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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我们 05

05



凌晨六点,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为早晨徒增一点悲伤的气氛。

闵玧其和田父的病房隔了一堵墙,新生儿不足月,转去儿童重症监护室。两家人涌进两个房间,一边尘埃落定,一边心如刀悬。

田一南夜里断断续续地睡了几次,手术室的灯一灭,好像某种心灵感应,猛地醒了,又开始哭,说闵爸爸在叫她。田柾国抱起田一南,小丫头趴在他肩头,眼泪淹湿田柾国的西装,凉意顺着布下暗纹流向他全身。

他一颗心几番提起,越来越高,直到医生再从门后出来告诉他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儿,虽然呼吸微弱,但还在保持心跳。田柾国听不进去,追问闵玧其怎么样了,医生没有及时回答,他眼里从小被灌输的白衣天使形象有一瞬间成为冰山,口罩下猜不出是什么表情。对方转头,用下巴冲门内点了点。

田柾国看过去,一架病床正靠近。

医院的枕头布料太硬,闵玧其的头发散在上面,一片黑的,丢了活力的灰烬。

田柾国以为他会像电视剧里出演的一样,拉着床栏边哭边让闵玧其睁眼,但等他躺在床上缓缓经过眼前,那瞬间感情还在汹涌,行动突然成了石像,只是看着他渐渐远了,却抬不起一步。

闵父闵母跟上去,田一南哭着打他肩膀让田柾国放她下去。愣了半晌,不算痛的痛感才在皮肤散开,似乎被这点刺激重新唤醒了,田柾国这才小跑着跟上。

幼儿园八点半到校,闵父被闵母支去送田一南上学,又和他去看看田父的情况。确认田父已经稳定,她把田柾国拉回病房,关了门,替闵玧其拈好被角,摸摸他发顶,起皱的手盖上闵玧其的手,田柾国这时发现,闵玧其比她还苍白。

她让田柾国在闵玧其床边坐下,自己也随之坐下。两人谁都没看谁,眼神在闵玧其的身上交汇。

安静了很久,闵母嘴巴张开一半,像要说什么,田柾国分了点余光过去等她问题,最后变成一气低沉的长叹,从老人的胸腔里闷声而出。

田柾国看着她的手还牵着闵玧其的手,不能拨开她换成自己的,还是想哪怕搁着被子也要摸摸闵玧其,无处下手,就搭在床边。

闵母再张嘴,这次她发话了。

她问田柾国,如果她要他现在和闵玧其离婚,儿子的抚养权归他们,闵家只要田一南,怎么样,要不要决定。

田柾国一下乱了神,他没想过这种局面,开口成了结巴。不字说了好几次,闵母看过来,他才接着把话说完。

他说妈,我真的爱他,闵母冷笑一声,表情和闵玧其一模一样。她说这就是你的爱,田柾国没办法反驳,也没能力反驳,只是重复说爱,直到字眼被变成空壳。

女人打断他,说别着急,这只是她单方面的决定。虽然她真的很想现在就把闵玧其重新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但如果闵玧其要跑,她也只好向右挪一步,对他说路上小心,别摔跤。她说这是我的想法,不是玧其的想法。要不要接着过,等他醒了让他决定吧。

田柾国插不进嘴,不说好,也不点头,空气凝固之际他才回答说,我不会放手。

下午五点,闵玧其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喊渴。

田一南五点半放学,掐时间算算,平常这时闵玧其已经开始准备晚餐了。闵妈妈回家接手闵玧其的工作,被变向解放的主人公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忽然从黑暗里恢复视觉,强烈的光感刺激又让他把眼皮阖起,闭着眼告诉田柾国他想喝水。

坐不起来,田柾国倒了杯温水插上吸管递到他嘴边,闵玧其就只用移动脖子,把管口含进嘴里。

水温刚好,他吃不了太烫的东西,洗澡水也偏凉。烫到一次舌头要一周才好,又麻又烈的灼烧感就在舌面上奢侈地住一周。他不知道这杯刚好的水温是田柾国心有灵犀替他压点准备好还是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水温,闵玧其也懒得想了,液体顺过喉咙流进腹部,他才被激活一些。

