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照镜
花盆坠落事件为高二二班带来一层阴影。照看绿植的女学生极不情愿地将余下四盆盆栽带回了家,离开教室的时候特别对及川彻说:老师,我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他当然知道没这么简单。直觉告诉他,嫌疑犯就在这三十七个人当中,他主观排除了女同学,因而还剩下三十六个。他把每个人怀疑了一遍:绝不可能是数学课代表,她没有一丝半点的犯案动机和心理;更不可能是古庄,他贪生怕死,做不出和生死擦边的事情;有可能是平井吗?为了让自己显得更为强大一些才做出这样的行为,他可能用他人的命来换自己的强大么?可他的矛头指向了别人而非古庄,因此及川彻最终只能把怀疑放到了影山飞雄的头上。
他多么想干脆利落地将他排除在外,一方面为怀疑影山飞雄而在心中感到对不住,另一方面,他不愿承认作为嫌疑人的影山飞雄的动机是为了他们共同的数学老师。影山飞雄一定从那名女同学身上嗅到了一定的危机感,他说不好那是什么,只是总以为谁都要来和他抢一抢。其实旁人的心各自装着各自的情绪,影山飞雄却把自己当做照妖镜,要把路过的每个人都照一照,因前半生他被抢走的实在太多,才会活得如此谨慎不易。可他错就错在自认为照穿了路过身边的每一个,实则不然,就好比及川彻要带给他一些惩罚,的确没能让他提前预料。
为了花盆事件,及川彻再次对影山飞雄进行了约谈。这次他给他撂了狠话:我放弃了。我管不了你。
影山飞雄对这五个字的反应尤其大。他慌张了,站起来的动作带倒了凳子,说出来的句子有一半的字眼都在颤抖:“你不能不管我!”
十六七年之中有太多的人把这句话讲给他听,他全没在意,独自拼命活到了普通孩子应该有的生活。上学吃饭,睡觉穿衣,有没有谁把他管理,其实没两样。可唯独及川彻不行,他管不了他,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够约束他管教他,他不管他,不就是把他的身体付出当成了儿戏吗?老师们都在办公室,他站起来的动作集中了整个办公室的注意力,如果可以他一定会在这里用那件事作为筹码,可是现状很显然,事情还没走到必须要两败俱伤的那一步去。于是他重新坐下来,很委屈地瞪着及川彻,又小声说了一次:“你不能不管我。”及川彻对他摆了摆手:“我管不了。”
“你说要做好学生,过去了多久?你根本没把我们的约定当回事。我下午还有事,你要是想回家就回,想去我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备用钥匙递给了影山飞雄,“你就自己回吧。”
在调查清楚之前,他还不能把他赶走。津代老师坐在旁边偷偷看,越过影山飞雄的后背看见了及川彻的脸,觉得他生气的样子也好,重要的是他那颗为了学生的无底线的心。他看了一会儿就把眼神收了回去,没想到及川彻反而叫了他的名字。
津代老师,你早前说找我有事,今晚我有时间,你要和我谈谈吗?
津代看过去,使他有些措手不及。他知道及川彻正在用他当做一种暂时离开的借口,可出于自己原本的目的,他们之间也没有这所谓的“有事”,他就别有用心地把他读懂了。他现在需要一个人让自己离开,且必须是名正言顺,虽然津代老师不明白面对一个学生为何需要这样的名正言顺,但他站了起来,对及川彻招了招手,随后从影山飞雄身旁走过,拍了拍及川彻的肩膀,对他向办公室门口甩头。
临走的时候,他用余光看见了影山飞雄的表情。他看见的那一瞬间竟把他这个有过丰富教学经验的青年教师吓了一跳,走出办公室后他才出了一口气,问及川彻,你看见那小子的眼神了吗?
及川彻没有回答,津代老师接着说:“像少年杀人犯。”
“你说什么?”
