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只有一个世界
阿姆罗·雷依照记忆做出一份完美的奶油蔬菜浓汤配法棍面包,他是从凭空出现的房门的另一侧得到这些食材的。
就在夏亚体会他散发出的香波味儿的时候——他本人没能注意到夏亚的凝视,夏亚盯着他,他也就毫不留情地盯着夏亚。两个人对视的期间,正对着床脚的墙面忽然多出了一扇大门,他率先发现了这一点,推开夏亚走去检查那道门。
一间简单的,但功能齐全的厨房。就像这个白色房间大变活人地把他和夏亚扔进来,这凭空多出的一间厨房再次证明了这个天外来物不可抗拒的力量。他们除了听从它的指示别无选择了,但阿姆罗想,只不过是拥抱、做顿饭而已,虽说有些戏耍他的意思,可眼下他不好纠结那么多。他应该担忧的是这项任务的尽头不要叫他们自相残杀才好。他不愿意做出这些毫无意义的牺牲,哪怕是要他这么对待夏亚。
他走进去寻找刀具和砧板,在冰箱旁的小框中得到了法棍面包。阿姆罗没有询问夏亚是否会做些什么,他早把他小小的心虚看出来了,他什么也不会做,他等着他去教呢!最好是阿姆罗将两个人的分量一起做了,但这食材的数量无论如何都不够做出两人份的,可是,他想,夏亚也必须做给他吃才行。
比起挨饿,阿姆罗更害怕那阵恐怖的胃绞痛。他无法确定下一次产生疼痛的器官是否仍是胃部,或者是心脏、大脑呢?或者干脆它们一起来了,铁蹄一下踏碎他所有的忍痛神经,他没接受过任何的间谍训练,作为一名就地征召的充员兵,阿姆罗还没有任何接受拷打的准备。
没人喜欢疼痛,阿姆罗也一样。他把切好的西蓝花和洋葱丢进锅子里等待它们成熟,将法棍面包抹上橄榄油放进烤箱烘烤,做完这些他看向夏亚,这个金发男人此刻正站在厨房门口,有些无措又理所当然地用夹带请求的眼神讨好他,阿姆罗便想,他夏亚还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阿姆罗将两臂抱在胸前,手掌贴手臂的刹那他忽然想到这就是他从拥抱事件中扳回一局的关键点了,他于是也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半眯着眼睛对夏亚说:拿两片吐司放进烤面包机,再做两只煎蛋。我还想吃火腿和培根。
他想这已经是最低级的要求,夏亚没有提出异议,顺着阿姆罗的指引取出两片吐司,连接面包机电源,将吐司一前一后放进去,打开开关按下烘烤键,一切都还算顺利。但煎蛋的要求显然让夏亚开始犯难,他可没法儿分清油和鸡蛋谁在先谁在后,在这时他才向阿姆罗坦白:我不会用这些东西。
夏亚把这句话说的相当光明正大,相当理直气壮,仿佛他天生就没那做厨师的命运。阿姆罗心想这时你不再用你成年人的身份压迫我什么了,他把另一口锅架上炉灶,他教夏亚要先热锅后下油,当他能看见气泡的时候再打下鸡蛋,你会打鸡蛋吗?阿姆罗问夏亚,他的关切这时才让夏亚产生一些逞强的心理。
夏亚回答阿姆罗:至少会一些。
不是“我会”也不是“我不会”,而是“会一些”,可打鸡蛋哪儿有什么“会一些”?阿姆罗还特别提醒他先敲破一道裂缝再打进锅里,但一切都太晚了,夏亚已经蛮横地连蛋带壳就这么将两颗鸡蛋一起落了下去。几片破碎的蛋壳很快被凝固的蛋液包裹,阿姆罗便只有将锅铲递给夏亚的份儿。
那铲子最终是阿姆罗手把手教会夏亚如何去拿的。他知道现在的这个画面一定荒唐极了:他握着敌军上校的手去铲两只零碎的煎蛋,同时他要兼顾自己的汤,他一边看自己的锅子一边关注着夏亚的锅子,以一种极其滑稽的方式结束了厨房里的战斗。
其实他天生对厨房有点儿恐惧,就像他恐惧胃绞痛一样。他在厨房里转悠的时候就是父亲不在家而母亲留在地球圈的日子,他恐惧那些孤独的日子,更恐惧一个人吃饭的傍晚。之后他不常吃晚饭了,把两个人的饭菜端上桌面时阿姆罗无端地想,是否这就是他得到胃绞痛的原因?
他摇摇头驱散了那些想法,坐在桌前,艰难地吞咽夏亚做给他的煎蛋。它们都呈现出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那几根香肠让人感到它们在锅中又死过一次,但阿姆罗知道这就是仅有的晚餐。他看看坐在自己对面的夏亚正在吞食那道奶油蔬菜浓汤,口腔里味同嚼蜡。
在他们即将吃完时,那声音又来了,带来了唯一值得高兴的消息:它宣布他们的晚餐通过了第二项任务。宣布过后,它又要求他们第三项。
它要求他们坐在布艺沙发上观看电视节目,在节目的末尾,机械命令的语气似乎增加了一些温度,它要他们在那儿接吻。
它说什么?这要求着实把阿姆罗吓了一跳。焦炭似的煎蛋仍卡在喉咙没来得及咽下去,阿姆罗险些将它们整个儿吐回盘子里——它说什么?在哪儿,和谁接吻?叫他和夏亚还是夏亚和他?
