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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徒 02

02 2010年 夜莺和神女、我和冬天的祭典



所有人都认为,夜莺应该去做站在鹤观冬祭花车上的巫女。

冬祭隔一年举办一次,用来庆祝当地的神祇每两年一回的苏醒。通常在十二月份的末尾举行,算算日子,大约在圣诞节前后。鹤观的本地人不过圣诞节,但年轻人未必,尤其是孩子们,没有冬祭的年份中就跑到东京参加圣诞节的游行。一到这时候,本地的老人就要说“鹤观已经没有了未来”,因为孩子们更喜欢过西方的节日,不再愿意参加冬祭,现在负责抬巫女轿的男人们也已上了年龄,年轻男孩儿不愿意抬轿,觉得那样“惯坏了轿上的那女人,叫她自己下来走就是了”,因此,已经很久没选过巫女。今年的冬祭前,负责抬轿的中村一家的男主人肩膀受了伤,儿子赶巧要考大学,说是需要好好学习,无法分神参与冬祭,于是选了两名身体强健的女性加入的抬轿的队伍。中村裕子——他家的女主人是其中之一。

裕子阿姨找到我,希望我能劝说夜莺去做巫女。可是夜莺不是本地人呀,我说,若是叫一个外国人在祖国做了观音、七仙女一类的角色,不是太过奇怪了吗?

没关系的,夜莺是在我们这里出生的孩子,所以也算一半鹤观人呢。裕子阿姨拍着胸脯同我保证,大家都没把我们当做外人。

真是那样就好了。我想,我也并不期盼谁来将我和夜莺看做是日本人。我不愿意成为日本人,我只是成长在鹤观而已。虽然对祖国的印象已经淡去,但仍然有种奇怪的归属感,总叫我把自己认作是祖国的人,而非任何一个其他的地方。其实我清楚,对我来说,真正救了我并养我长大的土地是鹤观。无论对方是谁,我总是会记着恩情。

在祖国时家里总是亏空着,吃不上什么东西,总是喝稀粥,日子过得很清苦。大部分的钱都匀给了父亲,因父亲说自己需要钱去应酬,去请客户吃大餐,鲍鱼呀龙虾呀,一顿饭吃掉一千块。父亲的工资并不少,也有万把块,只是从来只留给我和母亲两千元,其他的钱都拿去和客户朋友们喝酒吃饭。家里的钱财都归父亲掌握,我和母亲没有话事权。后来父亲被公司裁员,家庭中也没什么存款,母亲便一边操持家事一边外出打工,早上一份晚上一份,两个月瘦下二十斤,人看得萧条的可怕。父亲讥讽母亲那是矫揉造作,上了年纪的女人,没有年轻的面孔再维持身材也是没用的。不讨男人喜欢。母亲从不反驳父亲,但也知道绝不能再把工资全部交给父亲了,于是在我的书包里缝了一个小小的夹层,把私房钱放进去,攒的多了就趁着出门打工的间隙存到银行。除了存钱,这张银行卡母亲从不带在身上,一直放在我的夹层中。这件事一直到了鹤观我才晓得,母亲把在祖国存私房钱的银行卡也偷偷带了过来,并把它交给我,说是补给我的红包。可我们家从来不会发什么红包。

我以为那就是母亲对我童年的补偿,没有多想,把它夹在了我书柜最深的那本书里。有次突然想起银行卡的事情来,便问母亲,红包里头有多少钱呢?母亲想了想,大约七、八千吧?我便惊讶地大叫,八千块钱!母亲叫我小声点,说一定要藏好啊,这是你的,谁都不可以拿走。我问她,如果是爸爸问我要呢?她很快说,爸爸也不可以拿走!我说,如果他一定要抢走呢?她回答我,那你就说,那是过家家用的玩具卡,如果拿到银行去会被人家笑话的!你爸爸他一想到要丢了脸就受不了啦。她说完就笑起来,为自己的回答感到满意。

