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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怨女 04

04 西厢记



  醒来时已经晌午,眼皮沉的厉害。睁开来上眼皮折了三层,视野压下一半去,倒像洋人。鼻子先闻到饭香,眼睛才看见身边躺了一个女人。小橘猛然起身,瞧清楚夜莺的模样,昨天在父亲身边,今日就来到这样近的眼前。

  夜莺的睡姿古板,平躺着将双手合成十放在身上;被子掖的平整又规矩,不多不少占了一半,睫毛长而卷翘,盘过的头发一夜就变了直,小橘的视线模糊不清,俯身去看,发现夜莺的嘴唇半张着闭不上,正在用嘴呼吸。

  小橘看了一会儿,替夜莺拨掉了夹在唇中的头发,才想到昨晚喊夜莺的两声姆妈。像是为了回应小橘的目光和担忧,夜莺也转醒过来,小橘吓了一跳。

  夜莺一睁眼,首先看到房顶,侧过头看见了防备的小橘,于是很快也在床上坐起身来,清醒片刻,拍了拍小橘的手背。

  先吃饭。夜莺说,从手边的板凳上拿出一身崭新的旗袍递给小橘,穿好衣服,我们吃饭。

  她移动这身衣服时仍旧让它保持了相对平整的状态,她把它放到了小橘的枕边,小橘的小指恰好碰上衣服的边角,立刻感到它的柔软和轻薄。除了昨天穿过的黑色旗袍——这是父亲为了不受他人口舌之扰而送给她的,它是她收到的第二件好衣服,因此她更感到新奇,同时又有警戒。夜莺没理由对她这样好。

  夜莺已经走到桌边去,昨天被当做刑场的书桌不动神色地成了这时的餐桌。桌上摆着两碗菜粥,一些白切鸡块和两颗咸鸭蛋,夜莺在右边靠门的位置坐下,为小橘敲碎了其中一颗。

  快来,夜莺回过头对小橘招手,她穿条白睡裙,小橘身上穿着同一件。她看见了夜莺的睡裙才发现了自己的,这下小橘就知道是夜莺替她换了衣服又将她移到了床上。她房中哪里送过这样完整营养的饭菜,猜那也是夜莺为她做的准备,好像早就知道她肠胃不好也不爱大鱼大肉,这三道餐来的正好,不多不少,正中她的喜好。

  太过体贴,真叫她俩像是一家人。

  小橘不晓得该从何问起,脑袋迟钝地转了转,还是不够灵光,便先听从夜莺的话,挪下床去坐到木凳上。一凑近才知道饭菜还是热的,夜莺把剥了一半的咸鸭蛋放在小橘的碗边,小橘没有反应,夜莺又利落地剥掉第二颗,把这颗的蛋黄拨进小橘碗里。油润的咸蛋黄只有一小半没在粥中,菜粥稠的能将蛋黄托起,小橘很少能喝到这样稠的咸粥。过往喝粥的记忆里,下人送给她的尽是米汤,饭粒薄薄一层沉在碗底,偶尔能够喝到稠粥是彭妈子悄悄送给她的。只是无味的白粥她就能吃的很高兴,更不用说像今天这样,一顿粥食能吃两个咸蛋黄,连白切鸡也是热的,在从前都是太过奢侈的愿望。她不仅能吃饱了,还算能吃的不错。

  转头再次看夜莺,竟然觉得她像洋人教堂里供奉的圣母像。晌午的阳光从窗格照进房中,日头正好,小橘感到浑身暖烘烘的。她想大约是棉绸睡衣的功劳,眼下才是早春,本不该有这么强烈的太阳。昨日之事已流水般的奔走而去,除了憎恨兰利和可惜辰砂,小橘再做不了任何事情。事件一团乱麻地在脑中纠缠,她用力摇了摇头,拿起筷子,戳散了那颗躺在粥面上的鸭蛋黄。

  适口的菜粥灌进食道终于让小橘汲取了一些活力,这时夜莺问她,昨天那一件黑色的想问你,要不要扔掉?

