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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怨女 05

05 半生缘



  半月后的晚间七点钟左右,下人将红灯笼挂上宅院大门。从门口到达宴会厅去,每走十步须得给蜡烛幽幽的红光洗礼一遍,过了十几道大红灯笼,才能进入宴会厅,同大小姐和二少爷面对面地恭喜。气氛却不像是庆功宴或升学宴,以为是新娘子出嫁,要被喜庆的颜色去除了女人的阴气才好嫁入夫家。每一对儿来宾都由一名下人引着进入宴会厅,为了这场盛大的宴会,老爷甚至吩咐了账房多拨出去一笔费用,用来给家中的仆役下人置办一身崭新的衣服,切忌不要穿着旧衣服务客人,这个家已经要步入新气象,因此,过去的种种必须在当下做个了断。

小橘躲在熄了灯的房间里不出声,透过窗户,看见穿着体面奢华的宾客们接踵而至地入场。比先前父亲为夜莺设下的那台宴还要隆重,小橘想,过去宫里的宴会恐怕也要相形见绌,比不过父亲的豪迈。

为了面子,更为了姐姐和哥哥,父亲对他们总是这样舍得。大小姐为这场宴会特地也跑到坎贝尔百货,叫他们加急赶制了一身缝着珍珠和金线的亮白旗袍,二少爷在会所一掷千金,替那晚在场的所有人都埋了单,并要他们祝贺自己留洋顺利,要他们记得二少爷的名字——可是,小橘从不记得。大小姐和二少爷真正叫什么,小橘从不知道。

这是父亲的意思,禁止在小橘面前提起其他哥哥姐姐的名讳,只允许她叫大姐姐二哥哥,有时需要她叫他们小姐和少爷,见了面要欠身行礼,给家中其他的孩子让步。她更没什么零用,账房每月只拨给她一点点钱币,小橘无法买通下人来打通家中的人脉,更无法从外头知道他们的真名。

她长到十八岁,从未出过家门,世界就是这么一亩三分地的小小房间和门前的一片空地。这里原先摆着几盆植物,近几年换成了更气派的园林造景,高大的杉树挡住了小橘房前的阳光,冬天时,屋子里总是湿冷的可怕。因此患上了风湿痛的毛病,起初她只当做是还要长个儿的预兆,全不在意,但彭妈子告诉她这是风湿,小橘不懂什么叫做风湿,彭妈子说,这是老人病,小姐你不该得。

她便很快明白,并非是什么老年病,而是这霉运注定了要降临到她身上。她叫彭妈子替她保密,彭妈子知道小橘的脾气倔,这一点同老爷的任何一个孩子都一样,偏是小橘最像。有一日父亲特地来看她,问她满不满意院中新添的造景,好歹让她也连带着多了些生气。父亲说,他最不喜欢活人呈现出一副死相,叫他想起儿时在院中散步无意窥见厨子杀鱼的场景,被砍断脑袋的鱼尾巴还在用力拍动,死鱼的眼睛发白而浑浊,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没有活气的人,同任人宰割的死鱼是一样的。可是,若那天瞧见杀鱼的地点不是下人厨房,而是某个高级餐厅的助兴表演,案板和菜刀之类统统用上高级货,他必然也不会印象深刻,而那鱼也就死得物超所值了。这座园林造景 ,山虽然是假山,可石头是真的,树也是真的,尤其是杉树最给人活力的印象,你看看,你房间中的死气,终于也有物品替你承担!

说话的时候,小橘的关节痛又发作,额头泌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父亲还有一件顶厌恶的事情,他讨厌流汗的人,特别是流汗的女人。他心中完美的女人形象是一名温婉懂事且不会流汗的女子,若是拥有这两点特质,长相便能排在第二位。他梦想着有一名这样的女人能做他的妻。