迟钝的父亲便一直以为那些年月里外出打工的母亲只挣下那些数目,从未怀疑过其实母亲原本要赚得更多。因他相信,他心中的母亲是一个不能自理的、要靠着他养活的没用的女人,不信她能挣到什么钱,比起自己曾经工作的那所商务公司,在那儿所创造的业绩和结交的人脉来说,母亲的付出不算什么。因为,我们母女总是要依靠着他才能活下去的。他总是这么想,反倒叫银行卡的事情愈发的秘密起来。

比起我,夜莺的家庭显得要完整许多。父母恩爱,各自有着不错的工作,把女儿生的那么出众,又教导女儿成为了大家闺秀似的人物。前年她家换了新车,而我家还在交着每月一次的房租,买不起什么车子。夜莺有时也会同我说她母亲不会做什么好吃的饭,经常只有撒着明太子味道的调料包的白米饭,或者干脆在那上面放一颗腌渍酸梅就算做一顿,不比我母亲的手艺来得地道。可对我来说,有着这样的家庭,就算每天只吃白饭团又怎样呢?我曾经因为这件事嫉妒过夜莺,两个人闹了一段时间的脾气,后来她拿着一盒巧克力向我道歉,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巧克力。我并不是因为她给了我巧克力才原谅她,而是想明白了夜莺的为人。她这样的人,大概身体中就没有嘲笑他人的基因,说出那些话也只是夜莺为了宽慰我,可显得太没人情味儿了——我便意识到,夜莺也不是完美的人。但我还是羡慕过她。

再长大一点,这种羡慕逐渐消失,转而改为一种庆幸。因为我们两个之中只有一人过着不太如意的生活,那便证明我们并不是为了互相舔伤口才凑到一起去。一旦其中一方得到幸福,我们的友谊就会随之破碎,相当不堪一击。所以我不太看得起找一个同病相怜的人做朋友的角色,变相来说,不就是承认了自己的懦弱么?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也是我继续同夜莺做朋友的原因。

虽说在鹤观和夜莺成为朋友是一件被半强迫着发生的事情,可对她的依赖却不是假的。我欣慰看到夜莺登上高台,她本该如此,所以不止一次提议过她应当在升上高中之后去竞选冬祭的巫女。她相貌身材哪里都好,成绩也优秀,虽然有些学校的孩子也排挤她,可是同街坊邻居都合得来。若她当选,没人会不赞同。

冬祭有规定,巫女的人选只能在十七岁的女孩子们中产生,在冬祭开始的前一个月进行报名,半个月用来投票,最终结果在冬祭前三天公布。这是每个鹤观女人一生仅有一次的机会。每年的冬天我都会对她说一次,但夜莺每年都会拒绝我,她同我说“巫女是神明的妻子,我不愿意做的”,我对她说,可冬祭祭拜的神是神女阿!是女人,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夜莺总是笑而不语。

今年裕子阿姨拜托我,我如何也想不到已经没有人愿意再去做冬祭的巫女。我对这件事不大热衷,也不够了解鹤观的文化,只当是祝英台扮观音,应当是脸上添光的事情。但同班同学昙和我说,现在已经没有女孩儿想做巫女了,做神的妻子,这不是很荒唐么?即使神女是女性,可是大家已经不要再这样轻易地把第一段婚姻交出去了。我们才不是供人祭祀用的巫女呢!

