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口贴
客厅的灯被“啪”地打开,及川彻低头,影山飞雄的皮鞋后跟上有两处干涸的深色痕迹。他把两双鞋子塞进鞋架里,直起身体,看见影山飞雄依靠在沙发里小憩。他的两条腿没有完全放下,脚掌们踩着沙发表面,还维持着一种悬而未决的姿势。
他是为了保护伤口,免遭沙发和任何细菌的感染。及川彻转到储物间,从壁橱里取出家用药箱,看了看里面的构成和物件,还好,都齐全:酒精、碘附、棉签、创口贴,还有一小段纱布,还算有过充分的家庭储备。他捧着药箱走到客厅里,看见影山飞雄长长的身体折了两折,双手相握放在腹部,眼睛闭起来,睫毛的阴影投在下眼皮。他快要睡着的样子好乖,如果这种乖能够贯穿他今后的人生,那样一定会更好。可是不能太乖,太乖的小孩儿容易受人蒙骗,太乖的——就像数学课代表那样,她永远不知道越过父母之后还有哪条路可以走。
他站在影山飞雄头顶前的位置,顶部的灯光打下来,他的阴影覆盖了睫毛的阴影。他仔细地看了他的脸,多么桀骜不驯,多么青春少年,跟他做学生时一样,可能逊色一些……
他站了一会儿,影山飞雄就被他笼罩了这么一会儿,终于说话了,问他,老师在看什么?
及川彻于是从那个位置走开,走到沙发的另一边,坐下来,将药箱放在茶几上,取出碘附和棉签。再要求影山飞雄也同样坐起来,把他脚后跟的创口仔仔细细、光明正大地露在灯光下。他要给他消毒。
这个邀请往后都不会再有了,这个邀请比任何劝说都要来得生动,影山飞雄立刻坐了起来,知道这句要求有多么难能可贵,把他感动坏了,可是仍然没什么表情,在及川彻看来,只是一个快速起身的动作。他坐直之后,看见及川彻已经准备好了两根黄褐色的棉签,药水把它们浸染三分之二,几缕棉絮无端翘起,等一等就要滑过他的皮。他主动把右脚伸给了及川彻。
那两个伤口摆在眼前,及川彻才知道它们的深浅。血淋淋的,有一小部分结了痂,绝大部分明显是新鲜的肉,一边长一边磨,一边磨又一边长,重复这个毁灭又重建的过程。及川彻才突然意识到鞋帮上的两团深色痕迹是什么。那是影山飞雄这个正在疯长的十六岁高中生最新鲜的血和肉,它把他给磨透了也磨狠了,鞋和人做对抗,两边都没舍得率先投降。可是,你总有袜子做防护啊。你怎么不穿袜子?及川彻问,学校发下来的校服里没有袜子吗?
有。影山飞雄回答得很简短,注意力都在自己的脚和及川彻的手。及川彻低着头,将棉棒按下去,影山飞雄“嘶”了一声,回避掉了这个问题。
有的,也只有这一双了。可他不愿意说。
他骗了他很多。从高一开始时他就对他行骗,对及川老师行骗,他不愿意让他看见他的人生。那时还有一双廉价袜子打底,他用这双饱经风霜的袜子来维持自己仅有的体面。高一年级的及川老师骑自行车送他回家,他感激,除此之外,还有贪恋和喜出望外。他坐在自行车后座,把脸贴在及川老师的背上,他的这个及川老师好喜欢锻炼,即使穿着教职员衬衫,用脸颊一贴也能贴出线条来。他闻他衣服上的洗衣液的味道。他尽量把自己的整个前身都贴靠,他的借口是“我累了”和“我困了”,等到及川彻把他送到一处高档小区门口时,他才睡眼惺忪地把自己从车座上释放。那个时候,他一半的身体都已经沾上了及川老师的洗衣液香味。然后他走进小区,大约十分钟之后再走出来,向着来路的反方向走去。