这里的先后顺序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关系到由他主动还是由夏亚主动,谁掌握主动权,在这关头他竟然还有多一份的心思来关心这种细微的问题。阿姆罗很快也意识到这一点,他想他自己对这件事接受的也太快、太平常,或许因为那痛苦是他受的而不是夏亚,他去看夏亚的脸,他正摆着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呢。
阿姆罗机敏地猜测到无法完成命令的惩罚将落在对方身上,所以夏亚才能表现得这样悠悠然。可他阿姆罗决不能再受一次无妄之灾了,他看着夏亚首先走到了布艺沙发旁边熟稔地打开电视机,看见那头金发忽然觉得有些憎恨金色。阿姆罗握了握拳头,他知道自己最终也要无可奈何地坐到夏亚旁边去,他想显得尽量从容一些。
夏亚叫他,阿姆罗,你得坐过来。
阿姆罗做了两个极长的深呼吸,不情愿地坐在了布艺沙发的另一边。他一坐下来才知道这张沙发真正的大小,堪堪坐下两名男人便将它填的满满当当,他便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将两人大腿之间的缝隙拉得更大一点更宽一点。可夏亚叫他别再费工夫研究这些了,竟然有电视可看这不是好事吗?先放着那事儿吧阿姆罗,你可以睡一觉,别那么紧张。
他还十分体贴地用“那事儿”代替了“接吻”,这种适从的态度更叫阿姆罗没由来的慌乱。他于是停下找补的行为,板正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夏亚的姿势比阿姆罗随性许多,他已然接受眼前的现实,接受的心安理得毫不遮掩,为何不去接受?一切没有线索的努力都是无用功,他向来不做白费力气的事。
他在布艺沙发上一靠,一只手搭着靠背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头,电视节目已经开始了。
他们都认得站在电视里的人,一名来自side 7的蓝发少年,他们坐在这里,观看他的生平。尽管后来他突然发作的癔症被确诊为战后应激性创伤综合征,这个叫卡缪的男孩儿最终恢复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但他的陨落是实实在在的、不容置疑的,夏亚对此感触颇多。他已看见二十七岁的自己将那个男孩儿当做未来去看待,卡缪的骤然离去对二十七岁的他打击不小。
只是二十岁的夏亚此时还未能明白他被卡缪打动和伤透的缘由是什么,或许他还要一些时间才能够想清楚,或许是他根本得亲自等待那个时段的到来,他得到那段记忆就像现在收看电视节目似的,没有任何一处情节能够真正触动他。但好消息是,二十岁的他会完成对扎比家的复仇,只有这一点令他由衷地感到快乐。
夏亚看了一会儿便不再看,不可避免的余光使他发现阿姆罗依然坐得笔直,他大方地侧过脑袋观察阿姆罗,其实他还没能好好看看这个家伙的脸。他在这时候把阿姆罗默认成“这个家伙”,因为他想到了一些战场上的事,也只有这个家伙才能做他的对手,他始终在寻找一个母亲或一个对手。现在他找到了其中一个,于是他把观察他这件事严肃对待,他才发现阿姆罗并不是典型的欧洲人的血统。他的栗色的面孔当中似乎还流淌着一些亚洲的缘分。
怪不得他要比他矮上一些,夏亚固执地想,或许就是这股亚洲血脉叫他比他永远矮那么一些。五彩的电子屏幕光映在阿姆罗脸上,他看出来他的拘谨,其实他无法在这儿拿他怎样,他太在乎那个将要发生的亲吻了——他想到亲吻这个词,便下意识地去看阿姆罗的嘴。
光天化日之下——他不知道用这样的句子来形容他的作为是否合适,但他的偷看的确是光明正大。阿姆罗的紧张在这时反而让他显得单纯许多,他看起来不再像是一个驾驶高达取人性命的家伙,被他们叫做白色恶魔的那个家伙,但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名字,阿姆罗,他叫他,不要那么紧张。
阿姆罗没有听见夏亚的宽慰。他看得很仔细,一方面他担心和夏亚产生触碰,另一方面,他正在体会卡缪惋惜的一生。他同时注意到夏亚正在看他,于是他更加不敢松懈,天啊,他想,到底是什么和什么,他的新人类的基因开始发动了,他明确的知道夏亚的看不是“只是看看而已”,他的看还有一层审视的目的。阿姆罗感受到了,这种审视带给他的感觉很糟糕,他像个石膏模特似的放在那儿叫夏亚猖狂地审视他,他逐渐有点儿受不了这样,这个看的目的性实在太强,他不能再放任夏亚这么看下去了!他一转头,尽量恶毒地盯着夏亚。
他便是一个连恶毒都只能是“装作”的人。夏亚当然没有被他的小小的恶意劝告住,他站起来,在床边找到了顶灯的开关,他灭了灯再次返回电视机前,低头看不明所以的阿姆罗,他是这么说的:这样好像有气氛一些。
