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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怨女 08

08 女起解



  一睁开眼睛,只看见一盏幽幽的烛光在黑暗的环境中跳动。周围黑得吓人,没有窗户也看不见门,那点儿光亮像是一种警告,提醒着小橘她的处境。她一醒来就觉得后脑勺疼痛的厉害,两眼还模糊着看不清什么,稍向后坐去,后背就抵上了墙壁。手指贴上去带下一层粉末,小橘的几根手指互相搓了搓,闻见一股熟悉的潮湿气味。脑海里回转着卓娅带走她的画面,她那会儿才知道卓娅身形之高大,将小橘整个人都笼络在她的身影之中,她猜测自己可能是被她扛来这里的,否则不会连腹部都传出酸痛感。

她坐在地上去摸自己的身体,摸到自己身上仍然有着月白旗袍的布料触感,再去嗅空气中的味道,像只初出茅庐的家猫。她这样闻了一阵,便定下了结论。这房子潮湿发霉且年久失修,墙上的漆白早就开始掉色,她已能想象到后背沾上一整片的墙粉,那霉味儿将永远伴随这条旗袍。小橘最知道这一点,可一挨上这面墙就不愿再用自己的力量坐直了,总觉得依恋得很,像她从小生长的小门房的墙壁。她对那儿有种病态的依恋,这一下离开家这样远,心中竟然牵挂起那间房。她本意是要永久地逃离它,眼下又为远离了小房子而感到悲伤。或许她是不舍得那张木板床吧,小橘想,兰利从未在那张床上对她做过什么,整个房间中,只有那儿是她的一片净土。

一抬头又对上了那一点儿跳着舞的蜡烛火光,她一瞧,是根白色的蜡烛。只有死人才点白蜡烛。她瞬间以为这里便是阴曹地府,人们给她上供来的,不晓得大家给她选了一口怎样的棺材?

她被这个想法惹得嬉笑无常,一会儿干干地笑两声,一会儿又哀叹着抱上膝盖。不再觉得想要落泪了,也没想着要逃出去。冷静下来之后,她倒好奇卓娅的目的。

卓娅能带她到哪儿去呢?她那么一个神出鬼没的女人,总不该还走大道回去。小橘想着,眼前忽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她身躯一震,吓得定在原地,张着嘴好一阵,才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喑哑的声音。那手也愣了愣,前去端起了烛台,随着蜡烛的移动,小橘逐渐看清了手的主人长着一副怎样的模样。

她一看,就看见辰砂的脸。就这么点儿光亮,竟也把她的脸照了个完整。好一个阴差阳错,天大的荒唐,小橘向后挪了挪,看着辰砂好似看一块儿石头,那样直接,毫无回旋的余地。辰砂便被小橘这个眼神刺伤了好一会儿,融化的蜡滴就要落到手上了,辰砂才堪堪从中抽身。

她知道小橘的怨和冤,也自知她也伤透了小橘,把这看成了是她的报应,想着还是要由自己开头的,从身后又找到一根蜡烛和一盏烛台,借着火点上了,把它递给了小橘。

小橘没有伸手来接,辰砂把烛台放在了小橘面前。星星烛火只够照出小橘一双脚踝,辰砂一看过去小橘就把两只脚更紧地靠在一起,她便不敢去看小橘的眼睛,也害怕看见小橘双眼中喷薄而出的恨意。两个人隔着两支蜡烛做着,只听得见偶尔有脚步声从门外走过。

也不晓得现在是几时、人在哪里,两人究竟做了哪边的囚犯。小橘这样念想着,忽然听见一串窸窣,仔细分辨,知道那是钥匙开锁的声音,立刻警觉起来。

有人要进来了。她已经做好趁着这点儿开门的间隙观察外头的准备。可她到底还是把对方低估太多,门一打开来,看见外面仍然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分辨不出。关门的声音十分厚重,外面有人替这扇门上了锁,小橘感到身边的辰砂也绷直了身子,人的体温如同风暴一样从两边向她扑来。她向后挤着墙壁但仍然来不及躲闪,一下被气息们裹住。小橘的身上总是有着许多他人的气息。