昙是花钿家的孩子,不知为何,虽然年龄比我小两岁,但同我和夜莺上同一个年级。她是田径部的部员,体能很好,常代表学校参加全国比赛。鹤观只有这么一所女子学校,代表学校也就是代表鹤观,大家都很喜欢她。她姐姐堇是我们的学姐,早毕业多年,时不时会出现在花道部做教学顾问。堇是鹤观最后一名冬祭的巫女,自堇之后,巫女之位已空缺多年。昙叫我不要去做什么劳什子的劝说,简直是要将夜莺引入歧途,巫女并不是值得高兴的身份。我想我应当听从当地人的建议,所以回绝了裕子阿姨,可是那晚夜莺同我在智能手机上聊天,告诉我,她已经答应要去做今年冬祭的巫女了,也就是一周后,很快就要到了。

我认为是网络聊天的缘故叫夜莺的话看起来轻描淡写,像是随口答应的,可她应该比我更清楚鹤观的传统意味着什么。我对什么神明的妻子或是巫女的看法不同,只觉得仅仅是冬祭庙会的一名参与角色而已,没有把它的意义想象的那样严重。或许到底因为我是外邦人,总有无法理解的时候,但夜莺亲口说过她也不愿意做神女的妻,我回复她,为什么突然愿意去扮演巫女了?夜莺说,给女人做妻子,不是也挺好的吗?

她发来这句话,很快又撤了回去,回复了我一个可爱的表情。可我一下想到我们俩缩在一起看《忘潮》的模样,那时候她落寞的表情,还有我的反应。我已经忘记我说过什么,只记得吃咖喱饭的时候嘴唇是颤抖着的,母亲问我脸色难看是否是因为膝盖疼得厉害,我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用点头回答母亲。可是真相是,我在害怕坐在餐桌对面的夜莺。害怕她说,两个女人也能够恋爱,两个女人也能够成为家庭。我害怕——因为我即将也要成为一个女人。

想她撤回的话愣了许久,之后回复她一定是鹤观历年来最漂亮的巫女。说完这句我将手机扣放在床头,不要再在那张聊天的窗口多停留一秒。第二天破天荒地在闹钟响起前醒了,感觉浑身疲乏,使不上劲儿,早饭吃了个囫囵,迷迷糊糊地出门去学校。走到一半,天空飘起雪花,在学校门口碰见了夜莺。夜莺和我打招呼,我觉得有些尴尬,可是夜莺一如往常,我便觉得自己的心情有许多对不住夜莺的地方,于是也笑着同她说早上好。

一靠近,夜莺问我,阿姨和你说了么?我有些迷茫,母亲早上什么也没对我说,于是反问夜莺,什么事?

“我妈妈打算约阿姨一起去札幌的雪祭玩一周,顺便绕着北海道再玩玩看。那日子中有我们的冬祭的日子。”

“……从没听她说过。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她们通了电话。”

“没有,我没听见。可能那时我已经睡着了,所以没听见。”

“睡得这样早吗?”

“嗯。昨天不知怎么的突然变得很困,所以很早就睡觉了。”

“那就是没看见,对吗?”

“嗯?”

“没什么的。”

“怎么了?”

“要迟到了。第一节课是小川老师。”

“怎么啦,夜莺?”

“……只是想问你,巫女的服饰该选什么才好。”

“什么呀,还以为发生什么了。”我走在夜莺身边,为她的坦白松了口气。真以为是自己将她惹得不开心,看来只是因为这件事而烦恼,所以不去多想。同夜莺说,今天放学后一起去挑选巫女用的服装和物品,岛上神社中常备着道具,虽然没有真正的巫女,却有神社。夜莺冲我展露了一个恬淡的笑容,以作是对我话语的回应。

我认为我们之间又和好如初,认为夜莺此刻正紧张着成为今年的巫女,而所谓神之妻的噱头,对我们而言根本就是玩笑。我知道,夜莺不会以成为巫女而荣耀,也不会因成为巫女而羞愧。这才是她么,荣辱不惊,教养总是那样好。我认夜莺早已是一名走向成熟的女性,而我还在忐忑地向前迈步。夜莺突然加快了步伐走到我的面前去,迈出的步子很小,总是脚跟先落地,走的很规范。这时已经到校舍走廊里,我小声问她,你会穿高跟鞋走路吗?夜莺继续向前走,总觉得她的背影有些置气,于是跟上去问她,会不会嘛,会不会?夜莺侧过头来问我,怎么突然问这个?我说,看你走路的样子,想到你穿高跟鞋一定像个真正的女强人。夜莺说,女强人就真的好吗?我回答她,当然好了,这是我的梦想。

