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
“你好。”
影山飞雄在座位上坐下来,满面春光。换座位了,他仍然坐在靠窗的位置,那个被丢纸团的男孩儿坐在了他的右边。那男孩儿被你两个字的招呼震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坐还是继续站着,你看着他,露出自以为善良的笑脸来,那男孩儿一惊,坐下了,不敢再回头。
你答应及川老师了。答应老师,从此做个好学生。第一节课上国文,你把书从书包里拿出来摊在桌面上,一整本书还像刚刚得到时那样新。做一点笔记吧,你开始仔细听讲,这才发现自己对整件事都无从下手。讲台上的那个中年男子,穿着旧旧的毛背心,戴一副圆形眼镜,有一点儿驼背,总是先送出脖子再发出声音。上下嘴唇一碰便造就一个陌生的形容词,你想了想,最终放弃了,下课之后去找及川老师解决吧。他答应了的,做好学生不是他的期望吗?他就做给他看。
第二节课教英语。他对这些事情一概不通,再次平白耽误四十分钟,渡过第三节历史课,终于来到数学课。及川彻从门外走到讲台上,宣布今天学习几何,随后拿起粉笔背手在黑板上画下一个漂亮的圆形。讲台下发出一片“哇”的感叹,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问,老师,你还有什么不会做?及川彻骄傲地笑着:没什么是老师不会做。
是啊,影山飞雄想,老师会的太多了,连超出年龄和师生交情的额外事件也得心应手。他盯着及川彻的皮夹克看,今天早晨,他亲眼看着及川彻把黑色夹克套在高领毛衣外,知道对方在隐藏什么。昨天他给他的脖子上来了一口,那口牙印是他们偷腥的铁证。他想着,在及川彻背过身去的瞬间,从右边飞来一只纸团,他立刻转头,看见坐在右边的那个男孩儿正用圆珠笔指着桌面向他示意。他看懂了,拆开纸团,里面写着相当恭敬的一句话:影山同学,我有什么地方惹了你吗?
他没招惹过他。即使文弱的数学课代表也敢对他说上一句亵渎,但他却从来没敢如此对他这样做。他在班级里的跟班总共四个,其中一个原先留着厚刘海,某天被四人帮抓去剃了光头,于是大家都叫他光头,只有影山飞雄叫他的名字。影山飞雄不常跟同学们说话,唯一一次和光头说了话,是及川彻要影山飞雄叫他去教师办公室。从此光头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感激起影山飞雄,纵然全班都和影山同学不对付,他心底里也为影山飞雄留有一丝善待。
影山飞雄想了想,写下了一个问号。他把纸团扔回去,那男孩儿拆开后又一阵抖动。不一会儿,坐在身后的同学怯怯地拍了拍影山飞雄的后背,影山飞雄转过身,后座眼疾手快地把纸条塞进了影山飞雄手中。他又接过纸条来看,上面写着光头的本名,名字下写着三个字:好厉害。
他不知道纸条中的“好厉害”指代什么,光头又何故对他诉说这些?赶在他把什么都想明白之前,及川彻把他抓住了。
他有这个信心:及川彻不会在全班面前揭露他的纸条内容。但及川彻没打算轻松地放过他,他认为他太嚣张了,手中的把柄太锋利了,他绝不能够在影山飞雄的手中任其鱼肉,使他们的关系变去作刀俎;真的要在班级关系之中决定出一个草芥人命的屠夫,那也只能是他,绝非做学生的影山飞雄。
他走到影山飞雄的座位边,自上而下地把他打量一番,随后敲了敲影山飞雄的桌子,顺手拿走了纸团。做完了这些他把视野还给影山飞雄,离开之后,影山飞雄去环顾四周,发现同学们看着他,注视的眼神构成了教室里的大气层。
每个人都用眼睛代替老师审判着他,除了光头。他没有多么认为光头是个好人,只是他不曾侵犯光头的利益,那么光头也不会侵犯他的。这是最简单的交换规则,他耸了耸肩,用两个肩膀的动作驳回了每一个鄙视的眼神。他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显然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无所谓。同学们也好,班级的名次也好,窗台边的绿植也好,一切的生和死都跟他毫不相干。他坚持来到学校的原因有两个:一方面是为了助学金,一方面是为了及川彻。
他认为自己对及川彻算得上一见钟情,虽然说不好这钟情的开头,但爱情是没有理由的。他知道这爱情之中一定夹杂着其他情绪,就好比现在同学们以敬畏老师的由头来鄙视他,左不过是从众心理,又更加能够说明一点:大多数人都这么做。
班级里的大多数都看不起他,合在一起来鄙视他;他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偷偷喜欢着及及川彻。不过现在不同了,他不再是大多数了,他超出了大多数人的一大截。这其中包括津代老师,也包括及川彻过往人生中千千万万个暗恋或苦恋着的陌生人,他远远超过了他们:年龄、样貌、身份、结果,哪一样都被他碾压,哪一样都叫他一骑绝尘。因此他心中丝毫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和想法,再鄙视,又如何?就像那个“蔑视”了他的数学课代表,再蔑视,难道能够比他和数学之间的距离还要近吗?