脚步声踩得相当随意,像是来自一个纨绔的世家子弟。小橘知道它的主人,知道那是卓娅,她只认识那么几个人,这之中只有卓娅这么走路。小橘只见过她两次面,两次都在别园,两次都在人群中,今天是第三次,但已经认得她的脚步声。借着星点灯光去看,果然瞧见卓娅挂笑的脸,一双眉毛英气地架在眼皮之上,剑眉之下的瞳孔闪着幽光。小橘立刻想到野狼,想到大哥在家里讲商队的遭遇,讲他们被那群畜生一盯就不敢动弹,尤其是头狼,竟然有些将才气质。他们这队人马在野狼眼中,众生平等,只能做一顿餐肉。那次遭遇使商队折损了四名伙计,大哥受了伤,也打瞎了头狼一只眼。她原本以为大哥只是吓唬弟弟妹妹夸张了故事,现在总算体会到了他的处境。她是拼了浑身的力气才敢在卓娅的注视之下勉强站起身的。她算是勇气有所见长了,即使是面对头狼,她也再不愿被人低看一眼。

还起来做什么,你想反抗?卓娅越过放着烛台的破木桌径直走到小橘面前,一伸手掐住了小橘的脖颈,虽是轻轻搭上的,小橘仍然感到呼吸不畅。卓娅说,想你死你便真的要去死,要你活,现在就不是要想着挑衅我的时候。后悔当时没对我说真话吗?小橘站的不卑不亢,头也不摇,不作回答。这时,辰砂终于决定要弥补她自己,于是从地面上起身去抓卓娅的手臂,只是最终扑了空,卓娅在她触碰之前松了手。辰砂站在小橘身前,也不说什么,用自己同为女人的肩膀为小橘遮挡着卓娅的影子,小橘却越过辰砂的肩膀向外看。三个人被分成两派,这样诡异地对立,叫卓娅先笑了出来。

不用这么紧张,我既不会对你辰砂做什么,也不会对你小橘做什么。我只讲究你情我愿——我看起来不像那样的人么?卓娅整个儿便呈现出极其放松的姿势,身体的重心转移到了左腿,手臂抱在胸前,戏谑地看着辰砂和小橘。辰砂没有理睬卓娅,更不屑与卓娅产生交流。小橘只能看见辰砂的小半个侧脸,依稀瞧见她脸上没有什么愤怒的皱纹,她想,辰砂倒成长许多了,知道将功赎罪,还能显得这样镇定,难免对她提防减少了一些,心里原谅她一些。其实她本也没什么身份去怪责辰砂,再相遇这般机缘巧合,不知怎么的,一见到辰砂的脸,心中忽然就挑出许多埋怨。她索性应了这些心情的要求,先做一个疏远的样子,辰砂同她接触少些,危险也就更少一些。

可她一个做棋子的人,终究没什么力气去保下另一枚棋。虽然不晓得究竟陷在了什么事情中,但小橘隐约猜测出辰砂也是这场密谋中必不可缺的一环,或许连辰砂和她最初的见面也是被安排下的,她不得不去想到这一号人,一思考,眼神便转到另一处。这一转就叫小橘发现了房间中的异端,看见另一双鞋子在黑暗的角落中站立着,一双亮面高跟鞋,可小橘从始至终没听见任何一声高跟鞋的声音。兴许是鞋子的主人已经注意到小橘的目光,这时候大方地从暗处现身,小橘便险些因为她的出现惊叫出声,就要把她不是哑巴这件事曝光天下。她立刻咬紧嘴唇,又向辰砂身后缩一些,看见对方一头相认多年的金发,她才想起自己把她忽略得太早、忘记得太早了。

兰利的名字像颗飞跃多年的子弹,穿过遥远的过去,终于打穿小橘的心房。她颤抖起来,原本想克制,可从不了自己的心愿。越过所有人小橘看到兰利阴谋得逞般的笑容,鼻腔里重新充满兰利身上淡淡的香味,那是继母惯用的熏香,穿某几件衣服时尤为强烈。她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整装待发的,侵犯她时,兰利从未解开过自己的扣子。性像一把刀子把正要重获新生的小橘开膛破肚,把十二三岁的她再从崭新的血肉中打捞上岸,她一下现了原形,变回那只破旧肮脏的人偶,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它们粗糙枯燥,没有生机这一点始终没变。

