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
“你拿不出证据,我一定不相信。”
及川彻把影山飞雄的国文试卷再度推回津代面前,他指着那个六十分点了点,对津代的态度逐渐失落了,驼色外套还湿着。宫城县下了雪,一个冬天又来了。去年冬天他一个人去了北海道,那时津代还对他寻求结伴出游的机会,他果断拒绝,没给出任何理由。那时影山飞雄已经用某种他未知的手段得到了老师的电话号码,他给他发了短信,问他假期是否有安排和计划。他告诉他自己已经来到了北海道,雪大得可怕,好像要天地重塑,把世界颠倒,早上醒来时,有一瞬间他分不清天空和地面的区别。他还给他拍了照片,传了很贵的彩信,但对津代,他就只有那一句话:不了,我一个人就好。
“这就是证据。国文不是这样容易被补全的科目,他落得太多了,照你的说法,你只是为他补习了一周,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提高?你也是老师,你应该最明白。我问过负责批改二班卷子的数学老师,他告诉我影山飞雄的数学成绩也仅仅是刚及格。42分,还情有可原。我无法相信他就这样正正好好地考了60分的国文。”
津代把卷子收回公文包,他环顾四周,似乎在确认是否有人窃听。影山飞雄就像个魂魄似的萦绕在及川彻的身边,他认为自己的担心是必不可少。因此他绝不是在污蔑他,出于教师的身份,他必须对每个学生都公平负责。倘若他放纵了某人投机取巧的60分,他心中的天平就要彻底有失公允,所以无论是私事公办还是别有他想,他都有足够的理由来怀疑怀疑。可要命的是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自圆其说,他做监考,一直把他紧盯,他在考场上一切都好,遵守了规矩又遵守了底线,这张卷子是影山飞雄真真正正靠自己解答的,这才是最坏的地方:难道要他津代再还给自己一巴掌?
“津代老师,我要先走了。”
及川彻把最后一口咖啡喝干,显然已经侦破了这位国文老师的想法。津代把他拦了两下,他一一躲过,走出咖啡厅大门的时候,忽然想到影山飞雄对他说过:津代老师他不喜欢我。他现在无法再把这句话当做一个别扭,他转过头问坐在座位上有些失神的津代:“你是打心底里讨厌飞雄?”津代抬起头,很干很涩地笑了笑:“最开始是你想摆脱他,所以才来找我帮忙的。”
“是吗。”及川彻把围巾一角甩到身后,对津代微一鞠躬,就算是郑重告辞了,“多谢你的帮助。”他就走了,什么也没表明,什么也没竖立。他觉得自己是时候把身份调度到最初的位置上去,或许事情的开端都在于他,这并不假,然而不代表他允许任何一个来揣测他的心灵。揣测他的爱与恨和选择,使他有一种被僭越了的不悦之感——对,僭越,他总算想到这个词了。原来津代从没和他站上过一道台阶。
是津代把自己看成了某个个体,或许更是他给出了某种权利,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不由得想,难道他真在无意之中释放了这种好这种亲近,竟让随便一个谁都能对他抱有任何幻想,难道所有的事出有因实则都应该向他身上看齐?因而影山飞雄也该有他一半的功劳,什么才算做天生坏种?他不买账的,儿童时他也用开水浇灭蚂蚁窝,长大之后就成了蚂蚁们再也攀爬不起的人物,他何尝没有真心为蚂蚁忏悔过?人是会变的,再坏的少年时代也将在十八岁之后以一句“我小时候”被轻轻带过,他还没从影山飞雄身上看出多么邪恶的苗头呢,只是一个缺爱的小孩儿把他紧紧抓住,令他更加无法忍受的是津代对影山飞雄的猜忌和诋毁。
他在他心中已经失去了作为教师的神圣一面。他要对孩子好,就得全方面地宽容。他宽容影山飞雄,正因为对每一个孩子都有着十足的信任,他当过小孩,知道社会会给每个好孩子和坏孩子同样的惩罚与对待。像古庄一样的或像数学课代表一样的,未来他们有可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工作,所以学校里的阶级是最不做数的。再坏的学生重返校园时也成了老师的心头肉,他对此深有体会,或许若干年后当古庄返回校园拜见恩师时他也会装模作样地说上一句“你小子曾经真让我难办”,想到这个,他就对自己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现在他确认下来:一切人物对他产生的欲望,其中一半都有他本人下意识的恩准。
回到家里,影山飞雄正坐在电视前打电动。他站在玄关边脱鞋,一边问影山飞雄:“你认为国文考得怎么样?”
影山飞雄盯着电视屏幕回答:“还不错。”
及川彻走入厨房,从冰箱取出两罐牛奶:“还不错是多么不错?你觉得自己能考多少分?”
“五十分,六十分?”影山飞雄飞快地摁着游戏手柄,在电视屏幕上跳出“GAME OVER”的字样之后,他停下来,转头看向及川彻,“我不知道。或许津代老师知道。”
及川彻点点头,把一罐牛奶塞进影山飞雄手中:“他的确知道。”
影山飞雄把牛奶推回桌边,另一面又问:“我的成绩怎么样?”
