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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怨女 09

09 长恨歌



  她知道辰砂小时候也挨过禁闭是后来的事了。这个后来并不久远,发生在她被卓娅掠来押到这里的第六日。两个人的身上都没有怀表,依靠着负责送饭的小山匪推门而入的次数来算着日子,大约是六个白天黑夜。可小橘真真看不到任何的白天,世界中只余下冗长的黑。六日之中,辰砂提议过一次逃跑的计划,便是两个人合力将那名跑腿的小山匪打晕了趁机跑出去,她们借着不大的烛光打量过他,瘦小的很,个头不及辰砂高,穿着一身宽大的粗布衣裳,把他衬得更加矮小。辰砂虽不敢打下保票,可对自己的拳脚功夫也有两份自信,跑商队的人总要有些底气和胆量,再加上小橘的助力,她对这件事有八成把握。

起先小橘不赞同,辰砂态度的转折在第五日。小跑腿少见的走到小木桌边,蹲下身子给两人放下了午饭,他那天把两边的袖子卷到肩膀上,露出两条裹满了肌肉的手臂,好些刀伤和划痕,还有两颗触目惊心的子弹孔。那小子什么也没说,抬头看了小橘和辰砂几眼,模样和动作都像极了卓娅。两人便知道在卓娅手下混口饭吃的绝没有闲人,那八成的胜算一下缩减到了两成,这两成之中还要算上许多天时地利人和,一下子显得不够合算。硬要去做也非不可,但只能有辰砂一人去撞撞运气。她无法拖着小橘一起冒险,因打从第一次见小橘就能闻见她身上浓浓的病气和复杂的女人气息,知道小橘是个体弱的人,她便一早失去了这样的权利。她最开始不知道一个十八岁的女人身上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气味,有了那次尴尬的见面礼,辰砂才明白小橘的处境。她算是衣食无忧的长到今天,而早在十八岁前小橘就已经成为了女人。女人——辰砂只去了那么一次,身上各种各样的脂粉味儿花了三天才终于消除。

狄家大院的女人太多了,多的叫人害怕。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心眼儿,这里有十个姨太太,便是十个心眼儿都不偏不倚地扎在狄老爷身上,掰碎了又变成好几十个纷纷落在下人身上、落在子女身上,最后集中地钉在小橘身上。尤其是续弦的大太太,辰砂想不通,兰利看起来颇有手段,心中一定藏着不少的计划。这样一个女人是怎么心甘情愿做了续弦,还是做狄老爷的续弦,辰砂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想问小橘,可她一个哑巴怎样和她细说分明呢?

辰砂的父亲只娶了两房太太,辰砂是大房出来的丫头,长弟弟们好些岁数,又是大姐又是嫡出的,受到的好处总是很多。二房的小妈今年刚生了第三个儿子,但父亲待她还算公正,上学起便教她学习管家的门道,辰砂今年十八岁,已经能帮衬父亲管账用人。大家都认为辰砂或许就是辰氏茶行未来的少当家,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她想天下不该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因此从狄府逃脱那夜她才那样感到空前的混乱,她想,女人太多了,可怜的女人太多了。狄老爷一个男人就能把这么多的女人拉下水,光有他一个下地狱还不够么?她替小橘感到不值得。她认为小橘早该逃出来的,想的有些像何不食肉糜的意思,她自己后来也觉得有些荒唐,总把小橘跟她想到一处去了,小橘和她分明是两种不同的人。这么一想,她便愈发希望能够保护小橘。

对小橘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心里头像口深井,多大的石头扔下去也没有响声。她是单纯得很,对外头的世界总有许多美丽的期盼,虽然在这六天里已经和小橘冰释前嫌,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可仍然有说不清的愧疚感。她跟小橘说,听小玉说你去找过我了,是真的么?小橘便知道小玉是那名小丫鬟的名字,点点头,用两根手指比划成两条腿一前一后地走。辰砂看不懂小橘的比划,小橘就在辰砂的手心写字。她就写了两个字,商队,然后用手指辰砂,辰砂半猜测着问,商队,我去跑商队?小橘又写下三个字,不想见,再指了辰砂一次。

辰砂问,你不想见我?小橘摇头,是辰砂不想见她。辰砂便说从没有过那回事。谁说的,小玉?那丫头,有时候的确有些自作主张。可从没说过不想见你,想极了,想请求你原谅那天没能救你……等等,小玉是怎么跟你说的?

小橘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写下一个相对完整的句子,辰砂一字一字地跟着念:那天去找你,小玉说,你已经去商队,错过了。了字的末尾,辰砂大呼起来,那天我和父亲在狄府啊!

