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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女生徒 01

01 2009年 夜莺和三明治、我和《忘潮》



那年下雪的时间格外早。还没完全进入冬天,积雪就堆满了我家门前的小路。开门时费了好些力气,因为前一晚夜里下得太大太急,积雪堵住了大门,我和母亲两个人一起用力向外推,可无论如何也推不开,最后只能从后院的推门那儿出去。去学校的路上才想起替夜莺做的三明治忘了带,又小跑着返回家里拿。再次出来时跑得很急,看手表发现离上课的时间只剩不到二十分钟,干脆奔跑起来。我们学校前有一段很高很长的上坡路,坡上结了冰,没人来得及清扫路面,我跑得太快,在冰面上摔了一跤。所以还是迟到了,因班主任小川老师是个死板的女人,并不听我的辩解,为了这个让我独自一人前去保健室,给夜莺带的三明治也不幸被压扁,看起来像两片被油浸过的白纸。

上午第一节课之后夜莺来看我,关心我的摔伤,她来的时候面色不佳,看起来没睡好。保健室的铃木姊已经替我处理了伤口,她一来只看得见一片薄薄的白纱布和绷带,没渗出什么血来,可是消毒的时候我疼得浑身打颤,把保健室床铺的被单揪出两个小角。不过我不会真对她说好疼,我向来讨厌博同情,也不擅长那么做,从教室一跳一跳地来保健室,虽然惹了别人笑话但不算亏。我向来这样。夜莺知道我的品性,因此干脆跳过了询问,她凑近了看然后说“疼死了吧”,我点点头,找出被我压扁的三明治递给她。我说,今天中午你恐怕没饭吃了,夜莺不睬我,只拿走了我手中乱糟糟的三明治,我会吃的,夜莺说,谢谢。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

我和夜莺住在日本北海道附近一个名叫鹤观的小岛上。这里两面环海,有一条通往东京的路,每天只有两班大巴和几趟新干线能够到东京去。大约八岁时我和父母一起来到这里,夜莺的父母虽然是中国人,但她在这里出生。岛上只我们两家外国人,又来自同一个地方,虽不晓得夜莺她家具体在哪里,她也说不清楚,但也足够缘分了,自然而然关系变得亲近。夜莺对母国的生活没有任何记忆,我剩下一些依稀可想起的,也不比夜莺多出许多。只是会说中文,身上沿袭着来自母国家庭的蒸锅气,除此之外,和那里的孩子相差太大。也不像日本人,因谁都能将我俩一眼认出是来自外国,我也自觉与此地的血脉不相融,只可说或算半个鹤观人。仅此而已。

我和夜莺,总是玩着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游戏。岛上只有一所女校,男孩儿都送到外县去念书,通常读寄宿学校。学校能从幼儿园念到高中,都在一所校区里,第一代校长是流浪到岛上的法国修女,原先仅仅是一间简陋的仓库,经过修女的改造变成了简易教室,慢慢成为了现在的学校。一开始的校名我早已忘记如何念,现在叫做鹤观县女子学校,同样给发放水手服做校服穿。低年级的孩子裙子要过膝,我们通过下裙的长短来判断学生年级的高低。

我喜欢校服,但不喜欢学校。并非是讨厌上学,而是讨厌成为特别的人的孤独感。我不是要成为日本人或者鹤观人,可是总也难过被当做异类处理,因我没有日本的血统,没有鹤观的黑皮肤,也说不出地道的东京话,总夹杂着他国的口音做他国的举动,所以被排挤。夜莺虽然没有语言方面的困扰,可是这样小的地方,所有人也都晓得她并非本邦人,因此我们的处境其实相同。我感到——孤独,夜莺也一样。我们融不进本地孩子的游戏,即使是捉迷藏也好,规则也不同,我带来的那些来自母国的知识全派不上用场;躲沙包在这里叫躲避球,可我真不懂玩法,体育课只蹲在一边看,夜莺会陪我。所以我们是一样的,在旁人眼里分不开彼此;所以总是在挖掘属于我们的游戏。

