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仅仅是蔷薇的
所以你跟那女孩儿接吻了?
是女人,阿姆罗。
夏亚同阿姆罗倒在床上拥抱,这时已经过去二十六分又三秒。一个小时竟然变得这样久远,夏亚盼望着一块儿钟表的出现,当那秒针走过下一时第一秒时他就要把他放开,他会把他推下床去——夏亚将这样表达自己的决心和坚定。
阿姆罗得到他的心声了,他操着十六岁男孩儿特有的嗓音问夏亚:你想把我推下去吧?他边说边把夏亚的后背抱的更紧,幽怨地指责夏亚,这儿只有一张床。
夏亚笑了笑,十六岁的小男孩儿懂得什么。你还是睡觉好了。阿姆罗说:那么我要放手了。夏亚回想到因为第一次不顺利的拥抱而遭了惩罚,浑身抖了抖,这回换做他把阿姆罗抱得很紧。他没说任何话,只用这一个抱的动作告诉阿姆罗,他是没办法反抗他的。因他二十岁,他只有十六岁。
夏亚正处在一个漂泊的二十岁。二十岁,夏亚明确地感知到一旦从十九岁变成二十岁便是第二段人生,他的第二段人生本应该围绕着高达、宇宙和国际战争展开,某一天睁开眼只看见一张乳白色的天花板,他一翻身,看见十五岁的联邦军人阿姆罗躺在他的身边。
他先是被吓了一跳,但他的吓一跳表现得相当平静:他坐在那儿迷茫地环顾整个房间,军人的素质使他很快从无措与慌乱中回过神。他下了床检查浴室,只有这样简单的基础生活用品。从浴室走出来,左手边有一张白色布艺沙发,沙发前放着一台老型号电视机。他尝试把它打开,电视机屏幕上只有一整片的乱码,他只能把它关闭,向后坐上沙发。沙发叫他发出一声赞美的感叹:真软。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朴素的家具。
他想他并非是因为作为军人才挺直脊梁的,那是战舰宿舍铁板床的功劳,同他夏亚本人的努力几乎无关。如果没有阿姆罗他一定会优先回到那张床上,柔软极了,但阿姆罗在那儿,他不愿意同敌军的少尉躺在一起。若他是女人就好了,他还能够显得从容一些、冷静一些。
事实就是,他无法将阿姆罗·雷变成一名窈窕多姿的女人,而他夏亚·阿兹纳布尔也只能是个男人。他转头看向阿姆罗所在的床的位置,阿姆罗的宇宙服已被替换成贴身的居家衬衫,他这时才知道看一看自己的穿着,和阿姆罗的一样。
夏亚返回阿姆罗身边的契机来自于阿姆罗的苏醒。阿姆罗一醒来,房顶上空便降下了冷冰冰的机械的命令,它要求夏亚和阿姆罗进行一小时的拥抱。
阿姆罗还陷在睡意中,夏亚已经感到天大的愚弄。在灯光下,两个人被迫僵持了很长时间,彼此好像连呼吸都没有。阿姆罗真正的清醒便是由于这第一次的失败,这第一次的失败叫他体验了人生第一的胃绞痛,阵痛袭来,阿姆罗立刻缩成一团活像只炸开了的毛栗子。那痛苦并非是轰炸式的,他感到一只大手正在搅弄他的脏器,觉得胃囊快被顶到脊背上;他窝在那儿什么话也说不出,夏亚不以为然,观察了一下阿姆罗,继续听他的低低的哀叫。直到阿姆罗小声地说:抱我,抱我,夏亚才明白疼痛并非是阿姆罗的伪装。
他跳上床去把他抱住了,手掌摸到后背,摸出一把热烈的汗水。他同时感受到阿姆罗的颤抖,他心中竟然产生一丝愧疚。他想还真是奇怪啊,被他杀死的人有许多,他对他们抱以敬意或轻蔑,但从未对谁愧疚过。他不敢看阿姆罗,这个不敢之中包含一些不忍和不愿,尽管他知道这个拥抱并非出于两个人的自愿,但他抱住他了便不敢再多看他。
夏亚开始回忆阿姆罗的那两个“抱我”。他把脑袋仰起来去看天花板,两个“抱我”好像两颗小小的子弹在他的手心回荡。他想了一会儿,总认为“抱我”不该是阿姆罗说出口的,“抱我”不该由他们之间任何一人说出口,你知道的他是男人他也是男人,“抱我”意味着阿姆罗把承受的权利交给他了,他一般是这么认为的,只有那些和他接吻的女人才会说出这两个字:抱我,夏亚。
夏亚竟无法对阿姆罗的“抱我”有过任何不快。阿姆罗的颤抖逐渐平息了,夏亚跟他说的第一句就是:你也得抱我,或许我们应该照着它说的做。