他的家永远不会在这里。或许下辈子吧,下辈子让他有个好运气,下辈子让他有条好命,让他有一对好爸妈、好家庭,让他也享受享受做孩子的日子,可下辈子还能遇见及川老师吗?想到这个,才觉得这辈子多出一些指望,他知道及川老师对他是特殊的。他对及川老师也一样。为了这份特殊,这额外的半小时回家路程也成了一种幸福。他不在乎幸福的道路把他唯一一双赖以生存的袜子磨出两个破洞,他补着穿,后来想,哪里有人补袜子?于是干脆用热血换体面。直到最后一次的放学路,及川老师把他送到高档小区门口,下车之后,他把他叫住了。他直截了当地问,影山,你家不在这里吧?那一瞬间,他才真正对这个年轻男老师的侦查能力感到可怕。
他是为了什么才做这种侦查的?他有必要对他这么知根知底吗?如果一切都没必要,他又是为了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的?影山飞雄屈辱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回到小区里。走到某一处,他再次回头看,看见及川彻跨着单车依旧等在小区门外。他便对自己说,我当然知道老师是为了什么才这样做。
对他而言,就永远只是个没长大的学生。他生活不好,家庭不好,只这两点,就有他为他操心和关怀的理由。可不巧的是及川彻碰见的是个疯子,疯子不分年龄,他没把影山飞雄认清楚,不知道他的内心究竟把他当作什么看待。他更加没意识到影山飞雄的脑袋里缺了一块,大多数人把它叫做爱吧,影山飞雄缺的就是爱。他给他一名教师能够做到的足够关怀,然而忽略缺爱的人难以分清好意和爱情的界线,他就把你的伸出援手当做爱情了,骗了你,好抱歉,其实他也不想做个骗子。
今天这一次,是影山飞雄用了点儿有伤体面的手段,才换来及川彻的家庭住址。他骗了他,不过及川彻没说什么,他权当那件事从未发生,连带着骑车回家的事情一起取消了,很快他就买了属于自己的车子。
他是用上了自己仅存的价值才换来今天这一回的。他看着及川彻低着头给自己擦拭伤口,消过毒了,及川彻又从药箱取出最大号的创口贴,撕包装的样子像撕礼品似的。及川彻对比着伤口,小心翼翼地贴,贴好之后又看了一阵,影山飞雄看见头顶的客厅大灯在及川彻的头发上形成一圈光圈。老师,你多么光明啊。
“好了。”及川彻把右脚还给影山飞雄,抬起头,对上影山飞雄的视线。现在他们谁也逃不掉了。他看见一个男孩儿,很悲情又很怜悯地看着他自己的脚,心想,脚也能得到老师你的体贴,我这个人又算什么呢?老师你给我个准话吧。我喜欢你。我爱你。他知道影山飞雄一定会这样想,但影山同学不见得能够说得出口。他这个小孩,什么都写在脸上,因此说不说都变得一样了。这些话就交给及川彻想象,他一想到这几个字眼就感到心口出奇的凉。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导致了一个学生把他当做预备情人看待。他应该做自我检讨:是不是太过放纵,是不是毫不收敛,所以才把魅力给谁都看上一看,把漂亮善良给所有路人欣赏,要大家都来瞧一瞧,你怎样卖弄,怎样用功?可是,他从没想过这些啊。他对他好,只是因为他是老师而他是学生,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儿,实在叫他想象不到。他知道自己错了,虽然不知道错处,可他犯下了天大的错误。
影山飞雄开口叫了他一声:老师。及川彻猛地回神,再次看向影山飞雄的眼睛,那种悲情和怜悯已经从中消失。他在心底暗自为自己捏了把汗:还好还好,一切都还有阻止的可能。
他不是不知道影山飞雄到底打着什么主意。追逐他的人实在太多,好的坏的都有,可影山飞雄这样的人是第一次,他给自己发誓,也是唯一一次、最后一次。他站起来,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告诉影山飞雄时间不早了,你去睡卧室吧。
那老师呢?