他看见小橘出汗,嫌恶地离开了。彭妈子这才悄悄出现。她给小橘带去自己亲手缝制的棉护膝。

她是家中唯一一个对她亲切的人。护膝被小橘仔细收在木柜子里,夜莺正站在柜子前,同小橘一起等待一个时机。

夜莺要协助小橘在今晚逃出家门去。她提前看过宴请名单,上面没有辰砂,又给小橘画了通往辰氏茶行的地图,只为叫她二人能够冰释前嫌,争回那段即将成就的朋友的缘分。小橘虽猜不透夜莺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旦事情败露,夜莺也逃不掉要吃些苦头。帮家中最不受待见的孩子夜会外女又是谎称抱病而逃出去的,嫁给父亲不过半月,原本明哲保身才该是夜莺的选择。更何况,她的上司兰利更不会轻易放过一个背叛者,说到底,家中的生杀大权还是握在兰利手中。名正言顺地处死一个犯了错的下人,对于兰利来说只是弹指一挥,人命便如草芥般的消折,在她眼中,人向来是分作两物来看的。不过是工具或玩乐,有的人同时兼备两种身份,这类人总是落得很惨。在人人自危的宅院中,有一位亲近兰利的姨太太却愿意帮她一把,不能不叫小橘心生疑惑。

可她愿意先依着夜莺一次。无论夜莺打算使些什么计谋她也认了,她心中仍然无法放下辰砂,外面的世界和一段单纯的友谊她已经期盼了整十八年,十八年中她不断幻想院门外的天地,因她已无数次听过黄包车压过石板的车轮声,她想,如果自己的命就是要死在宅院里,可得出去看一次才作数啊。就算是死也足惜了,她是用命要跑出去见辰砂的。不晓得这算不算男人说的拼了命?想到这里她不经轻笑出声,夜莺问她,在想什么?小橘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月亮,感到它的光辉从未如此清晰过。

夜莺走近她,递给小橘一只荷包。打开来看,里面放着三十块大洋。小橘有些惊讶地看向夜莺,夜莺只说是些基本盘缠,跑出去后,饿了也有钱买些东西吃。

可是吃什么值得三十块大洋的价钱呢,小橘有些错愕,她攒了些银元,也远比不上夜莺随便赏给孩子的零用。小橘楞了片刻,很快把钱袋子收进手包里。

不要弄丢了,夜莺嘱咐她,出了门,用这钱叫黄包车,就说去辰氏茶行。想来想去怕你不认路,还是坐黄包车罢。

小橘轻轻点头。两个人交谈的期间,最后一位客人走过红灯笼的石板路,被下人带去宴会厅。原本负责关门的小厮被老妈子叫去帮忙,夜莺拍了拍小橘的后背,轻声对她说,快去吧。小橘一只手拎起旗袍下摆,左右看了看,很快跑出了大门。夜莺在她身后逐渐隐去,最终消失在小橘房间的黑暗中。跑出门外,瞧见真有几辆黄包车停在门前,从手包中掏出钢笔来,这时才发现无处落笔,情急之下全写在手心叫车夫看。那车夫又不识字,问了一圈周围的同行,小橘不停回头看,心里焦急着身后会不会突然冒出个下人将她告发了去,终于有人喊出辰氏茶行四个字,小橘连连点头,发出含糊的嗯声,车夫恍然大悟,向身后的座位努嘴:快上车吧小姐,天晚了茶行要关门咯!小橘闻言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跨着大步蹬上了车,车夫大喊一声,您抓好啦!抬起腿来向着浓浓的夜中跑去。

路上颠簸得很,黄包车本就是人力车,稳定性不比那些洋汽车来得好,可是小橘仍然觉得新鲜极了,深爱着这种颠簸。若她能肆无忌惮的大笑那么一定这么做,的小橘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张着嘴巴,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哈、哈的气声。车夫边跑边问,小姐您是没办法说话么?小橘不知怎么回答他,车夫说,是就跺一下,不是跺两下,小橘跺了一下左脚,车夫大笑出来,我还以为小姐您专门耍我不认字呢!

