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戒指
他把两碗面条端到客厅,把盖着两个鸡蛋的放在影山飞雄面前。
及川彻又在做他的善人,但做善人也是有代价的。影山飞雄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代价,他想从他身上索取点儿什么,这两个鸡蛋就是一种开端。他认为及川彻对他的爱护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可谁才会对谁下意识呢?他们之间的联系应该由两个鸡蛋开始更近一步了;他从及川彻手中接过筷子,他知道自己是很笨的,可笨有笨的好,因为笨,任何事情做出来也被一个“笨”字掩盖。正因为这种笨才能让及川彻在全班三十七个学生中注意到他,难道不是因为他惹起了这个二十几岁的男青年的怜悯之心——他尽管怜悯他吧,他尽管用想象猜测他过得有多么艰难吧。自始至终他都没能让及川彻知道他的真正的家庭住址,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事实永远在想象中最饱满,他就尽管想象他好了,就把他想象成一个又可怜又卑鄙的……他捏着筷子,望向茶几和两只面碗。及川彻毫不顾忌,坐在地板上开始用筷子挑面条,他也学着他坐下来,用筷子戳破了盖在面上的单面煎鸡蛋。
金黄的蛋液顺着表皮一泻而下,像是某人的血。他不吃,用余光看及川彻,看见及川彻一边滑手机一边吃饭,他就想到老娘唯一说过的一句忠告:你知道邻居为什么得了癌症?就是因为他边吃饭边看手机!
他不想他被任何一种病侵占健康,如果可以,他愿意做他这一生唯一的那一种疾病。他忽然问他,什么是父母啊?老师没有回答,把他长久地看了一眼,随后伸出筷子点了点碗边:吃饭。
他给他命令,他就听了,乖乖低下头吸起来。在他咀嚼的时候听见老师提问:纸团的事情,我们谈谈吧?
他想,啊,到底是要来的。为什么老师要如此在乎一个烂人的安危,虽然他也是那么一个烂人,可烂也有程度的划分。他想他是因为社会和家庭才不得不烂的,他是被迫的,够不上那么可耻,可有些人天生便有卑劣的基因。那个男孩儿就是这么一种货色。他就摆出理所应当的样子,挑起一根面条漫不经心地吸进口中,咽下去了,才回答及川彻:“他蔑视了你的课堂。”
他特别提到“蔑视”这个词,还是从数学课代表口中听来的。数学课代表对他说:你知道吗,我们都蔑视你。她把这个词咬得很重。因为他戳坏了她的自行车轮胎,他觉得她跟老师走得太近了,你怎么好一边推车一边跟老师走出校门呢,你怎么敢?你不知道他在这个学校里的分量吗,还是要用一个轻如鸿毛的课代表身份做权力上的近水楼台?因此他报复她,她就送给他这个词。
及川彻说:“你的行为也是一种蔑视。虽然老师明白你的本心,但你明白这种行为的本质吗?”
他摇摇头,说我只是报复。他也摇摇头,这不是报复,这是滥用私刑。
他不懂什么是滥用私刑,对那个男孩儿做出的事情就有这么可恨吗,再可恨,也是为了老师啊。
及川彻要他接着吃。及川彻不想把这个话题表现得太过严肃,他对他说以后不能允许任何一个人再次出现这种情况,你能答应我吗?
影山飞雄没有抬头,用嘴唇过滤着面条,点了点头。及川彻说我知道你原本是个好小孩儿。
他应该是个好小孩儿,按照这个年龄,他原本该是一个受尽追捧的排球新星。即使不是新星,也应当是校园明星。他的身高和外表都是太过有利的先天要素,可他却舍近求远,爱上一个有着阶级和身份差距的年轻老师;他忽略了两个年轻绝不能被划出等号,两个年轻也是富有阶级性的,及川彻在上而他在下,他说不出这种情节应当被称作什么,但他明白,千百年来绝不乏男男女女这样将它不断演绎,才使得今天的他能够有爱上老师的借口。
他不需要喜欢和爱之外的任何理由。他对他好,这就是爱情的全部。因为这个,他要为了老师铲除道路上的障碍,尽管这听起来有些可笑也相当幼稚,可这就是他能拿出的全部了:拿出这个年龄的最高威胁来恐吓,随后从中感到一份畸恋的痛快。谁要管谁合不合适道不道德,难道这个男孩儿公然侮辱老师就是一种道德?更没人管得了他是否道德,为了老师,他什么都做得出什么都干得了,为了及川彻,他把自己仅有的一点良知拿出来拼装,悟出上课不能捣乱这一天理,因此,违反他天理的人都要受到巨大的惩罚。可他不会对及川彻这样说,他只是沉默,用眼神一遍遍地观看及川彻。他觉得自己爱的够坦然了,老师怎么会不懂呢?