等到及川彻走回讲台上,又用眼神警告了一次影山飞雄。这使影山飞雄再次想到自己的特殊性,于是对着及川彻做口型,连叫了他三次老师。
老师,老、师,老——师——
他无声的呼唤在及川彻看来就是恶劣的挑衅。他立刻转过身去书写下一道数学题的板书,脑袋里全是影山飞雄的脸:陷在羽绒枕头里的脸,一丝不挂的脸,滴血流泪的脸……老天啊,他想,他才是这个课堂上最大的亵渎者。他玷污了课堂,玷污了教育,更加玷污了数学。他到底抱着怎样一种心态重新站在这三尺讲台之上,对每一个学生自称一句“老师”、又如何心平气和地把这个老师和昨晚的老师区分开来?哪里有什么不一样,都是教书育人,只是场所不同,内容不同,他教给学生们高中数学知识,唯独教给了影山飞雄太坏的东西、太早的东西。他急着向成人世界跨步的动作一定源自他的家庭,想到这个,及川彻再气再恨也唯有消气消恨。奋力写好板书,回过头来重新看向讲台下,还好,还不是所有学生都将被那样地教坏。
午休时间到了。下了课,同学们四散而去,及川彻叫走了影山飞雄。数学课代表提醒他:你不要招惹及川老师生气,他是个好老师。影山飞雄用眼神把她杀了一遍。
及川彻带他回到教师办公室,他的工位在倒数第二格,旁边坐着的就是津代老师。不过津代老师不在,今早领导通知津代请假,等一等他要代替津代老师去上二班的自习课。他把影山飞雄拉到座位前,低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影山飞雄还是没所谓的态度,没怎么回事啊,那个人给我传纸条,对我说“好厉害”。及川彻这才打开纸条看见了里面的内容,又问影山飞雄原因,影山飞雄摇摇头,我不知道。
及川彻冷笑一下,你肯定知道。你肯定知道,不要骗我。在这里他又开始自称起“我”来,影山飞雄少见地认真了:我的确不知道。
及川彻说:“他是故意传给你的?”
影山飞雄回答:“不知道。”
身后的几位老师这时从工位上起身,问及川彻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及川彻指了指影山飞雄,去不了,还有事情没解决呢。
三班的班主任问:及川老师,又在解决问题学生啦?及川彻皱了皱眉毛,不算问题学生吧?班主任笑了笑,他不就是……
“您说。他不就是什么?”
他生气了。影山飞雄看出来了,他用高档小区欺骗及川彻时,老师也只是教育他诚信问题,哪里有过这样的表情?站在一旁的年轻老师也看出来了,这样一张脸,竟然也有生气的时候。可不怪他,是老家伙口下无德。一未成年的个学生,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就当他们这些年轻老师还没尝到坏学生的果子,尚且有底气和及川彻同仇敌忾,于是一个生气一个配合,两位年轻老师将一个年过四十的老牌教师从办公室里打发出去,顷刻间造就一次无声的胜利。
等到办公室的大门从外部关闭,办公室便被人为地变成私密场所,只剩下一位老师一位学生。学生问老师:老师,刚刚是为了我生气吗?
及川彻没有接下这个问题。他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了影山飞雄:“你答应过我,昨天过后做个好学生。”
“我没有反悔。”
“那么就当平井同学是自愿。但你的确恐吓了古庄,我认为,你应该就上次给他丢纸团的事情特别做个道歉。”
“我不要。”
“你答应老师了。”
“我可以随时毁约。”
他用无比认真的眼神看了过去,使这句话不再像是一个玩笑。他未必一定要去毁约,只是向古庄道歉的事情他绝不做出让步。他没觉得他有多么错误,他是为了及川彻才做出的报仇,他那样伤害你,你竟然还愿意向他道歉?不到万不得已,他真不想这样轻松毁约啊。一个古川值得他把所有努力付之东流吗?他好不容易和他建立起这样的关系,一旦毁约,那么什么都作废了。
他这样严肃认真,其实也是豁出去了,他绝不向一只蚂蚁低头。就当是他为了那些被古庄支配的小弟们报仇,让古庄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托他的福,近来古庄称王称霸的势头越来越小,见到他,不也是害怕得无以复加吗?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堪称绝妙的折中方法,他向及川彻的方向靠了靠,轻声对及川彻说:如果老师愿意再亲我一次,我就去给古庄道歉。
及川彻的脑袋里“嗡”了一声,灯光都暗了。他尴尬又严厉地盯着他,严词拒绝了他:“不行。”可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的“不行”根本毫无退路。他没有拒绝他的可能。
只要影山飞雄把昨晚的事情向任何人透露一个角,他的教师生涯就要在此告终。不仅仅是他的职业,他作为人的一生恐怕也要落幕,他是自己把把柄交到影山飞雄手里的。影山飞雄提过了要求,什么也不说了,面对这个“不行”没做出一个字的回应。他只是用平静的眼神望向及川彻,直到及川彻开始为那个可能到来的答案而在心中产生颤抖。那几不可闻的心脏的震动透过及川彻的每一个毛孔向影山飞雄传递,有一点他必须明白,是他自己把喉咙伸到影山飞雄的手掌心中。可是引颈受戮的人也要做一做最后的挣扎,他咳了两声,维持着仅有的体面:“你在威胁我?”