有时候我们划船到远一点的海面,两个人潜下去捡珊瑚,那些已死去的珊瑚的尸体在太阳下发亮,大部分是粉红或淡黄色,很少能够捡到浅蓝色的珊瑚。若是能够捡到一整块儿的完整的蓝珊瑚,我和夜莺就拿到镇上专卖纪念品的商铺里去,商铺的主人会给我们报酬,虽然不多,可够吃一顿炒面。那些珊瑚同其他纪念品一样,大多都卖给外地来的游客,本地人不会向往这类海产品。虽说来往的都是日本人,可谁是游客谁又是岛上的人一下就能分出来。呆头呆脑的都是游客,会在纪念品店面前徘徊的也是游客,皮肤很白的人,岛上除了我和夜莺,几乎要属于游客专有的特征。

夜莺想让我快点回到教室上第二节课,但我觉得身心俱疲,不愿意去。我在保健室耍赖地呆了一整个上午,午休时夜莺替我去买面包和牛奶,不知道她怎样将牛奶加热的,只递给我热腾腾的冒着白气的牛奶,她把它盛在自己的保温杯里。我喝下去,五脏六腑被烫了个透,感到上颚的皮褪下来,一阵痛麻感爬满了口腔。我喝了两口把水杯递给夜莺,鼻腔里还留着牛奶的香味。可是牛奶这种东西清理起来最麻烦,我预想到气味将黏在杯壁上就成了奶臭味儿,夜莺没办法继续用它喝水,于是提议,今天下午就用我的水杯来喝。

我们总是用着相同的东西,若此,被其他人当做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儿胞胎也显得合情合理。夜莺没有拒绝,用着保温杯的另一边喝牛奶,她虽然有些小小的洁癖,可是从不排斥与我分享。我的唇纹留在了杯沿上,忽然想到我们的唇纹是否相同,脱口而出问她这个问题,夜莺一转保温杯,看了会儿,想了想, “看不出来。我们的嘴唇差不多大小。”

真无聊。我向后躺倒在床上,膝盖的伤口传来丝丝撕裂的阵痛。这下也没办法扫雪去了。我原本想和你堆雪人的。我讪讪地对夜莺说,感到很可惜。母亲总说初雪是脏雪,因为裹了空气里的灰尘,是净化作用的。她让我忍到第二场雪下过再去触摸,可鹤观只有第一场雪下的最大。那时天会像一张巨大的麻布袋,抖下一整年的雪来,早在那口袋里积成结实的球体了,几乎是砸到地面上的,所以才盛大么。往后的雪天只是残余在袋中的物品,算不得什么好场面。我也喜欢要第一份的东西,总是跟在谁的后面,我不要。

原本我就不愿意在冬天的早晨摸着黑起床又踩着积雪的路来学校,脚底传出的咯吱声叫人忍不住皮肤发麻,好像要长出许多绒毛,毛孔里都震颤起来。新买的皮鞋硌脚,过硬的皮革这会儿折出一道痕迹,直直顶在大拇指的第一指节,比咯吱的雪还要难忍。可是最难忍的还是不允许穿过膝毛袜子,她们不允许这样做,仿佛女学生在冬天露出双腿已经成了一条光明正道,从未察觉其实没人应该在雪天里光着大腿外出。我的膝盖里已经积了一整潭的雪水,从膝盖伤口流出的并非是我的血液,而是鹤观的雪。

我不讨厌鹤观,但我讨厌学校。鹤观总是下着厚厚的雪,夏天下飘零的小雨,人心也总飘零。来到鹤观的前三年的夏天总被晒伤,后来学会涂抹防晒霜,症状有所减轻。学校里的女孩儿们从没见过防晒霜,神秘的体制也叫她们早就不会被晒伤所困扰,所以嘲笑我是吸人血的魔鬼,在我的课本里夹碾碎的大蒜片,说是这样就能赶走附身在我身上的恶魔。其实我明白,她们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来当霸王,但我被教导忍下来总是不会错的,总记念着母亲退后与忍让的品德,因此没有做出反击。

你懂得,孩子就是这样,规矩大多从同伴那处学到,若是大人给予的惩罚恐怕不会记得清晰,但从同龄人手中吃的苦头却能记得一辈子。夜莺为她们带来了这个教训。

我并非是要讲夜莺英雄的故事,只是真敬佩她的勇气和胆量。其实对我来说,忍到头了也会欺负回去,因为我还是小孩子,忍这一字虽然记忆深刻,可是维持不久。但我还不够胆在陌生的土地上为了陌生的朋友挺身而出,在那时,我们之间所拥有的关系仅仅是同乡而已,并不算太深的友谊。可她真敢那么做,将黑板擦丢在了她们的脸上,那几个女孩子反而被夜莺吓得不得了,灰头土脸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去了,大蒜事件就这样匆匆被抹去。