“那不是真的强大。”夜莺说, “真正的强大是不穿高跟鞋也能够做女强人。”

“可是高跟鞋很好看吧?”我去看夜莺的脸,她的表情有些严肃。

“穿起来也辛苦极了。”

“但我希望我能够穿上高跟鞋去工作。从没穿过,也没见妈妈穿过。”

“……”

“希望能够拥有一双属于自己的名牌高跟鞋。”

“……”

“我要赚很多的钱……买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

夜莺终于说话: “那间房子里会有谁呢?”

“未来的家人。”

“男人?”

“嗯?”

“我也想和未来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不晓得你未来的丈夫……”

“教室到了。小川老师已经站在里面,我们迟到了。”

“喔。”我向教室里望去,小川老师果然已经等在教室里。我跟夜莺一同进入教室中,刚刚踏进教室上课铃便随之响起,大家大笑起来。小川老师叹着气,看了夜莺又看了我,不好发作,只好叫我们快点回到座位上去。夜莺是好学生,我向来沾她的光,有时夜莺问我,你仅仅是因为我成绩好才跟我玩的吗,我说,还因为你长得漂亮。夜莺总会害羞,脸颊红起来到耳根去,别着脸不愿意看我。我喜欢逗她害羞,于是总说你好漂亮,这也是实话。课堂中写了纸条递给夜莺,告诉她并不是想看夜莺成为女强人,而是觉得她穿高跟鞋一定也很漂亮。递过去,看见夜莺红着脸,低头写笔记。

我乐得这样小小的游戏,只有一次夜莺回答我:你也很漂亮。叫我惊了一跳。我深知我的容貌普通,身上总散发着穷苦的气质,驼背的毛病来到鹤观之后才勉强改掉,虽然书看得多可没得到什么智慧,一名极其平凡的女性。夜莺的夸奖听来不切实际,便叫夜莺不用逗我开心,可她竟然生气起来,说我不该反驳她的真心话。眼下回想,仍然不懂那时她心中真正想着什么。

等到放了学,陪夜莺去挑选试穿巫女服饰,两个人一起向深处的神社走去。路上又堆起一整片的雪,我和她小步伐地走路,夜莺紧紧抓着我,担心我再次跌倒。我对雪的期待只有能够玩雪的那一晚,除此之外只觉得碍事,叫人行动受阻许多。

通往神社的路两旁种着许多枫树,秋天时景色最好,也是鹤观有名的观光景点。每年秋天都是稳定的旅游旺季,有冬祭的冬天要更拥挤一些。今年将有巫女重新驾临冬祭的消息已经放出,客流量一定要比往年任何一次都多的多,不免担心起夜莺的安全。怕她从轿子上摔下来跌到人群中,询问她是否要经过练习再坐轿,夜莺嗯了声,明后三天,放学后她要来神社做简单的平衡练习,以保证冬祭当天的稳定性。

我只觉得三天时间远远不够。但没来得及说出口,两个人已经走到神社。同夜莺进入神社内挑选服装,一抬头看见供奉在里面的神女塑像,竟然觉得脸庞熟悉,像极了夜莺。眼睛在神像和夜莺面前来回流转,对比两边的五官,发觉是眼睛和嘴巴最相像。