  她指那件昨天穿过的衣服,小橘还要特去找纸笔来回答,夜莺接着说是早晨出门买粥和旗袍,那一件就收进柜子里了。若她希望扔掉那么吃完饭就去办。小橘拒绝了夜莺的提议。那衣服如今对她而言是一根耻辱的钉子,可只有几人晓得这点,父亲并不知情。对于父亲来说,这就是他对她最大的怜悯。她并非是为了这一份怜悯的感情才保留了衣服,只因为后怕哪日父亲再问起衣服到了何处去,她拿不出交代,又不晓得要受到怎样的后果。她担不起这个后果。她知道,父亲不会亲自解决她,她太了解她父亲,势利、虚伪,喜爱杀人可不用自己的刀。他的刀是他的续弦太太兰利和无数的他人,小橘无法想象真要再一次落到兰利手里,她又要用谁做了威胁来伤害她呢?

  浑身又过电般地一抖,不去想了,只写下感谢的话叫夜莺来看。夜莺不言其他,用筷子指小橘的碗, “吃饭。”虽是命令,可叫人心甘情愿地听。

  沉甸甸的一碗,咸蛋黄千斤重,小橘一只手端不住,夜莺不晓得从哪里拿出一只瓷勺,从容插进小橘的碗中。小橘却没把心真正放下,害怕夜莺下一句也像这把瓷勺似的突然要问她,昨晚你喊我姆妈是怎么回事?小橘还不愿那么早在家中暴露。

  两个人相对着无声地吃完了饭,夜莺叫下人收拾了碗筷,还想对小橘说些什么,父亲的贴身小厮接着走来,为两人报上喜讯。说是大小姐和二少爷考取了国外的大学,一个在美国一个在法国,家里又要办宴,现在请两位去前厅祝贺大小姐和二少爷,同时也要向小姐少爷介绍新来的十姨太。父亲特别叮嘱小橘,穿上那身他送的衣服。小橘喉咙涌出胃酸的味道,夜莺替她回了小厮,说稍后就到,但她为小橘买了新衣服,穿新衣服去恭喜好事发生,对小姐少爷们也足够尊敬。小厮气势高傲,只说依您的就是,这就回报老爷去了。还没退出房门就抬头看上夜莺,一下对上夜莺的眼神,忍不住一惊:柔情似水的十姨太眼中竟露出和大太太一样的凶光来,和她的小家碧玉差别太大,也不像她那样体贴的身份。他马上知道夜莺也是个狠角儿,不好招惹,重新低下头去恭维夜莺, “您的决定老爷当然允许,我会回禀老爷是五小姐她自己要穿的。”

  夜莺仍旧说: “是我要她穿的,别记差了。”

  小厮不敢再多一句,嗳、嗳地应着,一溜烟儿地在石板路上消失。夜莺将房门关起窗帘掩上,要小橘换上那件新衣服,说完转了身,不再去看小橘。

  其实她不必转身也不必做这样无用的避嫌,可是夜莺还是给了小橘应有的私密。她对小橘太过尊重,反而让小橘不适应。小橘虽然怀疑她,但也仅是一下的念头,迅速地换好了衣服,夜莺又说顺路买了一块新的梳妆镜,放在房间另一侧,叫小橘去那里看看衣服合不合身。

  小橘向房间的内侧看去,果真多了一张小小的镜子。虽然只够照全一部分的身体,但也足够叫她看清衣服上的刺绣了。小橘的手掌摸上去,精巧的手工刺绣硌着她的掌纹,清淡的灰蓝色绣球花开在旗袍下摆,衣料合身,尺寸也是紧衬的,想着夜莺如何知道她的身量而买了这样掐尺等寸的衣服,一回头,听见夜莺说,目测你大约是这个尺寸,还好穿么?

  她点头,觉得夜莺的厉害之处在于总在恰当的时机猜到别人的心思,偏偏猜的不偏不倚,像名巫医。

  夜莺又为她梳头发。两个人穿戴整齐准备去主厅见父亲,踏出房门的时候,小橘隐约预感到一场风雨,可说不准是什么。一颗心提着夜莺是否要向父亲告发她的装哑,可到了主厅见着了父亲,夜莺却从始至终对这件事只字未提。