他看了一会儿,又把整张脸转向碗里,专心致志地吃完了这碗面,抽出几张卫生纸,将他们叠在一起再压在玻璃茶几上。及川彻没有管他在玩耍什么,他端着两碗残羹剩饭,将饭碗放进水池,打开水龙头来流了一阵,一边洗碗,一边重新构想明早的上班路线。
他首先计划让影山飞雄乘出租车上学,他来付车钱,后来想到那不符合影山飞雄的家庭背景,容易让同学们对他产生诟病;于是打算两个人一同骑自行车到学校。可那样不就回到过去了吗?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了。最终他还是妥协,他依然要用自己的车送影山飞雄到学校。对同学们的说辞,就说是路上看见了影山同学就捎他一程,往后谁放学太晚不好走回家路,如果老师在学校,也可以来坐一坐老师的车。
这么一来,影山飞雄就只能是个刚好被及川老师在路上捡到的幸运儿。可行性很高,他如此打算,手中洗好了碗筷,顺其自然地放在一旁晾晒,这时候,影山飞雄走了过来。
及川彻甩了甩手,稍侧过头去,看见影山飞雄捧着一样东西。他仔细去分辨,才看出那是一件怎样的物品。
一枚用餐巾纸折叠出的纸戒指。他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像一颗萝卜被收获,从土地里被连根拔起,忽然天光乍泄让从生到死都长在土里的根系慌张了;他知道自己无法再替他们之间遮挡任何东西了,影山飞雄用这枚纸戒指让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统统被迫在太阳下晾晒。一个十六岁的学生送出的戒指何其珍贵,它携带着的情绪太过饱满,因此及川彻看了一眼,就匆匆把头转了回去。
我会当做没看见。他对他这么说,但影山飞雄不肯退后,手和纸戒指都停在那里。好像在说“看着办吧”,又像是一种祈求。恳求你稍微在乎一点儿他的心情,这样的逼迫,他知道你接受不了也奈何不了,他一点点前进你就要一点点后退,你看,其实他还是很聪明的。
及川彻想不出办法了,把洗干净的碗又拿回来,重新放在水龙头下洗刷。他祈祷这一遍清洗之后影山飞雄能自觉地离开厨房,他就又把碗筷洗了一遍。可是没有;于是又洗了第三遍。第三遍的末尾,影山飞雄把他叫停了。他叫他老师,其他的什么也不说,小小的纸戒指在他的手心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一招一定要及川老师再也装不下去,他一边抖一边对及川彻说:老师,我做错了。
及川老师一惊讶,差点儿把手中锅碗瓢盆的性命一起交代出去。他终于为了这句话而侧过头去,这次不再表演了,告诉他,你知道错了就行。
他无视了纸戒指,将手擦干,径直走回了客厅。他在自己即将安睡的沙发一角坐下,接着对影山飞雄说:“你可以和我说一说你的事情。”
有什么可说?你还要他怎样剖心置腹地表白?你把他逼上绝路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放下一切的步步为营,放下所有的小心翼翼,好好想一想今晚的行动,该如何和才能让你相信他的心意!影山飞雄的手放下来,紧紧攥住那枚戒指,眼神盯着你,恶狠狠地,不留一点情面地,把自己的牙齿咬了一遭,把要说的字眼统统咬得锋利无比,才让这句话听起来这样不留余地:他对你说:我想你。
及川彻有一瞬间失去了判断力。他想到那四个空格,不是“愛してる”或“好きです”,它变形了,变成了“我想你”。他感到浑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但不能在这儿丢盔弃甲,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影山飞雄:我也想你们能够有各自的美好人生。
他看见影山飞雄的身体在原地怔了一怔,想到这一遭总算躲过去,那下一遭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到时候还能用什么借口?他不晓得。好在手机这时候响了,及川彻逃命一样地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是津代老师打来的。他接起电话,郑重其事也感激非常地念出一个“喂”,津代老师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醉意冲天,听起来不大清晰。
他叫了两次津代的姓,津代才在那端含糊地回答他:我想你。
天啊,他笑出来,实在觉得可笑非常,这是怎么了,一晚上让他面临两个“我想你”?自己的人生就非得和这张脸蛋挂钩吗?他有些生气,但没工夫教训一个喝醉了的人,他对津代说,明天到办公室再说吧,然后感到身边的沙发陷下去一块儿,是影山飞雄坐过来了。这个距离足够听清听筒内流出的声音,他想或许自己应该用一份货真价实的恋爱来击退影山飞雄的脚步,可这样他两边都要对不起,尤其是津代。他不能拿一个人去愚弄另一个,这想法给他放弃了,又在电话里好言相劝,要津代快点儿回家,有什么事都变成办公室谈话吧。津代在电话的最后问他,我们真的不可能吗?及川彻沉默了半晌,回答他,不可能。
他对他残忍了一回,而这话原本要先对影山飞雄说。
坐在身边的影山飞雄没有说话,直到及川彻把电话挂断,才把影山飞雄的眼泪给发现。他看见他的肩膀一阵一阵地耸,校服裤子上多了几滴印记,猜到影山飞雄哭了。他心里不是滋味。他又低着头劝导这一个,问他怎么了,还好吗,为什么哭啊?老师应该没欺负你吧?他尽量把话说得活泼一点儿,他紧接着决定不再讨伐纸团事件,随便它怎么发生,他不打算讨伐它了。他心里默默给他承诺,他一定对他们所有人一视同仁。
影山飞雄转过脸来,整张脸像纸团似的。他盯着他,鼻涕眼泪一起流,他问及川彻他是谁?及川彻把通话记录翻给他:津代老师。他又问什么不可能?及川彻说就是不可能。大人的事情等你长大再了解。影山飞雄说,你把我当做大人吧。他用了“你”这个字,好逾越,好不尊敬,及川彻说你不应该用你这样称呼我……影山飞雄没能让他说完,他那张嘴,再想说出什么也不能够了。他感到嘴唇上一凉,以为是破皮流血,很快后知后觉,那是影山飞雄这个十六岁小人儿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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