这是一尊高约五米的神女石像,双手在胸前合十,慈祥地注视着香火与子民。虽然目光居高临下,可叫人如沐春风似的,有母亲的祥和。

大约是因为感到夜莺的眼神中也有同等的神性所以才觉得相像,认为神女人的气息更多一些;又想起母亲说宁可信其有,对待神灵要尊敬,心里立刻觉得冒犯,向神女像微微鞠了一躬,马上转过脸帮夜莺挑选服装。五件之中,最终决定穿最传统的那一套。因是冬天的神女,手中要拿嵌着绒毛边的锦扇,披有雪纹图案的纯白羽织,裕子阿姨说不用涂厚厚的白粉,因为神女喜爱自然的人类。嘱咐夜莺,冬祭的那天早晨就要到神社里做准备,轿子会从神社出发,一直走到心中海去。到心中海夜莺才会落轿,在海边最大的石头上为来年向神女进行祈祷。夜莺默默记下,又交代了几句,同我一起走出神社。彻底离开了神社之路我才低声同夜莺说,刚刚瞧见神女像,发现和你长得好像。夜莺蹙着眉毛叫我不要乱说,看她教育我,我才放心下来。我们原本就是这样要好的。

冬祭那天早晨的天气格外晴,天空中没什么云,偶尔有流絮状的云团飘过,除此之外,干净的像玻璃一样发亮。

一大早夜莺就前往了神社,因为冬祭的巫女必须要坐上轿子才能同大家见面,是保密的事情,所以没有跟去。虽然是周五,但学校为冬祭放了假,母亲同夜莺一家出门去札幌旅行,周四便一人过夜。原本和夜莺说定周四两个人一起住,住在我家或者住在她家,都好,可是周四放学时夜莺变了卦,说要留在神社加班练习,回去的时候一定很晚,所以不方便再陪我住。我问她,那么剩下几天的日子呢?夜莺便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不晓得她是真心感到打搅还是单单只做给我看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让我感到了我们之间逐渐的疏远。不就是因为互相打搅才成为朋友的么?不明白她的用意,可也不能由着夜莺再将我们的界线画的太过分明,于是装作看不懂她表情的样子问她,还是去我家吧?夜莺睨着我, “……好。”之后向着神社的方向走。

我们做了分别,回到家后联系夜莺,到了晚上十一点左右夜莺才回复我。告诉我,因为一直都在练习所以没空看手机,现在结束了,正准备回家。我试探地询问她现在要不要来我家呢,夜莺回答我,明天要早起,所以今天不行。

好吧。我说,让她早点休息。周四晚上患了失眠,没怎么睡好。辗转反侧地想夜莺的用意,回顾过往,似乎并未做过伤害夜莺的事情。但晚睡的不止我一人,周围的房子都亮着灯,这是鹤观的传统,亮起灯来为神女的使者们引路,以免隔日神女不知该降临到何处。横竖都睡不着,抱着书缩到客厅去,头上圆形的吊灯亮着暖黄色的光,屋里烘着热气,脸上因为暖和的气氛而高烧般的发烫。

刚准备在沙发上坐下门铃便被按响,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去看猫眼,看见是邻居的两个孩子端着保温盒站在门前,这才放心地开了门。

姐姐!两个小人儿一起叫我,男孩子把手中的保温盒递给我,我问他,这么晚还不睡觉?要长不高了。他叉着腰意气风发地告诉我,今晚有神女的使者路过呢,这是为了迎接神女才不睡觉的呀,反而会长得更高的!

女孩子叫他别忘了告诉姐姐我们是来做什么的,男孩子才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对我说,这是妈妈做的红豆年糕汤,想着姐姐今晚一个人在家,叫我和榴美送来给你。我们现在要回家了!

榴美神秘地瞥着男孩儿,友也,你刚刚还说如果姐姐睡着了你就能再多吃一份,对不对?

啊呀……姐姐再见! 碗不用还了,妈妈说的!