我知道自己绝无法融入这里,可是也再回不到祖国,因为没有我的家。我们举家迁到鹤观,卖掉了祖国的所有房子车子一切财产,一切能够变现的东西,这都是父亲的决定。

在祖国时,父亲听别人说日本是个寸土寸金的好地方,去这里的人都赚了大把的钞票,有人成了大老板,有的人做了文化大使,名声很好。父亲决定带我们到这里闯一闯。我知母亲心中向来埋怨父亲的热血和冲动,可从不说出口,只会在盛饭时把碗更用力地放在桌子上。真来到这里发现生活并非如同他人口中的美满,哪里都是颤颤巍巍地运作着,那名介绍父亲来到鹤观的同胞干脆消失不见,留给父亲的电话成了空号,才知道自己中了骗,可中介费一个子儿的都没少收,父亲一股脑把那笔钱全交了。我们只能留在鹤观。

起初父亲怨天尤人,责怪母亲没有劝住他,再替他多想想,叫我们这一家落成了天大的悲剧。母亲从不言语,可我知道她心中其实有段窃喜。父亲总算吃了瘪,她是这样想的,总会有天灾替她教训她的丈夫。可父亲很快接受了鹤观的一切,因他发现这里的男人吃饭不用自己亲自动手盛,下班回家能泡提前放好的洗澡水,即使称呼自己是大男子,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妻子需要为丈夫的生活做出忍和让、淑与谦,母亲没了娘家可回,必须遵守本地的规矩,要为父亲的生活献身,比在祖国时更加无言。他们之间变得无话可说。父亲之后找了一家附近城市的公司上班,又加入了当地渔民的组织,闲时一起去打鱼,也会遇见海上的保安队,一群人聚在一起,父亲总讲他在母国时的光辉日子。人们问他为什么到小岛上来,父亲便叹着气说是遭了坏人的算计,将被骗的事说的像他一个人的英雄迟暮,最后也会补上一句,可他真心爱着鹤观,这里的确为他带来了许多。说这句话的时候,父亲绝没有说谎。

他和母亲反而比我更快地习惯了鹤观的生活。逃不开的东亚圈子,到哪里都一样。父亲的权利一天天壮大,母亲就一天天变小,两个人似乎真要成了一家传统的鹤观家庭。有一次邀请夜莺去我家做客,因为她在学校替我教训了坏小孩,我把她认作我的朋友,又说着祖国的语言,想要同她亲近,于是拜托母亲替我们做一顿简单的中餐。母亲一听说是夜莺就立刻答应下来,说她前些时间第一次坐新干线去东京时迷了路,不认识站牌上的平假名和片假名,一个人在站台等了许久,天要黄昏时碰巧遇见夜莺一家人也来搭电车,听到母亲坐在站台的长凳上焦虑地重复着“这该如何是好”,用的是母语,夜莺的母亲就问了我的母亲是否需要帮助,之后知道他们也住在鹤观岛上,于是搭了电车一起回家。所以说,夜莺早比我引荐她更提前地见到我母亲。

为了招待夜莺,母亲做了从未有过的丰盛的一餐。即使在祖国的日子中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待遇,足可见我母亲对于夜莺一家的感谢。想来也觉得后怕,坐下吃饭时,我同母亲说,幸好你遇见了她们。

说来说去都是缘分,我是最相信缘分的人。我母亲边说边替夜莺盛汤又把白米饭扣在碗中,顶部圆润的像去了皮的椰肉,饭菜的摆盘精致,她已经越来越像一名真正的日本家庭主妇。可我不要她真变成别的什么人,如果无法延续从前在祖国时随意的装盘的模样,我恐怕我的母亲再也不是我的母亲。我不需要一位日本人做我的母亲。可她永远不懂拒绝,也不明白抗议,总是自怨自艾地受着我父亲的施压。他随便对她怎样都好,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不摇头也不点头,可下次看见她已经照着父亲的话去临摹鹤观的主妇们,我真觉得这个家庭正往一种万劫不复的深渊中行去。我端起盛着圆滚的米饭的小碗,小指摸到碗底下的豁口,于是用余光去看每一盘菜的底部,去看夜莺的碗底,看见这下面遍布了大小不一的微小的豁口,该是母亲用力砸向桌面时留下的。摸着虽然有些硌,可是它们被装在碗盘的底部,除了做饭的人和吃饭的人,谁也不会看见。