  父亲叫她们选张靠后的椅子坐。夜莺偏带她坐到了中间,父亲也不生气,认为那是夜莺小女人的任性,坐了就坐了,还调侃她童心未泯,这样爱耍小聪明。夜莺笑起来,父亲更是得意,小橘觉得夜莺那是皮笑肉不笑。彭妈子在这空档出现,为小橘递上一本牛皮封面的小书。小橘翻开来看,原来是手写本,其中夹着一只金杆钢笔,笔杆刻着两只喜鹊。彭妈子说这是十姨太托她去买的,因太太不懂咱们城中哪里的纸笔最好,可给了足够的费用,找来的钱她也不要了都给了我,说给我些补贴,我哪里需要这么多补贴!给小姐您买了绿豆饼,等等回房小姐偷偷吃。

  小橘茫然地接下这几份礼物,彭妈子很快退去,她再无人可以问个真相。总以为夜莺会给她个解释,但这位太太像事不相干似的,只端坐着观察场上的人,不说什么话。

  大小姐和二少爷从主厅的大门外出现,一踏进门来大家便纷纷起身道贺。父亲不住地大笑,松弛的皮肉要拧到一处,小橘觉得父亲的脸像片沼泽,把他的五官就要渐渐吞去了,再看夜莺,肤冷而细腻,父亲和她相差太多,怎么也放不到一起去。

  小橘没念过书,家里的其他少爷小姐们都得出门去学堂。她只是识字就花了好些功夫,家中请私塾先生时偷溜着去听讲,被大小姐的伴读发现报给了父亲,罚了她一个月禁足。禁足时又不甘心,翻窗出了房间又翻窗去偷书,这次学的机敏了些,趁着月黑风高偷来好些国中读物来,光是这几本就叫她啃了四五年。大小姐发现丢了书,但知道父亲最不愿意被驳了面子,索性只当是吃了哑巴亏,也的确是被哑巴偷去的。这事她憋在心里许久,这时遇到了小橘,难免不发难来。

  大小姐经过小橘,玩味地看着她,忽然问,想起昨天是你十八岁生日,今年读得懂论语么?也不讥笑也无不屑,像是她的真心发问。看见小橘手中的牛皮册子和金杆钢笔,立刻感叹,坎贝尔百货的商品!小橘妹,父亲对你真不差。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钢笔,才知道它来自坎贝尔百货。她只知道它的贵和面子,可那不是父亲送给她的。于是打开牛皮册用钢笔写下一句反驳,是十太太送我的成人礼物。写得毫不犹豫,让大小姐有些刮目相看。

  往常她对她使绊小橘只能吃瘪受下来,绝不敢对她有任何反抗。可今天不晓得怎么凭空多出这些胆量,她后退两步,重新打量小橘。小橘倒再不允许她的审视,拉了拉夜莺的衣角,夜莺看过来,感知到了小橘的召唤。她知道小橘的意思,原本打算带着小橘就离开,但父亲叫住了她们,他要两个人留下来一起参与宴会的准备。

  他忽然给她好大的权利,仿佛她也终于将要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小橘分不出到底是沾了谁的好,还是说,原本就是冥冥中上天赐给她的补偿呢?

  小橘呆愣在原地不晓得该做什么,大小姐的讽刺她已经全听不进;父亲只管下达命令,二少爷旁观两个年轻女人的闹剧,在暗处嗤笑着女人的幼稚。人潮中,夜莺轻轻抚摸了小橘的后背。不要怕,她说,我有话问你。

  可她们之间有什么话好说呢,她又能给她什么样的保护?她俩都是身在浑水中的两尾金鱼,虽然呼吸得痛苦不堪,可离了水就没命去活。若说夜莺要逞能保护她,难保不变成第二个辰砂。她已无法承受谁再来为自己承受痛苦。虽然自己也受了难可不愿连累他人,她的善良在这个家中总显得不合时宜。

  大小姐不再围堵小橘,被父亲叫去商议如何办宴会。一走远,夜莺便凑下身去同小橘说悄悄话。她问她,还想见辰老板的女儿么?

  小橘大惊,可不敢现在离开,只能听着她说,我会帮你,只要你肯。

  你要怎么帮我?小橘写。

  帮你溜走,去辰氏茶行找辰砂。夜莺回答她。

  小橘写,真能成么?

  只要你肯。夜莺说。

  人们在眼前来回走动,互相道贺说着车轱辘话,像群无主的甲虫,只觉得聒噪不安。两个瘦弱的女人站在其中。小橘摸了摸胸口,心跳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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