嘴唇撤离吸管,闵玧其下一句就问孩子怎么样。田柾国探身把水杯放回床边桌子上,再拉回来最好,闵玧其知道他想用沉默代替回答,脚在被子里用力踢了踢。田柾国被他动作引得紧张起来,让他别乱动,闵玧其说想让我别乱动就告诉我,田柾国才说还在重症监护室躺着。

想也是这样,闵玧其其实心里知道,还是抱着一丝能被否定的希望问了。他又问田一南呢,田柾国答他,没睡好,妈回家照顾了。他再问田柾国自己能下床走路吗,田柾国的眼神重新纠结在一起,闵玧其勉强地笑了笑,说放心吧,我还没那么厉害。我很难受。过了会儿,他的手微微抬起指向门口,说你别管我了,你去看看你爸爸和小朋友怎么样。

什么力量钉住他,田柾国没法从凳子上起身,可能腿也软了,比起站起来摔在闵玧其床上,还是坐着承受地震好一些。他说你知道了,用的是陈述句的语气,闵玧其嗯了声,嗓音发哑,像学生时代铅笔滑过试卷。田柾国顿感无力,他努力藏起这件事,就像洋洋洒洒解答一整篇大题,以为是绝世一例的完美答案,没想到闵玧其给他的满分也全都算他友情出演。

闵玧其催他快去,说自己还想睡一下,留在这里多一秒都会打扰他。田柾国还在踌躇,闵玧其让他走,又乱踢了几次被子,成功让对方再变成听话的孩子。

病房房门被打开再关上的声音,后者比前者轻,这是田柾国为他留下的习惯。等田柾国真的走远了,闵玧其住单间,脚下对着墙,墙对面随即传来声音。

熟悉的女声和男声们,闵玧其嗤笑出声,简直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也多亏墙那边的房间够热闹到护士来提醒这里是医院,闵玧其才好在流泪的时候不用那么压抑哭声。

田一南长得像田柾国,田弈北长得更像闵玧其一些。反正单双眼皮继承的很到位,虽然还尚在婴儿阶段,但从他喝奶粉一定要喝温度刚刚好的脾气里就能窥得一二。

闵玧其没休息多久就下床帮忙照顾田父,好让田母睡个好觉。田弈北作为早产儿,探视时间被严格规定,闵玧其只能多跑几趟儿童ICU,站在最近的地方看看情况。田柾国跟在闵玧其身后,他除了也挂心田弈北,更多的是为了闵玧其的安全。

以前去吃自助餐,总是田柾国把闵玧其的份也吃回来,他盘子里摞起蟹腿虾壳,闵玧其早就停筷看着他吃。大学食堂也是这样,一份石锅拌饭,闵玧其吃掉上面一层酱料最多的就喊饱。田柾国时常怀疑闵玧其是未来某种只用一点机油就能保持正常运作的精妙仿生人,直到这一次他真的停了电,他总要做他的备用电源。

整整两个月,闵玧其才第一次抱到田弈北。田父也早就能下床走路,闵玧其把田弈北抱来时他执意要站起来看。田母也高兴,从闵玧其手里接过田弈北,抱着在病房里转了好几圈。田父见状,下令两人带着小朋友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闵玧其以为他说的两人是指自己和田柾国,但只猜对了一个,另外一人不是他,是田妈妈。

田父催他们走,让闵玧其留下。

两次怀孕之后,闵玧其好像也变得多虑起来。他脑海里滑过很多词条,百害无一利,他想他已经仁尽义尽,又想田柾国为什么真的跟着走了,没能留下让他摸指甲。紧张时就习惯摸指甲,以前摸自己的,后来摸田柾国的。闵玧其的指腹在甲面上摩挲,或许是读到他眼神里的不安,田父笑的幅度很大,说玧其,你现在身份真的今非昔比了,又把声音降到很低,一手挡在嘴边,手背向内,说,在嘉玟那里。闵玧其停了动作,抬头,情绪从忐忑转到疑惑,田父接着说,她面子大,拉不下来,让我告诉你。

他说知道她闵玧其生了男孩儿之后想了很久,有天告诉他其实闵玧其想找工作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孩子生了,真的想工作,就在自家公司吧。

反正孩子生了,闵玧其想,反正。

他是什么呢?