阿姆罗没有拒绝夏亚的提议,疼痛证实了一切的真实性。他把手伸了过去,发现二十岁的夏亚的上半身比他宽厚许多。他的手虚虚贴在了夏亚的后背,胃部反复的隐痛提醒他的不达标,他干巴巴又有些尴尬地说:我得用力一点儿。他用他的干巴和别扭加上几个字的回答做辩解,为了证明他也和夏亚一样,他不是主动要拥抱他的,他已经把那两个“抱我”抛到脑后了——他不要记得那样不必要的不愉快的事。阿姆罗扎扎实实地抱住了夏亚。
拥抱用不上语言,所以两个人选择了暂时性的沉默。阿姆罗不得不承认夏亚的确暖和许多,他的热快把他烘睡着了,他想他不能抱着一个男人睡觉,决不能!于是他开始尝试通过与夏亚交流来抑制来势汹汹的睡意。
这儿什么都没有,阿姆罗说,只有一张床。
是的,我早知道只有一张床。夏亚开始摆出一副成年人的架子来,似乎要训导阿姆罗:在你醒来之前我就检查过了,只有一间浴室、一条硕大的毛巾、一套换洗衣物,牙刷倒贴心地出现了两支。我早检查过了阿姆罗,趁你这个孩子睡醒之前,我得尽一尽作为成年人的义务。
你看到了这儿什么也没有了,没有门也没有电子屏幕,我们逃不出去。夏亚以一种轻松又戏谑的态度反问阿姆罗,他故作无知地问他:怎么办?阿姆罗摇摇头,板栗色卷发在夏亚眼下失落地摇晃。
他比他高一些,又比他年长一些。因此阿姆罗这样搂着他,他看见的只有阿姆罗头顶的小小旋涡。他看见那个旋涡隐蔽地藏在阿姆罗的卷发中,心里笃定他是第一个发现阿姆罗发旋的人。恐怕连阿姆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短发总是这样难打理,为什么断掉的头发总是在头顶聚成毛糙的小球了,夏亚为他找到了原因。夏亚心中便涌起一股冲动:他想用手指摸一摸他的发旋。这很危险,一来头顶是男人的三角区;再一个,他正在和阿姆罗一起履行命令,命令使他必须用两只手同阿姆罗拥抱。
我想你的新人类的能力该派上用场了。夏亚拍了拍阿姆罗的后背,阿姆罗抬起头看向夏亚,他用了一种类似瞪的眼神看他,夏亚依旧认为那就是十五岁的男孩儿的逆反心理,他没有理会阿姆罗对他的敌意,接着说,试试看能否感应到这里有没有MS或者……能够对你的心灵沟通产生联系的人之类的。试试吧阿姆罗。
这是什么话?阿姆罗想,他有一些把他当做道具的嫌疑,若是没有,他应该再把态度放低一些。那不是求人的态度,他想告诉他你应该平视我,不能因为年龄上细小的差距就将我看扁下去,而且夏亚上校,你驾驶机甲与我战斗的时候却不把我看作孩子了。你是个狡猾的人——他想着这些在夏亚的后背敲了一拳,闭眼感应了几秒,随后对夏亚说,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们。我只听得见你的心跳。
夏亚本想说新人类也并非那么超脱的存在,但他定在那儿了,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一整段冗长的闪着白光的画面打断了夏亚的发言。
在这场白光之中,他得到了一大段从未发生过的记忆。夏亚看见拉拉·幸成为了已死之人,这场对抗扎比家的战役结束之后,作为吉翁英雄的他几乎是被贬到阿西克斯,而阿姆罗同样作为被监视的英雄回到了地球圈。不久他们重逢,这时他二十七岁,劝说二十二岁的阿姆罗重返天空。两个人之间还连接着一名少年卡缪,而他的结局不出彩。也就是因为这个不出彩的结局,他最终又做回了残酷的吉翁。他要把阿西克斯坠落到地球去,他说那是“拯救地球”,可是,此时的二十岁的夏亚想,这不是已然违背了当今的自己的愿望么?
他看向阿姆罗,阿姆罗浑然不动。他便知道无独有偶,并非只有他获得的了未来的记忆,他便试探问他:卡缪?阿姆罗沉重地回答他:卡缪。我也知道了。
真可惜。夏亚流露出惋惜的神情,阿姆罗这时已经将视线重新挪回夏亚的胸口。沉静了一会儿,阿姆罗忽然问:所以你跟那女孩儿接吻了?
