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闵玧其父母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他本人的葬礼上。
我在这里的身份是他生前的至亲好友,再没有其他多余的修饰。关于我们,我虽然有十足的勇气将我们二人的故事与关系公之于众,但这件事一旦牵扯上闵玧其,我又不确定我能不能承受别人对于他的揣测。我更不愿意让他在父母心中多出一个莫须有的罪来,细想他的这一场不测原来冥冥中是已有定数的,或者是场彻底的报应。他的父母也都是体面人,叫他们在这个场合中难堪无异于是给闵玧其的难堪,一旦想到这些,我的勇气荡然无存。
葬礼的各项事宜基本上由我来操办,我虽已经先他父母一步在医院里见过了他的遗体,但之后化过妆的样子,我也是在葬礼主持人指挥我们与逝者看过最后一面时才见到。站到他面前的时候,我看出来负责整理遗容的人已经尽全力将一名车祸遇难者的遗体恢复到本初,但即使是这样,他脸上缝了针的痕迹还是叫我难过。
在这种注视下,我伸手去摸了他的脸。我知道这不和规矩,但那瞬间我实在没办法控制自己。我想我在那时候没有哭的发昏或者在我热血趋势下也在此处了断我的人生,是我留给自己最大的体面;这不夸张,在场没有哪个人的体格足够扛起一个青年男人,我作为闵玧其生前的脸面,需要比他的父母更忍耐一些。
但就在我触碰到他脸上那道伤疤痕迹时,我的身边忽然寂静了。过了一阵我才发现情况不对劲,从悲伤中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这时候我发现所有人都静止了,在我面前的他的父母,我身后的人,电视屏幕,以及白色蜡烛上的烛光。我没办法再认为这是一场恶作剧的原因是在我看到他母亲的脸上那滴不再滑动的眼泪之后,停下的地方正是脸上坡度最陡的位置。我想,人是没办法控制地心引力到这种程度的,此间如同被按下暂停,而我是这个场景中的唯一一处漏洞。我还能在此处自由活动。
认识到这件事之后,我立刻警惕起来。这气氛很诡异,我在当下没办法不把这种场景与所能想到的恐怖片联系起来,我随即向后趔趄了几步,叫了几声他父母,又叫了在场的我认识的人的名字,统统没有得到回应。最后我叫闵玧其,是你吗?我说完就去望他,但这些都没变化。
然后我想到滞留在这里不是办法,我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束手无策,眼下能想到就是先离开这处地方。这地方阴气很重......我的双腿在思考结束前就已经行动起来。可等我跑出大堂的门才想到我走了闵玧其该怎么办?我又着魔似地返回去,但等我走回到原处时,发现闵玧其已经不在那处了。
这让我的心脏瞬间加速。我一下跌坐在地上,脑袋里根本来不及处理这几分钟发生的事情。我在那时诡异地开始疯狂责怪自己为什么没能及时阻止这场车祸,明明这才是一切的源头。如果我提前一天看过天气预报,在那天执着地拉住闵玧其,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甚至还没能接受闵玧其已经离开我的事实,如果现在又立刻要让我接受的是闵玧其的死而复生,反倒让我不知道如何面对。
我想着这件事,忽然间又觉得视线开始模糊。一种巨大的困意随着这件想法的浮现一起将我席卷,恍惚间,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田柾国,很轻地,好像还有谁在推我的身体。地板也不似坚硬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柔软触感。我在这些事情的包裹下难以控制地深深陷入沉睡,再次睁眼的时候,这场景又换了一番。
眼前的人是......
闵玧其?
我大喊出来,眼前的这个闵玧其显然被吓了一跳,他顿了顿,紧接着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来喊我吃早饭,他说,你要快点吃,今天我要去市区外的研究所拿货。
什么货?我下意识地问,他回答我,生物样本,我要带回来一样做观察。
他又接着说:对了,今天的早餐是昨天剩下的海带排骨汤,快点去刷牙,然后吃早饭。今天天气不好,看起来要下雨。
我一时间不能完全将事情的状况反应过来,我只能躺在那处回想,刚刚,我陷入昏迷前的刚刚,还有发生的......就叫它时间的停止吧,时间停止的这种现象——如果说先前的反常的事态属于停止,我努力将精神拉回到本我,去看我以外的世界,又想了想我和“闵玧其”进行过的对话,他今天的行程是市区外的研究所,今天要下雨,昨天的海带排骨汤——
只有一种说法可以解释这种现象,即使我此刻仍然不愿意相信,但这件事已经发生且是我无力反驳的事实,这一事实又似乎在回应几秒前我疯想的那些念头,因此我不得不承认:
时间发生了倒流,我回到了发生车祸的这天早上。
我并不能知道是谁回应了我的念头,可既然拥有了第二次的机会,我则不能让闵玧其再陷入一次危机。
我立刻从床上起身冲到客厅去,抓住闵玧其的胳膊,问他,今天不能不去吗?闵玧其转过头来,我看到的这个他的脸上并没有那道可怖的伤疤,包裹那张脸的皮肤充满活力,并不似先前的那样苍白。
闵玧其很奇怪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我没办法直接告诉他因为今晚你将死在一场交通事故中,他只会觉得我这样算在愚弄他。我只能说:我今天生病了,我想你陪我。