说不上来是感动还是另一种令人混淆的感觉。闵玧其没觉得该感恩田母放他通行,相反地,他感到一丝不可名状的排斥感。

并不是为了他着想而让他找工作,也不是理解他追求而放他自由,仅仅是因为他生了男孩儿,一个性别,之后还是画地为牢,他没独立,也没自由。

田父还满脸笑意地等他回答,或许他意识不到这到底是认错还是怜悯,但闵玧其的神经又被挑动了,良久,他才轻轻地点头,扯出一个微笑。

他说好,谢谢爸。

闵爸闵妈还是留在了首尔。

田弈北回到家,虽然只有那么小,竟然让这个偌大的两居室顿时拥挤起来。田一南不能再跟小田爸爸和闵爸爸一起睡了,田柾国把空房翻新一遍,按小丫头的意思装成粉红色皇家风格。或许再长大一点她就要后悔,那架有帷幔的公主床实在和摩登公寓格格不入,但闵玧其让田柾国照着她说的办,他说要让田一南从小学会为自己的决定买单。

为了方便生活,田柾国又在同一幢公寓楼里租了了一间小户型。没上报田父,房租从自己的银行卡里支出。闵父闵母搬进去时已经装修的差不多了,没什么亮眼的地方,也没什么难堪的地方,墙壁都还新,镜子有些蒙灰。田柾国说找人打扫过,闵母感叹,现在赚钱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说是临时住所,倒不如说是临时卧室。两个老人吃过早餐就会过来帮忙照顾田一南,也不坐电梯,从五楼走楼梯到十楼,算锻炼身体。钥匙搭进锁孔,握门把的声音放得很轻,打开,关上,有时候撞见田柾国准备出门上班,双方用比扣锁声还低的音量问早安,再一起转头看向闵玧其的房间门,好让他能多睡,至少保证能回笼。

他们的白色卧室门上挂着田一南写的休业门牌,右下角贴她最喜欢的小兔贴纸,写了闵玧其和田柾国的名字,还有她自己,一个爱心,三条线连起三个人。田弈北出生,门牌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加一人。

休业的门背后是谁,他爱的,她爱的,他们爱的人,早晨,七点四十,嘘声安静是一份心知肚明的秘密。

作息维持了一周,闵玧其才渐渐有些缓过来。某天里他醒过后再也睡不着,少见地看到田柾国还躺在另一边,原先田一南的位置换了人,换成更小的朋友住进来。

田柾国睡觉深,闹钟习惯定五个。在一起的第一天闵玧其就见识过田柾国在铃声满格的条件下还能按兵不动,最大的动作也只有翻个身继续睡,连带闵玧其那一份被子一起卷走。反正也没效果,闵玧其总在田柾国的闹钟敲响前关闭定时,他亲自叫他起床。虽然叫五声田柾国他就能醒的几率事件在少数,但厨房的煤气灶开火声一定能让他清醒。如果还不能,最坏的结果就是闵玧其操刀,在田柾国的脑门上留下一块美丽的指甲印。

脑瓜蹦,小孩游戏变成大人手段,对田柾国来说格有用。

那时闵玧其在早餐饭桌上最喜欢的问题是问为什么他起火做饭他就醒了,后者回答他,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闵玧其又问什么能力,田柾国会挑挑眉毛,滑稽地摆出装酷的表情,说,爱你的能力。

这样的对话时常发生,田柾国说完,闵玧其从发根就开始发麻。他说如果你觉得这种手段会让我感动,在你眼里我也只是球场边替你递水瓶的女生。田柾国会说不是的,那都过时了。现在都在社交软件上开放的很呢,年轻人们,没有哥这种还会给我做西多士的类型了。闵玧其一定会说,哦,西多士。你因为西多士才能起床,我只是例如西多士旁边配的两颗草莓装饰那样而已。

其实闵玧其也只是调侃,田柾国却变得突然像读不懂玩笑和真话一样解释说不是的,闵玧其的问题追上去,他似乎很擅长这种亲密的逼迫,问田柾国不是什么,田柾国说不出来,把不是的重复很多遍,最后说,哎,反正就不是。

闵玧其喜欢这种支吾和反正,那意思是因为他对方才失去回答的能力和方法,让他有些小小的成就感。或许也是因为田柾国懂得支吾,让说不出话也因为场景适宜而成为优点。是不是他被真心实意的笨蛋美打动都已经无所谓,反正闵玧其够勇敢,也够挥霍。反正他做出来的西多士,就算边缘烤焦也有人吃。