小屋阴凉,有辰砂这一句话叫小橘更感寒冷,又写在辰砂手心写,商队,什么时候?辰砂说,狄府宴会第二天启程,小橘写,没有看见你。辰砂回小橘,我和父亲从另一道小门进来,狄老爷邀请我父亲欣赏小门池塘处新进的荷花,说是只能开三日,过后就会枯死。小橘很快就想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连着桩桩件件的过往,才懂得并非是巧合。早有人替她布下一切了,事情得从那几个大红袍木箱子算起,兰利把她压在窗前侵犯,她只能透过窗户向外望。不是过往中的任何一日,偏偏是辰砂头回亮相的那天,那个命运多舛的下午——小橘先是害怕得动弹不得,辰砂去拍她,发现小橘早把两只手攥成了石头。小橘心中便有一头猛兽长着血盆大口嘶吼着继母的名字,兰利、兰利、兰利,她非得叫她有个好看。

她也太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想着要给兰利点颜色,要跟兰利玩些手段,小橘自己觉得隐忍已经到了头,是时候该发作了,她红着眼睛抓住辰砂的手说,你得帮我,你得帮我。辰砂惊呼道你竟然会说话?小橘说,只有你知道,我都要靠你了,你得帮我。辰砂得到这样莫大的信任,她这样单纯的女人绝不会拒绝一个缥缈的心上人的要求,重重地点了头,都听你的,我会替你保密。小橘想就算辰砂不保密也无所谓了,她装傻充愣这么些年,连哑巴她也舍得做,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能把糗事坏事荒唐事告知于天下,叫大家都看清狄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军官兰利又是个怎样的人。别叫他俩做了台前的和睦夫妻和长官榜样,下了台就把她的人生当做抹布擦走宅院里所有隐晦的情绪,可她小橘也是人啊,是有情有义有血有泪的正常人,因此她眼下谁也不恨了,她眼下明白兰利是把枪而所有人都是兰利的子弹,所以原谅了作为子弹的夜莺,原谅了辰砂也原谅了卓娅,那女人,到后来还想着给她一个求救的机会,她甚至要感激她的。她们少见地将小橘当做一个人来看待,还是一个女人,卓娅一定是知道了兰利对她做过的事才问出那些话来,凭着这一点便觉得土匪也比军官有仁义道德的多,世上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倒也真都说不定了。她两眼燃烧着看向地板,蜡烛浑浑噩噩地照着灰尘仆仆的地面,辰砂呼唤她的名字,一声声像对她身份的警醒。小橘,多么荒唐的一个名。他们把他当做狗当做猫当做鸟,花瓶乌龟吊兰茶杯,总之不是人。

那道阴森森的小门最后一次被推开时,兰利又走了进来。这回她什么也没说,卓娅也来了,是卓娅开口说的话。她说软禁结束了,小橘想这算软禁么,根本和蹲大狱没两样。她现在算是见过外头好的世界了,知道自己活的猪狗不如到了不一般的地步,不过这些狠话倒不是冲着卓娅去的,真要说出口来,她一定要对着兰利好好地叫骂一顿。这算什么呀,她从那些家佣嘴里学来的可不止这些,小橘知道下三滥,可下三滥的东西有时候恰恰是最好且最有用的。他们这些有才学有知识的人,嘴巴里当然不会指爹骂娘,她可不一定。她到底就没秉持过什么作为大家小姐的自尊,小橘的自尊早就被揉碎了,她已将这件东西放的很低很低。

辰砂见门开了,隐约看见身后跟着几个脸熟的,探着脑袋向门边望。等他们走近一看,发现是她的丫鬟小玉和那名赶走小橘的账簿先生。小玉一见辰砂就忍不住地掉眼泪,一边哭一边叫小姐小姐,我们担心死您啦,听说您被山匪绑走了还好是狄家的大太太和那个叫卓娅的贼头子救下了您呀……账簿先生也偷偷抹泪,叫人赶紧把小姐带出去,老爷已经等着了,等着把小姐接回家呢。辰砂震惊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缓了好些时候才大喊道不是她们救的我,不是——声音戛然而止了,小橘用两根指头轻轻拽了拽辰砂的裤脚,辰砂一低头,就看见小橘极小幅度的摇着脑袋。

可是……辰砂还想辩解,但小橘不让她说了,辰砂才收了声。小玉泪眼婆娑地看着小橘,骂道就是你害了我们小姐对不对,是不是你联合那些山匪抓走我们小姐呀?就因为我那天没让你见小姐……可那是你们家大太太交代我那么说的!小橘一震,看向小玉,辰砂推搡着小玉叫她住嘴,小玉说小姐您还维护她,辰砂严厉地说,小玉住嘴,不要说了,小玉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巴。小橘早不在乎是否被谁人污蔑指责,可小玉把事情说漏了嘴,说那是大太太的吩咐,她看向兰利,兰利还是一副江山已定的笑脸,小橘便有一种真相正向她徐徐走来的预感。她不再打草惊蛇了,坐在那儿静观其变,先目送辰砂出去,停顿了一小会儿,听见辰砂惊慌又不解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在这儿?小橘想,兰利究竟是把她们关在了哪里才叫辰砂这么震惊,是辰砂去过的地方么,总不能是她去过的地方。她去过的地方就那么一亩三分地,再没别的了,只有别园——会不会是别园?她倒觉得真有这种可能。