这不是我们需要的东西。阿姆罗用没什么友善的语气回答夏亚,他说完快速的把目光转移回电视机屏幕上,两只手心挂满了汗。他将手掌在膝盖上摊平,夏亚没有坐下,他便岔开双腿占据了多一半的位置。也就是这样一站一坐的关系夏亚才得以再次看见阿姆罗头顶的发旋,他完成任务的信心一下变得很坚决。只是亲吻而已,他愿意付出一个同性的吻的代价来保证疼痛的不可能性,只是亲吻而已,难道说他吻的人还少吗?他想阿姆罗也是一样的,他们都吻过不同的人。这时候把对方当做其中体验感最好的一个就够了,阿姆罗大可以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管,没那么难的。他对自己说,没那么难的。
他弯腰告诉阿姆罗:我们得接吻了。阿姆罗回头看向他,整一个无所适从。
阿姆罗很快开始宽慰自己,他不得不宽慰自己,因为他只有接受的份儿。他说好吧,我知道了,他叫夏亚再低一些,他好吻到他。夏亚说你可以闭上眼睛,这没什么我来做就好,阿姆罗说,你也可以闭上眼睛。
于是夏亚真的将眼睛闭起来,弯着腰等待阿姆罗的亲吻。他表现得如鱼得水顺从极了,似乎从未顾虑过这是两个男人的吻。阿姆罗已经没有退路,夏亚将这掌握的权利交到他手中,他得对得起这份责任。
这一下阿姆罗成了无法闭眼的人,至少在他们真正吻到对方之前他不能,他探出脖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马上就要碰到夏亚的嘴唇,他把距离缓慢地拉到了一个极近的程度,然后他停在那儿了,不知道是退是进。停了一会儿,他把心一横,紧紧贴上夏亚的嘴唇。他贴了他有一会儿才感觉到夏亚的嘴唇竟然不是想象中的粗糙,他才知道原来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接吻的嘴都一样柔软。
他没有做下任何动作,他们依旧像拥抱时一样僵持在那儿一动不动,阿姆罗的脸上挤满了夏亚的呼吸,那些小小的颗粒成了无数条透明的小虫围绕着阿姆罗的脸颊。他的呼吸很轻,他害怕让夏亚也感到那样沉重的呼吸,好像他阿姆罗真把这趟接吻当做了什么重中之重似的,所以他断断续续地吸气呼气,毫无节奏地吸气呼气,终于在某一个往返中他漏了拍子,所以没有谁侵略谁,可阿姆罗就是感到要窒息了。
他打算把这件事作为结束的起点,于是他有了向后撤的冲动。
也就是这个冲动,阿姆罗把他自己真正害进了旋涡。夏亚早已捕捉到阿姆罗的念头,阿姆罗真的向后移动了,他一伸手将阿姆罗按在沙发上,他看着他说结束得太早了阿姆罗,你不行了么?阿姆罗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回应,夏亚推着他压着他,他倒在布艺沙发之中,面前是追吻的夏亚。他去扯夏亚的头发,头发也是柔软的,被阿姆罗扯直了扯成千万根金色的缰绳,他同时不断捶打他试图叫夏亚离开他,但夏亚依旧这么我行我素地强迫他进行这个吻。兴许是阿姆罗真的叫他疼了,阿姆罗不知道究竟是扯头发还是捶打起了作用,总之,夏亚忽然离开了他的嘴唇,他得以对着夏亚破口大骂。但他这个十六岁的英雄男孩儿竟然一句脏话也骂不出口,语言是那么不痛不痒的东西,那么轻薄又失真的东西,他最后觉得夏亚这个人是说不通的,他便放弃了,手脚并用地攻击夏亚。
夏亚无所谓这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攻击。他用一只手的虎口抵上了阿姆罗的脖颈,他只是虚虚地搭在那儿就已经起了作用。阿姆罗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这时候彻底猜不透夏亚了,他这么威胁他就是为了继续进行这个吻吗,可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值得进行的?他还没有要爱上他的欲望,说到底是阿姆罗没有爱上一个男人的欲望,但他说不准夏亚的愿望,所以他停下了,带着些许恐惧和更多的好奇,放任夏亚钳制他,要挟他,这也就放任夏亚第三次吻他。而夏亚也不负众望地伸了舌头——阿姆罗觉得这是最值得可笑的地方,夏亚伸了舌头,他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呢?他和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儿接吻,这便足够是一件新闻,他同时强迫他接受他的一切入侵,阿姆罗想,可夏亚什么也拿不走啊。
但阿姆罗仍然乖顺地张嘴了,他就那么叫夏亚纠缠他吞食他,心里揣测着夏亚的意图。那只掐住他脖子的手——尽管夏亚没有用力,但对于阿姆罗而言那便是一次蓄意的谋害——夏亚松开了这只手,用它来拥抱阿姆罗。阿姆罗想好吧,那么他也抱抱他吧。他带着一种回敬的意味拥抱夏亚,丝毫没从这个拥抱中体会到同样的侵略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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