你看,反正,说出来霸道,又让人恃宠而骄。

人总说身上有什么不知不觉地跟着时间走了,潜移默化地磨砺出新的品格。对错是非各自天平两端,不全是黑也不全是白,这样才一撇一捺地成为人。

可田柾国不一样,像是站在这种变化之外。

曾经闵玧其还有一试云霄飞车的勇气,坐过两次就心生畏惧,慢慢懂得规避高层,规避离地太高的距离;田柾国却一直没变,还拿着他的那份支吾面对未来,总觉得闵玧其还能支持,还会喜欢。

越亲近就越学不会说不,不要,不行,以为只要答应就能做港湾;一开始是种温暖,但即使是冬天,暖气开的太大,人也会上火。

不反悔承诺是田家的家训之一。

虽然田父告诉闵玧其他想在田氏的哪个岗位就职都可以,田柾国更没意见,但闵玧其仍然坚持他的参与感。

上位在职场里并不罕见,闵玧其对他人选择只持旁观,对他来说,谁做他上司都无所谓,反正他迟早会自己站在那个位置。他只是不喜欢被当作无效劳动力,等于没价值,等于没意义。

他推开他们的安排,要从面试开始,田父拗不过,答应了,又偷偷和田柾国商量多多打点;闵玧其随后就下警告,不要那么做,相信田柾国还能记得他第一次发火是什么场景。

其他威胁都不作数,唯独发火两字足够戳中田柾国的记忆中枢。

不是传统印象里的雷霆大怒,闵玧其更擅长没表情的表情,只让情绪住进眼睛。也有些可笑,第一次生气是因为田柾国逞能,明明已经崴了脚,还是要坚持打完下半场篮球赛。负伤完成胜利被传为佳话,他穿着03号球衣的身影在领奖台上光芒万丈,只有闵玧其中途退场。

那一次田柾国其实有计划,为什么球衣是03号,那是闵玧其诞生的月份。他穿着这件球衣想拿到大学篮球赛的奖牌,再把它亲自戴给闵玧其,向所有递给他的水瓶宣布,闵玧其就是他未来唯一的终点。

他没能把小说情节浪漫地实现,反倒被闵玧其用这样的表情推开了。

一整天没说话,但照样跟他对视,和他睡觉。心理折磨,田柾国没见过,毕竟他只靠脸就够折磨别人,隔天主动低头,说虽然不知道犯了什么错,但还是先道歉比较好。闵玧其被气笑了,又立刻恢复无表情的状态教训他。说他不能打就别逞强,十二岁知道手划破了要贴创可贴,二十岁凭什么了不起,变成瘸子还要当科比。骂完一顿气还没消,一边替田柾国上药一边接着骂些语气词,故意用力把绷带缠紧。田柾国立刻喊疼,觉得他已经下火,胸有成竹地装可怜打算助攻一把。闵玧其把眼神抬起来,眼底没有波澜,田柾国才觉得是自己遇到对手了,又觉得幸福,闵玧其够爱他,才把他脚踝淤青变的十恶不赦。

田柾国照做了,只给了闵玧其一些简历建议。田氏没有广告部门,但好在闵玧其修了双学位,应聘了子公司的市场部门。有田柾国提供田氏倾向选择的类型,简历写的很不错。工作经历一栏写着ZA,前公司,近几年在首尔的知名度节节攀升,在大学生居多的投递履历里已经是道光环;再看后缀,部门总监,双学位,拿过奖,合作过哪些知名海外品牌。够闪耀了,毫无疑问地保留到面试阶段。

子公司不在市中心,闵玧其没去过几次。田柾国从子公司抽身接手总公司后干脆连怎么去的路都忘了,面试约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为了避免迟到,闵玧其提前半小时就等在店里。

他回忆起来,这里的提拉米苏很好吃。田柾国不太喜欢,觉得酒味太重,他更喜欢黑森林。闵玧其说他不是喜欢黑森林,只是喜欢巧克力而已。田柾国轻松地承认,说是他不忘初心,闵玧其驳他干脆直接吃巧克力就好,田柾国也有理由,巧克力永远比蛋糕吃得快,我总要有一个能让你慢慢吃的借口。