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满脑子都在想母亲的事。夜莺总是体贴,眨眨眼就能探究出我的心思。放下碗筷,她没像日本人一样对我母亲说什么谢谢招待,而用中文称赞了母亲的手艺。真好吃,阿姨,夜莺说,我妈妈从来不会做这些。她现在只会做简单的中餐了,我在家总是吃纳豆和饭团。

我母亲喜笑颜开,来到鹤观之后从没见过她这样高兴。她的声音也变得高昂起来,语气充满愉悦,兴奋地告诉夜莺,想吃什么就来家里坐,你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吧!我们国家的人还是有着我们国家的胃......自顾自地说了很多,夜莺对我母亲摆出富有关怀的微笑,但母亲没察觉,只以为那是夜莺的礼数。

她不知道夜莺其实是关怀她去的,我听出来夜莺的奉承,可不讨厌。她把这件事也做得如鱼得水,服帖地像打湿了的纸巾,轻轻贴在我的身上。我头一次感到家庭的氛围,即使负责撮合的夜莺并不属于这个溃烂的家庭;她像一支粘合剂,用这一顿饭将我和我母亲又黏得紧了些,可说到底是我本来就不记挂着母亲的错和弱,一想到她生我,我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由于母亲的盛情邀请,几乎能算是她强硬的挽留,给夜莺家中去过电话之后,那晚便留在我家里睡。夜莺穿着我的棉质睡衣裤同我躺在一张床上,那时也是冬天,我的被子虽然厚实却太小,不够两个人用,于是我紧紧贴着夜莺,夜莺也紧紧贴着我,我们把被子卷到自己身下,像条并排卷着金枪鱼和三文鱼的手握寿司卷。我把这个比喻讲给夜莺的时候夜莺咯咯地笑了,睫毛好长,又是双眼皮,像只换装娃娃。笑过之后将眼睛睁开,我便第一次这样近的观察夜莺的眼睛。两块儿湖绿的圆形宝石嵌在眼眶中,扑闪着在冬夜的小屋里闪烁。我问她,亚洲人很少有这样的眼睛,夜莺说,我的族系中有欧洲人的血液,我妈妈的眼睛也是这样的颜色。

说完又看到她闪动的双眼,如同一汪幽潭。我感到神奇非常。

我想,她跟着父母从母国而来,身上流着复杂的血脉,又没有本地人的习惯和气息,怎么会有这么多事情才能构成一个夜莺呢?在她的因果中少一根线都不行,她的血管连接着她的母亲、父亲、母国,还有那位不知名的欧洲祖先,有这么多人才造成了她美丽的诞生,所以也继承给她善解人意和无比的动人么?我们那时只有九岁,可九岁仍有九岁的孩子对美人的见识,那眼睛叫我深深记下了,搅得脑子里缠绕不清这些东西,闭了嘴,两个人再没说话,拥挤着对方,很快沉沉睡去。

这件事,我从来记忆犹新。许多事情从大脑里一闪而过就再也记不得了,只有夜莺第一次来我家做客的事情我记得格外清楚。我躺在保健室小小的架子床上,面包没有吃完,给夜莺留了一半,可她真去吃那三明治。我听见保鲜膜被剥开的声音,像揭掉一层死皮似的,立刻弹起来要去制止她。一着急忘记了膝盖的伤,疼得眯起眼睛直流汗,夜莺笑着说小心一些,你好像我妈妈说的猛张飞。我脑海中马上浮现出张飞的形象,哀嚎道我才不是那样的,夜莺咬了一口我做的三明治,盯着菜叶子看。

“其实吃起来还不错,只是模样丑了点,可是内心是完整的呀。”她咀嚼着说,吐字有些含糊。我说不要吃了,明天我会做一份新的来,夜莺擦掉嘴角的沙拉酱,执拗地要将三明治吃完。她说她不喜欢浪费食物,吃什么都会吃得干净。她说她不挑食的,胃口从来都很好,但我觉得她在说谎。

