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laugterhouse-Five / 五号屠场
“为什么?”
电话打过来了,毫无疑问地……可我也想抓一个人来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进展、为什么不动声色就跳出了我的预料,为什么——或者是谁——谁能够从中掣肘,又是谁在此刻把胆量神兵天降了,要做那个正义之师,假借谁的手,来取我的项上人头?
我等着自己想开,在对着听筒沉默的这几分钟里,我始终在等。小林雅人也在等,可那未必是真心。我想他是走投无路了,倘若能够一把手摆平,此时就会来耀武扬威地要求我将利益再分成,或干脆中断这个合作。可是答案显而易见: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谁都不能轻举妄动地背叛对方。我有着他的命脉,那是我的底牌。即使是一张明牌,它的作用依然巨大,为了这个,我下了多少功夫,又让他吃了多少苦头呢。他知道,我绝不会轻易抛出的。
我说:我不清楚。我明白我的声音此刻听起来一定比死人更像一捧灰。一抬头,影山飞雄醒了,从卧室里慢悠悠地走到客厅,还当做今天是一个平常。他看见我的凝重,揉了揉眼睛,走到旁边来问我:怎么了?我向他抬起手掌,示意他噤声,他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一瞬间清醒过来,向我点了一下头。
小林说:真的不是你?我说,我何必?于是我们两个首次把脑袋放在一起,去想想这其中的动机和缘由。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四人,排除我们,很快就能想清楚是谁在暗中勾结。
我说我要即刻前往伊藤食品,你看着办吧。我挂掉电话即刻出发,飞雄想跟着去,姐姐不让,我说你好好的,我们没时间纷争谁去谁留。我在沙发靠背上随便抓了一件外套便出发前往伊藤食品,到达公司的时候,看见几名员工无助地在公司大门前踱步。看见我的车子,他们立刻冲过来站在我的车窗边,拍着窗户问我应该怎么办?伊藤老总已经跑了,现在就剩下您了!我问他们加藤在哪里,爆料之后,人回来了吗?他们便一人一句地告诉我直到现在也没见到他的影子,应该是被警方保护起来了,这么重要的证人,肯定在做层层监控。
而他们最关心的一点:工资谁来发?我却没工夫关怀这个。
车还没熄火,在他们用拳头砸我的车窗之前,先行调头从这里离开。
先回家吧。我想,回到家,那里才是最安全的思想屋。回程路上又遇见早高峰,车被迫泊在半路,几分钟向前挪动一厘米,简直是在磨损我的心灵。怎么样,现在是时候来看我的笑话了,没去做过一天社会人士,现在倒要让我见识社会人创造出的早高峰的威力,把我的心情拖在这条长长的马路上碾压,好以此来告诉我:你这个恶毒的黑道小少爷,吃喝人的血,现在是死到临头了!许多人鞠躬尽瘁,居然叫你坐享其成……现在我们来叫你做出偿还,也叫你体会体会背叛的滋味。怎么样,下位者的狠狠一刀,是否往往比上位之人的打压更为致命?
车载香薰使我愈发头晕目眩,我眼花起来,只觉得心烦。或许街边的每个人都等着我把那瓶墨蓝色的香水狠狠砸在键盘上,去扮演一个典型的失败形象,随后趴在键盘上痛苦:天啊,事情怎么会这样?
事情就是会变成这样。反胃感反倒使我从中清醒,回想过来,打从一开始,伊藤就没打算全盘托出。在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之中他就有所保留,他太习惯扮演弱者了,把那种不得已向小辈低头的卑微和不甘扮演得活灵活现,错让人以为,懦弱就是他的本来面目。经此一役,才知道把他小看,进而想起自己忽略的一点:能够在爸爸手下长久工作的人,怎会没有一点儿自己的算计?
我即刻抓起电话要给小岩拨通。在路上堵了四十分钟,把什么事儿都让我想了个明白。而小岩的电话总是比我先来一步,我接起来,那厢便问:需要帮助吗?
我告诉他,十分需要。他猜到了,想来也是如此,于是为我提供了一号警署内部的线人。他告诉我此人称不上线人,他曾经在北川做杂物,后来小岩父亲去世,他便离开了北川,自考成为一名正式警员。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需要考量。我说我明白,我不会欠你太大的人情。
他嗯了一声,又告诉我,这位警员叔叔刚刚发来消息,今天早晨,伊藤和加藤两人还在警署内做特别保护。八点前后,两个人就已经被护送出警局,上了一辆没见过的车。
我说,是什么车?小岩说,你一看就知道。
我的手机立刻响了一下,拿下来看,是小岩发来的彩信。画面上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前面坐着两名警察,伊藤正在低头上车。电话那端的小岩说:你知道了吧?我们这种人,一眼就明白这是哪里的车。
不是警署的,也不会是任何一名警察的。这辆小巧的私家车一定来自于某个黑道家族。可是伊藤与加藤察觉不出吗?这辆车无非是及川或北川其中一方派来的接应,但爸爸绝不会为这件事买单;他一定会把这事儿变成置身事外,即刻和伊藤食品割席,将它变成我们几个的私事。末了向大众自嘲一句教子无方,再把我随便丢给哪个人去做严刑拷打,我们家岌岌可危的经济链依然能够靠股市来运转。至于伊藤与加藤,应该深知前往北川的危险。他们何必不去在这里大喊一声“有人要杀我”?现场就必然乱做一团,他们趁机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藏,再指证那两名警察有一些做内鬼的嫌疑,至少能够保证二人的性命安全。如此一来,整件事的内幕便能如此确认:车是北川的车,只有我是那个被背叛的人。
他们联手给我唱了一出天大的戏,其中一个还装作不知情,在早晨打来电话质问我:为什么?伊藤和加藤,两人已经被更严密的北川集团保护起来,共同等待着社会对我的审判。 这里唯一的矛盾便是早前新闻报道过的内容,加藤声称受小林指使才去作为伊藤食品的员工售卖违禁品,再转手泼给伊藤;倘若是这三个人一起密谋,届时小林又要如何对外界做出解释?