正想着临走前买块大点的蛋糕回去吃,妈妈也很爱吃甜食,咖啡厅的门被推开了。

店里大多依靠附近企业员工生计,正是上班时间,人不多,门一开,皮鞋声响起,闵玧其立刻就能注意到。

来者穿着深蓝色西装,领带有些花哨,闵玧其瞥了一眼,想起田柾国有条相同花色的被他压在衣柜箱底,他不让他戴,显得太轻浮。

闵玧其开口,面试官也已经注意到他。他起身站着等对方走到桌前,再微微欠身和他握手,又待对方落座了,闵玧其才跟着坐下。

面试官是个有些啤酒肚的男人,留点胡须,头发梳的倒是一丝不苟,看上去搭配不太协调。

他先说闵玧其的简历内容看起来非常优秀,又问他多大年龄,闵玧其回答说过了生日就三十五了,对方夸他看起来就像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闵玧其跟着笑了笑,他不合时宜地在面试官面前算起年份,二十一岁,从和田柾国认识到现在,原来已经过了十四年。

男人再翻翻闵玧其的简历,速度却不像是认真在看。翻到一半他把简历有些随意地扔到一边,随后抱着手靠在椅背上,表情和领带一样,变得轻浮起来。

“你的简历是很不错,哪个公司也会想招你来用一用。但不巧,我留了个心思,做了四年,爬到总监就辞职,你不会是那种莽然到脑袋一热觉得自己单干也行的人吧?”

闵玧其想到他会这么问,他的年龄和经历确实让人好奇。没打算编故事隐瞒历史,闵玧其点点头,说:“怀孕了,所以辞职了。”

“诶哟,”男人有些惊讶地笑了一下,带些戏谑的意味,“生孩子的。”

态度不佳,但还是能忍则忍。闵玧其克制克制情绪,道:“年龄比他大,有责任。”

“嗯,负责。这是我们需要找的好品质。”男人叹了口气,眼神里突然充满惋惜,“可惜你是负责生孩子的那个。”

“什么?”

“我说,可惜你是负责生孩子的那个。”

闵玧其没再接话,眼睛里闪过的一丝恶念。男人捕捉到,又开口,做出了一个自以为通透的解释:“那得照顾孩子吧,请假的理由就有了,如果再怀下一个,是不是还得给你放产假?产假带薪,等于白白给你,我们又要特设什么你这种男性专用的洗手间,设备要不要钱?”

“像我们这么大的公司,干到我这个位置,少说也要五六年。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年吗?挺巧的,和你差不多,四年。但跟我同期进来的那个员工就没那么幸运了,和你一样,责任嘛,生孩子去了。虽然产假带薪,但到现在就还是那么个职员。你们路长着呢!”

“实话实说,最近公司正在裁员,第一个下手的就是女人和负责怀孕的男人。你是挺不错,不过还是留在家带孩子吧,少伤心,对我们好,对你也好,啊。”

他说话时还带点劝告的语气,仿佛是替闵玧其担忧。说到“对你也好”加了语气词,啊,闵玧其平常会这样哄田一南关掉动画片或少吃零食,现在用给他来说好像是为了他好的事,好像也在哄他,你的地盘已经从职场变成家庭,你的工作也只有洗衣做饭。仅此而已。

“也就是说,”男人最后开口,“我们不会录用你。”

“呀,说够了吗?”闵玧其嗔笑一声,声音有些大,服务员因此看过来。他揉了揉眉心,又笑了,“我只是听说贵司钱赚的很多,没想过高管厚脸皮的程度也和钞票的数量一样啊。”

男人瞪大眼睛,显然,敢这样正面冲突他的人已经很少遇到。他还在发愣,闵玧其已经提起自己的西装外套走出餐位,和餐台后的服务员点头道谢,随后走出店门。

他虽然已经听不见店门内的男人怒骂的声音,但心脏彻底成为黑洞,把他仅存一点感知善意的能力吞的片甲不留。

面试失败是田柾国万万没有想到的事。

闵玧其结束面试后就告诉田柾国面失败了,田柾国还劝他不要悲观,又问他怎么知道,闵玧其只说没原因,就是知道了而已。

他的精神状态开始急剧下滑。注意力难集中,已经不在孕期,明明在看喜剧节目,忽然哭了,喊他名字几次过后才应;做饭划破手指,动作停下,只是站在案板前看伤口。伤口不小,细细一条血流顺着流到手腕,田柾国听见切菜的声音停了,探头看厨房,才发现闵玧其反应异常;睡觉前迟迟不肯关灯,田柾国去开关,灯灭后总催他快点回来。以为是闵玧其罕见地想要依赖他,回到被窝把对方搂到怀里田柾国才有所察觉,闵玧其发抖了。

