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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坏种 02

贪嗔痴




 他是什么样的人,唯有自己心里最明白。

开学典礼一周后,他认识了坐在隔壁的津代老师。每天早晨来到教师办公室,津代老师一定会告诉他有学生来询问过。他仍然记得最后一次面对礼物问题的画面,是他坐下来,打开笔记本电脑,一边看课件一边问津代老师:哪个班的,男生还是女生?津代回答他女生男生都有,女生是五班的,男生是二班的。及川老师人气很高,不过我告诉他们,如果要一个老师收下太多礼物,搞不好就成了贿赂。两个女生吓了一跳,那个二班的男孩儿问我,真的吗老师,那会怎样?

及川彻无奈地笑了笑:多谢你了。他知道津代的意思。告诉他们其中的利弊,倘若是真心喜欢某人,就不会害他置于可能存在的风险之中。津代教国文,知道如何说话最为巧妙,他向后靠去看向津代,邀请他一起去学校旁边的小餐厅吃饭,就当作是他谢礼,津代当然愿意。那个时候他的秘密还保护得很好,被所有同事用平常眼光看待,在日本做日本人比在美国做日本人要好过太多,纵然办公室里唯一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教师常常对他做出讥讽,他也有足够的能力把它当作耳旁风。那个时候他还没把自己暴露:美利坚浸染出一名同性恋教师,这是个严峻的生活作风问题。他当然不好在日本职场上暴露自己,要说美国有哪里好,也就是这唯一一点的美丽。美国人管这样的行为叫“judge”。他认为这个单词被设计得相当巧妙,尤其是它的发音,嘴巴一开一合就塑造了某人的人生,因此不要“judge”任何人,不要用你的嘴为他人的人生做坟墓。

没有任何一个美国人敢于“judge”他这样一个日本男性,他早已习以为常,因此回到宫城县来,他每时每刻都在做自我警醒。他对自己最大的要求就是假装一个异性恋。为了自己,也为了和他有关的所有人。

他邀请津代去吃一家家庭餐厅,津代边吃边说:你要特别注意这些事情。他问他,哪些事情?津代喝了口味增汤,把声音压低,害怕别人听见似的:“你要特别注意和学生的界线。我们这里比不上大城市更比不上美国,小孩子很懵懂,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崇拜。有时候,他们会把这两种感情混为一谈,所以给你送礼物,私底下也在讨论你的事。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要因此责怪他们什么。我们日本的小孩儿,是特别需要引导的那一类人。”

及川彻点点头,他说他知道。类似的教导和学习他已经做过充分的准备,津代又问他,你知道怎么处理学生们早恋吗?他就把课本上的那套说辞搬出来背诵。你要良好引导,你要全心开化,你还要完全包容,孩子们的恋爱是最为单纯的……津代却摇摇头,告诉他,不是这样。你呢,其实放任就好。你只需要时刻注意两个人是否出格,这是我们办公室定下的规矩。

他大吃一惊,不知道高中老师之间还会有这样的规矩。津代便说学校以前明令禁止一定要杜绝校园恋爱,后来闹出人命,两个孩子约好要去殉情,就从学校楼顶跳了下去。两个初中生,哪里懂什么生死,也不知道谁告诉他们爱情就是一个要为了另一个去死。

“没有调查?”

“哪里有时间呢。”

“就这样死了?”

“是呀。那两个男孩儿和我住在一个街区,这件事之后,两家人吵得不可开交,都认为是对方把自己的孩子教坏了。所以我搬家了,现在住在学校附近。”

“哈……”他感叹,心里却全是这两个人的身份和性别问题。他带着些试探地问:“两个男孩儿?”津代说是啊,两个男孩儿。及川彻的心里颠了颠,没再问下去。

出于津代对“两个男孩儿”的态度,及川彻唯有对他放下一丝戒心。某次放假,几个单身男老师相约一起去冲绳岛旅游,他原本没想去,男老师们问起来,都说津代已经替他答应。他就不好推辞,也没问津代个中缘由,无非是职场关系的延伸,去就去吧,他想他只是个同性恋,害不了他们什么,他没做过什么坏事儿,更不可能惩罚他什么。可他想错了,他不要害任何人,但有些事情一定会来害一害他。冲绳岛之旅,几个人落地便喝酒,一晚上喝了三家酒吧。及川彻喝得不省人事,津代把他扶回房间,他拉着津代的手臂说我实在对你不住,一定要跟你们都隐瞒……津代问他你隐瞒了什么,他就一五一十地把从高中到大学的情史和盘托出。他还记得自己趴在床上痛哭流涕,津代坐在另一张床上,他记得津代的沉默,似乎要在这片刻之间就下定某种巨大的决心,他以为他正在心中编辑一套完美的异性恋理论要试图说服他,令他没想到的是,津代再次开口,沉重而严肃地告诉他:我也一样。