唯有一个办法,如果将真相变成“小林实际上是受及川彻指使”,就正好对应上了目前的状况:爸爸举办继承人大赛,我要赢得机会,就有如此急功近利的可能。如若不是,那么伊藤和加藤眼下就有性命的危险。我不晓得小林用了什么手段才让两人心甘情愿地坐上了他的车,但他们三人之间一定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计划。我们这四个人,各自心怀鬼胎,都以为对方尚且不知……我有一种预感。今晚过后,一切都要做出分晓。
车流终于肯移动了。我回了家,家里只有影山飞雄。姐姐出门买菜,影山飞雄一人坐在沙发上看娱乐节目。
他却不会笑的,娱乐明星们将他的份额笑光了,留给飞雄的只有一张愁眉苦脸。听见门的声音,转过头来,对我很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你回来了。他小声地说。
我一边脱鞋一边陈述着状况,事不宜迟,我需要他,有伤在身也顾不得那么多。我原本打算让他去救人——说是救人,其实是另一种逮捕。从两人转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北川的生物制药厂区离市中心不远,小林其人会在的大楼唯有那么一栋,楼的高度要特别彰显他作为北川家上位者的一份子,只有他和钦定之人才有权进入大楼,楼里楼外派发不一样的通行证。旁的是普通员工,大楼内是核心骨干,虽然做正经生意,背后也会流通见不得的买卖。我记忆深刻,儿童时,跟随爸爸进入过那幢现代化风格的十层大楼。当时还由北川家主坐镇,今时今日也要子承父业去,只是子的血缘还不明确,也要经过一番追逐,才能真正把大楼的少主人确认。
小林要用我做追逐的牺牲品。要我为此献祭,他要以血荐轩辕……我告诉飞雄,我要你去救伊藤和加藤,哪一个都要,一定要活的。
飞雄即刻起身,马上准备去穿戴,小岩的电话又打来了。我十万火急,接起来的态度不诚恳,问他:做什么?小岩悠悠地向听筒喷吐:如果你现在盘算着救人,劝你还是再做计划。人还没到北川的地盘就已经被杀了,我那名警员叔叔去跟踪,看见加藤一下车就被击毙,伊藤友二倒显得不动声色,看起来是早有预谋。
我问他:那么他们是先前就有勾结。
小岩说:未必如此。北川那伙人,最喜欢把人骗到家里来杀……先骗你的信任,再抓你的亲人,非得达到目的不可,还要折辱此人的尊严才够。伊藤有什么亲人吗?
我说:有。他未婚,有一个养女。小时在家宴上见过,那个养女,那时候正上初中。
小岩说:那就是了。你当心吧,事情一定会发生变化。
我不多么相信他说的:伊藤宝贝这个女儿,对她好过亲生。为了她,险些在那次家宴上和爸爸翻脸。如今他以身犯险闯入北川的总部,要用我的命换他的荣华富贵,其中要考虑一些人命的计算,女儿的一定首当其冲。他可能把她转移到哪个乡下去,留了遗嘱更托了孤,养女今年该多大了?如此一算,也有二十好几了吧?如果是这样,他就更不能死去。他一死,爸爸的手就首先伸过去。他那样保全的女儿,一旦落到爸爸手里,人生就能一眼看到头了。
我挂了电话,想象着方案要如何改进。救人一定要进行,但不能是现在;白天太显眼,我们的位置也不够好,正处在一个明得不能再明的明处。我想小林兴许会猜到我的想法,一旦展开行动,必然会选择天全黑下来的时候,就像加藤夜袭做的那样。加藤已经死了,我唯一能够翻身的机会就是伊藤。
我要等。等到小林忍耐不住对伊藤下手,把他们的盟约撕毁——我们之间,现在能够肯定,从没有什么结不结盟。毁约就是上下嘴皮一动的事情,如果小林的最终目标在我,他一定会把盟约维持到我采取行动之后。他耐心不好,看不到我的行动便站不稳脚跟,至于伊藤,他或许会做他的狗头军师,劝说他:不要着急,还得等等。可他这种人,听不得劝。一劝满身反骨就在一朝之间全从肉里窜到外头,叫人看看他是个骨头极硬、极有主见的。伊藤什么都不明白。如果他明白,一定不会去这场鸿门宴走一遭。
我让飞雄停下来,把穿好的外衣脱下,换回刚刚的睡衣。他露出古怪的表情,还是照做。他当着我的面又把自己一层层剥干净了,露出皮和肉,我看见他的伤口,已经变成了一道可怖的疤痕。突然想象到,如果那把刀径直划破了他的内脏,这个时候,还能站在这里为我展示吗?
为我展示这具身体的归属,它思乡、多愁,在我的身边,它有一张谁也看不到的脸。它首先属于我,后来属于影山飞雄。它的主人,其实不知道怎么善用,肌肉浑然不知地长成了,干练的结实的身体,支撑一个脑袋和一个灵魂。它——我现在说不好它的状态。于是我只能去问它的主人的状态,问飞雄,你觉得怎么样?
飞雄说:我很好。
很好是多好,我说,你从来不给我一个具体的答案。
有点儿无理取闹;我是明白的。可是,让我做吧。现在这个时间,应该留给我去无理取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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