感觉从他板栗色的头发里透露出种种相熟的老相好的气质。不过他不知道那气质究竟是不是给他释放的。
该释放,也是冲着他丈夫放的吧。光是看他的头顶,根根发丝分明柔软,风一吹,人都要像蒲公英飘走了,一个夜晚路灯下穿着西服的花。
这么个人,脸蛋绝对不会差。他丈夫绝不可能在此时没有半分遐想。
倘若没有,影山飞雄反倒要想一想择偶的失策。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有片刻的走神,看着这个轻盈的板栗色脑袋,他有了一些回忆。不过那已经要被笼统地归类于学生时代,现在他有了婚姻和家庭,虽然没有孩子——那对于同性恋者的家庭来说是非必要的。就像宫侑曾经讥讽他时说的那样,你选择成为同性恋者,不能否认有一部分原因是在生儿育女这方面彻底有了自己的权利。这下没人能逼你什么了,我们东亚家庭就是这样的。孩子,孩子就是个审判道具。
然而没了这道具,影山飞雄这场婚姻之中逐渐感到力不从心。没了道具,该怎么约束男人?特别是两个男人。没了道具,代价就太小、太无所谓了。
现在他站在这儿代替孩子审判他的丈夫,这个身穿西装走路颠倒的男人,已经失去了他最后的体面。板栗色脑袋伸手扶住了他,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随后在公寓楼梯的入口处推拉,好像一个要送另一个上楼,那个推脱的不肯,嘴里说些客套话:可能是“哪里哪里”,也可能是“不用不用”;只是无论是哪个,它现在都得被划进一种调情。
哪里来什么不用不用?真正没什么关系的两个人早就大摇大摆地坐在家里了,还用得着遮掩吗,还用得着推脱吗?
影山飞雄“切”了一声,没再看下去,转身回了房。他想锁门给这个男的一点儿教训,但那就太早把自己给暴露了,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轻轻关了门,打开娱乐节目,再把自己摊在沙发前。他还特意揉乱了头发,显得他就这么在家待了一天,哪儿也没去。
但他听着,他耳朵很好,他就这么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一声声近了,一个时轻时重,一个走得稳稳当当。稳稳当当的应该是板栗色头发,时轻时重的肯定是他丈夫。他丈夫此刻一定像个濒死之人一样,苍白的脸上浮着过红的红晕。
他这么想,立刻觉得自己极其恶毒。真不像他了,婚姻把他磨去了好多又磨尖了好多。如果有可能,一开始就不会结婚。
随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敲门声也随时响起。他让它响了三下,三下之后,他高喊着:来了。为了表演自己有多么没有准备多么急忙忙,影山飞雄光着脚来到门边,一边问着“谁呀”一边打开了门。随后先是看见了丈夫的脑袋,惊呼了他的名字,门再推,他就看见了那个板栗脑袋的正脸。
天。他心想。怎么是他啊。
天。板栗脑袋也说,怎么是你呀。
板栗脑袋笑嘻嘻的,影山飞雄侧过脸看他的丈夫。他丈夫喝坏了也累坏了,到了家门口,再也没有还在楼下时的稳健。他摊在板栗脑袋的肩膀上,话也说不清,不过他晓得此时谁才是这个家的另一个男主人。他迷迷糊糊同时清楚非常地叫影山飞雄:飞、飞、飞、飞雄。字眼通过几个仿佛漏风的牙齿东倒西歪地跳出来,在“飞”到第四声时,他觉得是时候把名字说全了,于是就这么叫了影山飞雄的名字。
影山飞雄看出来了,他还有些意识。再瞒不过他了,今年他二十六岁,而丈夫刚满三十。二十二岁他和他闪婚,没想到今天,是因为那会儿他还不理解婚姻的目的。婚姻过着过着就把影山飞雄过了个明白,婚姻中他明白这个称呼自己是个老实人的男人其实也没那么老实,他会多看一眼漂亮的男人,或许也有女人,他不确定,自我介绍时,他说自己是个百分之百的同性恋;他还背着他做些不为人道的事儿,这个开端本来就不好。他在第一年时就发现他的酒量是根据情况而变的。比如面对这么一个脸蛋漂亮身材高挑的板栗脑袋,他就必须是个酒场高手,一来到影山飞雄面前,他便快速地醉倒了。他醉呼呼的样子能让他逃过一些具有时效性的提问,一旦这提问的机会过去,影山飞雄就得等下一次。就让他等。你是大名鼎鼎的排球运动员又如何?你也得等。
屋外温度大约二十六七度,影山飞雄从迎面扑来的风判断出来。板栗脑袋扶着丈夫自作主张地进了家门,说,我可把他安全送到家了。
他站在那儿,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他盯着他,逐渐想对他愤怒。他低沉又严肃地质问他:前辈你不该在这儿。他就问他,我怎么不能?难道只允许你在日本而我不可以吗?拜托啊小飞雄,我也是日本人啊!