蜷缩是他惯常的睡觉动作,此刻却像一种保护机制,田柾国是他的最后一层外壳。田弈北在婴儿床里睡着,他缩在田柾国怀里,像是他的成人摇篮床,只是晃动的人不是田柾国,是他自己的身体。

闵母是第二个察觉状况的人。田柾国试探地和闵母透露,怕她难接受,没料到闵母只是沉沉地嗯了声。他才有所感叹作为母亲对孩子的敏感度,又想到闵玧其手术后醒来提及的第一个名字是田一南,当时他还吃味,闵玧其第一时间叫的不是他,现在才好像明白些。又感到变成这样像是再次伤害了闵玧其,看到他对着窗户发呆,不包扎手指,却只是因为牛奶凉了连杯子一起打碎,事后再回神,表情惊讶得像从没做过。还想自己收拾,田柾国阻止了,把他按回沙发远离碎片,那时闵玧其又一下变得忧郁。他问田柾国是不是他已经彻底对他失去意义,田柾国一边打扫一边回答,说不是的。闵玧其笑了一下,他有很多种笑法,觉得可笑,觉得开心,觉得不屑,唯独没有像现在一样。田柾国分不出来那是什么类型的笑,只能听见他的语气平淡,夹杂着说不出来的沮丧。他说我知道,我的工作完成了,哪一边都完成了。

真正让田柾国决定带闵玧其去看心理医生的事是田一南告诉他,闵玧其最近变得颇具童心,趴在窗台上和盆栽说话。

他虽然也有可爱的一面,田柾国见过,但不是以这样捏造的方式体现。

不敢说整个大韩民国,至少提起田氏首尔无人不知。没费多少力气,田柾国联系到口碑很好的心理医生,递来的名片上写着郑号锡,没有固定办公室,只能通过电话联系。

挑了他最近的空档期,田柾国决定把见面地点约在家里。

对闵玧其来说,郑号锡只是田柾国的生意伙伴,顺便来家里做客。以这样的身份和闵玧其聊天后得出结论,走前把田柾国叫出门外,告诉他结果已经很明确,闵玧其生病了,产后抑郁症。

闵父闵母已经过去大邱,田柾国却迟迟没有把结果公之于众。他应该说出实情,应该告诉双方父母闵玧其病了,因为他确实束手无策,却又不得不立刻做点什么。

或许他错了,错在没有从闵玧其要辞职开始就有所警惕。闵玧其说要替他怀孕,他太得意忘形,以至于忽略了闵玧其说这话时眼神里的无奈;心里想不怕违抗妈妈,为了闵玧其能成为铜墙铁壁,到头来还是沉默了,放任田弈北住进闵玧其的身体,让他再次让步,再次承受。

他说要接住他,答应不会让他陨落,承诺过如果他是流星,绝不让他的彗尾一辈子只能在天空闪烁一次。

田柾国,他想,你让他降落,却没能让他停在刚好的高度。

他再联系郑号锡,问他能够做些什么。郑号锡说本来不应该透露和病人的对话内容,但很大程度上和田柾国有关,所以告诉他,希望他知道后就能明白该怎么做。

郑号锡说其实闵玧其不是抗拒怀孕这件事。只是他也没准备好,只是不喜欢别人强迫。恨过他们让他肚子的皮肤撑起,失去弹性,其实他也在乎外形,在乎他健身房里挥汗锻炼的成果;但田一南和田弈北来了,他又突然变得不能再恨。其实他真的很喜欢广告部的工作,刚刚起步就被迫倒戈,这份恨意无处可去,只能在他身体里徘徊,愈来愈猛烈,冲破界限往往只要一个契机。