小橘跺两下左脚,不是的,她要这么说,又从包里拿出夜莺画的地图,发现全对不上号,一下慌了神,不晓得自己是否正往正道上去。好在辰氏茶行离家不远,担忧中逐渐看见了茶行的招牌,金色的牌匾用行书写着茶行的名,虽然不多,但店里仍有人影攒动。看来真如夜莺所说,茶行只有辰老板,也就是辰砂的父亲——到访了家里的宴会。女儿被留下来看家。小橘的心一下子定了,隔着条马路开始演练要如何与辰砂做解释,这厢捉摸着终于到了站,小橘跳下黄包车,给了车夫额外的车钱,车夫连对小橘鞠了好几个躬。她盯着他扬长而去,随后才推开了茶行的门。

原以为辰砂该坐在茶行掌柜上,但眼前只有一名清瘦的中年男人。他看见她来,热情地询问小橘来取订单还是来买新茶,小橘摇摇头,意思是都不是。她对他比划了一个写字的动作,男人机敏地问她是不是要用纸笔,小橘点头,他便去取。但小橘不用他的笔,她掏出夜莺送给她的金杆钢笔,在纸上写,我想找辰砂。我是她的朋友。

小姐的朋友? 可是,没听小姐说过今天有客。

没有和她说定日子,只是有急事同她说。

这位小姐,看来是想着要攀关系的。我们小姐说了,谁也不见。

请你帮帮我。我必须同她亲自说……

小姐说不见。

……

只听得见男人的声音。

小橘写的飞快,在纸张上戳出个洞,墨水透过洞口渗到桌面。男人大叫起来,小姐这可不行啊,您要赔钱!小橘便要掏出手包里的钱袋子为这滴墨水赔罪,男人仍然在斥责小橘的不请自来。这时从最里的楼梯上探出一个丫头,问下面在吵些什么,男人同她说是小橘强求要见小姐,丫头上下将小橘打量一番,俏皮地说,小姐早在三天前就出门跑商路了,你不知道么?

能说么……男人蹙着眉头斜看向丫头,小姐不让说的。丫头说,是我说的,小姐不会罚我。眼神慢慢转到小橘身上去,客套地笑了笑:请您先回吧,等小姐回来,我会告诉她您找过她。请问您的尊姓大名呢?

小橘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在纸上写下“小橘”两个字。

丫头问,没有姓么?小橘不敢说自己来自狄家,向她摇头,丫头嬉笑了一阵,只说记下了,请回吧!转身又走进楼梯处的房门里。

如此一来,小橘只能离开。她原本不信缘分二字,现在却不得不相信它半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逃出家门来,那丫头又究竟会不会将自己的拜访真如实告诉辰砂,这些事在人为要听天命的事,小橘从来只敢往最坏处想。她知道自己向来运气就不好,能够得到夜莺的帮助已是天大的机缘,可她不能不与辰砂解开误会,说她其实是被迫,其实她并不是一个下贱到能够与继母发生关系的女人,她并不是人尽可得的——她并不是那样一个随便的女人。如今她十八岁,真正该把自己叫做女人了,可成为女人的代价太大,支付出去的是她的贞。她宁愿那晚拿去她成为女人的贞的人是辰砂。她宁愿如此。

脑海中浮现出兰利的脸,满面笑容,真个笑里藏刀,刀刀叫她蜕皮脱骨。出了茶行的门又发现不晓得回家的路,一个人在街道踱步,虽有零星的行人,小橘仍然感到从所未有的孤独。

人生就这样一路往谷底去。她原以为的腾升其实不过是下降中的小小波澜,她是注定要粉身碎骨的。粗跟鞋走的脚痛,脚后跟磨破了皮,借着路灯发现皮革上已经染了血。刺痛叫她再难多走一步,无奈之下只能脱了鞋子光着脚走,路过的人不敢直勾勾地看,走到背后去才谈论小橘的落魄。这样光脚走了一段路,天上突然下起雨来,她不得不提着鞋子小跑。雨水挂在睫毛上把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朦胧中,眼前出现一个举着伞的女人的身影。一把青罗油纸伞向她走来,小橘凭靠直觉向伞下跑去。跑得进了,一抬眼,发现是夜莺。

下雨了,夜莺说,想到你没带伞,来接你。

伞举过头顶,救下了湿漉漉的小橘。她已经没什么体面可言,活像失魂的梦魇。手中提着的粗跟皮鞋反出夜间的雨光,小橘低着头,将脸埋进了夜莺的胸口。听到夜莺的心跳,咚咚,咚咚,知道她是活着的人。可一瞬间希望夜莺是某一种神仙,若是能立刻将她的性命带走,那该有多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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