胃口真的那样好就不会去买加小码的校服了,身体应该比现在更加健康强装一些。偶尔我们也乘新干线去东京玩,记得我们曾经去新宿逛街,走进任何一家服装店,店员都会赞叹夜莺的消瘦。上了高中后夜莺才进入发育期,可只有胸脯吹气似的成长,腰还是纤细无比。有时我担忧夜莺的颈椎是否能够承受两担沉甸甸的脂肪,可是她从不驼背,总是亭亭玉立地出现,使我的担心无从开口。我为夜莺感到忧愁,撇着嘴看她吃完了一半的三明治,吃不下了,她说,重新包起来准备带走。

扔了吧,真是的,我又不是只会为你做一次午饭。我有些嗔怪地说,但不是真的要怪她什么。夜莺说,可是你给我的东西每一个都很珍贵啊,为什么要扔掉呢?然后真诚地看着我,我便什么也无法再讲。

铃木姊坐在办公椅上听我和夜莺用母语聊天,慈祥地微笑着看向我们。她今年只有二十五岁,所以才叫她姊姊,我们总觉得老师的称呼叫她会长些岁数。她的办公室就是保健室,位置很好,从这间房间的窗户看去,能看见鹤观的海。这时海面已经结冰,一块巨大的冰面镜。我不知道鹤观的海是谁的支流,但鹤观的人们管它叫做心中海。小岛上没有太多的树木来遮挡太阳,日光直射在冰面上,反射出来的光晃得人无法睁眼,所以冬天发生的交通事故尤其多。鹤观人因此学会了减速慢行,保证即使发生碰撞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岛上的人又几乎以开店迎客为生,有的人也像父亲一样去公司上班,大多数的人还是在岛上进行了就业,所以互相请客一顿也算事情的了结。我一转身,冰面的光从窗户照进来,又赶紧转过头,看见夜莺眯着双眼在挣扎,手掌挡在眼前,腕上的项链也闪着光,像颗小型的行星。

我笑出来,艰难地挪到夜莺面前,用身体为她挡住阳光。我说,干脆告诉老师说我甚至发了烧,需要你送我回家去,我们翘课去海上滑冰好不好?夜莺才不赞同,作势要敲打我的膝盖, “在说什么呢。”这样教育我。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或者我们躲到什么地方去,总之我不想回去上课。夜莺瞥了我一眼,真在思考,之后对我说,我会告诉老师你身体状况欠佳,我们回家吧。

什么嘛。我摆出不屑的表情,分明只是从一个房子转移到另一个房子去,说的这样好听。但夜莺没给我商量的余地,只说要么现在回家去,要么同她一起回教室上完下午的课,放学的时候太阳还没完全落山,那时可以站在远处看看结冰的海面。我只有答应她了,要夜莺陪我翘课原本已是异想天开,从没想到她真会应下来,于是叫她替我先向铃木姊撒谎。作为校医的铃木姊当然清楚我的身体状况,也清楚我的思想,只笑着说可没有下次了,为我们开了假条。夜莺拿去给小川老师批阅,很快回到保健室来,我们向铃木姊道别,走上回家的路程。

经过图书室时我叫夜莺扶我进去借书看,夜莺说我没心思读书却有心思看书,我反驳她,看书和读书可不一样。我们走进去,我不叫夜莺搀扶我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图书室不用再做什么表演。我跳着浏览书目,在靠门的第二列书架中找到了从未见过的新书。

我喜欢看书,但小岛上资源不大丰富,唯一一家书店只卖些报纸和名著,我已经全部看过。因此,能够看到新书的地方只有学校的图书室了,现任校长出差时总会为图书室进购大批外面的新书,夜莺常陪我来。

取下的这一本不在我心中的名单里,封面没什么装饰,只是简单的深蓝硬壳书皮,上面刻着白色的书名。白色的字,我喊夜莺来看,问她是否曾经有过这本名叫《忘潮》的书?夜莺摇摇头,她也不记得。

最近不是校长的出差日,学校里不该多出新书来。翻去背面看,没有关于书籍的内容简介,实在好奇,于是决定在借书卡上写下书本的名字,将它拿回家再细看。夜莺催我快些,担心叫人发现其实我是装病,我将书名写到簿上去,放好借书卡,和夜莺一起一瘸一拐地走出校园。

