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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再见吾爱 11

of Mice and Men / 人鼠之间(下)





手机屏幕碎的太厉害,我又找到小岩的家里去,央求他拿出高中时的看家本领,为我的手机换一副屏幕。

他问我,你把我当什么了?我郑重其事地说:恩人。

小岩瞥了我一眼,用眼白狠狠刮了我一刀。他拿着我的手机去修理,我站在旁边,问他:几次去公司都没看见过你,实话实说,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小岩低着头默默地修,把屏幕拆下来前后翻看那些零件,找到合适的才回答我:“问得好。”他嘴角一勾,露出个不太友好的微笑,看来他想蒙混。可我偏不。

“我不能知道?”我说。

“你很想知道?”他说。

“少来,快说。”我催他。

“我不在那儿干了。”他云淡风轻地回答我,歪了一下头,显得多么不以为然。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有什么好告诉,告诉你,然后让你去大闹一场?你小看伊藤了,他心中主意很大,早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和他合作。

事已至此,如果要讨论“早从”的事儿就怎么也说不完了。我不再提问,心里想着他的下手竟然这样早,原以为怎样也要等到东窗事发后再把和我相干的人物从身边清理干净,然而伊藤却早早便未雨绸缪,他等待的就是今天。

我内部的线人其实早就失去,所以在最开始的那通电话里,小岩才只回答了问题,而没真正去做我要求的替换。违禁成分仍然摆在那儿,只因为他没能力再动作伊藤的东西。正因为有了他的缺席才让伊藤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找上我洽谈所谓合作,眼下看来,不过也是想借刀杀人。我们都做着对方的刀,眼下还没出鞘,不过就要到时候了。

小岩用了半小时修好我的手机,还给我时要我多加小心,我说:你在担心我吗?他说算是吧,你死了肯定托我收留影山飞雄,可那不是我的爱好。我说,放心吧,无论结果如何,以后都要叨扰你的。他对我摆了摆手,要我快走。

我把两只脚踩进鞋子,弯腰钩鞋跟时,他冷不丁地问我:“你原本叫我以你名义替换成药物分,后来又在我的店里会见了小林,要他和你合作上市新产品,似乎一天之内就忘记了先前对我的交代。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动手了?”

他抱着手臂站在玄关,我穿好了鞋子,站起来去开门。他家门口种了两棵小树,树上挂着红色的丝带,其中一只在我开门的瞬间飘了下来。我捡起它,抬手绑回树枝上去,小岩跟出来站在门边,略显失望地说:“你只相信他。”

几个穿针引线后丝带才绑好,我回头回答他:“哪儿能呀。我和你是朋友,不相信你还能够相信谁呢。”

他的眼皮向下垂了半分,不再追问,目光投射到那棵重新穿戴的树上。我上了车,临行前他又叫我小心行事,我说我会的,一定不叫你的手下去送死。

肯定不会。我心想,多死一个他的人就是多欠一份人情,我的志向是要爬上枝头,就不好有时时刻刻让人情这阵风把我吹落的风险。因此我对这些借来的保镖们的唯一要求就是不准死,他们以为是我关心,有几个还显得好感动。

车开到公寓停车场里,等电梯时,住在楼下的太太提着冒出一截菜叶的帆布包进来了。我们互相打了招呼,你好啊,买菜?

对,今天周末,在家吃饭。

那很好啊,周末是家庭时间嘛。

是呀,影山先生你呢?从不带女朋友回家。

哈哈,我是独身主义,不过不算没在恋爱吧。

哦?这么说……

嗯。

开头缓缓落下,她忽然凑上来,神秘地问我:“我听说……”她吞了口唾沫,眼珠瞟了一圈才接着对我说,“咱们的公寓管理员忽然去世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我立刻表现得大惊失色,啊,真的吗,什么时候?见我不晓得,太太的兴致就来了:听说招惹了不该惹的人,被人家收拾啦!我说是吗,那到底是谁呢?太太说不清楚,不过我先生和朋友们都说是及川家的人,影山先生,你知道这个及川家吗?

电梯门开了,人们鱼贯而出。我和楼下的太太都自觉噤声,等我们一同进入电梯时,她才重新起头:真是可怕。

我说:也不见得。

她说:可是他怎么惹上黑道的?