很快轮到她出去了,卓娅把小橘从地上拉起来,叫她换身衣服去,你们大太太的要求,卓娅是这么说的,然后关了门,只留下兰利和小橘两个人。

兰利慢慢走上前去,交给小橘一套黑色的绣花旗袍。灯还在木桌上亮着,忽明忽暗,小屋又变成了黑漆漆的笼子。兰利弯下腰去,把那盏可怜的小灯彻底吹灭,于是再没人能看清两个人的脸。无边的黑暗彻底将小橘裹挟,似乎真要将她引进地狱了,这时候,一只手抚摸上了小橘的脸,兰利的声音随后响起。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的体贴对小橘说,囡囡,好日子要来了。随后放开了手,要小橘换上新衣服。小橘便真听话地换了衣服,等她完成的时候,兰利拍了拍手,那扇门重新被打开,终于有一丝光亮照进来。借着这么点儿光,小橘看到兰利的脸上弥散着慈祥的笑容,她胃里便翻涌起一阵酸痛,她怎能这么笑呢?兰利最好是把那套恶毒的功夫做到底了才好,否则小橘要怎么彻底地恨她?讨厌的女人,该死的女人,但兰利一伸出手小橘再不敢动弹,见那几根纤细的手指伸来,在她的盘扣前停下,轻轻一挑就解开了第一颗。

小橘向后闪躲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后来发现兰利只是为了帮她整理系错的扣子,手指们离开后,小橘才敢大口呼吸。做完这些,兰利先行走向门边,卓娅站在另一边,两个人一左一右等着她也跨出那扇门去。小橘便只能踉跄着往前走,走到门边发现原来还有一道木门,花纹熟悉极了,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但兰利引她出去,她便只能先跟着走。

那道木门吱呀吱呀地被打开了,外面是光明的世界,惹得小橘目眩的眯起了眼。等她彻底适应了光线才晓得辰砂为何惊叫不止,环顾四周,周围的一切她都再熟悉不过了,她回头一看,熟悉的小偏房安静地落在她眼前,只是窗户被封住了,家具也被全部搬走,可是潮湿依然在,她才知道那阵熟悉的味道来自哪里。本就是她的房间,木门原来就是那道陪伴她十八年的木门,父亲安置的假山水仍然在,什么都在,一切都好极了,一切都没变过。

世界是一片的惶惶然。小橘就站在那儿,像极了父亲的假山,直到辰老板扯着嗓子从前厅一路叫骂到这里,手里还抓着父亲的领子,听他说的话,是父亲谋划了一切。绑走辰砂是为了要挟辰老板与他同流合污,辰老板的拳头几乎要打到父亲的脸上了,门外忽然涌进许多的兵将两人拉开,着眼一看,都听兰利的命令。兰利这时候不再是大太太兰利,而是长官兰利,终于收起那副为人妻的面孔,转到她熟悉的旧身份中去了,夜莺也跟来,递给兰利一道文书。兰利接过了文书却没有展开,指挥着人们将父亲压在石子路上,用冷冰冰又不近人情的语气说,老爷,私养军队已是重罪,同绑架罪贿赂罪奸淫之罪数罪并罚,看来我们的缘分尽了。狄老爷一抬头,脸上说不出的慌乱和震惊。他当然得震惊了,色令智昏便是他的一大败笔,也是兰利的可乘之机。为了这些,兰利甚至可以舍身嫁给他,同时培养一个任她拿捏的新家主——她看向小橘,那便是她钦定的人物。她在军队这些年最晓得怎样对待一个女人便能取下她的一生,她依照着经验毁灭了小橘,现在也毁灭了狄老爷。狄家的那些兵这么一来算是充了公,她还会留在这里,推着这只小雀向上走。

原来如此,原来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事。在一片惊慌失措中,小橘成了一只游魂。许多人大叫着,父亲发疯地抵抗,辰老板失去风度的骂街,还有兰利再次宣布罪状的声音。小橘就这么把自己的人的身份彻底抛弃了,游荡着来到兰利身边,她的气息实在太过渺小,也就是这样,小橘才能抽走兰利别在腰间的手枪。兰利迟一步察觉到动静,作为长官来说,这点实在是她的失职。只是她也没能这样的状况预料,她把小橘看得太轻了,太过轻蔑又太过不屑,万事俱备中,她仅仅是忽略了这么一小点。所以事情走到这一步不能完全怪给兰利。兰利一回头,看见小橘拿着那把手枪站到了小屋前,太阳恰时从云层后现身,一片温暖的阳光洋洋洒洒地打向地面,整个世界都成为了湿润的鸡蛋黄。一切都好,风也刚好,扬起的柳絮叫小橘有些想打喷嚏,她忍了下去,看见野猫从墙壁上飞过。她看着它,对着自己的脑袋按下了扳机。枪响之前,她终于对着天空喊道:我不是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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