“他像个少年杀人犯。”
两个人向学校大门处走,及川彻扭过头把津代诡异地盯了一眼。这五个字的确有污蔑某人人格的嫌疑,可津代说的不是假话。他看见了,就是因为看见了,才令他毫无反驳的余地,才令他也跟随听不见的影山飞雄一起恼羞成怒。有过那次之后,他偶尔以为自己和影山飞雄被某种东西牵在了一起。像是突然变成了命运共同体,评价也好,事件也好,这些世俗的名头降临下来,他只感觉是和影山飞雄一同背负的。他想影山飞雄或许也有这样的感受,但它是绝对错误的,是绝对不能在两人之间成立的,倘若他让影山飞雄和他一起对这段关系感同身受,那才是他作为老师最重大的失误。
不仅仅是作为老师,他想,作为成年人,作为比影山飞雄多经历过几年人生的成年人,他必须对此一直抱有愧疚之心。因为他相当明白这般感觉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想象使他即刻吞咽了一口唾沫,为这种“你痛我也痛”的联结而感到担忧。那意味着他无法再像从前一样说远离就远离说放下就放下,他已经无法对他轻易割舍,他是想从中脱身而出,但情感偏不叫他这样好过。
尽管作为成年人吧,他想,尽管如此吧,对着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做出这样的判断固然可笑,可是十六岁和十八岁的区别到底在哪儿?从始至终他都没想明白,为什么父母能够认可一个孩子一旦跨过十八岁就能够抽烟喝酒承担一切、做世界上的一切违法犯罪——难道从十七岁那一晚的十一点五十九分跨越到十八岁的十二点整,所有的心性和道德就能够统一向成年人迈步了吗?不是的,他觉得自己应该用一颗对待大人的心对待影山飞雄,这个孩子早就比同龄人过早的成熟了,因此他们之间其实不差着什么岁数,这才会令他感到这样荒唐的联结。试问哪个孩子能够完成一件这样水到渠成的感情事故?特别是当他施展的对象是一个成年男子……他想得恍惚了,直到津代老师用胳膊碰了碰他的胳膊,及川彻才缓过神来,两个人已经来到学校外。
他首先对津代做了抱歉。抱歉他以借口的方式把他一起请出了办公室,再抱歉忽略了他的课程安排,津代则摇摇头,表示没关系,我的课已经上完了,既然你说有事,我们的确要谈一谈。
两个人来到学校附近的咖啡厅,选了一个角落的座位,互相把对方看一眼,都对对方想说的话心知肚明,所以及川彻打算率先去做这个恶人:“津代老师,我很感谢你帮助我许多,但是那件事情……”
“我想说的不是那件事。”
“那就是刚刚的事。在办公室里说有事要谈只是个借口。”
“嗯,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津代为两人各点一杯咖啡,服务员走远了,他才把这个话题接着说下去,“我要说的就是影山同学的事。”
及川彻的第一反应便是影山飞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闯祸了。不过他不了解学生们之间跨班级的恩怨,津代老师也从未和他提起过,但作为班主任,他立刻替影山飞雄给津代老师道歉,说这个小子就是这样,他内心很敏感,是个特殊的孩子。津代老师晃了晃手:“他没有打架也没有对我的学生做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做了点儿什么。”
及川彻全身紧张得恍惚了一下,很快否决:“他做不了什么事。”
“他能做。”坐在对面的津代把脸向及川彻凑近了一大截,“他能做。这种事情我见过几次,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担心,我一定帮助你解决。”
及川彻还想继续表演,但明白无论如何都敷衍不了津代,几番思索之后,把影山飞雄和他之间的关系讲了一半出来。他应当算个告密者,可他不断催眠自己,他从没向影山飞雄如此保证过,至少还有那天晚上的全部是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他还不算全盘托出。只是为了找个宽慰和解决的目标,他这样想,这时候不对津代感到利用般的抱歉了,他挑起一边眉毛,半信半疑地问津代:“怎么解决?”
