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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徒 04

Writer: 佩怜佩怜

04 2012年 夜莺和东京、我和永远



到东京去,向来是我的梦想。到大城市去总比留在福岛要好得多,原本打算拿到了高中毕业证再继续从东京的大都市中寻找一些机会,可再回不去。学校在给我们用邮件的形式派发了毕业证,联系到我的时候,我正在东京郊区的一所出租屋里照顾奄奄一息的泽美。

福岛大地震,震坏了建立在那里的核电站,因而导致核泄漏,我们几个人受到了辐射,相田哥已经因为癌症去世了。就在上个月,我们为他举办了葬礼,没有什么家人,只勉强通知到相田家的几个远房亲戚。

我因为辐射的原因失去了一条手臂,悠矢的左腿被截肢,泽美的身体比我们都要差劲,染上了肺癌。政府为灾后幸存者免费提供了治疗,我们都是在那儿做了诊断。公益性的医疗只持续了那么一阵,出院之后,泽美依然要吃药维持生命,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天价。那张母亲交给我的银行卡,原本想用在这里,凭着卡面的名称好不容易找到了对应的银行,去取钱的时候却被告知因为太久没有使用的缘故,银行卡已经被冻结。再三央求了工作人员能否告诉我账户里到底有多少余额,那名操作人员才为我去查。这时知道,母亲在里头存了四万元。

我把银行卡又收回带来的书包的夹层中。它足够破旧,但舍不得扔,每每看见便仍能闻见母亲的气味。

前些天带泽美去检查身体,医生告知我泽美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可她看起来实际比任何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都要健康,工作也是在近期才辞职的,因为说话声音太过虚弱,许多客人投诉泽美,经理没有办法,为了业绩只能辞退她。

我和泽美在一家夜总会上班。我失去了右臂,算作残疾人,连洗碗的工作也没办法做。正常的夜总会不会接纳我,所以只能去有特殊要求的地方。

泽美其实可以找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我已经走投无路,她原本不必来作陪。但泽美还是来了,理由是,害怕谁来欺负我。

由于我们的身份特殊,属于灾后地区就业人员,点我们的客人总有许多。大多想着,要是他的钱能够救我们一命,我们肯定把他认作是天大的救命恩人,会记得他的好,做他最体贴的露水情人。可是来的人太多了,我和泽美只是拿着身世混口饭吃,没那样更加轻贱自己的想法。说到底男人们都是一种模样,总以为蝇头小利就能够收买一名痛苦的女人,可是,经历过这样痛苦的我和泽美,又怎会因为微不足道的钱财而真心拿谁当做知己呢?知己恐怕只有我们彼此。

从前在学校的时候,仅仅只是几个还算聊得来的人聚在一起,遇上了这种灾难,再陌生的人也不得不亲密起来。最开始我去过几家便利店,因为缺少一只手臂,左边的袖子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可以支撑,没有足够的钱也买不起假肢,只能那么空着,像一只无助的幽灵。因为这样,总被人投诉说夜班的收银员太过吓人,于是调班到早上去,发现还是会遭到顾客的指点。在那时候,一下就能联想到我的截肢是因为核辐射造成的,购买商品的人总担心我是不是会将辐射传递到物品上去,不愿意让我清点。试着去做仓库人员,可是一只手无论如何也抱不起纸箱,连续几家便利店下来,情况大抵都相同。

穷困潦倒之时,在出租屋楼下发现有人在派发夜总会的小卡,和泽美一起堵住他讨些情报,对方说,其实也有些场所是专门招收有残疾的小姐的。我便问他要来了地址,纠结了一番,最终决定还是去面试看看。一下子就通过了,店长说,叫我不要把日语说的太流利,最好多带些祖国的口音,那样更上座。于是干起这份工作来。又提醒我,最近这条街有人在买卖枪支,大多卖给黑帮和不正规的小公司,叫我多加小心。