两个人和我挥手道别,打闹着跑回家去。

这时候才感到有自己的姊妹或兄弟是件好事。我没有自己的亲生兄弟,但若说姊妹,从前我一直将夜莺当做是自己的亲人。把她当做胞胎一样的家人看待,今晚若她也在场,这碗红豆年糕汤原本也有她的一份。

家里暖和极了,但手和脚仍然冰的可怕。将汤碗从保温盒里取出时手像要被融化似的,终于感到指节间有了血流,虽然不饿,但总归是人家的好意,还是吃了一些。过后终于窝进沙发拿起书来看,才发现随手拿的这一本是《忘潮》。

蓝色的封面在这时竟然变得有些可怕,立刻蹙着眉毛把它丢到茶几上不愿去看。蜷缩在沙发上,想到夜莺的手和脚是否也是这样冰凉的,小时候体热,睡在一起时没去细细体会,长大之后身体的症状才初露端倪,却也没机会再去对比了。

连关心她也不知是否对上了点,总觉得自己将要从夜莺的一生中退出了,可我们今年才过了十七岁的生日,还没完全长成大人。难道真要我们就此别过么,再也没法儿拖着手踩影子,真要这样么?一想到这些,心中忍不住地泛出酸涩。可是自己并未做错过什么阿。

回想从前一起做过的趣事,想到未来或许将要形同陌路,眼中不禁落下几滴热泪。哭过之后觉得困了,可是头疼的厉害,怎么摆弄姿势也无法缓解,就这样左右地翻来覆去变换着脑袋的位置,大约凌晨五点左右,感觉头疼的症状有些好转了才艰难地睡去。不过睡了三个小时,定在八点的闹钟响了。像一枚定时炸弹似的催醒我,一睁眼感到心脏跳得厉害,好像要把心室和心房混合成一间屋子,心里难免有些害怕,下意识地要给夜莺发去消息,很快想到眼下并不是能发消息的时候,心情又低落起来。红豆年糕汤在桌面放了一晚,表面结出一层透明的皮,用微波炉加热之后依然覆盖在汤面。年糕已经变得疲软,咬在口中如同一团泡烂的手纸。快速地吃完清理了桌面,透过透明窗子向外看,路上聚满了来观看冬祭的游客。

中午十一点才开始冬祭的游行,这时道路已经堵得水泄不通。我原本打算参与维系治安的工作,可没办法仔细观看夜莺的巫女出行,所以放弃了,打算尽早去抢占个好位置。可是没想到游客的数量这样多,心中暗想失策,草草地收拾打扮了一下就走出家门去。

一路上遇见了几个同样来自祖国的游客,简单交流了几句,告知他们去往心中海的最佳路线,之后就一直向岛的中心走。在神社之路旁找到一处支点,榴美和友也早已同父母一起等在那里。他们招呼我过去,给了我一些昆布和饭团,吃饭团的时候看见昙和堇也向这里走来,观望着等在神社附近的人,大多都是本地居民。于是明白这就是鹤观人才会选择的地点,通往神社的道路一不小心就会走错,没有本地人带路,游客很难来到这里。虽说是人气最高的景点,可也得找对导游才行。

昙走到我身边,手中提着自制的黄油饼干。大家都带着食品来,我浑浑噩噩地游荡到这里也不清楚鹤观的传统,变得只能接受他人的好意,可因我是外邦人,就这样逃脱了没能分享的责怪。

没想到夜莺会答应,昙一边吃着饼干一边说,原本以为她是没兴趣参与这种神叨叨的活动的。

可你不也来了? 堇站在昙的身后,掩嘴轻轻笑着。

昙大叫着要姐姐别再调侃她,堇向我的身边靠来,问我,怎么样,夜莺好看么?

我说: “其实还没有见过她穿那身衣服。”

堇表现得有些惊讶。

“还以为我们之中只有你一个人提前见过巫女了。”

“夜莺说要保密来着,所以没有叫我去看。”

“哎呀。”堇从昙的饼干袋子中取出一块,让四方的黄油饼干躺在我的手心,“看来我问的不是时候。”

“也不算什么坏事吧?裕子阿姨也说,巫女不能叫别人先看了去。”

“可你真算得那个‘别人’么?”