“曾经我也面临过这种情况,可是,”津代喝了一口咖啡,把嘴巴里的话来回洗刷几次,“知道我有女朋友之后就统统知难而退。”
“女朋友?”
“其实是亲妹妹。”津代笑了笑,对这个排忧解难的妹妹露出对不住的表情,“我征求了她的同意,她也愿意帮忙,其实只是把她的照片拿出来看看而已。这是黔驴技穷了,在此之前我还尝试过其他方法,口头开导,心灵沟通,后来发现都不如这一招管用。”
“可我没有这样一个姊妹,也不可能要一个陌生女孩儿为我做这样的事情。”
“我就可以做这个人物。”
“……什么?”
“我。”津代抻了抻外套,“我就可以。”
及川彻沉默下来。他发了一会儿呆,心里忽忽悠悠地想着,倘若答应了津代,就一定要欠下他一个人情。到时候怎么还、如何还,对他而言便是一个躲不过的难题。特别要在影山飞雄面前表演爱侣,他对津代没感觉,对这个办公室里的任何一名男性都没感觉;不如说,他对自己人生之中有过的任何一个都没什么爱情的预感。他应该如何在了断了影山飞雄的恋情之后再次了断津代?津代势必会在这个过程中对他的感情加深再加深,无论是否在一开始只单纯为了他的脸,或在深入交往之后了解了他的魂,他都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发展方向。这势必要狠狠伤害影山飞雄,出于师生关系及他对他的怜悯,他不想让影山飞雄受伤。
他在这里扪心自问,他只是害怕麻烦,还是根本就不会爱?从以前到现在,难道不是谁来爱他,他就能把对方也爱一爱?他眼神躲闪着看津代,此刻他有点儿不敢直视他的脸了,因为面对着这样一个大胆又坦白的人,他不敢把自己那点儿浅薄的感情对他摊开。他害怕,他也羞愧。时至今日他才对自己有一丝认识,这世上他谁也不爱,他最爱的人是自己。他需要一个舍弃自我的人全方面地爱上他,很显然津代不是,也永远不会是。
没人有道理能够为另一个人放弃自己,他认栽了,立刻开口拒绝津代。津代却说他明白他的担忧,他知道及川彻此人总是担心许多也关心许多,因此他向他保证,这件事情只是为了帮助及川老师脱离这方面的困境,他绝不会以这件事作为接近及川老师的藉口。作为老师,他更希望孩子们能够享受自己的青春年华,树立正确的情感观念,而非在大人身上浪费光阴。
及川彻后来再三向他寻求保证,这件事在他们之间只能点到即止。津代自称有知道界线,两个人又交流了一些本班学生的情况,二十分钟之后纷纷起立,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咖啡厅。
回到办公室里,影山飞雄已经不在板凳上了。办公室中还剩下两位中年女教师,给及川彻拿来两颗苹果,又问他三班的服部老师前几天是否和他产生了争执。及川彻没承认,两位教师又要他别放在心上,服部老师今年正在竞争教导主任的位置,本年级出的差错一定会算在他的头上。你别放在心上呀,不过我们还是要提醒你,你班里的那个影山,一定要多多小心。
及川彻问她们为什么。
她们对他很和蔼地笑了两声。你相信我们吧,其中一个说,这是做了多年教师的经验与直觉。
及川彻简单地说了一句多谢。回过头来盯着手中的两颗苹果,顺手递给津代老师一颗,他自己并不吃,把苹果放在了办公室桌头。随后他开始整理明天需要的课程资料,工作过程中时不时地看向那颗苹果,红得诡异,表皮反射着白纸灯光。他的脸在上面拓印不清,可依稀有轮廓。
苹果使他看不清自己。从前他相信最懂得自己的应当是本人,现在他为自己坚信了二十三年的理论感到荒诞。他不懂自己,也不晓得最想要什么。如果有不做老师的可能,在教育之外遇上影山飞雄,说不定他也会做一次坏人,轻松毁灭一个未成年男孩儿的一生,随后转身就走,绝不多留。可幸好他还是一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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