我和泽美去百货商场买了两条最便宜的连衣裙,为了体现我的悲剧,特意选择了黑色。没有当下试穿,回到家后才发现衣服太大,总在身上挂不住。勉强遮住了胸口,只能和泽美的裙子互换。她的那条裙子,挂脖露背的款式突兀地露出我向内凹陷的右臂,像只畸形的恐龙。腰身中间扎一条黑色腰带,大小正好。

真要穿出去的时候才觉得害羞,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可说不出缺少的究竟是什么,和泽美两个人推推搡搡地走到夜总会门口,店长把我们带进去,先知道还有更衣室,之后在这里会见了店里的前辈,向她们一一鞠躬,其中还有一名变装皇后。我们这些人组成了这家夜总会。

第一晚就赚了不少钱。泽美长得可爱,我是外国人,加上我们两个初来乍到,总会叫我们多受照顾。店里的小姐有七成是残疾人,另外三成由变性人和非异性恋者组成。那时候才终于了解,社会中并不是只有女人喜欢男人这么一条规则。

这天是店长的生日,为了举办庆祝会,下班后我们仍然留在店里,聊天中得知,现在已经有地方允许两个性别相同的人结婚了。

拿着盛着果汁的纸杯,难免想起在鹤观时夜莺的吻。

她正在渡过属于她的完美的人生,今年我和她都有十九岁了,两个人已经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我不怨恨谁,因为知道再埋怨也木已成舟,改变不了什么。

前辈告诉我,这一行做不了太久,危险又大,还是应该找一份正经的工作,或者找个好男人嫁了,这才是最保险的出路。我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在夜总会工作的日子里攒了一些钱,来往的客人之中,有一名在培训机构上班的老师,他向我透露,我可以去考短期大学试试。

他向我展示了工作证和培训机构地址,我拿着他的名片查证,发现确有此人,于是相信了他的话,要去报考短期大学。他要我提供我的高中毕业证和一笔考费,要五十万日元。我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他催得很紧,说是报考的通道马上就要关闭,因为没有当地的银行卡,甚至没办法申请银行贷款,我便在他的推荐下去某一家借贷公司递交了贷款申请。

这笔钱交出去之后,这个人就没了踪影。等了几天发现始终联系不上,后知后觉自己被骗了,高中毕业证也被他骗走,借贷公司一直派人来催收债务,闹得店里几乎开不下去。我想过即使辞职他们也依然会等在这里纠缠,没别的办法,只有开始接床上的生意。

第一个男人进去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根木桩,被斧头狠狠从中间劈开了。这些男人,绅士总是表演出来的,一到了床上就表现出暴戾的本性。有时并不进入,只是单纯的挨打,用皮鞭绳子之类的物品,个别客人喜欢绑起来再打。最多的还是拳头。店里也会接这样的生意。

我希望爱惜我的身体,总感觉到母亲的灵魂在夜总会的上方飘荡着,每一次被进入或被殴打,都能感觉到她的灵魂正在天空中摇晃。好几次晕过去,梦见母亲,也会梦见夜莺。梦见我们两个一起上学,把桌子拼在一起吃午饭,一起抵着肩膀回家,一推开门,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餐。

已经不大能记得清祖国的模样,但仍然能记得那个破旧的小家,我和母亲挤在两张板凳上喝稀粥,晚上睡觉,能听见楼上夫妻的吵闹声。

不知道那是在吵架还是玩闹,母亲每次都会捂住我的耳朵。现在想,大概就是这种事。我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可只能够捂住左边的,右耳还是什么都能听得清。没办法把那些声音再次堵在耳朵外边了。

我的身体开始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回到出租屋总是泽美帮我处理伤口,看她低头的样子,感到熟悉万分。但欠款愈来愈多,泽美的生命也愈来愈少,直到今天为止,无论如何都还不完,生活被还债和带泽美看病占据。