夏亚说:哪个女孩儿?
就是拉拉·幸。你说她有可能成为你的母亲,可你还是跟她接吻了。
是女人,阿姆罗。
是女孩儿。她还没有长大。
哈哈……夏亚搂着阿姆罗咯咯地笑,你应该承认你还是小男孩儿的思想。
你总是这么俯视着谁么?阿姆罗有些愤恨,他反驳夏亚:现在你要跟所有你的女人说你和男人拥抱过了。
是男孩儿。夏亚学着阿姆罗的语气纠正他。他的确正在俯视阿姆罗,可他认为自己有资格也有理由自上而下地俯视他,他比他要悲惨许多,他比他要多经历四年的人生,因此他总是提前成熟的。二十岁时拥有三十岁的底气,三十岁时拥有五十岁的底气,他一下又比阿姆罗大出十岁来,所以他的凌驾是这样不容反驳、掷地有声。
夏亚的结论使阿姆罗差点就要松开双手,他气恼夏亚的态度,阿姆罗反驳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他说我是军人,我是军人,抬头又用那种叛逆的瞪去看夏亚。夏亚说我知道你是军人,没人不承认这一点。除此之外你是个未成年的男孩儿,白色基地上大多都是你这个岁数的女孩儿男孩儿,你们联邦政府就这么的……他不说了,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暂停。阿姆罗却没法儿再反驳他。
夏亚又说,不过你似乎总是爱上金发的女人。他朝自己的头发点了点头,阿姆罗便知道他在说一种很隐晦的捉弄。
阿姆罗什么也不再回答,他认为还是装睡来的更快、更直白。他把眼睛一闭不再去听夏亚任何的对话,夏亚在阿姆罗的黑暗之外又是笑又是搂,他多自在啊,他拿着他的二十岁的身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压下他了,阿姆罗撑撑手臂发觉连夏亚的搂都比他更加有力,他想,真是年龄的问题么?真是这多出的四岁才叫他无法在这个分不开的拥抱中处于下风么?
所有人都知道阿姆罗·雷是个好战的男人,他隐忍地度过了剩下的十几分钟,在机械命令重新响起、宣布他们可以分开的时候,他立刻向夏亚的腹部打去一拳。
夏亚毫无防备地接下这一拳,这一拳很够劲儿,夏亚闷哼了一声:……你还真是睚眦必报。
阿姆罗跳下床一溜烟儿地钻进浴室,夏亚很快听见水流的声音。阿姆罗落下了浴室的门锁,这个锁门的决定使他们之间产生一股不必要的暧昧。夏亚清楚知道像阿姆罗这个年龄的男孩儿是男人女人都能爱的,他们并不介意拥有一段混乱又短暂的青春期,青春期对于十六岁来说仅仅是一只模糊的玻璃罐子,没有人能从罐子外看透罐子里的岁月,很多时候连他们自己也忘了,人类的品性就是健忘。
他听着水流声忽大忽小,以此来猜测阿姆罗在门内的行动。阿姆罗在里面呆了很久,夏亚粗略估计了时间,大约有半小时左右。一个十六岁男孩儿拿半小时用来洗澡,足可证明一切了,他到底有多么厌恶他的拥抱!阿姆罗根本是在挑衅他,这事儿真有那么不堪么?夏亚耐不住了,从床边大步走到浴室门前,敲了三下浴室玻璃门,这三下被阿姆罗忽略之后他用力地再敲三下,阿姆罗仍然视若罔闻。
最后,他威胁他“我要用踹的”,阿姆罗才关掉了花洒,用浴巾随意地擦了擦,穿上唯一一套换洗衣物,这才打开浴室的玻璃门。
这道门一打开,机械的命令又从头顶传来。
夏亚抬头去寻找声源,依旧没能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恐怕只能是某种更高级的科学技术了,他没那本事去拆穿高级机器。为此他开始有点儿讨厌高科技,这东西绝不该是用来愚弄人类的物品。厌恶中,他和阿姆罗得到了下一个指示。机械命令冰冷地要求他们为对方做一顿晚餐。
夏亚·阿兹纳布尔从未有过下厨的经验。但在坦白之前,他的天生的罗曼蒂克基因先叫他闻见了阿姆罗身上的香波味儿。
他是个会使用香水的男人,对香味有一些研究。当他在不久的将来因拉拉·幸之死而飞升成为新人类时,所有人在他的鼻腔中都获得了独一无二的味道。
现在他从他身上闻见的是树木的气味。他暂时判断不出是哪一种树,但他认为此刻的阿姆罗应该挂在松树枝头。很快他就要落在地面,成为一颗被夏亚捡拾走的松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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