至于什么是契机,问题太深刻,害怕引起闵玧其的怀疑,郑号锡不能再多问,接力棒留给田柾国。

但要怎么接着跑下去,田柾国毫无头绪。他虽然知道怎么对闵玧其输入感情,但从没考虑过如何让闵玧其输出。

一筹莫展之际,突破口还是田一南。

小丫头拉着她躲到粉红色公主房里,神情严肃,说要告诉他大事件。她快五岁了,因为口齿伶俐荣获太阳班小大人称号。进了房间还不放心,要再等一会儿,确定闵玧其没在门外偷听,才把嘴巴贴上田柾国的耳朵悄悄告密。

“闵爸爸最近总对花盆说有人欺负他。”田一南说话声压的很轻,田柾国刚刚要抬头问她是谁,田一南想拉他回来,发现力气比不过,只好自己跟上去:“说,嗯,怎么说来着,那个,简历?”

啊,简历。

闵玧其没拿简历回来,问题一定出在面试上。田柾国一下豁然开朗,闵玧其那天分明有话没说完,但他觉得闵玧其不愿意说,所以就放过了,把这件事划进算了的范围。

又是沉默。又是他的沉默才让所有伤害一次次重蹈覆辙,田柾国终于侦悟,那么多次以为是迁就的默认,以为那是他对闵玧其爱的表现,以为只要不对闵玧其说不好就能给他全部;忍下该生的气,该拒绝的要求,该对妈妈说的话,该对闵玧其坚决的态度......

自以为是给他自由,没想到却成了更大的牢笼。

原来他仍然还是一只鸟,想重返天空;你让他降落,但没勇气给出答案。你听过吗,这首歌,或许应该听听了,但把歌词加几个字吧。

你去听,不过是放飞的风筝,怕你心痛才不自由,记忆的线索,在你手中。

闵玧其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回到田氏子公司,上次的回忆太不愉快,在他不对着花盆诉愿的时间里,绝不会有想要故地重游的自我意识。

田柾国带他来,亲自开车,车标小金人还折射着一样的光。车就显眼地停在员工车位,他拉着闵玧其下车,后者还在问他要干什么,田柾国没回答,只是牵着闵玧其的手,告诉他等一下就知道。

不认识闵玧其,但所有人都该认识田柾国。田氏正式的继承人,按理说最近没什么大方案需要老板跑一趟子公司,身边还跟着陌生男人,关系倒能从牵手这一点立刻明确。不敢多说,除了鞠一躬喊田总好,剩下的就别多猜测。

市场部的办公区在六楼,五楼是员工餐厅,田柾国牵着闵玧其站在电梯里,本来该以饱和状态在六楼开门,一声叮响后却只走出两个人。

开门,原本喧哗的午休时间瞬间静下来,只有呼吸声还在此起彼伏,形成一片微弱的海面。

闵玧其忽然知道田柾国要干什么,挣扎着想脱开。田柾国反而握得更紧,闵玧其的手心传来些细微的痛感,却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安心。他被这种安心一时间裹的有些晕,等到反应过来,田柾国已经站在办公室的最中心,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闵玧其环顾一圈,竟从中找回一丝尚在ZA任职的瞩目感。

田柾国又把他的手握紧了些,闵玧其也用力回握,不是害怕或紧张,只是单纯觉得有些疼了。读懂他的信号,田柾国才放松了点。

闵玧其觉得手心有些出汗,田柾国不喜欢戴手套,但手总是暖和的。上大学时,他最喜欢冬天和田柾国牵手,比起手套还是他的手更有温度,也更和他手掌的大小相符。

他抬头看到正对面的电子时钟,从电梯口来到这里其实没花多长时间,几分钟,人群目光的聚集程度代表田柾国的影响力。

他用余光偷偷观察田柾国,看到他紧蹙的眉头,才觉得他好像真的长大了。鬓角修理成恰好的弧度,他和田柾国共戴一对的耳钉穿过洞口静静挂着,背后是一连排窗,春天,阳光烘出一种温柔的氛围,他们背对着,那些光线被格子窗变成一道道光栅,把田柾国的边缘染上一层柔软的颜色。

“或许我们没有明文规定,毕竟这始终都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田柾国开口,闵玧其得以正大光明地看着他,反正所有人都在看,也不差他一个。