某天下午,准备去夜总会上班前听见有人敲门,趴在猫眼瞧了瞧,一下子说不出话。夜莺站在门口。

……不知道她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要不要给她开门。我们已经是完全的两路人,谁都不该再去招惹谁。纽带已经彻底断开了。

但是,已经听到我的脚步声了吧。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夜莺也耐心地等待着,这时泽美睡醒了,虚弱地问道: “怎么了?”这下只能给夜莺开门。

打开门来,看见夜莺穿着一身职业装,两个人尴尬地对视。泽美又问,是谁呀?我说,是朋友。泽美问,是悠矢他们么?我回答她,不是的,是我的朋友。

泽美他们从来没听我提起过在鹤观的生活,一听见是我的朋友,就要从床上起来迎接夜莺进门。我把她劝下,随后立刻对夜莺做了请进的手势,找出一双塑料拖鞋和一只干净的茶杯,但屋子里没茶喝,只喝些白水。

夜莺一边走一边观察屋内的环境。房子很小,只有一张矮脚茶几放在榻榻米上。座位是两张垫子,夜莺选了靠门的那一张坐,我仍然站着。

她一坐下我就问: “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夜莺喝了一口水,抬头看我,说:“我在东京上大学,花了些时间找到你的。”

我当然知道她找我费了不少功夫。可我没有真要她来找我。我已经将在鹤观的分别当做永远了,可是,这几年过去,夜莺仍然这样固执。

我和她打趣: “即使你来了,我也不能答应你。”

夜莺说: “我并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来的呢?关心我吗?”

“嗯。”

“我不在乎的。”我故意说, “我过得还不错,所以不在乎这样。”

我本意是想气她走,因为知道和我这样的人牵扯上什么关系,绝不会有好下场。但夜莺表现得处变不惊,平静得很,没有被我激怒,而是侧头看向了泽美。

“谢谢你一直照顾她。”夜莺温柔地说,对泽美微微点头,以作是她鞠了一躬, “地震发生以来,一直很担心她过得怎么样。”

泽美笑着,用余光来看我。我知道泽美其实是在窃笑,善意的窃笑,为我而感到高兴。我却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还能够笑得出来。

“如果能够把她带走就更好了。”泽美对夜莺说,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向前探,希望好好观察夜莺的脸, “要是一个人的话,这孩子就麻烦了。”

夜莺只简短地回复了三个字: “我明白。”但语气很坚定,一下子就让泽美安心。

她听到夜莺这样说,满足地闭上眼睛。夜莺把视线又移到我身上,盯着我右边的肩膀。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苦。

“我找到一家专门定制假肢的地方,他们做得很好,同时面对福岛大地震的幸存者都有不小的折扣。如果你最近有时间,我们就一起去。”

“不用了,夜莺。”

“你不用担心外观的问题,假肢都使用贴近肤色的涂料……”

“说真的,不用了。”

“你在恨我吗?”

“不是的。”

我摇头否认了夜莺的说法。我并不是恨她或者怨她。要我记恨她,做不到。可是就这样接受夜莺的好意,更加不行。

不希望她同我再扯上关系。况且,分不清她到底是为了弥补我而来的,还只是单纯的要仍然将我当做朋友。若是弥补,她完全不必这么做。从未认为她做错过什么,我也没有错误,只是我的运气不好,所以谁也怪不得。真要将我当做真心朋友,比起施舍我,还是远远地走开更好一些。

哪怕到现在也只能拿夜莺当朋友来看,再提一次两次千万次也不能够答应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读的书了,只有这一句记得很清楚:我对你说过好话吗......我不是说过,我不能爱你吗?大抵是相似的意思。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太可怜夜莺。

夜莺显得有些不安。她说: “你该怎么办?”

我向她展示了我的黑色连衣裙。就这么办。现在就在做这份工作,也没什么不好。又问她,你想要看着我换上工作服吗?你那个也是工作穿的衣服吧?