兰利抓住小橘的眼神了,亲切地叫她,囡囡,辛不辛苦? 卓娅后退一步,为兰利的出现让贤,打算隔岸观火;辰砂把自己扮演得更加虚张声势了一些。小橘此刻什么也做不了了,光是听见那双高跟鞋的踢踏声就足够叫她痉挛。躲在辰砂身后,她窥见兰利额边若隐若现的蜘蛛胎记似乎闪着微弱的光。兰利向前走上两步,不动了,站在那里,小橘看到辰砂的胸脯挺的无比高傲,或许她也想颤抖,可是不能那么做。她不要欠辰砂什么人情,她后怕就算下了黄泉也得时刻记得偿还,做人不能随心所欲,难道连做了鬼人间的事情还要纠缠着她么?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从辰砂背后走出来,走得并不稳当,可能见得小橘的决心。兰利很慈祥地笑了,说,外面并不安全,跟我回家吧。小橘蹙着眉摇了一次头,兰利又说,你得跟我回家。小橘伸出一只手,指了兰利又指了卓娅,兰利就知道她的意思,坦率地承认她同卓娅之间的合作。要是小橘希望窥知一二,跟她走才是最好的选择。小橘仍然摇头,兰利便不再说任何话。两个人很硬的对峙中,卓娅的声音突然掺了进来。说实在的,即使是为了那事儿,你的手段还真是龌龊。卓娅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一看过去,发现她正盯着兰利看。

哪儿能呢?兰利侧过半个身子,眼神却没从小橘的身上移开,排兵布局总要做出取舍,为了全城百姓的命,值得。卓娅说,你没有问问她的意思?她觉得值不值?兰利这时候看过去了,看着卓娅,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样好,你在可怜她,这是好事。但我要的是太平。你觉得呢?卓娅轻蔑地笑了一声,我的人在你手上,做不了什么评价。兰利也呵呵地笑了,你看,这就是你的弱点。我也有我的弱点,你早知道了,不过已经算不得有用的情报。留下她的命这还不够好么?

卓娅不再回答兰利的提问,兰利又叫了一句囡囡,小橘不应,她便保持着这份体面从漆黑的小门离开,房间内又只剩下三人。

小橘腿一软,门一关她就跌坐下去,大口地喘着气。辰砂急忙蹲下去关心,她是个无辜之人,小橘心想原本不该牵扯她进来,可就因为自己一时的鬼迷心窍就叫旁的人也在这堂浑水中走一遭了,实际上是她小橘该抱有愧疚之心,对于辰砂的临阵脱逃,她本该感到庆幸。她想自己大约也对辰砂产生过一些情愫,类似是一见钟情或其他的,不知辰砂是否也有这样的体会。倘若两个人都平平凡凡就好了,倘若小橘并不是狄家的女儿,辰砂的父亲也从未与狄家有过交好,倘若继母不是兰利或她不是家中最不受宠的小橘,只要有一件的不是,那么结局一定大不相同。她便彻底原谅辰砂吧,本来也谈不上什么记恨不记恨的,她拍了拍辰砂的手背,摆出个相对游刃有余的笑脸,没关系,她这样做了口型,辰砂呆愣了一瞬,很快明白小橘的意思。可这地儿终归不是重修旧好的场合,卓娅这时走来也在小橘身边蹲下,她捏住小橘的下巴,左右摆弄着看,小橘没有反抗,看着卓娅冷冰冰的眼神,念想到她先前说下的毫无理由的问题,很快想通了。卓娅便在她眼中成了愣头青。

她不会死去,也不会有谁要拿走她的命,她大有用途。对兰利来说,她的命至关重要。她得活着,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期盼了,只想得个结果,看看兰利这么个似刀似剑的女人,究竟是为了怎样一个国家大义才把一个无缘无故的她献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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