还能怎样?当然睡沙发。
哦。影山飞雄自顾自地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盯着影山飞雄,就是赖在这里了,什么人来说道,他今天都要在沙发上过夜。及川彻问他:“你不去?”影山飞雄淡淡地回答了一个“嗯”字。他肯定及川老师一定不会让他一个人在沙发上过夜,那会给他的良心做沉痛一击。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如此喜欢他爱他,不过他说不出这几个字眼,无论是喜欢还是爱,他都在心中用四个空白方格代替。
两个人僵持了一阵,及川彻妥协了。他从卧室里抱出两床杯子,转角沙发一竖一横,两个人一横一竖,抬眼看一看墙上的钟表,晚上九点半,一阵匆忙。他用余光看影山飞雄,这个小子没有一点悔过之心,可他没力气对付他了。对付家长会已经花了他不少心思,他的脑袋里装了太多学生太多信息,谁的家长都拜托老师多多关照,但孩子不见得一定领会这份心意。过度用脑消耗了太多热量,他觉得有点儿饿,又站起身去厨房找出一袋泡面,随后想到问一问影山飞雄,你饿不饿?影山飞雄的声音幽幽地传来:谢谢老师。他冷笑一声,又取出第二包。
煮面的时候他在想明天该如何。他又想到高一时对影山飞雄做过的事情,想来想去,最终只能把所有问题的出发点聚焦在骑车回家上面。他们说破了:我知道你家不在这里,你骗了我。他没把骗局当真,他只是个孩子,十六岁,还拥有最要命的自尊。他当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脸面而欺骗了老师,作为老师,他怎么会和他真的发起脾气?他能做的就是忽略掉这些坏事,保护他的自尊心。
而使他决定停止和影山飞雄的密切接触、意识到影山飞雄的心思的事件,其实比影山飞雄感觉到的开始还要早。高一年级的期末考试后,影山飞雄需要进行英语补考,而学校的补习方式是这样:通过单元测验的形式,检查各位同学还有哪里需要查漏补缺。影山飞雄哪里都需要补一补,但英语老师工作繁忙,除了批改作业进行测验,还要作为网球部的顾问老师随队出征比赛。他就想到自己还在排球部时的日子,临近比赛前期,社团老师委婉地开除了他。他在排球部里做出的错事已经足够抵消他的天赋。他并不想那么做,可他还是要这么说:他没法儿管住自己。他那仅有一点的愧疚之心早就在风霜雨水里被抹了个干净,到底善不善良他不在乎,谁让他出生就卑微到尘埃呢,谁让他十六岁就做了个一穷二白的小子呢,世界就是欠他的,才叫他有资格领了社会抚恤金和学校资助,否则凭什么让他被出生、被生活?
他是恨,唯独不恨及川彻。假期补习,及川彻做了英语老师的代班教师,趴在讲台上滑手机,一边监督他们完成单元测试题。和影山飞雄一起补习的学生偶有一次问及川彻,老师你不怕带坏我们吗?及川彻不屑一顾地说用什么带坏你们,手机?学生点点头,我妈说了,成绩差就是看手机看出来的,及川彻说但老师我也是一边看手机一边上大学的。学生问,这么说就是没关系了?及川彻说当然没关系,但你要是考不过英语补考,我想关系肯定比看手机要大得多。
学生嘿嘿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做题。影山飞雄则偷偷向讲台上看。看见及川彻的脸,被阳光照得朦朦胧胧,像是要熔化了,正等待某人去拯救。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及川彻放下手机,用眼睛瞪了瞪他,他才不能再看,把头低回去,等及川彻来数落。
但及川彻只是走了出去,什么也没说。影山飞雄重新抬起头,看见那部手机还放在讲台上,不知哪里冒出的主意,忽然问旁边的学生:欸。老师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你问我这个?
嗯。
那名学生皱了皱眉毛,还是找出手机来为影山飞雄翻到了及川彻的电话号码。他给他写了一张纸条,他接过来,冷冷地看着他,顺口说了句谢谢。学生觉得怪异,做好了题目,把试卷放在讲台上,匆匆离开了教室。
他盯着那串电话号码,不动声色地添加到自己的通讯录中。他的通讯录现在有了第三个人,他点开它,编辑了一条短信,却没敢于发送,又在纸条背面练习了一遍,随后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于是立刻收起手机再把纸条扔进桌肚里,装作认真解题的样子。进门的及川彻知道影山飞雄写不出,他就只能走下讲台,也代理了英语老师的业务,坐在影山飞雄身边,开始挨个为他讲解。
实在把影山飞雄吓了一跳,但他忍住了,只觉得心脏跳得厉害。讲了一会儿,及川彻问他懂了吗?他摇摇头,之后无论及川彻怎么讲,影山飞雄即使听懂了也装作不懂。他这样耍赖又额外获得了许多和及川彻肩膀并肩膀的时间,到最后了,他才顺从地把正确答案写在括号里,转过面去有些得意地看向及川彻。及川彻喘了口气,打算把他们放过,影山飞雄终于写完一张单元小测,他拍了拍影山飞雄的肩膀:回家吧,他说,而影山飞雄还在等待他的那句“我送你”。
及川彻终究没说出口。他用“请”的方式把影山飞雄赶走了。影山飞雄走后,他站起来整理试卷,准备拿到教师办公室去,却突兀看见了影山飞雄桌肚里露出的一角东西。应该怪他要去偷看人家隐私,他的好奇心把他给害了——他把那张纸条抽出来,看见上面写着自己的电话号码,背后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一行字中夹着四个空格,空格下方写着几个平假名和汉字。写字的人要把字词填进去,但他绝不会替他完成这一步。因为那一对儿“愛してる”和“好きです”,已经径直贯穿了他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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