或许津代在那时就已经萌生了他的企图,但及川彻不想凭靠蛛丝马迹就臆测某人的内心。第二天就托词身体不适回了家,再次见面,就是假期后的办公室里。他知道他和津代之间的朋友关系已经以一种不堪的方式结束,他的直觉一向厉害,立刻在心里给津代判了死刑。

他从没想过和他发生什么,他感谢他的坦诚和口风,仅此而已。因此当津代真正开始追求他时,他才觉得心中的一块儿石头落了地:果然是这样。他们任何一个都逃不出他的猜测。他为自己的人生和未来感到可悲。

很多次他都想在这样的生活之中偷个懒,请求这些对他产生过别样感情的女人男人们、女孩儿男孩儿们,请他们把自己当成一般人来看待,他本身也只是这么一个一般人。他们却不允许他真的成为一个普通人。你有这样一张脸,天生享受一些既得利益,既然如此,你就得为这种天生付出代价。你要为学生时代的每一次沾沾自喜付出代价,你要为每一包女同学的情人节礼物付出代价,你还要为了先一步获得青睐眼光而付出代价。尽管你没得选择,你想说:你们也该透过外表看看我的本质,可你忽略了人类本身就是一种盲目的视觉动物,包括津代,包括你自己。

及川彻很想问问津代,问问他,究竟喜欢他哪一点。但他害怕得到答案,害怕听见津代告诉他:我就是为了你的脸才这样喜欢。他觉得这是一种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他们把及川彻此人的所有特征都抹掉了,眼中唯独剩下一张脸。一张脸的符号,足够构成心目中的及川彻。因此,及川彻认为影山飞雄左不过也是视觉动物,他终究没把他的表现和语言当回事。

他原本不清楚影山飞雄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恋爱他,可能吗?他是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不会同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开低级玩笑,再喜欢也得在这里为他掐灭火苗。纸团事件后的一周内他都躲避着影山飞雄,他真狼狈,要在办公室躲着津代,还要在教室躲着影山飞雄。他后来承受不住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就放过了影山飞雄,专心回避和津代共处的场合。直到津代为他带来高二年级准备召开第二次家长会的通知,他才匆匆想起了这个可能的原因。

他想到去年的家长会,差不多也在这个时候。听说新班主任是一位留学生,大家都想看看这名留学生的芳容,能来的就都来了,那时他和津代正处在闹僵的前夕,津代说他真是好运气,很少见到父母双方都来参加的家长会。你要珍惜,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少。

最开始他不理解津代的提醒,可当他站上讲台,面对讲台下的男女夫妻后,他一瞬间明白了津代的意思。

“一个孩子被塑造的最大因素来自家庭”,他想到课本上的这句话,看见了那个浑小子的家长,他父亲看起来便一脸凶相,母亲则稍显唯诺;那个数学课代表的家长,夫妻都戴着眼镜,丈夫抹了发油,妻子梳着干净利落的盘发,眼光比他更像个老师。他再去看其他人的,看了一圈,最后看到影山飞雄。他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把他自己给代表了,孤零零的,就是没有家庭。

及川彻一下子心惊肉跳,想到开学典礼后他对他的拦截,那么不留情面,真把他当作一个可能性的坏蛋去处理,他为他而感到抱歉。他后来调查了影山飞雄的个人背景,才发现这个孩子就是教室里那个隐姓埋名的资助生;再看到家庭构成,他来自一个离异家庭,父母都不疼爱,唯一照顾他的爷爷年前去世,更加没处可去。

及川彻想,这种孩子,他唯有在教科书上见过案例。他不知道怎样应对,可仍然全心应付。一开始他总是把他叫到办公室,以学习成绩为由给他一些奖励,例如牛奶或面包之类,偶尔骑车送他回家。后来及川彻买了一辆属于自己的小汽车,影山飞雄就坐在他的副驾驶。他送他回家,直到高一上半年的期末考试,成绩一出来,他就知道他那套关怀的方法失败了,因为飞雄这个孩子成绩奇差,可是怪不了他。他那样一个小孩儿,光是活下来就花了大半力气。他不想去了解他的父母怎样抛弃他,他不关心这些曾经的细节,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出现的必要。他不知道最好,不知道才能对影山飞雄表演得自然,影山飞雄没对他的行为产生任何反抗,也就代表着他那因不知情而真情的表演的成功性。

可是这一次家长会,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影山飞雄。因为影山飞雄到了一个必须要和父母谈话的时候,除了必要的学习成绩,他还要跟他们谈谈纸团事件。倘若纸团事件不解决,那么这个小小的纸团将在影山飞雄日后的人生之中永远扮演一个正义角色,可他们都知道它绝非正义,甚至透出夹带私心的小恶毒。之所以说它小,是因为体量如此,纸团至多只能是一枚纸团,可将来会有更大的纸团出现。他不愿他的第一届学生之中出现一个这样的人物。