田柾国没发现他在看他,接着说: “平等地对待每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需不需要生育,谁是下属谁是上司,在家庭中扮演什么身份。我们评判的标准永远只有工作能力,不是谁需要照顾小孩,谁需要发带薪产假的低俗条件。升职的快,是因为能力到位,不是伤害谁的一把武器。”

“出于个人原因,我也流氓点。开枪前最好看清楚对方是谁,别惹他,也别惹我。”

“如有异议,请你离开。”

掷地有声,闵玧其已经完全明了他在说什么。

田柾国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坚定过,虽然声音里蕴含怒气,在他听来却像一阵春风,正如他拂过田柾国的发顶,此刻也回旋,轻轻掠过他的心。

“还有,”田柾国四指并拢指向闵玧其,焦点转移,田柾国才接着说:

“他叫闵玧其,他是我爱人。”

十个字,全都明了。

八月,夏威夷正值旅游旺季。

闵玧其穿着沙滩衬衫躲在伞下,田一南和田柾国跑去玩飞艇,他抱着田弈北,远远地能看见两个人在海面飘逸的身影。

田一南的头发已经很长了,爱臭美,不让剪,最多修一修刘海。卷发棒的效果持续不长,闵玧其干脆让田一南烫了头发,波浪卷垂在脑后,搭配田柾国的兔眼基因,有可能从他手下走出知名巨星也说不定。

田弈北睡着,过路游客总有一部分把目光流连在他和闵玧其身上。闵玧其不在意,对上视线就回敬一下,眼神始终跟着父女两人做漂移。

要来夏威夷是田柾国早有决定,只是工作一直没能完成交接,毕竟这次出来旅游时间不短,走到夏威夷已经是第二个月。

闵玧其的状态好了很多,偶尔情绪回潮,田柾国会从背后抱住他,被拥抱的人的怀抱被家庭新成员占用,侵略者是还没过周岁的田弈北。

面试事件后男人主动递交辞职申请,那八个字明显是说给他听。他亲自交给田柾国辞职书,后者意味深长地说原来是你啊,那时他才知道这也是陷阱,他是主动跳出编笼的蚂蚱之一。

为了闵玧其的治疗,郑号锡建议可以试试暂时换个环境。也不管手上项目还剩下什么程序没走完,果断地把全部甩给秘书,幼儿园放假第一天,全家就乘上飞机飞往欧洲。

从飞艇上下来,玩累了,田一南抱着游泳圈跑来,脚底沾满沙子爬上闵玧其的躺椅。闵玧其训她小丫头一个,跑过来的样子像只小狗,田一南反驳说我不是小狗,我是独角兽嘛,说着拍拍她的游泳圈,正是她的造型。田柾国站在田一南身后,听见闵玧其说小狗,立刻叫出两声汪汪,田一南笑了,说小田爸爸才是小狗,闵玧其也跟着笑,说你小田爸爸已经不能再用小狗形容。田柾国追问他,那我是什么,闵玧其的眼神上下打量田柾国,故作观察一阵才回答,嗯,算了,果然还是小狗啊。

裹着田弈北的浴巾就算小朋友的海边装备,田柾国只穿了条沙滩裤,田一南还走可爱那一挂;只有闵玧其穿戴齐全,蓝色衬衫上印着椰子树,高高地耸进领子里。田一南问闵玧其,为什么不像小田爸爸一样只穿沙滩裤,露出肩膀也很帅。闵玧其说肚子受了伤,有伤疤,不好看,不会帅的。田一南听到后急了,非要看看妨碍她闵爸爸和阳光亲密接触的伤疤到底长什么样,闵玧其倒也无所谓,撩起衣服给她看。

两条疤,田一南的小手摸上去,那是闵玧其两次剖腹产留下的痕迹。

闵玧其问她害怕吗,田一南说摇摇头,怜惜地看向闵玧其。她接着问闵玧其为什么会受伤,闵玧其想了想,说,建了房子,总要给你们开门才行。

田一南立刻变得不知所措,原来是因为她闵玧其才要和这两道疤共度一生。小丫头慌乱地先说对不起,又问闵玧其疼不疼,闵玧其说没那么疼,只是肚子变丑了而已。

两人对话中田柾国只是笑着旁听,闵玧其说肚子变丑了,他立刻打断闵玧其,语气变得很严肃。

他说:

“不是的,一南。这是为了让我们能够见面,闵爸爸留下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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