夜莺低头摸了摸自己的白衬衫,我看见她胸口夹着写她名字的工牌,猜测应该是公司职员或销售人员。

“嗯。在银行做兼职。”

“哎呀。真好。”

我感叹着,已经打算脱下上衣换上连衣裙。我是为了逼她走才这样说,可是夜莺没有走的意思,似乎一定要我给出一个答复。我没办法,跟她说上班要迟到了,迟到的话要罚钱,又去对泽美说,走了啊,泽美没有应。大概是睡熟了。

夜莺果然跟着我出来,我想着这下就能叫她知难而退,可是一路跟着我,竟然跟到夜总会去。

我又认为叫她看看我的工作环境就足够击退夜莺,她一踏进那扇大门,果然表现得很局促。

她当然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满屋子的残疾人叫这家风俗店显得阴森森的,夜莺跟在我身后,又那么跟进了更衣室。更衣室里的前辈说外人不能近来,夜莺这才被拦在门口。我关了门,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尚且不知道她如何找来的,但眼下的问题是怎么叫她离开。

一位前辈向我试探夜莺的身份,我只说是来看我的朋友,不再说其他。换好衣服开了门出去,夜莺乖顺地等在那里。

“你该走了。马上要开门营业了。”

“我不能看么?”

“你要点我的名?”

“我有钱。”

夜莺拿出钱包来让我看。忽然觉得,她还是天真的未成年女孩儿。

我不再管她。陆陆续续来了客人,夜莺就坐在角落看。即使对她再残忍也是要推她走的,干脆就叫夜莺把我当做坏人,这样一想,心中莫名其妙地涌出一份责任感。

可是,我也说过,夜莺是一个极其固执的女人。认定的事不会再轻易更改,无论对错,只跟着想要跟随的人走。我在工作期间故意表现得很轻浮,事实上我也的确如此,店里的气氛很快热闹起来,几名客人为我开了高级香槟。我感谢他们,抱着酒瓶一饮而下。从前我并不喝酒。

起初留意着夜莺的动向,好几次她想要起身,后来又坐下了,一直拖延到营业时间结束,我喝的不省人事,前辈们将我交给夜莺,恍惚中听见了大家的笑声。表演变装皇后的高桥前辈帮夜莺把我拖回了家。这是后来夜莺告诉我的。

再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头痛的厉害,喉咙里一阵干呕的欲望,看看时间,已经快要九点。

泽美还在床上躺着,维持着昨天的姿势。夜莺趴在茶几上睡着了,我顶着头痛去便利店买了早餐,回来之后叫醒了夜莺,也买了她的份。我又去叫泽美,泽美不应,我去轻轻摇晃她的身体,才发现冷的可怕。

探她的鼻息,已经没有呼吸了。不甘心又去摸脉搏,也如一滩死水。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泽美已经逝去。这时候,心里没感到害怕,从衣柜里找出泽美最喜欢的衣服帮她换上,那是她攒了很久的钱买下的一条蕾丝洋裙,从没穿过,现在穿上了。

替泽美换好衣服,又烧了热水帮她洗脸。一切都就绪,拨打了急救车的电话。车来的很快,带走了泽美的遗体,紧接着要安排葬礼和联系火化,还要通知悠矢他们。许多事等着,忙得很。

送走泽美,回到家给朋友们去了电话,告诉他们泽美已经走了,听着他们哭一阵,安慰过后,再通下一个。就这样一个个通知完成,已经是下午一点。

肚子饿得厉害,便和夜莺吃早晨买的早餐。两个人分别拿走两个三明治,还剩下一个,看见那个才反应过来,泽美的那份眼下已经再没第三个人吃了。

屋子里还留着许多泽美生活过的痕迹。这时候,心中才生起抽痛。对着泽美的床铺默念,去到那边,得替我向妈妈问好才行。一边想,一边发出了嘶哑的哭声。

出租屋面临拆迁,无法继续居住。住了一段时间的夜总会,但不是长久之计,就这样半推半就地和夜莺住在一起。

夜莺租了一间单人公寓,位于东京市中心。离我的上班场所不近,但是有直达的电车,也不算太麻烦。有一半原因在夜莺,她常常跟来店里,如此一来,若是不答应她的邀请,总担心真要生出意外。

