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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小长冬 02

02:Park



泰亨和我之间很少有秘密,但我仍然有一直没告诉他的事。例如泰亨给我的那盒巧克力我没能吃掉,它躺在我初中宿舍的储物柜里,做了我为数不多的珍藏品。后来巧克力化了,我把盒子留下,内容丢掉;搬去泰亨家里住的途中被压坏,我还想留,泰亨觉得那是垃圾一类,要我扔了去。可对我来说,这张纸板即使长了皱纹也依然是重要物品,但泰亨一定会趁我不注意扔掉它,我要未雨绸缪。所以我把商标和花纹剪下来夹在书里,过了很久泰亨才发现我把它变了身份,说我太爱回忆。我才不理他,我正是贪婪还能回忆的能力。

除去巧克力,泰亨第二次给我什么,送的就是这本书。

一套武侠小说,上下两册,巧克力盒子的一部分就在封面和扉页之间做书签。泰亨或许忘了他在什么时候送给我的,但我一直记得。

泰亨送我巧克力后的第二天,我的同桌就变成了泰亨。谁对泰亨都没办法,他对我的前同桌说:换座位。

他把手插在裤兜里,校服扣子解开两颗。因为我记得泰亨说这话时,被解开扣子的是外套;能穿外套来,所以那会儿应该在秋天。

有一些人敢违抗泰亨,但那在少数,更多的是像我的前同桌一样的人。如果听话乖乖做马仔就能不挂彩,做苦力总是最好选择。他很听话,立刻去坐了泰亨的座位,泰亨就带着几本书来甩在我身边的桌子上。就几本书,封面的边卷起,有的课本没有封皮。他就这样简单地搬家过来,没有文具盒,更别说书包。

泰亨上学从来不背书包,典型的校园坏小子,小不良,用拳头说话的毛头霸王。这三个词从我嘴里说出来其实不大合适,因为我们同龄,但在我十四岁时面对泰亨,的确总有种要引导叛逆少年的哥哥感。令我感到庆幸又难过的是泰亨很努力,他让我很快洗脱这个身份。这感觉也没有延续多久,慢慢地淡了,在我们上高中之后彻底消失。

我最清楚我在初中时的地位和处境:那会儿我比泰亨高一些,但即使是矮我一头的女生,也有勇气向我砸粉笔头,或者丢我的作业本去喝水。只是我装作并不在意。

这是很无聊的游戏,我当时觉得自己不止十四岁,我的心长的很快,八十高龄。八十岁的我的心脏也像八十岁的爷爷奶奶一样,摔一跤就会骨折,脆弱地等待临终时刻。

除了这颗心,我的身体很好,尤其是骨头。它们和我一起接受同龄人的情感输出,一根扫帚,一本字典,拳头或是鞋子,打过来,砸过来,然后我被扔在地上,和我的骨头一起变成比垃圾袋高级一些的物品。

那时现状已经很清楚,我是个校园霸凌的受害者。在当时我想,我和他们不同,正因为我的真正年龄要超过他们太多,这份不凡身世带给我的折磨,和在我十四岁时经历过的这些考验,或许正是为了以后十五岁、二十五岁的我会好过些。时至今日我早就明白,我只是纯粹找个出口,把皮肉伤和心理伤变成战利品,想着战胜生活,最勇敢的人是我。以身为刃地披荆斩棘,我至少是个勇者。但不是的,各位,我如今明白,泰亨,还有南俊哥,我只有这样想才好活下去。

我和泰亨做了同桌,最开始以为他是为了方便对我下手,欺负我,不惜大费周章地到我身边。但他送我巧克力,我心里仍对他有一些普通的恻隐之心,意思是我想我们是能正常进行交流的人,不是过往印象里金泰亨和他的小鬼们拿我做一种玩具,一种可以邀功的方式。

于是我借着那盒巧克力的胆子,想和金泰亨说说话;但我找不到机会。下了课,泰亨领着他猪狗小弟们从教室里消失,或者干脆不来上课,有时整一天都不出现。我不晓得那天值日之后我和泰亨算不算关系近了,但确实没人再来欺负我。围他转的小狗手下们没有,更没有其他借刀杀人的违逆之徒。

事实上如果只论成绩,我应该是更好的学生;但我不知道那时我除了冠心病,还有抑郁症患者的身份。我很喜欢上语文课,因为这样,导致我也很常在我最喜欢的课上睡着;醒着的时间也难集中精神,这是抑郁症最普遍的表现。可奇怪的是我还有想活下去的欲望,这对抑郁症来说太反常。