堇这样问我,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或许身为巫女的夜莺拥有一个叫我抢占先机的权利,可夜莺没有为了我行驶这项特权。说到底岛上都是熟人,若是夜莺坚持要我看,裕子阿姨他们也只会当做小孩子脾性,对我们展现出慈爱而非怪责。换做是我的话,一定会这么做。越想越觉得心里郁结,堇该是察觉出了我的心思,不再追问,叫我尝尝昙做的饼干。等待的期间又和昙说起志愿的事情。

高三毕业之前就要选择好志愿,是决定进入大学继续深造还是进入社会开始工作,或读一门短期大学,两年后能够进入相应的岗位中,也不算太坏的选择。昙决定进入市田径队继续训练,没想好要不要继续读书,我的志向是早已明确了的。我要继续攻读大学的课程。夜莺同我说她要考到东京去,她不愿再留在鹤观。这里太小,很快就要容不下她。

那个时候对她说,一定会陪她去东京读大学。可是现在却不知道还做不做数,夜莺是否还记得呢?

一团乱麻地在脑中纠缠着,昙忽然用力拍打我的胳膊,大喊道,巫女出来啦!抬头就看见雪白的轿子从连续的鸟居后缓缓出现。六个人抬着一只轿,步伐一致,口中喊着带有鹤观口音的号子,颠簸着向人群走来。我比其他人更先看到轿中坐着的夜莺,穿着一身纯白的巫女服装,泛着丝丝银光的羽织体贴地裹在夜莺身上。她浑身散发着天神样的光辉,分不清到底是光的羽化还是那本就是夜莺的真身,大家都斌住了呼吸,不敢发出过重的声音。直到轿子走进才能看清楚夜莺的脸,平静而柔和,两只眼睛中凭空多了悲天悯人的性格。这时候大家才明白,冬祭的夜莺就是神女在人间的分身。

白轿子一步步向游客的人群走去,可是突然好想冲出队列,大喊着不要走,就这样把夜莺留下。不希望她离开,不希望神女的姿态再被更多人分享,若是只有我一人观测到夜莺成神的雪天该有多好,她原本应该只叫我看见呀。我才该是那个在前夜探路的神女的使者,在每个神女降临的日子先去审视她的子民,为她引路为她祈祷,这原本都该是我一人的工作。可是怎么叫别人夺去了呢,我们才是最好的亲友不是么?你其实根本就该答应来陪我过夜的,因为什么才叫我们这样剧烈地远离了呢?还是说,我们根本就是使者和神女,我是万万不能也绝对无法贪图你的施舍——可是,真想继续同你做朋友阿。

目送着离去的轿子,已看不见夜莺,留下的只有白轿的背面。前头的人们纷纷探出脑袋努力窥探夜莺,作为巫女的她做不了任何表达,今日不能说话,只能做一尊精妙的神像。胸口涌出一团空气来,堵在喉咙发不出,手脚愈发感到冰凉,脸颊还好像处在暖气房中那样滚烫。轿子向心中海走去,神社离海不远,一个多小时之后,夜莺的白轿落了地。大家都向海边聚集,沙滩和碎石组成的地面上围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叫我一下就能够找到夜莺。我没有到海边去,只趴在路边护栏上向那处望,因此看不真切,只看得一团小小的白色的影子从轿中出现,在裕子阿姨的搀扶下走上海边最大的石头,伸出两只手,仰起头看向空中,听不清她祈祷什么,只有一段呓语般的声音传来。大家都不说话,安静地聆听。此处只剩下我一人,看着夜莺,恍然间感到她马上就要离我而去。结冰的海面无法发出浪涌,可是仍然觉得夜莺要踩着黑色的心中海向神女之位飞升。我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心情,眼泪止不住地流,不想要同她分开,无论如何都不想分开,不想要她一个人高飞远去,两只扒着道路护栏,向海边大声地喊出了夜莺的名字。

夜莺向我这边看来。一瞬间感到我们像两只白鹤,单脚立着,互相寻找对方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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