影山飞雄说你当然是!但你不该在我家门口。你怎么会和他认识?我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一定有。
板栗脑袋——现在他的身份揭露了,他是他初中时的学长,学生岁月里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仰慕对象。及川彻抹了抹鼻头,说,你能认识他,我为什么不能?
他今年也二十九岁了吧,快三十岁的人,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影山飞雄立刻把丈夫的领子一拉,将他从及川彻的肩膀上拉开,再半提半拖拽地扔上了沙发。他丈夫终于睁眼,一条腿翘上沙发扶手,另一条腿耷拉在地面,问怎么了?影山飞雄没有回答,把及川彻推出了家门。
及川彻没反抗,举着双手后退。一后退腰背不偏不倚地撞上了栏杆,他痛呼一声,说你撞坏我了,好疼啊。还没来得及让影山飞雄为他说抱歉,及川彻又接着说:我听说你跟男人结婚,一直没能回来看看。这么说,你是真的?
什么真的?他装作听不懂,把脸别到一边去。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能是什么真的。及川彻从走廊护栏上起身,他凑过去,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的脸一逼近,影山飞雄就无处安放。他别过头,想不看他了,这丈夫的潜在出轨对象,现在又用着什么一种身份在责问他?
站在三楼的走廊他看不清及川彻的脸,黑暗给了他一份逃避的借口。他们算是老相识吧,因此影山飞雄的那份预感不是假的。他现在比他还要高了,但在及川彻面前,他仍然习惯低头。低头就更加造就及川彻的趾高气昂,及川彻什么也不说,弯着腰把一条腿岔到一边去,显得他多有派头。多年前他也爱这样派头十足地质问他,不过那时身份正好啊,学长和学弟,不正是适合质问与被质问的对象吗。哪像现在,一句问话都要背着第三个进行。
影山飞雄刚想说点儿什么,身后的房门被敲开了。影山飞雄微微回头,看见丈夫的半只耳朵露在外面。他就问他在做什么,丈夫嘿嘿地笑,说我看看你们在做什么,听起来你俩好像认识。
及川彻抢着回答说是啊我们当然认识啦,在日本打排球的就这么几个人。我们是师兄弟啊,当然认识啦。
丈夫憔悴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说那很好啊,那太巧了,没想到只是喝个酒就认识了两个排球健将!说实话,我可还没在日本V联盟见过你呢。
及川彻的眼睛就冷下来了,说:你说你是排球迷,看来是假话。然后他看向影山飞雄,满脸怜惜满脸珍爱:辛苦你了哦。
一般是这样:越在谁面前表现怜悯,心底里越不在乎谁。不过他不像个不在乎影山飞雄的人,当影山飞雄站在家门口盘问他俩从认识到酒友的过程时,他就一五一十地把影山飞雄的丈夫揭发了:“我去喝酒,旁边坐着他。你不要误会我,是他来搭话的。喝完了酒他说要送我回家,我怎么知道他是你丈夫!这么一来,好像显得我横刀夺爱。”他顿了顿,又补充,“我们只聊了比赛方面的事情。”
可是谁管他们聊了什么没聊什么,影山飞雄本没有在此揭露丈夫的打算。及川彻想看他难堪不能自处,他偏不让。而他丈夫躲在门板背后,紧张又窘迫地等待揭露的降临。他那侃侃而谈的功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哆嗦着的眼睛。他盯着影山飞雄再盯着及川彻,怎么也想不到这猎艳目标还有这种可能性。
现在他必须承认、不,他最好是在当下就坦言自己的错误。