他脸上浮现出纠结的表情,嗯了一声,说,可是这个样本真的很重要。我需要在最近几天就写一份相关报告,你知道的,这对我来说也同样重要。然后他仔细地看了看我,摸了我的额头,说,这样吧,我会尽快赶回来照顾你的。他说完就要出门,我还是拉住他,我说那我和你一起去,好吗?闵玧其说研究所的访问人数只有一个,我回答他那我就在车里等你,我今天真的很需要你。
你怎么了,他问我,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我心想我的确有话要说,但这话出口后我并不能自圆其说,所以只能坚持地告诉他我有多么需要照顾。闵玧其当然是心存疑虑的,但他没有再多问我,只说好吧。我知道这招很管用,闵玧其吃软不吃硬,再一个,我也知道他对于央求这两个字没办法拒绝。
在车上我还对他提了要求,我说我要开车,闵玧其问我不是在生病吗,我说我能开,我一定要开。我在这时不再顾得上什么脸面,撒泼打滚的本事拿出来,在闵玧其拒绝我前就已经扣号了驾驶座安全带。闵玧其在我后脑勺拨了一巴掌,说我喜欢瞎闹的毛病还是没改。我笑了笑,我说,没办法,因为你也喜欢我和你瞎闹。
闵玧其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点点头,说,这个也是爱屋及乌的事情了。
我不清楚去研究所的路,本来让闵玧其来指挥,但很快发现他的描述全凭感觉。我们最后跟着导航才来到研究所门口,险些迟到。那时天空已经暗了不少,我叫闵玧其自己小心点,闵玧其下了车,向那扇白色大门走去。
我看着他走向那座写着D市生物研究所的纯白色建筑,等那扇门彻底紧闭,一个人留在车里,这时候才敢把这一段事情拿出来细细回想。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我的确回到了事发前的这一天的时间中。那么无论如何,我最主要的任务是避免闵玧其遭遇接下来的这场车祸;以及在原先的时间里,已经死去的闵玧其去了哪里;在如今的时间中,这里的田柾国去了哪里。
我大致地排列出这三个问题,如果说我所处在的是一条平直的时间线,时间倒退后,我的这些记忆本不该在这里出现。但我还是带着这段记忆回到这个时间,这现状怎么都没办法解释。我实在想不出,最后也只能认为这是被我那时的诚心所感动,因此让我倒退来拯救我的爱人。
不过,这件事的发生本身就已经够不可思议。我也不愿再去追寻一个目前不那么重要的真相。
在等候闵玧其的期间,郊外的天空开始下雨了。雨势很大,我将车子又向研究所出口处靠了靠,之后在后座找到了一把雨伞,闵玧其从研究所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门边等他。
他很好奇地问我这把伞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是车后座的伞,黑色的,不知道是谁放在那里的。闵玧其上了车,说,我记得之前在车上放过一把伞,但不是黑色的。他买的是天蓝色云朵印花的折叠伞,并不是这柄黑伞。
可能是你记错了吧,我说,我怎么不记得你有买过那么一把伞?
我买过。闵玧其瞪了我一眼,说,你觉得那把伞很好看,那天是六一儿童节,去年夏天买的。
我想了想,他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演的。可在我印象中,闵玧其的确没有买过一把天蓝色的伞。
算了。闵玧其说,我饿了,回家吧。
他语气有一点失望,我也感到些抱歉。我立刻追问他今晚想吃什么呢,闵玧其说下暴雨了,天很冷,回家煮一口火锅吃吧。正好之前打折买过很多肉和蔬菜,我说那就吃火锅,然后踩动油门,才发现我们车子的前置屏幕里正在提示油量已经所剩无几。
这很麻烦,我还不想在一个暴雨天里看着我们的车被托车拖回家。更重要的是我想快点带着闵玧其安全到家,只有度过今天,这里的危险才算完全排除。
闵玧其也看到了那个闪亮的提示符号,他说正好,他在来的路上看见过一家加油站,就在研究所不远处。这点油量开到加油站还是绰绰有余的。
是吗,我问他,你不会再指错路吧?闵玧其说我爱信不信,要么今天就在研究所里的宿舍睡一天,要么我们只能叫拖车来再坐着警车一类的车子回家。我看了看那座白色建筑,总觉得阴森无比。我也不想在研究所里度过一个这么迷茫莫测的晚上,又觉得做警车回家的场景不是那么漂亮,所以只能相信闵玧其,按着他说的路来走。
不过这一次,闵玧其是对的。我在他的指示下形势,果然看到一处加油站。闵玧其说想喝一杯热咖啡,我将加油枪拔出来,之后我将车子停在临时停车处,让他在车里等着就好。
我关了车门,转身向加油站里的便利店走去。
而就在我推开便利店大门的一刹那,我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随后我回头看去,看见我们的车子在地面打了几个转,最后撞上加油站的墙壁。那辆银灰色小轿车被撞的变了型,在一片银灰色废墟中,刚刚加好的机油从车身泄露出来,像是一滩褐色血液,顺着水泥地的纹路肆意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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