我们的学校离海不远,走出校门,心中海虽然已变成冰面镜,可仍然能闻到淡淡的海腥味。我和夜莺裹着围巾,灰白条纹的围巾,母亲为我俩亲手织下的,缩在围巾里面,觉得自己像颗露出半截的土豆。室外的气温太低,膝盖冻得失去痛觉,但害怕扯裂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于是仍然跛着走路。站在今早摔跤的斜坡上眺望海面,听不见任何浪声和海鸥的鸣叫,只有风从我们耳边飞过。冰并不是连在一起整块整块的,之间生了裂痕,站立上去其实危险,专门在海边立了冬季不准在冰面上站立的警示牌。可我是高中生,我在一个冲动的十六岁,所以不能不去犯错。

打算要去的,可是被夜莺拉住了。不晓得她的胳膊和手掌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或许也是因为此刻我正瘸着,无法使出全身的力量将夜莺带入我的道路。夜莺只允许我站在坡道上看一看,黑色的海结出白色的冰,安静地停在鹤观。

想跳进去,我忽然说,这时天上飞过两只鸟,到这季节原本该迁徙了,怎么还留在这里呢?夜莺被我的话惊了一下,说什么呢,用力捏着我的手怪我胡说。银色的阳光照向我们,呼出的热气窜进领口,夜莺将我拉了几下,好像在催促我“快走吧,回家去”,我便跟她走。两个人贴在一起缓慢地在鹤观的小道上漫步,像小时候一同缩在被子里,互相传递着自己的热。地面上是化了的昨夜的雪,勤劳的商铺店主们已将门前扫开一条通道。我们在各种通道中穿行,看见斑驳的树影就跳着一起踩在影子的枝头,夜莺对我笑,我把她和树枝的影子连在一起看,觉得她像冬天的树抽出的新芽。一棵十六岁的新芽。夜莺说,好了,快回家吧,好冷。我又把手伸过去。我们总是这样,手挽着手一起走。

快到家时我才想起忘记把额头的温度升高了去继续装病,正在想办法,夜莺已经敲响了我家的大门。母亲应声从门后出现,看见我膝盖上的白色纱布就知道我的摔伤。她接替了夜莺,一边念叨我一边搀着我回家。我在这一瞬间突然很想对她撒娇,想要她安慰我,母亲的手用着恰好的力气握住我的胳膊,弯腰去看我的膝盖,似乎这样她能从纱布和皮肤之间细小的缝隙中窥见伤口的全貌。我想她一定猜到了那个血淋淋的伤痕该长一个什么模样,怎会破在她孩子的身上?她念完我的不谨慎才问我疼不疼,你都哭了......我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夜莺跟在我的身后,目送我被母亲领进家门。她把我安全送到家任务便算完成,但离开的话还没说出口又被母亲留下,要谢谢她这样照顾我,夜莺这样的好学生,翘课来送我回家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用校服袖子擦干眼泪,落在毛衣上的冰晶还没完全融化,和眼泪一起蹭过脸颊。母亲招呼夜莺,又来看我,为我保下了哭泣的秘密,不说什么,去问夜莺那两只三明治做的好吗,夜莺说味道很好,只是叫她压扁啦,阿姨今天要多关心她。母亲哼了一声,疼死她!皱起眉毛来瞪我,我只叫一声妈妈,母亲就把视线收回去,系上围裙找出案板,熟练地切着土豆。

我一下想到风中的我和夜莺,竟然觉得自己就是那颗土豆,浑身抖了个激灵。夜莺和我坐在布艺沙发上,用她的脚轻轻碰我的脚,歪头看着我。我猜到她要问刚刚在想什么,可不想告诉她,于是询问母亲今天父亲是否回家。今天是星期五,父亲该从公司的宿舍回家住的日子,母亲总会做的稍微丰盛一些。但母亲给了我否定的回答,把土豆放进空篮子里,说他今晚有事,所以不回家。我又问,那我们今晚还吃得那么好么?母亲说,才不给你做好的。可是夜莺也在,她又说,所以我们今晚吃咖喱饭。

夜莺窃笑,又来捏我的手。她和我母亲都知道,我最喜欢吃咖喱饭。

等待的期间,我决定和夜莺一起看那本来源不明的书。我猜大抵是个悲剧的爱情故事,夜莺猜测或许是励志的恋爱小说,于是坐到毛茸茸的地毯上去,将书摊在低矮的透明茶几上,两个人一起翻阅。

我看书向来比夜莺快,其实比许多人都要更快一些。夜莺是个慢性子的人,看书也是慢慢地,一定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读。因此我们很少一起看同一本书,总是各读各的,看完之后再交换着分享。夜莺虽然慢,但看得很仔细,故事情节也就比我记得更清晰。我不晓得这是否就是我阅读的通病才导致我怎么也读不进教科书,而夜莺做什么都缓慢而细致,可是完成的又相当利落完整,所以她是好学生,我是不出众的普通人——是这样么?