早晨夜莺去上学,我下班回家,替她做一些简单的早餐。夜莺不大会做饭。

搬家到单人公寓的那天,看见厨房的灶台上放着成摞的速食品和半加工食物,空气中没有太多居家的气味,不像个家。所以第一天就开始为夜莺起灶做饭。吃完早餐,我送夜莺到电车站附近,路上买好晚饭的食材,回到家后才开始睡觉。

我们过上了类似同居的生活,可是并不会睡在一张床上。我睡在客厅的沙发,家里不会来客人,于是放心大胆地在这里睡。我心中有过一些纠结,总担忧着自己会为夜莺带来麻烦,另一方面,又忧心若不这样做,夜莺肯定要一直记恨着她自己。需要给她一个释怀的机会。我也需要时常警觉着提醒着自己,不要把夜莺牵入麻烦事。

事实上,因为作息时间的不同,我和夜莺见面的机会总是很少,不大聊天,只交流一些有关公寓的事情。夜莺说,她希望定居在东京,现在在银行做兼职,将来或许可以进入这里工作。她总是提着钱的事情。但她看起来并不缺钱用。像我这样的人,才得思考自己的未来。

我深知风俗小姐不是一个长久的职业身份,可是,实在没办法再做其他的职业。我这样的身份,似乎只留下苟且偷生这一条路。每当她说起有关职业和未来的事,我总念想着,若有一天真的成为一具尸体,决不能是在夜莺的家中。

夜莺问我将来的打算,我答不上来。大约做这一行做到死吧,一旦跳下去就很难再爬上来。我没有什么能够使用的社会技能,毕业证书也丢了,唯一能够证明我身份的东西早已不在此处。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夜莺,她问起来,也那么避重就轻地回答。

有一天夜莺在上学前堵住我,递来一张名片,嘱咐我要去找到名片上的人,替她做一件事。于是那天请了假去完成夜莺的嘱托,到了地点发现是一家私人会社,一进门,前台的小姐热情地招待了我。

我告诉她我替夜莺来办事,她一下了然,把我带进小型会议室。等了一会儿,一名身穿蓝色西装的女人走进了房间。

她询问我的名字,确定之后,要求我说一段中文。她自我介绍自己是这家私人补习班的负责人,眼下正在招收有能力教学中文的老师,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恰巧实习生之中有夜莺相识的人,几经周折,最终才联系到我。她说她要找一个地道的母语使用者,可是日语也要像本地人。我告诉她我不是日本人,她回答我,所以才找我来的。

夜莺在帮我。我心里想,总是在帮我。甚至可说是在救我,夜莺为我谋了一条生路。若是能够留在这里,那么也能辞退风俗小姐的工作了,即使失去了右臂也能够做的工作就是这个,只是需要花些时间学习用左手写字。仅此而已,没什么困难。

负责人面试了我,当下敲定了我的工作合同。风俗店里没有人教给我应该签一份员工合同。我用左手颤颤巍巍地签字,负责人对我十分尊重,即使字体已经变了形,仍然恭敬地收进文件夹。随后我们确定了工作的时间,体贴合理的八小时工作制,能够为我缴纳保险费,也有免费的午餐吃。

从未得到过这样的照顾,心中只觉得感激。一份对负责人,一份对夜莺。

回到家看见夜莺坐在沙发上等我,一想到可以摆脱风俗小姐的身份,激动得拥抱她,两个人好像回到从前一样要好。或许因为本身也并非仇敌,夜莺很快回抱,同时对我说,如果可以,仍然做朋友。

