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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坏种 05

好小孩





 他不能就这样把底线一退再退,把他们之间的关系一让再让。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狠狠地给这个小混蛋一巴掌,让他知道什么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或者其他更具有我们东亚意味的说法……可是他想到这个,想到他们把嘴唇放在一起的这个当下,及川彻就感到一股莫大的亵渎。

他不敢这么想,因此这巴掌的着落直到一吻结束都没有被敲定。他那只手举在两人身旁的半空中,五个指头自然地向手心微微蜷缩,甚至不是一个巴掌该有的准备动作。

及川彻还没能准备好,在美国学习的教育要义正拉扯着他的手腕。“暴力是毁灭一个人最简单的方式。无论学生做出什么,教师不该使用暴力让他屈服”,出自《国际青少年教育》第165页第7行,这一句他记得特别清楚。令他想到坦白性取向的那个晚上,一家人来美国度假,住在临时的二居室小屋中。美国人不允许打孩子,他十六岁,知道自己还是个孩子,就对父亲胆大妄为地坦白,希望他必须接受这个现实。然而大错特错,他没能明白父亲是全天下唯一一种可以忽视法律的身份,要你报警抓他,你又忍心吗?最后是邻居上来敲门询问,问你们家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大,谁在叫谁在哭啊?他捂着脸出来,有那么一瞬间想用英语向邻居阿姨求助。说你帮帮我,就因为我是个同性恋,这个男的要置我于死地。转念一想,可他毕竟是我爸。

他随口编了个理由,但邻居阿姨深知这些亚洲面孔的传统,转头就报了警。警察来了,还带来一个会说日语的警察。父亲浑然不知风险,告诉日裔警察, 这是我的儿子,我打他难道犯法?日裔警察轻蔑一笑,对着身旁两个魁梧的美国警察说了点儿什么,随后二话不说地给父亲戴上了手铐。父亲还在反抗,日裔警察用日语对父亲说:你看,这不是犯法了吗。一群人连同邻居阿姨一道前往警局做笔录,问询中得知事情的缘由,转面又对及川彻说:Boy, you should have slapped him back.

他深深记得这个“slap”,可他要怎么“slapped back”?归根结底,那是他爸。这一巴掌于是被保留到今天,终于轮到他该施行“slap”的场合了,但被影山飞雄侧头一看,那只手就像是做错了什么似的缩了回去。他能做的就是立刻站起来,用高出半截的阴影压一压影山飞雄,可是再低头,也只能看见他头顶的发旋。

这样的孩子,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他对他说,今天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记得,我告诉你影山飞雄,你最好把心思收敛起来。毕业之后没有人会袒护你了,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影山飞雄点头,明白。紧接着问及川彻:今天什么都行?及川彻说你还有什么事没做?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年龄小不懂事,看见一个脸蛋漂亮的就要爱上一爱,太肤浅,太幼稚!就算你不是我的学生,我也未必会接受这样的感情,比起这个,你最好考虑考虑毕业之后应该怎么办,到哪里去,想做什么?老师建议你,最好上一所短期大学,这样对你的未来才有基本保障……

老师。影山飞雄抓住了及川彻垂下的手指,只有今天。

他被他抓着,不想明白他的打算,也不想猜测他的预谋。他想甩开他,再次警告他们之间的身份和关系。他抽了抽手指却没能抽动,就更不敢低头看一看影山飞雄。他突然害怕看见影山飞雄的脸,他知道自己并非是一个多么正义多么坚韧的,更无法一而再再而三去表演一位正人君子;他咽了口唾沫,想到自己今年不过二十三岁,正是难以自控的年龄。是老师的身份带给他一道强有力的约束,可现在不在学校,在家时他还能算作老师吗,在家中影山飞雄还能够算作学生吗?如果不是,那么他是否可以稍作松懈,把自己放松一下?

他没有急着说话,用后脑勺对影山飞雄摇了摇头,影山飞雄紧接着抛出一个另他无法拒绝的筹码:他向他保证:只要肯在今天答应我,以后我会做好学生。

及川彻的喉头动了动,问他什么好学生,他再向他保证从此往后没有纸团也没有校园暴力,更不会有谁的轮胎在他的手里泄气,从明天开始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乖乖仔、好榜样,听老师的话,听班干部的话,听父母的话——倘若他有这个能力和机会,谁的话都能听一听。为了这个机会,他甘愿把未来的逆来顺受都出卖出去,也甘愿出卖自己的全部尊严,对他而言,似乎也是一件随时可以被降格的东西。

很快他感到及川的手指头在他的手心里微微颤抖,好了,这事儿成了,于是他站起来,在及川彻背后低下头,什么也不做,问及川彻:老师,我能做个好小孩儿吗?

老师,我能做个好小孩儿吗?

能或不能,成败都在及川彻。他把脸转过去,也问影山飞雄这个承诺的真假。他对他说:如果答应你,你必须听我的话。他说完这句话就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挟持了,可是无论如何,对他而言都不是赔本的买卖。他感到自己疲惫,这种疲惫日积月累,他在这个孩子身上付出的心血远比他自己想象到的更多。他躲了很久,害怕因他引发一个孩子的误入歧途,可是今天他发现某些人的歧途的发生根本没有原因。影山飞雄是一个注定要如此的人,因此他不愿意躲了,至少在今天吧,就在这个他把什么都默许了的今天吧,他想看看他究竟能够做到什么地步,因而这挟持之中其实也有一半来自他自己的默认。

他转过身,面对影山飞雄,那样近,两个人几乎要把碰面做成形容词。他问影山飞雄,你知道老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老师是一个可悲的同性恋者。你很不巧,自以为什么事都能够掌握,你把老师当男人还是女人去爱?”