我们应该都想把自己终结,选择某一天谋杀镜子里的人,这样送自己远去,留下的身是鸿毛,风一吹,片甲不留。现在我用成年人的脑袋想,其实是我原来不清楚,现在明白那时为什么还想苟且偷生:从我的世界真正只有我一个人开始,恨比想活占得更多。

泰亨送我武侠小说的缘由,离巧克力事件大概有三周那么久。

我难得在那天精神没由来地好,我现在还记得那天上语文课,讲文言文。泰亨不擅长文科,更不擅长理科,并没有继承南俊哥的好头脑,尤其学古代人文化,他更不懂。他连他活在现代的同学的话都不愿意好好听,只懂得用拳头,用恐吓,用他那张脸迷乱大人,使他们在知道他让别人满脸横血后,还能放他条生路走。可能在他印象里我也不是好同学,因为我上课下课都睡觉,睁着眼睛的时候都在承受别人的玩笑,但那天我没有,给了我们双方一个对话的机会。

上一次值日是我想打破尴尬而主动;这一次泰亨像是要挽回,以圆满他天生的胜负欲,抓住这个机会,用手肘轻轻撞我。我把头转过去,泰亨就说话了。

他问我,巧克力好吃吗?

我心想,怎么一开始就问我这么难答的问题。我还不能告诉他真相,说我有冠心病,不能吃巧克力。显得我太容易交心,说不定金泰亨会觉得看错我,让我重新沦为玩具。我只好回答他,嗯,很好吃。泰亨又问我喜欢哪个口味,我忆起在盒子背面见过内容介绍,答他,喜欢榛子。

泰亨眼睛亮起来,他说他也喜欢,声音大了些,老师立刻飞他眼刀。泰亨没在乎过老师怎么看他,他在这记飞刀里对我笑,又说了一次,他也喜欢。

我从没想过泰亨会有这种笑容。他笑起来,嘴成了四方嘴。我这时发现泰亨的睫毛很长,尤其是下睫毛,在我心里刷了一下。我觉得有些意外,震惊的感情更多:原来金泰亨也有真心发笑的时候。他这样笑,让我完全不能想到他是多坏的人,我被他骗了,然后一下子理解不追究他罪责的所有人,无知者无罪。他一笑,就有人受骗。

我对他点点头,告诉他小点声,好歹我们在课堂。泰亨于是转回去,没一会儿又转回来。他没说话,用行动告诉我他不会听谁安排,也不怕更大的权力,他现在要看着我和我说话,连我本人也不能阻止他。

泰亨听不懂古文,但他很会做联想。正在讲课文作者写了多少著作,他顺着话题抛开老师眼光问我,你喜欢看什么书?我想了想,说,武侠小说。

我不是真的爱看江湖中爱恨情仇,相反的,睡觉从中得到一种鼓励:所有英雄的故事都告诉我,报仇雪恨是件正常且正义的事。

泰亨后来知道我的事,总说恨这个词不是为了我而创造的。他明明自己还背着自己的恨,却来开导我放下。他说他想过写张只有恨字的卡片放在我旁边,觉得果然如此,这个字只凭长相看就和我没关系。我后来问他,泰亨,那我是什么样?泰亨都会说,智旻,你是我送你巧克力那天的样子。

我说过武侠小说之后,泰亨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隔了几天我的桌面上就多了套新书。新书是泰亨告诉我的,两本书裹着礼品包装,泰亨站在旁边,说,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问他是什么?泰亨也不打算让我做自己拆开惊喜的事,小说,他说。我把手摸上去,包装纸的磨砂触感让我浑身颤抖。我心里竟然感到有什么松懈了。

对我来说,我的生命中并不包含礼物。泰亨继巧克力之后又买我小说,我站着,手不断地抚摸淡红色包装,让凸起图案上的磨砂质感一遍遍抹过掌心,让这种触感在我皮肤留下肌肉记忆。我想,这就是礼物,这就是“好”的感觉,这就是被当作朴智旻看的感受。

我的手一直摸来摸去,泰亨兴许是被我制造出的噪音吵的烦了,手指弯起,在我胳膊上扣了扣,让我拆礼物。我顺他的意,小心把透明胶带从包装纸上撕开。过程中我能感到泰亨有些不耐烦,但他只是靠着墙壁换支撑腿,咂嘴,还算安静地等我完整剥下封皮。