我说:恶人自有恶人……太太,您到家了。

电梯门打开了,我侧身给她让行,她呆愣了一瞬,随后立刻点头谢我,快步走出电梯门。门的开关剪掉她的背影,下一层就轮到我把自己丢给它去剪。有时真希望这一剪就把全世界和我的关系剪开,只要一个豁口,我也能够在里面苟且偷生。我会把飞雄一起拉进去,在这生命的豁口之中,只有飞雄能够使我得到最终的宁静。他不是个有魔力或其他权利的,可在这个必须携带一人的时刻,我忽然发现自己宁愿携带着的是影山飞雄。谁都不能,只能是他。

回到家时,飞雄已经醒了。门口站着两人看守,我问他们:切断了楼道了灯光电源没有?两人点头,说已经完成;房间里的姐姐听见开了又关的门声,于是迎过来,边把手在围裙上擦着问我:“怎么样?”

我说:“顺利。”脱掉了鞋子,便向我和飞雄的卧室拐去。

飞雄靠在床边吃一块面包。看见了我,立刻把面包放到床头柜的盘子里,抽好几张纸快速地擦手,嘴边还留着一点儿面包渣,像圈小胡茬。我说:我记得对你说过不要在床上吃东西,他嘴里咀嚼着不好开口说话,我姐姐便在门后喊道:“我让他吃的。”

我走到床边坐下,小声地问飞雄:“你听谁的?”飞雄伸出手指了指我,我抓住他的手指,即刻喜笑颜开。他嚼了几口终于把它咽下去,我将水杯递给他漱口,飞雄把水含在口中转几圈,吞下去后告诉我:干净了。我于是把嘴凑过去,对着他还有些泛白的嘴唇就要向下按,余光却看见了他嘴巴的颜色。那股惨白,好像那一刀就刺进了他的基因,血的颜色被夺走了,只留下一道一道的刀光。现在吻了他恐怕是要受些轻伤的,所以我停在了飞雄的嘴唇前,用这个距离问他:“想吗?”

看见他的眼睛闪着很细很动人的光。他说:“能吗。”我便在心里嘲笑他的畏手畏脚,同时惊讶他这反问,什么时候飞雄已经学会对亲密事件做出疑问了?要是他无师自通,那才最可怕。

房间里只有我们俩,门外的声音就有让我们随时被偷窥的可能。影山飞雄的心跳的厉害,或许出于紧张,他把眼睛闭上了,满脸视死如归。这实在不是个良好的信号,闭眼接吻代表着要把眼睛交给嘴唇,这是一种某人要发自内心的前奏。从前他总是默默承受,无论接吻还是性,他向来睁着眼睛直面它们的到来。他知道它总是要来的,干脆就大义凛然地承接,承接到现在,居然不敢面对了,那股十七岁该有的羞和涩突如其来地降临,他无所适从,也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他怎么了,何时把接吻看得这么严肃、这么庄重?他把眼睛一闭,选择权交给了我,他那闭上的双眼现下摇身一变成了无形的一只手,按着我的脑袋要向他的嘴唇去,除此之外,我们……

姐姐恰时敲响了卧室门。又喊着:吃饭!

好极了。我如释重负,把吻最终换成了摸——我用手摸了摸影山飞雄的脑袋,随后把被子掀开,再次用抱的姿势将他从卧室抱到了餐桌边。我姐姐吓了一跳,说你把他抱出来做什么,要吃就在床上吃呀!我说,飞雄他不愿意在床上吃饭。姐姐不大相信,问飞雄,是吗?飞雄把我们两个看了看,点头说,我不喜欢。

姐姐转过身,将一碗热粥放在飞雄面前,操持好一切后坐在飞雄旁边,不断用眼神袭击我。按她的意思,该这么理解:你给我等着。

我总是这么等着。她的“等着”没有任何威严。在教育问题上,她把他就快浇灌成一个真正的少爷。但我们都清楚影山飞雄绝无可能去做一位少爷,有了这样的毛病,日后难免自怨自艾:为什么别人的命不是他的,为什么他的都是坏的,所有东西总先是我的——当他因为这种与生俱来的不平等而开始思考是否要干掉我去冒名顶替之时,就是影山飞雄此人的末日。

这里没这么好生存,也不适合他去生存。我总说他好傻,然而傻就是最好的服装。他穿着它,就永远不会有人算计他别有用心,这么傻的一个,你怎好意思呢?可姐姐似乎不懂。她应该懂的。

饭后我要飞雄留在客厅看电影,同时催姐姐去休息。姐姐看了我一眼,最终没拒绝,我安排两人守在她的房门边。整个家中除却我们,总共有九人潜伏。负责侦查的趴在窗边观望,一直到夜里凌晨,姐姐终于坐不住了,质问我到底要发生什么?我盘算着时间,通电话要酒店里的几人前往公寓下埋伏,不多时便看见一支小队像蚂蚁似地来到我家楼下。姐姐这时或许明白了,她大声问我:你想引狼入室?你疯了?