我松开夜莺,向后退了几步,用二十岁的眼神重新观察她。她已经出落得相当有型:丰满的胸部和紧致的肌肉,两条修长匀称的腿,唯有眼睛还是清澈的湖绿,从未发生改变。

若说要靠外表知道一个人心地好不好,只用看眼睛就能明白。夜莺的眼神没有变过,仍然维持着八岁的单纯。

我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照过镜子,工作时需要化妆也多是泽美帮我完成的,我不太擅长这项。回家已经疲乏得睁不开眼,胡乱洗几把脸就睡了,这么说来,竟然不知道二十岁的自己究竟长什么样。

我不敢去看,也不愿去看。细想从鹤观一路辗转到东京来,自灾难发生之后,再也没有好好看过我的脸。可是,即使遭了难,心里还是记挂着夜莺的心情,这时才恍然大悟:恐怕那感情并不是友情了,恐怕,我真也爱着夜莺。可真不能和她说清,如果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一起,夜莺的人生就全要落在我身上。两个人的人生重叠,总是坏的盖过好的,女人想要在社会上洗刷身份并不容易,只要当过一次风俗小姐,这辈子就都是风俗小姐。倘若换成男性,一定要简单许多。

但我和夜莺,谁都不是男人。我们是两个女人,社会中,最普通不过的两个女人。我牵挂着她,她也牵挂着我,这两年来,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只是爱情于我是一张模糊的玻璃,看不清对方是什么样子,也看不清楚自己的倒影。透过玻璃只能看到一个影子的轮廓,于是举起它对着路过的每一个人比照,后来发现同谁重叠,那是夜莺。我恐怕真也爱着夜莺。

如果早些坦白,是否就能避免今天的结局呢?是否连那一场大地震也能够阻止、母亲仍然在人间?

我感到空前的彷徨。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沉默了半晌,最终告诉夜莺,我已经签下了合同,马上就要去做中文老师了。夜莺欢喜地笑起来,恭喜你,她说,恭喜你。

看着她的脸,一时间感到眼眶酸涩。为了回避在夜莺面前流泪,我借口说要去风俗店递交辞职申请,其实也就是做个口头的交代。夜莺点头,询问我是否需要陪同,我拒绝了她,又找出母亲的银行卡,很快跑出家门。

这一趟电车前所未有的迅速,刚刚坐下就到了站。下车之后,连走路的步伐都轻快许多,那条通往夜总会的道路此时再不痛苦,我这样走着,心里忽然下了决定。我要告诉夜莺,她不是单相思。

她并不是单相思。我不能够叫夜莺负担着这样的心情。即使有麻烦,也一起应对看看吧!两个人在,总比一个人好。

想着那间公寓,如果能够再放一些植物和装饰就更有生气,作为感谢夜莺的礼物,要为她买一条工作能穿的裙子才行。

麻雀落在头顶的电线上,纤细地鸣叫着。口袋里放着银行卡片,等到从那里辞职,就去银行激活账户。用母亲的卡来存放未来的积蓄,她的灵魂便不会再震动。

夕阳升起,从街巷的另一端照进来。拿出母亲的银行卡端详着,希望通过抚摸它来告知母亲关于我的未来。夜总会就在眼前了,就在这时候,身后传出一道尖锐的响声。在那响声之后,腹部传来一阵穿透和灼烧缠绕在一起带来的剧痛,我甚至无法尖叫,浑身的力气都散了,再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就这样重重倒地。身体砸向沥青路,却不感到疼痛。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腹部正有温暖的泉水向外奔涌。大概是枪响吧,看来店长说的没错,总不把他的忠告当真,这下得告诉夜莺才行呀。

眼前又浮现出鹤观黑色的大海。充满腥味的海风吹过我和夜莺,那时她伸出手拉住我,带我走陡峭的下坡路。

模糊的视线中,仿佛看见母亲的手正朝我伸来。母亲粗糙而温厚的手,上面留有细小的烫伤的痕迹。这只手穿过繁乱的世间,终于落到我攥着银行卡的手心。

闭上眼睛前想着,这两只手,一直不会松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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