影山飞雄很乖地点了两下头。你错了,影山飞雄想,我从来就不是个好孩子,否则也不用表演才能做一个好学生。不过对及川彻他还算善良,只要这一次,他在心里对他发誓,往后不会再以此作为要挟,胁迫及川彻必须为他怎样做。那无疑会把他们之间的距离分离再分离,他没必要做这样背道而驰的事情。
这是最后一次,他闭上眼睛,已然做好了接受一个成年人的亲吻的准备。他耐心等待直到搭在膝盖上的手被另一只更大的手覆盖,感到灯光被某种物体围挡,面前忽然黑暗了,他就知道那时刻要来了。他还稍微仰起了脑袋,在这个瞬间,便感到嘴唇迎来了这主动的第一吻。为了让他的要挟得到满意的答复,他的老师做了一个长久的停留。直到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及川彻才慌忙结束,但影山飞雄始终认为没做够。
及川彻擦了擦嘴角,喊一声“请进”,门便被推开了一角,一名女同学走了进来。这是影山飞雄的同班同学,女同学手中抱着习题册,没有扭捏,没有娇态,如此正常的一名学生模样,趁着午休来请教数学题。她把他救了,虽然并非她的本意,但她越过重重教师工位走到及川彻的桌前时,看见了影山飞雄,还是叫她吃惊了一下。
啊,影山同学,你在这儿呢。她把习题册放在及川彻的桌面上,一边打开一边对影山飞雄说:“刚刚光……平井同学找你,说想要和你一起吃午餐。你们关系很要好吗?”
影山飞雄冷冷地回答:“没有。”
女同学说:“我想也是。说起这个,其实要感谢你。”
“感谢我?”
“是啊,感谢你。先前古庄同学抢走了我的橡皮,本来没打算要回来,可是今早他特别还给我了,还说是‘受人所托’。那个人是你吧?”
“没有。你想多了。”
“你很谦虚!那个纸团也是你吧?”
她站在及川彻一侧,笑得好温柔。毫无敌意毫无进犯的一张笑脸,充满感谢,充满尊敬。她是真心尊重影山飞雄的。她从前没能发现这位男同学的优点,大多数同学总把他当特务当对手,唯有她心里保留了一丝余地。她不愿意以貌取人,果然在此时发现了他的优点。
她没有提及更多的东西,问完了题目就要走。离开之间告诉及川彻,班级里有两株死掉的绿植,如果可以,她要用班级费用重新购置两盆会来。及川彻答应了她。
说到绿植,影山飞雄就想起来了。她负责管理班级里的植物,窗台上的确有两盆死掉的绿植,他知道是谁干的。他立刻言简意赅地向及川彻描述了古庄如何用消毒液杀死绿植的过程,及川彻便问他为什么没有马上报告,他回答他,这件事和我没关系。及川彻问他,什么和你有关系?我吗?
他不说话了。他站起身,也向办公室门外走。离开之前他告诉及川彻会对古庄做道歉,可没说是怎样的道歉。因此他又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古庄,这回他不在乎古庄究竟怎么想,害怕也好得意也好,他玩儿腻了,不愿再在古庄身上花费力气。
放学的时候,管理植物的女同学和两位朋友约好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店见面。他们的教室紧靠操场,她一边走路一边回复手机信息,好在没有多么注意周围,也败在没有多么注意周围,她一只脚刚刚迈出去,身后便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熟悉这个声音,这是陶土花盆从高空一跃而下的声音。她惊恐地回头看去,什么也没有,她又下意识地向上看,整个学校唯有她的班级在窗边装饰了盆栽。她抬头看见教室的窗帘拉起了一半,太远了,玻璃反光成为罪魁祸首最好的伪装。这时人们惊呼着向她的身边围过来,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没什么事,只是花盆掉了,或许是风太大的原因。同学说,可是今天没有风啊。她说,是啊,今天没有风啊。她再次看向教室的窗户,发现窗帘已经被完全拉起。她再盯着那盆碎在身后的盆栽看,心中大惊,这柱死去多时的绿萝,竟然差点酿就一场谋杀未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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