或许都是为了他自己,及川彻想,可这其中的大部分一定是出于做老师的关心。他到底是没想好如何对待,只能先当他不存在,把第二次家长会如期举办,然后体会到津代说的“珍惜”。

第二次家长会,绝大部分的学生,父母双方只来一个。唯有数学课代表的父母都到场,他们把头仰得很高,及川彻从他们的各一半之中看见了数学课代表的样子。

他对家长们说:高中二年级是一个决定性的时间。家长们要和孩子做充分沟通和协调,到底是继续读大学,还是就这样进入社会工作——哪一边都是正确的,最重要的是尊重孩子的意愿。几个家长纷纷点头,他在点头之中把眼神看向影山飞雄,发现他把头低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能在想那对儿永远缺席此刻的男女,其中或许包含各种各样的诅咒,然而越是恨就越想念,恨一个人就用尽一辈子力气,影山飞雄一下子把自己的来世也搭进去。不过他的表情看起来没那么糟糕,不像正在恨某人的模样,更像是无所谓了,随他们去吧!一对狗男女,哪里够格招惹他的人生?

及川彻决定在家长会后留下他。然而家长们没能让他如愿,五点开始的家长会,结束时已经临近八点。该回家的都回家了,没回家的现在揣着满肚子答案正在路上,他叹了口气,收拾自己的背包,关了灯,拉上门,一走出教室,侧头一看,影山飞雄正等在教师办公室门前。

他站在办公室门口仅有一只的应急灯下,暖黄色的灯光从他的头顶一路浇灌到脚底,像一面黄澄澄的橘子皮。

及川彻一边走一边叫他的名字:影山!影山飞雄也侧过头,这回他乖乖叫了他:老师。

你还不回家?

回不回去都一样。

再晚一些就危险了。

老师不能送我吗?

他停下脚步,觉得距离太近了,哪怕他们之间的间隔还足够站得下五个十六岁的青少年,他也觉得这距离已经威胁到了他们的师生关系。可他又能够怎么说?你自己回去吧,天这么晚,老师也要回家。他能够这样绝情吗?如果对方是津代,他或许能够把它折中之后再说出口;但对方是影山飞雄,是他的学生,这里就连折中也不肯有了。他咳嗽一声,转头看向窗外黑漆漆的天空,一轮毛茸茸的月亮挂在天上,夜来了。他转回来看着影山飞雄,思索片刻之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就向楼梯处走。影山飞雄识趣地跟在他身后,便真的像一个严肃古板的老师要带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穿过教学楼,走到属于他们的教师办公室去做批斗了。那办公室的场合换成了车厢,又有什么不一样?

答案是:不一样的地方有太多太多。不一样的意味在于它的从属问题,一个是公共,一个是私人,特别是独处。影山飞雄想到这个词,独处。独处二字狠狠敲打着他的心。

及川彻走在他的面前,率先上了车,他也跟上去坐在副驾驶,及川彻却对他说,影山,你去后座。

他问他为什么。及川彻说没有为什么,这个地方有人了。

老师你的女朋友?

你觉得呢?

影山飞雄低下头,不回答了,没有移动,继续把拉到一半的安全带扣在左腿边的安全扣里。系好之后,他盯着及川彻看,月光把及川彻照出半圈朦胧;他声音坚定地对他说:老师,你一定没有。

他一下子识破了他的谎话。及川彻心里没由来的烦躁,这无所谓的微不足道的谎话,一旦被识破,就成了影山飞雄手中的把柄。他为什么要对他撒谎,他不是在新班级第一天就对大家说“一定会照顾好你们的”吗?对他撒谎,难道也是一种照顾?随便哪个问题就足够把及川彻的精神在这里阉割,他就干脆地开车了,为了堵住影山飞雄的嘴。他问影山飞雄的家在哪里。

“我不想告诉你。”

影山飞雄靠在车座后背,他们的车子向有月亮的方向开。无论及川彻怎么问他,影山飞雄始终这么回答。及川彻一定不忍心把他赶下车,他知道的,难道他们就不能继续像高一年级时那样,及川老师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心思的?他直觉自己一定被他发现了,所以耍无赖,他获得了天大的成功。他用这套无赖的方法让及川彻在实在没下落的情况下把影山飞雄带回了家,那是一套单身公寓,影山飞雄一进门,像个熟客似的脱掉了鞋子,两只脚光着,等着及川彻给他拿一双属于他的拖鞋来穿。

及川彻注意到他光裸的两只脚,从校服皮鞋里甩出来,没有袜子。他给影山飞雄拿出拖鞋,穿上拖鞋后,影山飞雄自然而然地转身向客厅走,及川彻就看见两只血红的小口印在影山飞雄的脚踝后。

那两只创口,像是两道鲜活的心跳。看见的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也破了两个隐晦的创口,此时此刻,不知在流着谁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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