包装纸最终还是被我撕破一条裂缝,我把撕下来的胶布黏回去,使这条裂缝变得不那么刺眼,然后整张纸对折,叠好,夹进课本再为它做压缩工作。泰亨在一边调侃我,只有书是礼物,纸不是。我下意识地白他一眼,我说纸也有自己两块钱的价值,也应该得到这样的爱护。我把课本又压了压,才把目光投给最应该被注目的两本书上。泰亨问我,喜欢吗?我用把书抱在怀里的方式回答他,觉得不够正式,又补充。我说谢谢你,泰亨,我很喜欢。

事后我对叫他泰亨和翻他白眼这两个举动冒冷汗,但那时我没多想,泰亨也不用那天他问我为什么看他的语气问“你瞪我干什么”,或问我,为什么叫他泰亨。很突然地,我们两人以泰亨的勇敢和这两本小说为界线,从那刻起成为朋友。

朋友和礼物,我在这天里统统得到;再之后,泰亨带我去看电影,带我去吃冰沙,也为了我偷过考试答案,结果我自己考得很好,泰亨被老师发现,叫来南俊哥当面教训。这也是我头一次和南俊哥正式见面。

老师在办公室里对南俊哥说,他们是看在泰亨和南俊哥可怜的份儿上才同意接纳金泰亨做这里的学生,金泰亨在学校里无法无天,他们想他的经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算了,但这不是金泰亨做巧取豪夺的理由。

泰亨在办公室里挨训,我作为他那时算得上朋友的真正朋友,一腔孤勇地躲在门外听。我想,才不是,你们真的可怜他就应该对他严厉些,不是泰亨打了人犯了错,但因为他擅长装可怜就放过他。放过他他就会继续,怎么连这点都不懂?

这所学校鱼龙混杂,学生如此,教师层也如此。新上任的教导主任是在学校任教很久的女老师,我不晓得她真实年龄,但少说也有四十五六岁。我没有家这件事绝不是我自己说出口的,在我重新回到学校上课后,最开始也不是我充当玩具角色。我发现自己成了玩具在我拒绝教导主任邀请我和她周末见面之后。

我当然知道她约我去学校以外的地点想做什么。平常在学校里见到,她会叫我停下,让我等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然后她用她的教尺拍我身体,有时是一下,有时是好几下。当这些着陆点变成我的屁股和大腿时我彻底清楚她意图,而她在泰亨犯了错后,在南俊哥面前把他贬的一文不值,那是因为泰亨也明白之后并拒绝了她的意图。

我原本以为南俊哥会在学校揍一顿泰亨,这不是好事情,我得阻止他。他会让泰亨成为众矢之的,我或许会跟着遭殃,但肯定是泰亨更惨一点。可南俊哥从门里出来只对泰亨说:学习要努力,打人不好,偷东西也不好。这是南俊哥的全部反应。我看见这些反应,心里瞬间明白,泰亨也一样不好过。

这之后泰亨很快跟我摊牌他的家庭状况,于是我也告诉他我的。我们这时已经很熟悉,泰亨却变得谨慎起来,问我是不是真的就是一个人了。我说泰亨,我们是一样的。

泰亨和南俊哥是主动丢下爸妈的孩子;我是被爸妈丢下的孩子。

我的父母不适合做父母。我患有先天性冠心病,这件事到我八岁第一次发病时他们才晓得。但我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反倒说我年龄小,凭自愈能力就能痊愈,不舍得花钱。直到医生真的要对我下病危通知书,父母才同意手术。

可我没有等到我的手术。

我需要一台心脏搭桥手术,我的父母恰巧缺一份手术费用。我不晓得他们丢下我时有没有为我哭过,但我从此成了医院的霸王住客。我是在消毒水气味中诞生的孤儿,交不起钱,医生和护士不忍心赶我走,他们准我留下直到我拿到助学金,学校同意我免费住宿舍,直到这时我才从医院离开,迎接我的人生。

我告诉泰亨这件事,并不是想要他同情我。可在我说完后泰亨问我:你要不要住到我家去?

我问他,金泰亨,我们原来已经好到这种程度了吗?泰亨看着我,说,我是真心邀请你来的。我说泰亨呀,你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我问的问题让我们的年龄倒退十年,回到三四岁去。泰亨笑了,我反应过来,觉得幼稚,也笑了。可泰亨接下来说的话让我手足无措。

他说智旻,我好像蛮喜欢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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