及川彻说还不错,再度把牛奶送回影山飞雄的手中。影山飞雄说今早已经喝过,及川彻扬了扬下巴,没准他拒绝:“喝。”他命令他喝。
他的态度使他摸不准头绪,影山飞雄接受了这个命令,把牛奶捧在手里啜饮几口,一边喝一边猜想使及川彻动怒的对象。但老师只是把他看了一眼,他喝着,及川彻问他,试卷一定是自己写的吧?影山飞雄咽下一口,说当然是,津代老师把他当做犯人一样盯梢,他有什么作弊的可能?
表面或许诚恳,但及川老师的情绪依旧扑朔迷离。影山飞雄不再猜了,要把及川彻的心从津代彻底扭到自己面前。机会当头,他的要求和诱惑因此决定得相当干脆:“老师你说过,只要分数好,做什么都行。”
及川彻在厨房整理食材的背影震了震,随后点头,试探地问影山飞雄要什么。张弛有度的影山飞雄没有再提出任何破格的要求,他看向窗外,雪还在下,像是天堂降下一块儿巨大的橡皮擦。他关掉电视,把游戏手柄收进茶几之下的收纳箱中,慢步走到及川彻身边,站定了,再把脑袋探到及川彻面前:“我想滑雪。”
及川彻正在处理一块白萝卜。他才为它削皮去叶,清洗一遍,眼下正切成合适吃寿喜锅的大小。有用刀安全的理由在前,他没有抬头,全神贯注地看着菜板,一面回答影山飞雄:“宫城没有滑雪场。”
“去北海道。”影山飞雄毫不犹豫地提出了心中的目的地。及川彻还维持着那样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只有你和我?”
影山飞雄不假思索地点头。
“那样不行。”及川彻终于舍得放下菜刀,转过身来面对影山飞雄,“我没带过小孩儿。”
“老师担心什么?”
“担心你出事。我怎么和别人交代?”
“为什么交代,做什么交代?我没有家人,老师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你只需要给你一个交代。”
“别胡说。”及川彻瞪了他一下,“我还不想承受这么大的责任。让我组成家庭,你真是折煞我。”
“老师你不喜欢我?”
“我没说过。”
“像津代老师一样?”
“……”
“你不说,我就当默认。”
“我从没那么说过。”
及川彻在心中哀叹一气,他逐渐感到力不从心。起初他以为自己能够把这件事完美地遮盖,今天才发现此路不通。现在他终于发现自己的身份,就是面对这个要去滑雪场的请求——其实哪里算得上请求,他就是逼他、迫使他、让他不得不。影山飞雄总是让他不得不如何,他多么无所适从,可那又怎样?影山飞雄不愿意放过他,他就得照着他的意思办下去。
厨房的操作台有着两个九十度拐角,及川彻的手还湿着,湿漉漉的手一下撑在影山飞雄的两侧,把影山飞雄框进由人和大理石组成的圆圈中。影山飞雄微微仰头,及川彻的睫毛是那样触手可及。他笑了一下,知道这是及川彻的又一个不得不的动作:他要用肢体上的君临使自己扳回一城。只是效果没那么好,但他想不到其他了,这样和影山飞雄说:“我不讨厌你,可也谈不上喜欢。”
影山飞雄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沉默是最好的装饰。他故意把自己的身形又矮了矮,随后用小型动物看待人类的目光去瞧。影山飞雄什么也没说,但及川彻已经在心中为影山飞雄的状似无辜拟定了一套说辞。
他的确给了他一点儿承诺,他后悔的是没能给这个承诺规定一个范围。现在他必须拿出一个人民教师最重要的品格来:对学生信守承诺,是老师的最根本的职责。
他把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最终放弃了抵抗:“你可以去,但要听话。”
他马上摆出一副乖乖仔的表情。
还有什么想说的,及川彻暂时无法顾及,他放开了两个人,让影山飞雄去收拾客厅,很快他们要开始吃午饭。影山飞雄转身回到客厅,一边把杂志从茶几上移开一边问,津代老师还说什么了?
还说什么?不就是那些吗,总之不是害你的话。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我没必要向你证明。津代老师是个好人,他做什么有他的道理。
那我呢。
你?你也是。不过你是个小孩儿,有时做法出了偏颇,这都在成年人必须宽容的范围之内。
所以老师你对我只有宽容。
我对你还有关心。我希望你们每一个都好。你们是我的第一批学生。
我希望这里只有我。
只有你我们的关系会更……
他停住了。此时他已经把准备好的蔬菜和肉类一并扔进锅子熬煮,他用盖上锅盖的动作作为暂停的掩饰,其实是害怕了。多么怕那个字眼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从自己两排牙齿之间跳出去,他是要说“更糟糕”,可万万不能就这样直白地表达“更糟糕”。特别是这个“更”字。
回望过去,看见影山飞雄在沙发上把自己坐成一株缺水的植物。他干干的头发从脑袋的某个顶点飞溅而出,鼻子是小的,眼睛却那么大。那对儿水泡一样的蓝眼睛此时正专注地盯着他,五官的主人没做出任何表情,他却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许多哀伤和惆怅。他怎么会把自己愁成这样?他什么都有了,虽然是暂时性的,譬如友情和亲情,他不都在尽可能地给予吗?看见他那张薄薄的嘴唇,像是被雪盖了一层,就是血气为苍白让出了主舞台,有这么一瞬间,他清楚地看见他干干的嘴唇上翘起的死皮。他荒唐了一把,去想象如此接吻的触感,进而挖掘了自己的内心,其实他根本从未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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