“当你是及川彻那样。”

“我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心口如一的。你年龄还小,还不知道什么最重要。”

“那什么是最重要?”

“真心。”

“我是真心的。”

“你说说而已。小孩子一个,说不上真心吧。”

影山飞雄一把抓住及川彻的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他的心脏渺小一颗,像只落地排球似的那样跳动。他终于有些要哭的冲动,就是那么个意思:你来试试吧。是不是真心,你来试试看吧。

 

那一瞬间,谁也没能让谁松手。及川彻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觉得自己是脑袋坏了,计谋错了,时间错了,心态也错了,什么都错了,听到影山飞雄轻轻叫了一声,一声就把他从那头拉扯到这头。反应过来,手掌放在影山飞雄的胸膛上,摸他的皮肤摸他的脖子,摸他半张脸和夹在脸与手之间的耳朵。紧接着他知觉到什么东西把他们连在了一起,下半身热得不行,他看不清楚。房间这样黑,他们竟然不开灯只开窗,拉开一点点窗帘,漏进来的月光在他们身上画出两三道条纹,像在关押两个犯人一样。

他借这一点点的光把他们两个人的处境看清,看见影山飞雄半个脑袋陷在羽绒枕头里。床多么好,一声不吭地替他承担去做犯罪现场,他吓了一跳,以为影山飞雄死了,心想难道自己杀了他,愣在那里不能动,直等到影山飞雄开口说:老师,我想。他恍然大悟,这还了得,他得立刻离开才行。

他记不起事情怎么发生,好像刚刚还在客厅站着,怎么一转眼就跑到了卧室的床上……他答应了他……只说是和和平平地同床共枕一晚上,怎么走到这一步来了?他连忙想后退,却被影山飞雄用两条腿拦住了腰,他的学生躺在那儿模模糊糊地说,老师你别丢下我,他就走不动了。可是这样是在伤害你啊,这样是在毁灭你啊,老师做错了,我们还得一错再错吗?

影山同学当然懂得什么是伤害,他们刚刚接过吻了,他要承认,是他勾引老师的。他必须坦诚坦白地使用“勾引”这个词,这次他从三级片里学习这个词,同时学习了它对应的行为。他做的很青涩,就是用脚勾一勾老师的脚踝,再来是小腿,然后用膝盖触摸老师的大腿,跟他这样说:我怕黑。即使他并非真的怕黑,可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演的像极了,仿佛真有这么一回事这样,否则老师凭什么转过身面对他睡?然后他们就走到了这一步,他甘愿的,为了老师,他什么都甘愿的。如此一来老师再没借口躲着他了,他用全身上下的皮肤和器官做了一把豪赌,可就在这最后一步的瞬间,老师停了下来,像是幡然醒悟似的,他当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他学着成人电影里的样子把自己和老师连在一起,要及川彻明白眼下连接他们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东西已经进去一半,还有一半象征性地留在外面,及川彻悔悟过来,知道自己再没退路了,什么都做了,你还想跑吗?难道现在离开就能证明你们从未有过吗?他一咬牙一切齿,传说中的把心一横,准备把自己再次糊涂了,俯下身去找影山飞雄的嘴唇。他亲了亲他,很抱歉又很小心地亲,随后问影山飞雄,你怕疼吗。影山飞雄说不怕,他又对他说疼的话就咬我吧。说着把小臂伸到了影山飞雄的嘴唇前,另一只手撑在影山飞雄的右边,一挺身,便深入一个从未面世过的神圣的小世界。多么安全,谁也没来过,然后他感到手臂的肉被集中压缩,他低低嘶了一声,知道自己把影山飞雄弄疼了,他就等着他松口后再动。

他咬他咬了好一阵,及川彻忍不住问,真的有这么疼?影山飞雄舍得松口后回答他没有,他又问,不疼为什么咬我这么久,你又想骗我?在这里他不自称老师了,否则时刻都在提醒他这是多么重大的一则事故。他教师生涯中罪无可赦的一笔已经这样画下来,还有什么可退缩的呢?他接着开始调动下半身,影山飞雄就像小船一样颠簸,他不饶过他,直到他顶到了某一处,影山飞雄闷闷地叫了一声:嗯,老师……他才觉得一阵愤慨。

他不准他在这里叫他老师,他告诉他允许在这里直呼他的名字。及川彻总比老师好,还能够让他把这当做一次狗血的一夜情,明天睁开双眼,什么事儿都会一扫而空,像从没发生,走到学校里,他俩还是老师和学生。但影山飞雄不要他如此好过。他时时刻刻用“老师”两个字提醒他的作为,他越是这样说,及川彻就越感到自己那多出来的一道肉在影山飞雄的身体里膨胀,有点儿再也不分彼此的势头。为了让影山飞雄闭嘴,他加快了动作,把自己整个人撑到影山飞雄的面前,这个男孩儿也顺从,把两条腿架在他的腰上,他心里愣了愣,想他应该知道这些吗?一边想,一边把自己向影山飞雄的最深处送。

他得告诉他,其实他很久没有过了。大学毕业之后他再也没找到过一个合适的情人作为泄欲对象。他的确考虑过将津代老师作为潜在的发展目标,但深知办公室恋情的危险,更何况,他需要的根本不能算作恋情。可现在,即使他不愿意承认,他也必须面对这个事实:影山飞雄比他遇到过的任何一个床伴都要体贴、都要默契。他感到心脏狠狠抽了抽,他已经对影山飞雄犯下了不可挽回的罪过。他抓着影山飞雄把这事儿做到最后一步,忽然意识到这强烈的负罪感带给他的竟然不是羞愧,反而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快乐涌上他的心头。他的确被什么冲昏了头脑,才在释放的最末尾,他回答了影山飞雄的那个问题:你是个好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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