我没有回答她。她一下子泄了气,坐在飞雄身边不断噫吁短叹,时不时替我检讨我的鲁莽。她大概在说:这个混蛋,竟然用这么多人命去赌。假如来者是个更混蛋的,我有再多人手都是黔驴技穷。或许我真要在今天亡命去了。我更可能是被俘虏从而拿去要挟我爸爸的倒霉蛋之一,只是我爸爸未必会因我的命而产生几分怜惜,到那时候,我才是天底下众多坟墓的一座……

她整个人悲伤得不能自已。凌晨两点刚过,有人来了。公寓楼下的埋伏给我发来消息:同行一共六个,要不要拦截?我说,放他们上来吧,万一只想谈谈呢?谈谈时带些人手也是有必要的,你们随时注意是否还有第二批人马。

那边回我收到,我随即把姐姐和飞雄推进卧室里,锁了门,叫他们别出声。飞雄最知道我,既然是命令,他就会认真执行。我们之间没有那些多余的你侬我侬,说什么我舍不得我不放心,这种关键时刻,非必要的情绪才是拖累。我姐姐倒流露出了这种担忧,可她身边还有飞雄,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她务必得相信我才有最后一线生机。

她不知道我的计划,而她最好的情况就是永远别知道。不多时,我家的大门被敲响了。小岩借我的手下想去趴猫眼,我拉住了他,悄声问他针孔摄像头是否已经准备好?他点头,我便酝酿一番,装出一副大梦初醒还朦胧的腔调对门外喊:“谁啊?”

门外的人回答我:“外送。”

我说:“两小时前点的外送,怎么现在才到?外面看得清吗?”听见对方回答我“看不清”,我便走到门边去,背手对几个人打消息,叫他们准备射击。我抬手关了灯,一切就绪后,我拧动门把手,随后快速闪到了门的内侧去。

门外的人在开门的一瞬间闯进门内,接连对着家具开了几枪。枪装着消音器,也就是有备而来,下一刻几人却要反手投降了:黑暗之中看不真切,但枪口顶上太阳穴的感受应当最为熟悉。那同样装着消音器的手枪从黑暗的一角顶过来,陌生的脚步便停止,等待着站在他们身后的为首之人诧异地踏进我家的门框,左右推搡着带来的手下,质问他们为何不动?手下们不敢回答,直到他自己的额头也顶上了枪口,这才不得不吞一口唾沫,两腿颤抖着发出轻飘飘的一句:“……怎么了?”

这句话结束的同时,我打开了家里的灯。灯光把他惹了个措手不及,好一阵晃眼,看清我后立刻哆嗦起来:你,你……

我拿着一把银色勃朗宁手枪顶在他的脑袋上,问他:“晚上好,加藤。外送的工作做的还好吗?”他嫌恶地瞪着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把他在大展拳脚之前就彻底截胡。

这时他还不认为自己已经输了,为了给自己拖延时间,他说:这是做什么?他只是想来和我谈谈。我说我家的沙发已经被你打了个对穿,难道你是想这么谈谈?他说这里这样黑,保不齐有什么人埋伏。我说,既然如此,你想和我谈什么呢?继承人、私下交易,还是昨天的刺杀?他矢口否认,说那刺杀不是他做的。

他说的铿锵有力,事到临头依然不肯认账。他知道倘若认罪就彻底要从我爸爸的候选名单里被排除,一个暗杀也会露出马脚的人,怎会有资格去做一支黑道家族的继承者。他太清楚了,因而才焦急得不得不现在出手。他还要我将枪放下,他们只是为了自保,可不是为了来杀人的。

这时候,手机响了。我打开免提,另一小队的人发来捷报就在我和他之间掷地有声:击杀十人,我方没有人员伤亡。

加藤才彻底青了脸,冷汗迅速在额头布满一层。将死之人了,用最后一丝思考的力气问我:你怎么知道?

我说:是你太笨。

回答之后,我打穿了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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