回过神时,夜莺已经看完一页。她用胳膊肘碰我,我飞快地将第一页读完,再一起往下看去,很快便给了我们猜测的答案。

我和夜莺一度以为是印刷的错误导致文中所有的人称代词都用着“她”,直到文章直白地表明两名主人公都是女性,夜莺才有些错愕地转头看向我。

我也不清楚......我从没读过。我只有这样如实回答。

两个女生,那也能么?可是,女人怎样和女人恋爱呢?从未这样想过,思绪又在发散,若是代入了我和夜莺,想想看那场景,难免不叫人惹出一身鸡皮疙瘩。可是写的不也是牵手、散步、吃饭和亲吻吗?想到夜莺同我之间除了没有亲吻,几乎已经做过所有的事,可我俩绝不是情侣呀。好朋友难道就不行吗?又开始后悔借下这本书,更后悔叫夜莺一起来读。干脆后悔到要装病翘课才有这些的,看过之后,该如何跟夜莺继续做这样的朋友呢?

我们绝不是情侣,我想,即使是好朋友之间也会做这些的。学校里的孩子,大家都循规蹈矩地做着这些亲密的动作,只是为了表达友谊而已,若是被解读为爱情那也太奇怪了!想到这个又开始责怪这本书来,叫我和夜莺的今后这样难堪,还不知道该如何再次开口来化解这个误会,夜莺趁着我思想的空档,又往后看了许多。

第一次见她这样快的阅读,眼神回转过去,看见夜莺指着其中一段,声音颤抖着:她们......

顺着她的手指看见她指出的段落,暧昧地描写了两名女主人公的交缠。

我和夜莺面面相觑,不晓得该如何谈话。

两个人靠着沙发下沿沉默,母亲沉浸在烹饪中。家里只剩下煤气灶和食物逐渐全熟的声音。那时她大约只认为我们还在认真地看书所以不来打搅,母亲向来放心我和夜莺,她喜欢夜莺,因她是好学生,是值得交的不可多得的朋友。可我们眼下却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纽带情景中。

若是因为这本书而影响了我和夜莺的关系,恐怕余下的日子我都不能原谅自己。我对夜莺有所依赖,当她是一辈子的好友,所以才好的像一个人;夜莺肯定对我也有这样的依赖,所以才不嫌弃我喝过的保温杯。我们肯定谁都不能离开彼此。一想到夜莺将有可能因为这件事同我疏远,便觉得肋骨被生生抽走一样的疼痛,胸口传来一阵痛苦的心悸,可是仍然不晓得该怎样将书中的内容推开去。

还记得前两年退学的两名学姐么?夜莺终于率先开口,低声问我,我想到那两名因言行不慎而被退学的女生,点点头,夜莺接着说,其实并不是那样的。不是因为言行不慎,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她俩是女朋友的关系阿。

夜莺低垂着眼睫,忽然显得脆弱不堪。我不明白夜莺究竟是认为惩罚的太过还是因为她们所谓的恋爱或爱情遭人破坏、诋毁,可有一点我才想明白,方才她并不是因为书本中两名女主人公相互恋爱而惊讶,而是因为得到了一个确切的答案。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两个学姐的爱情。她并非是不理解,反而是一种如释重负,可我不懂,夜莺到底在如释重负些什么呢?她不是这样感时伤秋的人,虽然敏感,可敏感是我和她的共性。若是只有单独叫她恍然大悟的事情而我却无法感同身受,那么这件事情在夜莺心中到底是怎样的呢?夜莺对于我们,到底是......夜莺,我叫她,可说不出第二句话。我感到她几乎要落泪,两只眼睛成为了湖水,悲伤地看着我。我没办法化解夜莺的悲,只能再叫她一声:夜莺。夜莺没有应我。

母亲把三份晚餐端上餐桌,提醒我们洗手之后在吃饭。夜莺起身先我一步走去厨房的洗手池,我看着她的背影,灯光下仿佛正在燃烧。咖喱饭的香味填满客厅,我却只有如临大敌这一件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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