影山飞雄整个转过身,把丈夫推了回去。他说:“我相信你们。”打算就把这件事放过了。他不想着了及川彻的道,也不想让谁看了笑话。他把丈夫推回去的同时也把及川彻推出来,他一手挎着丈夫的胳膊一手拉着朝向室内的门把手,好一个剑拔弩张就被影山飞雄用五个字瓦解。他背对他,后背上还写着大大的“北川第一”。他节俭得不能再节俭也懒惰得不能再懒惰,校服给他穿到现在,竟然成了一种怀旧。
怀旧的“北川第一”的背把及川彻分开,丈夫识相,这时候又醉了。影山飞雄也没留情面,“乓”地把及川彻留在门外。留在门外他就再也不想两个人是否还有偶遇的可能性。他更不大相信那是一场偶遇,及川彻肯定早有计划,也不晓得是和谁打听,知道他二十几岁的家在这里。
门关了,成就两个世界。他换了副嘴脸,也不问怎么回事也不问你究竟要怎样,可能到来的质问,统统没有出现。他憋下去就像吃饭那样简单,不过是嗓子一压喉咙一滑的事情,所以他没问,因为它根本家常便饭,他才把它当做饭菜吞。但丈夫有丈夫的想法,丈夫扔了外套,说妈的,那么漂亮一张脸谁能想到呢……你怎么不向我介绍?满身酒气就来了,虽然错误的是他,但仍然掌握着一份理直气壮。
当双方站在这里时才显得他气势非常,他有要向他讨伐讨伐的意思。就讨伐他这份知情不报,这么个人,你难道不向我介绍?你们是初中同学关系肯定好,虽然今晚是我不好在外面喝多了酒差点犯浑,可你若告诉了我,就不至于叫人家误会我呀。他就这么说:难道一个男同性恋在婚后就不能跟另一个男人见面?谁说两人见面就非得发生点儿什么,没跟你结婚之前我也有酒友。这种东西,只能在酒馆里找。男人是有两面性的,我们是有信仰的,不在正经朋友里找酒友,也不把酒友当做正经朋友。至于正经如何定义那不能看这个男人的意思,它交给他的另一半决定。因此才说男人是一种需要时常提点的动物,只是影山飞雄用四年婚姻时光才把它弄明白。不过他不想追究了,何必如此?他早知道了,恨一个人辛苦,也让自己大费周章。况且这个时代就是这样,要显示人的开放性,只有某人展示了自己的放荡不羁才算合格。他丈夫这个活人正在为他证明这一点。
他劳累,劳累让过去的四年历历在目。他开始检讨自己为何结婚。高中毕业之后他继续行走在排球这条路上,后来在某场比赛结束后遇到了丈夫。那时他是他的观众,身上穿着施怀登·阿德勒20号队服,签名队伍他排在最后一个。轮到他了,他兴致勃勃地扯着球服让他用黑色马克笔在自己的衣服上签字,他兴高采烈的样子让他记忆犹新。他们第二次遇见是经人介绍,他姐姐是介绍人。他们各自以相亲对象的身份出现,认识第二个月就结了婚。因为他相信姐姐不会骗他,而他那时迫切需求一个人将自己带走,无论是谁,只要他是个好人。这场婚姻还是姐姐替他说服了父母,也算带着家属祝福步入结婚礼堂,所以他不好再强求什么了,那会儿他被事到如今的想法占据了脑袋,二十二岁,怎么知道婚姻的分量?但四年过后他才终于清楚,他丈夫根本不认识什么球队,也不认识施怀登·阿德勒。他不认识20号的影山飞雄,他只是受人之托看球,别有目的地要他的签名。因为那时的影山飞雄风光正茂,名气火热响亮,那签名恰好能让丈夫在喜欢排球的领导面前抬得起头,至于影山飞雄是谁,他并不在乎。
然而四年后的今天,他还只是个小小的科长,影山飞雄的签名没能让他多么举足轻重。丈夫从头到尾也没敢告诉影山飞雄,那球衣第二天就被偷了,不知道是借花献佛给了谁。不过他没有多么伤心,因为那场球赛门票没花他的钱。他是白看的。他不喜欢排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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